35希赛儿
我们持续留在现场，直到火势受到控制。崔斯坦创造出某种魔法的烟囱阻止火焰往外蔓延，路人议论纷纷，说附近的木造房子没有被烧成废墟真是天大的奇迹，显然没有人想到这跟站在马路对面的年轻男子有何关联。
克里斯加入传水救火的队伍，莎宾和我在人群里穿梭，打听是否有人目睹一开始如何起火，然而既无人看见，也找不到半点线索，倒是有很多人认定这四年来对恶名昭彰的法辛夫人穷追不舍的火刑终于找上门。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背后的真相。
我失去了魔法书，不管是沦于祝融或被安诺许卡夺走都一样。少了它，就无法追踪她的下落，一切归回原点，这些日子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
或许不是全部。我抬起头，凝视着走在前方的崔斯坦，他缠着克里斯，问了一大串问题。不久之前，对于只有他被释放，我还感觉像做梦一样，现在才感受到是自己眼光太短浅，问题一样没进展。我一手抱着小老鼠，一手勾住莎宾，两人靠得很紧。
「真的没办法切断联结吗?」莎宾仍不肯放弃分离我和崔斯坦。
「至死方休，」我叹了一口气。「就算有办法，我也不要，我爱他。」
她一言不发。
「你们才刚认识，不要太快下定论。」我说。
「我了解的已经够多了。」她压低声音。「看到他我就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搞不懂耶……他到底哪里吸引妳?」
我瑟缩了一下，但怒火随即驱走受伤的感觉。我拉住她停下脚步。「厝勒斯也有很多人对他说过一样的话，」我厉声反驳。「只不过在那里，被鄙视、被视为异类的是我，幸好他的想法跟那些人不一样，而我也是。」
克里斯咳了一下，抬起头，发现他们都在看我，崔斯坦的脸被斗篷的兜帽遮住，但我知道他听得一清二楚。
「那就明天见?」克里斯打破尴尬的气氛。
「南边城门口。」崔斯坦回应。
他们竟然把我排除在外，已经拟定了好计划，我忍不住皱起眉头。
「记住我说的，一定要变装，在大白天露出真面目，没有人会相信你是人类。」克里斯朝莎宾扬起下巴。「我送妳回去。」
「你们想到什么计划?」朋友一走，我劈头就问。「我怎么不知情?」
「寻找安诺许卡。」崔斯坦压低声音。「履行诺言的压力完全写在妳脸上，我也感觉得到。妳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睡得好吗?在妳还有着力点的时候，就已经弄得筋疲力竭，现在丢了魔法书，更是束手无策，我们要另起炉灶，找出新的策略，否则不出一星期，妳跟我都要赔上性命。」
他或许是出于关心，我感受到的却不是这样;崔斯坦气急败坏、急怒攻心，我听到的却是责怪，火气一冲而上。「你究竟要我怎样?转身走开任由你被打死?或者要我袖手旁观，让国王把厝勒斯里我所关心的每一个朋友拖出来游街示众、送上断头台?我很清楚他的操纵和盘算，唯一不了解的是你怎么会以为我有其他的选项。」
「希赛儿……」
「不要说了!」我举手要他安静。「你几乎不看我一眼，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原因?」我口若悬河，就是要一吐为快，直到没有任何隐瞒为止。「明知道选择帮你的同时也会让你失望，而且不管怎么做，所有的牺牲都会违背你对我的期望，你知道这对我而言是什么感觉?」
我紧闭双眼，恨自己不争气，流下的泪水只会侵蚀怒火带来的效果。「感觉就像我跟你父亲连手对抗你，这种感觉让人反胃。」
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看看他在想什么，或许有些东西可以缓他和我共有的挫折与怒火，但他不动声色，默不作声。
飘然而落的雪花触及炙热的肌腾，感觉冰冰凉凉的。我仰起脸庞，迎向更多的雪花，让融化的水滴掩饰悄悄滑落的泪珠。明知道必须告诉他，却又害怕说出来的影响不知有多大。「咒语是意志的展现，用魔法去巩固，今晚我更学习到也可以把能量当燃料，靠着意志力去破除，只是安诺许卡加了其他元素，针对你的族类特别有效。」
