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希赛儿
我的心像受伤的野兔一样横冲直撞,双手摀住耳朵,拒绝伤痛的回忆。安诺许卡带我目睹山崩的景象,证明那不是她造成的,虽然我也这么想,但我痛恨她心里的感受,不想参与其中。
她犹不肯放过我。
我再次坠落,这次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安诺许卡筋疲力尽,痛苦不堪,装饰华丽的房间只有一根蜡烛,她孤单一人,无依无靠,独自面对生产的剧痛。我咬牙抵抗,跟她一起仰望天花板,滑动的石头不时发出呻吟声,她使劲地推,大声尖叫,然后是婴儿呱呱落地的哭声,女婴全身是血,但完美无缺。
「他会保护妳,」安诺许卡把女儿搂在胸前,对她呢喃。「改变一切来保护妳平安。」
没说出口的话,单单闪过她心底:我也会保护妳。
安诺许卡带我一头栽进另一段记忆。就在厝勒斯街道上,她紧抱新生的女婴。城市没有全毁,只是满目疮痍,受灾惨重,巨大的石块压垮住宅,喷泉和雕像东倒西歪,四周尽是废墟。尘雾漫天,上方的石头持续在移动,挤压摩擦的呻吟声让人毛骨悚然。
最惨不忍睹的莫过于遍地的尸体,有的横在大街上,有的压在石块底下腐烂发臭,死的是巨魔或人类,在石头面前都无所谓了。尸臭的气味让人反胃,她知道没人有空处理遗体──大家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拨不出闲暇。瘟疫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每一天都有更多人牺牲──但她还是带着孩子出门,不敢单独留在家。传说人类像野狗一样在街上逡巡,搜寻任何东西,只要可以吃下肚都行。
亚力士独自站在皇宫前面,还是穿着那天的衣服。他蓬头垢面,脸上沾满污垢,汗水流过,变成一条条的污渍,全身肌肉紧绷僵硬。
「亚力士?」
他表情呆滞、木然地看着她。「妳不应该出现在街上,这里不安全。」
「我知道,」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压低声音,「只是我想亲自告诉你,你有女儿了。」她将婴儿递过去,国王反而别开脸龎。她心如刀割,把孩子抱得更紧。「你要帮她命名吗?」
他眉头一皱。「她是混血──等她会讲话的时候就会自己告诉妳要取什么名字,妳很清楚习俗。」
安诺许卡知道巨魔会帮小孩取乳名,直到他们长大以后再自己选定名字。「你觉得叫莉莉好不好?或是小玫瑰?」
他闭上双眸。「妳不要依恋太深。」
安诺许卡畏缩了一下。
「回家去把门窗锁好,我有很多事情要操心,妳不要在大街上乱跑。」亚力士冷淡地说。
她掉头便走。
我受够了,也明白她让我看到这一切的原因和企图,安诺许卡希望让我看见巨魔的所做所为,跟她一样憎恨他们,让我理解她诅咒的原因,转而对抗崔斯坦。这不是因为她有意饶我一命,而是要我跟她一样受痛苦煎熬,那种加诸于我的伤害欲望没有尽头,我奋力挣扎,想要脱离掌控,但她不肯罢休。
「再看下去妳就知道。」她低语,将我推回过去。
这已经是最后一根蜡烛了,莉莉嚎啕大哭,怎么安抚都不肯安静,浑然不知这会招来莫名的危机。我可以感受到安诺许卡忐忑的心情,只要外面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就坐立难安,最糟的是窗外不时传来冲突打斗的声音,骨头碎裂、肉体遭到重创、砰然落地的声音;尸体被拖行,衣服寒窣的声音,显然要……想到她从窗帘缝隙目睹那些恐怖的场景,就觉得恶心。
屋里没有任何食物,仅有的饮料是酒,掺了她从中庭喷泉舀出来的污水,但她知道自己很幸运,多数的人类和混血种面临更悲惨的命运。三万名士兵回来参加亚力士的寿宴,等到支撑石头的任务建立起系统性的轮班制度,他们开始大吃大喝,予取予求。河床干涸,就算有水源渗透石头也被最强的巨魔抢走。
这就是现实人生,强者夺走一切,打家劫舍,商店的物品统统被抢光,有人敢阻止就等着被杀。纯种巨魔好几个星期不吃不喝还能存活下去,他们却不愿意牺牲,天天吃新鲜的面包,坐视有需要的人挨饥忍渴,最后饿死街头,精灵袖手旁观,不肯帮忙,径自返回阿尔卡笛亚的世外桃源,或是到世界云游,至于这些注定死亡的生命,又跟他们有什么关连?
