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崔斯坦
「你迟到了。」我从树干后面走出来，小老鼠亦步亦趋跟在旁边。
「不用大声嚷嚷。」克里斯应道，勒住灰马停在马路中央。
我试着露出凶狠的眼神，但想必效果大打折扣。泪水潸然而下，都怪阳光过度明亮，白色的雪堆又反射阳光刺痛眼睛。
「你就像找不到地洞为家的鼹鼠。」克里斯同情地说。
「我不知道什么是鼹鼠。」我拉开马车的门，先把小狗抱上车。
「就是住在地底的小动物，眼睛昏花看不清楚。」
「这样的比喻还算贴切。」我选择他身旁的座位。这辈子从没坐过马车，即便心里忐忑不安，仍然兴奋地期待这次崭新的体验。两匹马身刷得闪闪发光，偶有泥巴溅上马脚，依旧瑕不掩瑜，无损牠们流线型的力与美。想到厝勒斯城里那些拖曳整车谷物、步伐缓慢沉重的老马，跟眼前这对灰马比起来似乎是迥然不同的生物。
这里的一切跟我之前熟悉的世界有着天壤之别，陌生的气味和噪音既新奇又恐怖。周围的生命脚步急促，甚至感觉拥挤，有时我几乎庆幸模糊的视力得以缓和空间的真实感，不致让感官承受不住变化的刺激。
克里斯扯动缰播，吆喝一声，马匹猛然起步往前，马具随着每一步发出叮咚声响。
「希赛儿同意你这么做，让我有些惊讶。」他说。
「同意?」有些路而结冻、马车不住摇晃，连脊椎都受到震动。
克里斯哼了一声，姿势懒散地坐在木板凳上，似乎不受震动干扰，怡然自得。「别装啦，如果她不同意，我们不会在这里。」他斜睨我一眼。「你有告诉她我们要去哪里吧?」
「我当然说了。」
「然后呢?」
「她了解其中的必要性。」
克里斯笑呵呵。「你肯定被唠叨很久。」
「我忘了她生气的时候是个大嗓门。」我承认，一脚踩住地板、勉强保持平衡。「小老鼠躲在床底下，我很想跟着钻进去。」我困窘地说。
「总之我们到了这里。」克里斯赶紧做结论好结束话题。
是的，慢慢走向通往厝勒斯的道路，这次会面让我既期待又怕受伤害。自由之身应该给我一种占尽优势的感觉，然而事实正好相反，我彷佛失去了掌控权，这种感觉让人很不舒服。我担心自己突然离开之后，厝勒斯发生变故，担心朋友和同志的地位岌岌可危，只能任人撊布，父亲不会无端伤害他们，然而只要我的行为不合他意，他会毫不犹豫地利用他们来对付我。
「你想他会帮忙吗?」
我伸手擦干脸颊，避免伤及手腕。「是的。」望着矗立在右手边、如庞然大物般的山脉，我的目光落在我们的那座山，陡峭的山峰在阳光底下闪烁着黄金般的光芒。「事件转圜或许出乎他的预料，但是别误会，他应该对希赛儿努力的成果非常满意。对他来说，这绝对是我们全体族类迈向自由最大的一步。」
马车终于脱离遮挡视线的树林，前方就是大海，然而吸走我注意力的却是介于魔山和海洋中间那一大片滑坡。滑坡上巨石嶙峋，眼前所见的外观和规模似乎比想象中小很多，很难想象它底下涵盖了被我视为整个世界的城市。
我们有很多艺术作品戮力描绘大崩塌以前的景色，那时厝勒斯盘踞于三角形尖峰下的山谷，园中繁花五彩缤纷，而且不是透明玻璃;港中船只往来频繁，世界的中心就在这里。当年的荣景如今只剩光秃一片、石头一望无际，除了视觉上的震撼，毫无生命气息，繁华不再，反成了荒芜中心──沦落成不为人知的牢笼，受困的巨魔一族面临灭绝。眼前的景象让人怒火填膺，我生平第一次跟父亲的意念一致。
「那是艾莫娜妲，蒙托亚的船。」克里斯指着往南的商船，可能是驶向柯维尔。
「你怎么知道?」
「见过太多次，已经能够分辨了。」他瞇着眼睛看。「坦白说，商船离开让我有点惊讶，她在崔亚诺至少停泊了一个月，还有一两次不期而遇，她似乎没有闲聊的意愿，假如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点头，艾莫娜妲许过交易咒，无法讨论关于厝勒斯的大小事物，但是倾听不受限制，至少可以让她知道在我离开的时候，姊妹俩安然无恙，得以放下心中的大石头，专心从商，免得她担心过度，在父亲重开大门的时候，错失进入厝勒斯的机会。