「名字。」他粗嘎的语气，既是承认也是疑问。
「对，」我仰望漆黑的天空。「但你从来不曾说过你们真正的名称是什么，就算我知道了，一想到巨魔得到自由会发生什么事，心中便产生疑窦。这想法只会碍手碍脚，看看最终还是失败了……」我拐弯抹角，不肯直接说出来，我不知道说了会有什么后果，既然知道了就不可能装成不知道，我怕他永远无法接受我握有掌控的事实。
我直视他的眼眸。「你带我穿过迷宫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当时迷迷糊糊，直到今晚才想起。那个地方有永恒的春季，五颜六色的生物比彩虹更艳丽。我遇到一个人，他全身透亮，光芒像太阳那般刺眼，他送我一个衷心渴望的名字，」我眨眨眼。「你的全名。」
错愕的瑷獠像凶猛的公羊一头撞过来，但崔斯坦外表看起来只是微微抽搐了一下。「仲夏国王告诉妳的?不可能。」
我摇头以对。「显然没有不可能的事。」
他下颚微微抽搐，一瞬间，所有的情绪显现在脸上，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然转过身去，望着他意气消沉的背影，我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要怎么办，我看得出来他完全无法接受，不晓得要怎么安慰才好。
「崔斯坦?」我轻触他的背，他反而缩得更远，不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同情。
「这意义深远，不是吗?」我试着用理性说服。「肯定有人帮你命名，那时应该就是他，若不是他认为有必要，肯定不会让我知道，我相信他不是轻率地随口透露。」
「对妳一无所知的事情，怎么能够言之凿凿?」他劈头就反驳。
我试着不去在意他伤人的语气，但实在不容易。「我会一无所知是因为你选择隐瞒，这是你一贯的方式。」
「我的作风向来如此，妳一直都知道。」
突如其来的疲惫感让我身心俱疲的感受更加倍，甚至觉得麻木。「你说得对，我是知道，却不曾说过我心满意足、毫不介意。」
真相总是引来强烈的感受，这句话亦然，现在终于说出口了，反而觉得如释重负，不必再拐弯抹角。我安静下来，等待他的回应，看他一言不发，我开始走回家。
平常恨自己动不动就掉眼泪，现在走在雪地，眼眶却干得像锯木屑，胸口紧绷难以呼吸。我想大哭一场，发泄情绪，却只想起每一个失眠的夜晚、有一餐没一餐、走错的每一步、我造成的伤害，这些情绪纠结在一起，带出深深的绝望。自己其实没有能力应付如此复杂的难题，再怎么绞尽脑汁，就是苦无对策，心情低落到极点。
母亲躲到侯爵乡间的别墅，仆人回家休息，屋里黑漆漆的，唯有玄关亮了一盏灯。我撇下自己从未想过要撇下的人，径自回家，孤伶伶的一个人，文风不动站在灯下凝视着火焰。雪花融化在脚下，化成一滩水。
宁静中响起扣门的声音，我定住不动，知道是崔斯坦，也知道不能置之不理。他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无处可去，让他站在屋外吹风受冻未免太残忍。
转动门闩，门缝开了一半，我抢先开口避开尴尬的气氛。「我可以告诉你克里斯住的地方，」我说。「或者带你去旅馆，如果需要的话，我身上有钱，想怎么样，悉听尊便。」
他迟疑半晌，隔着肩膀望进屋里。「我宁愿跟妳在一起。」他终于开口，静静地承认。「不过我给妳的感觉正好相反，显然没有荣幸进门。」
我欣然松了一口气。「这算口头道歉吗?」
他嘴角一扬。「我在努力。」
拉近距离的渴望大得难以抗拒，但我继续坚持立场。「显然不够，还要加把劲。」
雪花被风卷起，还没触及脸颊已经融化，让我想起在湖边的对话。那时我滔滔不绝地描述四季的景色变化，直到他的唇吻上肌肤，赶走所有的言语，现在也有类似的渴望，不想说、不想听，只想感受。我屏住呼吸，等待他的下一步。