有人大力敲门。
「嘘,嘘。」安诺许卡轻声安抚婴儿,试着让她不要出声,她有几百种咒语可以对付巨魔,可是都要计划、准备,独缺一样材料。万一他们直接找上门,她就在劫难逃。
敲门声持续。「安诺许卡!」
「亚力士。」她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飞奔下楼,拉开大门,一手搂住他的脖子。「你来了!」
「在外面等。」他命令随员,把安诺许卡推进屋里。
「天哪,妳好臭。」国王轻轻推开她。
「亚力士,这里连水都不够喝,哪还能洗澡。」但他却神清气爽,就像刚泡完澡一样,我跟她都注意到了。
「算了。」他东张西望就是不看她和婴儿。「收拾妳的行李──搬去皇宫。」
安诺许卡头皮发麻,心中的念头一闪而过,皇宫是菈美尔的势力范围,她要求亚力士绝对不许她跨入一步。「为什么?」
「比较安全。」
安诺许卡慢慢摇头。「告诉我真正的理由。」
他眉头一皱,走过去倚茗栏杆说道。「公主的奶妈死了,我需要妳去应奶、照顾她。」
「不能找别人?」
「拨不出人手,再者,除了妳,其他人都不可信任。」
「菈美尔呢?」安诺许卡不假思索地质问。「她为什么不照顾自己的小孩?」
「她在保护厝勒斯!」才一眨眼他就扣住她的肩膀,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死了一万人,尸体躺在街上发臭,若不是她,还要再死多少人才够?她不曾阖眼睡觉,日以继夜站在路上撑起重得难以想象的石头,妳却站在这里大发娇嗔、打翻醋坛子。这些日子妳躲在屋里不闻不问,现在有什么权利拒绝她的要求?」
这些是菈美尔的说词……
「亚力士,你误会了,」她窘迫的语气显示内心的挣扎。「我的奶水光是喂莉莉都不够,遑论要照顾两个婴儿,只会害她们都饿肚子。」莉莉是混血,绝对承受不住。
「妳要想办法应付。」
「不可能。」
亚力士放开她的肩膀。「那就定出优先级,如果公主面黄肌瘦,妳得承担后果。」
「莉莉也是你的骨肉!」一脱口而出,她就后悔了,因为他的反应在预料中。她不想听、不想面对残酷的真相,知道他不会为了自己改变规定,薄弱的盼望终究会落空。
「混血种的未来注定是侍候别人的奴仆,怎么能够跟厝勒斯的公主相提并论。」
她希望破灭,倒退一步。
「安诺许卡,妳知道我爱妳。」他轻轻一吻,她反而畏缩了。「如果妳也爱我,就乖乖去做,不要逼我用威胁的。」
好像她有选择权一样。现在逃不出去,只能暂时困在这里,唯一的选择是听话照做,等他们挖出一条路,她再逃走,带着莉莉和金银财宝,走得越远越好,远离这个该死的岛屿,回到北方,那里的村民知道对抗精灵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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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发现母亲盯着我看。「那点有改变吗?」她掩不住往日的伤痛。
我想说有,说崔斯坦尝试推翻奴隶制度,不再压榨百姓,但我紧接着想起莱莎。「她后来怎么了?」
「我让妳自己看。」
安诺许卡坐在皇宫育婴室里,筋疲力竭、恐惧万分,又充满决心,巨魔即将恢复自由──这是亚力士亲口告诉她的,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
两周以来,她照顾两个婴孩,遵照亚力士的要求以公主为优先,女儿饥饿的哭声撕裂肝肠。她小心策画着逃脱方案,只要有机会就到皇宫其他房间闲晃,找到金子就顺手牵羊、收为己用。再一天,他说,只要再一天。
「自由的日子快到了。」女人的嗓音,温柔有教养,是纯种巨魔的菈美尔。
安诺许卡起身,行屈膝礼。「皇后陛下。」
巨魔皇后一身朴素的黑衣,看起来更加骨肉如柴。她的五官很美,美得有棱有角,个性鲜明,一看就知道不是笑颜常开的类型,我猜是因为很少有让她快乐的理由。
菈美尔走向公主的摇篮,轻柔地抚摸女婴的额头。「她看起来很健康。」
「她长得很快,陛下。」
「顶多不到一小时,她就不再是妳的负担了。」
皇后的语气不带威胁性,但是安诺许卡反而心惊胆跳、毛骨悚然。她慢慢挨向莉莉睡觉的地方,却有一堵隐形的障碍挡住她的去向。
「我知道妳精通咒语,女巫,也知道他让妳运用他的能量。他是儍瓜,因为妳只是外表柔弱无助,事实不然,我不会让妳靠近一步。」
「妳想怎样?」
菈美尔仰头大笑,笑声丑陋凄厉。「我晓得他爱妳,那种感受每天如鲠在喉,足以把我逼到发瘟。我逼他和妳了断──如果他不肯,我就杀了妳,不管他打算怎样惩罚我,还有什么煎熬比他爱妳却不爱我更难忍受?」
皇后轻触隐形的屏障,五官肌肉紧绷,彷佛遭受极大的压力。「他说如果妳死了,他也不想活,只要我敢伤害妳,他就挖出我的心脏再拿刀自杀。」