「你要我陪同吗?」克里斯勒住马匹停在路旁。
「不。」我自马车一跃而下。「你留在这里观望是否有别人，我不希望谈到一半被人打扰。」正想走下沙滩，想想又停住脚步。「留意那条狗，希赛儿很喜欢牠，但牠所到之处都会留下烂摊子需要整理。」
克里斯嘟哝地诅咒，担心马车可能受损和荒唐的小狗，我微笑地迈步离去。
路径中间的桢雪被经过的马车和路人压得紧密，我宁愿走在边缘，享受踏雪而过窸窸窣窣的声音。沙滩没有横雪，就算有也被潮水冲刷得一乾二净。在不知情的人眼里，溪水路的入口被崎岖不平的悬崖掩住，几乎看不出来。
越过岩石和沙滩，进入被悬崖峭壁遮蔽的洞穴入口。河水奔泄流入大海，但是涨潮的时候，海水会直达咒语的屏障处，退潮时则留下漂浮的残骸散落在四处，前面河口看起来好像有一块大石头杵在那里，但我知道那是幻影，背后的能量只有一小撮巨魔有能力供应。
「我还以为你至少会找人帮你搬椅子过来。」我停在安全距离之外，不愿意靠近咒语界线，避免被卷入的风险。
幻影消失，父亲站在里面，没有椅子坐，我佯装同情地皱起眉头。「但愿你没有等很久。」
「我在欣赏风景。」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里的视野很局限。」
「很快就会改变了。」
我转过头来。「他们做何反应?」
「跟预期的一样。」他的手臂靠着屏障，表情愉悦，无意透露厝勒斯内部的情况，知道这样可以让我一颗心悬在半空中，七上八下，才能争取谈判的赛码，显示他依然握有掌控权。我们父子心知肚明。
「看起来安诺许卡知道希赛儿在找她，」我说。「昨天晚上女巫凯瑟琳被杀，魔法书焚毁或者被她带走了，让我们失去追踪她的方法。」
父亲眉头深锁，半晌不作声。「她既然知道希赛儿的身分，何不直接对付她就好?」
他立刻看出个中端倪、直指核心问题，但我暂且不想透露希赛儿和安诺许卡的关连，也不想拆穿我知道他掌控艾登，雀斯勒爵士一事。
「我也产生相同的疑问，」我承认。「可能是某种道德良知或是对同类的认同使然，但也证明她不会因为残杀人类而愧疚不安，应该是另有考虑才没有对希赛儿下手。」
「希赛儿本身是关键，」他说。「预言引领我们找上她，而她的所作所为证实预言正确无误，现在又有更多的证据指明她的重要性，只是我们不知道原因。」
「安诺许卡很清楚。」
「显然是这样。」他从口袋捞出一枚金币，在指间翻来转去，沉思地问。「你有什么计划?」
「有一点雏形，」我看着金币在他手中弹跳。「希赛儿曾经解释，咒语是安诺许卡意志力的展现，透过魔法化为具体。出于仇恨，她渴望把我们关在这里。」我挪开目光。「当她发现竟然有一名巨魔挣脱出来，还不是不相干的闲杂人士，」我挺起胸膛。「而是她最痛恨的人的后代，肯定会勃然大怒。」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虽不是全部。
金币不再移动。「你要拿自己当诱饵?」
我点头。「她肯定会采取行动。」
他文风不动，从表情看不出端倪，但欠缺反应本身就透露了他对我的提议感到不安。「你若公开宣示自己的身分，我们其他人也会面临危机，脆弱的处境会让我们难以抵御。」
「我不会透露来历，只会说自己是谁，」我响应。「只要渗透她出入的贵族阶层和社交圈，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加以刺激，终究会驱策她采取行动，露出狐狸尾巴。」
「风险太高了，」父亲咕哝，「第一，你很可能被她所杀，其次，你期待一个五百年来老谋深算、不曾犯错的女人这次会破例。」
「你有更好的提议吗?」我问。
他出声叹息。「看来你需要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