「对不起，」他的嗓音有些微颤抖。「我爱妳胜过世上的一切，有些时候，却用自己最坏的一面对待妳，原因连我都说不出来。」
我打开大门，退到一边，让他走进来。他身上借来的斗篷和我的裙襬摩擦，潮湿的布料贴向腿部的肌肤，密我冷得打哆嗦。玄关明明很宽敞，他却靠得非常近，足以嗅到衣服上的烟味。感觉炙热的体温从他身上扩散，我从他来自异世界的眼眸里面看见烛光不住闪烁。他近得伸手可及，噢，我是多么渴望朝把伸出手。
「已经动工了，」他声音沙哑，用力吞咽了一下。「我自行设计的结构预备取代魔法树，目前正在建造中，有混血种加入，父亲也……呃，允许，虽然没有公开鼓励。」
诸多疑问浮出心底，我咬牙忍住。
「以后再解释我是如何得到允许，总而言之，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我第一次打败他。」笑容闪过脸际，随即消失无踪。「厝勒斯陷入混乱，情况比妳离开前更严重，因我犯的错误，马克差一点精神失常，双胞胎被打入矿坑做苦工，混血种能够说谎，安哥雷米掌控了我弟弟的名字，莱莎假冒安蕾丝的身分。」他一度摇头。「我的母亲甚至试图杀死我。」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传入我耳中，只是过于复杂，暂时难以理解消化，我早就怀疑厝勒斯出了状况，听见自己关心的朋友受到伤害，敌人却大肆庆贺，心里当然不好受，只能咬牙忍住，保持沉默。
「纵然有这么多纷纷扰扰，我终于开窍，抽丝剥茧、看出背后的奥妙，」他盯着我的眼眸，看的却不是我。「我开始看懂他的布局和计划，明白他背后的动机。混血种支持我，公会认同我们的目标，甚至有某些贵族公开附和;我设计的结构越建越高，人民终于开始团结在一起，朝向我梦想的目标逐渐接近……」
他眨眨眼睛，和我四目相对。「然后妳以名字召唤了我，我只能抛下一切成就离开。」
我畏缩地靠近桌子。「对不起，」我哽咽。「我只知道你病了，恢复自由是我所知，唯一能救你的方式。」
「别说对不起，」他举起手彷佛想触碰我的脸，却又了缩回去。「这是我试着想解释的，希赛儿。我很生气，但不是对妳。」
我垂眼看他胸口。「我毁了你的计划。」
「不，这不是响应召唤和留在厝勒斯二择一的问题，而是同生或共死的选择题。」温暖的魔法环住下巴，勾起脸庞。「唯一的解决辨法不可能发生，我们却双双站在这里，还在呼吸。」
心里有无数的疑问亟待解决，但我似乎就是想不起来，只好问道：「现实跟你想象的一样吗?」
他闭上眼睛。「以前常常幻想厝勒斯外会是什么模样，以至于几乎相信自己真的知道。现在看见了……」他停顿。「觉得浩瀚无边。」
对他而言的确是这样，但在这一刻，我的感觉正好相反，彷佛整个世界骤然缩小，只剩我家门口。除了我俩站立之处，其他不复存在。
「事实上。」他继续。「失去妳以后，我朝思暮想，如果还有相逢的机会，我要做什么。」他屏息，我满怀期待，等待他的告白。「万万没想到会这么艰难，连拥抱一下都很痛苦，」他举起手来，虚弱无力地垂在身旁。「指尖甚至感觉不到妳肌赌的触感。」
他突然住口，我立刻领悟到承认弱点对他而言是何等困难。我想告诉他，铁锈终会褪去，他会痊愈，然而我跟他一样都对结果没把握。
「你从未失去我，」我呢喃。「我一直相信……」突然说不出口，真要宣称过去这几个月自己都是信心满满，无疑是谎言。「希望……」再次哽咽。「我……」
「我了解。」他低头深深一吻，嘴唇接触的瞬间，我环住他的颈项，他舌尖的滋味和肌肤的热气赶走心底所有的犹豫和怀疑。我踮起脚尖，紧紧依偎上去，全然陶醉在他温暖的气息里。感觉如此熟悉，又有点陌生，欲火在胸口燃烧──一股久被剥夺的渴望──让我头晕目眩、有些喘不过气。
「希赛儿……」他的气息吹过耳际，灯火倏然变暗，随即大放光明。
我真的头晕目眩、喘不过气来。
「希赛儿?」
「我要昏倒了。」含糊地嘟哝一声，膝盖瘫软，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