安诺许卡拚命捶打屏障。「既然这样,除非妳不想活,我建议妳放我走!」
菈美尔抱起公主,望了一眼莉莉沉睡的地方,「有些惩罚比杀死妳更残忍,妳不认为吗?」
劈啪一响,莉莉的骨头应声断裂。安诺许卡凄厉地尖叫,流血的拳头死命拍打隐形墙壁,我跟着掉眼泪。
「享受妳的自由吧,安诺许卡。」菈美尔说道,隐身走入漆黑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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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力士背对着她,脸龎埋在手里。「菈美尔的所做所为让我非常遗憾,即便在最可怕的恶梦当中,我都没想到她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恶行。」
「处罚她!」安诺许卡叫到喉咙沙哑受伤,然而哀莫大于心死,一点都不觉得痛。
「怎么做?」亚力士反问地转过身,「伤害她等于伤害我自己,妳希望这样吗?复仇的欲望大得让妳宁愿我受苦也要她受到惩处?」
没错。
安诺许卡看得出来他不会有所动作。亚力士过于软弱、自私,不愿意采取必要的行动,精明的菈美尔更是不会让她有近身加害的机会。左思右想,只剩一个报复的方法,计划在心底隐然成形。
「羞辱她。」她提议。
他不解地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你不肯采取其他行动,至少为我当众羞辱她一下,当你跨进太阳底下时,我要挽着你的手臂。」
亚力士犹豫很久,她开始害怕食遭拒绝。「就这样做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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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躲在半倒的房子底下,因为脱水而奄奄一息。「巨魔和精灵如此残忍地对待我们,你想报复吗?」她靠近耳朵低声征询。
「是。」他的喉咙干到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嘴型表达。
「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不计代价。」
刀划过他的喉咙,生命气息狂泻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能量笼罩她全身。「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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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竭尽全力凿出通往大海的隧道,里面小而狭窄,弥漫着魔法的能量,感觉像跋涉在糖浆里面。她紧抓亚力士的手臂,刀子──沾满人类的血──、沉甸甸地藏在口袋里,厝勒斯的重要人士都跟在后面,包括菈美尔在内,皇后的目光像火箭一样射入她肩胛骨之间,浓浓的恨意几乎触手可及。
「父亲。」年轻巨魔站在大石块前面,阳光从缝隙透进来。「我把尊荣献给你。」
亚力士抬脚一踢,石块飞开,滚进浪涛之中,阳光照进来,灿烂耀眼,刺得安诺许卡的眼睛好痛。亚力士转向她,捧住她的脸颊。「妳是第一位。」
「我爱你。」她信口雌黄。
亚力士牵起她的手走进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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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看不到阳光的记忆让我一直眨眼,哭得泪水纵横,眼泪跟金粉糊在一起。母亲松开我的手,沉重地退后一步,心情暂时平复,崔斯坦动也不动,垮着肩膀,面无表情。他看不到我所目睹的,只能透过感受,那样就够了。
「妳明白不能释放他们的原因了吧?不能容许精灵再度涉足这个世界。」
「受了这么多不公平的待遇,」我说。「妳想报复菈美尔,这是人之常情,谁也不能责怪妳,但我不能理解,经历过那种椎心之痛,妳为什么还能狠下心,谋杀一个又一个女儿,只为了长生不死?」
「因为没有其他管道,」她咄道。「妳以为我没试过吗?灵魂交换需要有血缘的联系才能奏效。」
灵魂交换?
「这句话不算安慰,」我说。「死的还是我。」
「妳得以自由,」她的眼神狂热明亮。「如果我没介入,妳以为同样的遭遇不会发生在妳身上?他只把妳当娼妓看待,我是拯救妳避免重蹈楼辙、陷入悲惨的命运。」
「这是在延续妳的嚣命,不是拯救我的人生。」
她哈哈大笑。「妳以为是这样吗?一萤子活在恐惧底下、担心巨魔找上门是一种幸福?是我一个人承担保护世界抵御邪恶的责任,我不眠不休,连援手都没有,顶替另一个女人的生命过了这么多年,现在我想追求自己渴望的人生,这样有错吗?」
她的做法突然变得一清二楚,难怪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存活这么久。她帮我经营歌唱事业,塑造成功机俞,包括今晚的假面剧演出,无非是在操纵我的人生,只等时机来到,窃取我的躯壳,顺理成章跨入她理想中的生活。一旦计谋成功,她打算杀了崔斯坦和莎宾,藉此灭绝所有的巨魔,从此以后高枕无忧,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她、惩罚她。另一方面,因为除去了所有的巨魔,摄政王或许还会大大地奖赏她。
「这个世界亏欠我,」她的表情软化下来。「相信我,希赛儿,这个过程很快就结束。」
「妳在树林里追上吉妮薇的时候也说这种话吗?」我的声音在颤抖。「妳偷走她一家团圆的机会,不能抚育儿女、不能追求自己的人生,这些话能带来安慰吗?」我气急败坏、肌肉紧绷。「妳跟菈美尔是一丘之貉,甚至比她更卑劣,因为你一再地残害自己的骨肉至亲!」
「闭嘴!」她怒不可抑地咆哮,风也似地采取行动,抓了四个小银碗,分别盛装石头和水,灯油的用烛芯点燃,最后一只是空碗,拿了一把小刀划开手臂,鲜血滴进碗里,同时割破我的手依样画葫芦,痛楚尖锐猛烈。
有的血滴像油一样浮在水面,有的轻飘飘升到空中,有的将火焰染成鲜红,有的结实圆润端坐石头上,就像小小的红色大理石一样。我骇然以对,看她把小碗围成圆圈,环绕四周,魔法如同汹涌的浪潮在室内翻腾,拉扯头发,我试着抵抗,却被她的能量压制在原地,束手无策,浑身僵硬、下颚绷紧,连尖叫都不能。
安诺许卡扣紧我的手臂,两个人的血一起滴下去。她直视我的眼睛。「亲爱的,联结灵魂和身体的丝线非常脆弱,」她低语。「一旦切断,再也没有任何牵绊把妳拘束在这个世界里,妳会瞬间消逝,遁入一个没有痛苦没有伤害的地方。」她从天鹅绒布袋掏出一朵夹竹桃,毫不迟疑地放在火焰上,花瓣着火燃烧,轻烟飘往空中。
「再见了,希赛儿。」她把烟雾吹向我。
我心脏砰砰跳像鼓一样,然后震了一下,就此打住。剧痛在胸口爆发,整个人往后倒。崔斯坦的尖叫声传入耳膜,然后就落入虚无。我丧失视觉、听力和嗅觉,感官统统消失,一无所有,只剩下……认知,知道自己死了──知道安诺许卡把我杀死,等着我的灵魂脱离躯壳,好让她鸠占鹊巢,据为己有。然而她弄错一件事,以为我的灵魂不受这个世界的牵绊,但我即使失去知觉,依然感受到一根线把我跟他绑在一起。联结没有被切断。
胸口彷佛挨了一拳,我倒抽一口气,空气灌入肺里,光线渗入眼帘,安诺许卡低头一看,表情惊惶失措,失败的打击让她脸色惨白。「不可能。」她喃喃自语,畏缩地退却。
她的能量已经用到极限,咒语的压力豁然解除,我挣扎地坐起身体。她警觉地看着我脱掉白色手套,肌肤上烙印着鲜明的印记。「天底下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妳无法消灭灵魂,偷走我的人生,因为我的生命联结于他,一如他连于我身上。」
「他们从不破例,」她低语。「跟人类联结是降低身分。」
「有时候,非常时期必须采取非常手段。」我说。「唯有这样才能完成不可能的任务。」我抓住她震惊失常的机会,舀了一瓢水倒在崔斯坦脖子上,洗去咒语的束缚。安诺许卡冲过去拿枪时,铐住崔斯坦手腕的铁链应声裂开,短短一瞬间,我以为他会痛下杀手,一击毙命,就此做了断。
但他没有那么做。
崔斯坦反而将她举向空中,送回我面前,我抽出莎宾的刀子,反手握住,勉强压抑住一刀捅进她胸口的冲动。
「希赛儿,求妳饶命,」她哀声啜泣。「我是妳母亲,生妳照顾妳,把妳接来崔亚诺,使妳梦想成真,求求妳。」
原来如此,这就是预言揭橥的未来:我和崔斯坦的联结,确保安诺许卡无法夺走我的灵魂、把我的躯壳据为己有。举凡她的后裔,无论在我之前或之后,都可以达到相同的目的,却因着曲折的命运,精遥选定这时候透馎他们旁观收集而得的知识,因此这份任务就此落在我身上。
我望着崔斯坦。
「我不会杀死妳母亲,希赛儿。」他说。「除非这是妳的心意。」
我徐徐阖上眼帘,想要专心思考眼前的难题。咒语的终点不再是假设,而是时间迟早的问题。她占据的身体还算年轻──可能还有三十年寿命,这段期间世界得以平安度过,不必担忧安哥雷米、罗南和莱莎那些邪恶势力。
但是厝勒斯的居民呢?我的朋友、混血种,和那些渴望改善生活的人们?有多少人会遭遇类似艾莉的命运?在安诺许卡安度晚年之前,还有多少朋友要因此送命?我知道这是厝勒斯最脆弱的时刻,改变随时会发生,这段时间不会太久,巨魔恢复自由的时机指日可待,现在不处理,未来很可能乌云罩顶,更难收拾。
「让她走。」
崔斯坦叹了一口气,大失所望的情绪涌入脑海,我置之不理,盯着双脚着地、双手得以自由活动的安诺许卡。
「妳做了正确的抉择,希赛儿。」她说,握枪的手突然举高,我知道她打算杀我,连带置崔斯坦于死地,让历史再度重演。
不过,我比她快了一步。
她蹒跚倒退,松开手中的枪,改而摀住胸前的伤口。其那一下我刺得不够深,不足以致命,我追上去再补一刀,感觉刀刃卡到骨头,我直视她的眼睛,咽下喉咙的硬块。
「妳不是我母亲,而是杀死她的凶手。」
安诺许卡大口喘气,低声呢喃。「如果世界陷入战火,始作俑者就是妳。」
这是她的遗言。
空气震动,地面摇晃颤抖,崔斯坦抱着我,扶我站稳脚跟,直到一切归于平静。「她死了。」我木然的语气和心里的千头万绪相互矛盾。咒语解除,后续的影响还有待观察。
「希赛儿?」莎宾虚弱的呼唤彷佛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快步过去,用血淋淋的刀子划开她的衣服。
「子弹还在里面,」我嘀咕着。「弄得出来吗?」
「可以。」崔斯坦神情专注、眉头深锁,莎宾痛得尖叫,随即昏厥过去,金属碎面从伤口处被挖出来。
「继续按压。」我把他的手压在莎宾肩头。
我跑向母亲盛装材料的柜子前面,颤抖地掏了半天,寻找疗愈咒语需用的药材,抓了好些瓶瓶罐罐,丢在崔斯坦旁边的地毯上,凭借当初治疗堤普的印象,把材料放入水中搅和。
「火。」我举起废纸命令,等待火焰从银转黄,移入调合液里面,看着火苗燃起,再度说道。「治疗创伤。」
魔法来自四面八方,因着月圆和冬至重迭的缘故,力量更加强大,我压住伤口,魔法翻涌流入,伤口立刻愈合。莎宾依旧昏迷不醒,但至少呼吸平缓下来,脉象稳定。我在破损的戏服上擦净双手,筋疲力尽,虚脱地靠着崔斯坦休息,激烈的情绪起伏几乎让我招架不住。
「妳为何那么做?」靠在崔斯坦胸前,感觉他心脏跳得很快,他的手指溜进头发,温柔地捧住我的后脑杓。
「她想杀我,连带对你下手。」
「我不是问这个,」他捧起我的脸庞。「我能够及时阻止,用不着杀她。」
「我知道,」或许我会懊悔自己的决定。「安诺许卡说她没有推倒山峰,这是实话。」即使是睁着眼睛,回忆依旧鲜明。「是采矿造成的,巨魔都知道。」
「那么……」
「亚力士待她不薄,甚至比自己的妻子更好。」我转过头去,看着安诺许卡,她是杀人凶手,但我也好不了多少。「山崩之后,她刚好临盆,之前她认为自己不受法律、习俗和规定的限制,因为在亚力士眼里,她是皇后,他们的女儿理当是公主,至少也会享受类似的待遇。」想起他注视婴儿的眼神,我就热泪盈眶。混血种的未来注定是侍候别人的奴仆,可有可无……「结果却让她大失所望。」
「她暗自策划,打算等隧道一开通,就抱着孩子逃离厝勒斯,但是菈美尔皇后另有盘算,她对安诺许卡恨之入骨,就在重获自由前不到几小时的时间,当面杀了小女婴。」
崔斯坦几乎无法呼吸,不发一语。
「亚力士不肯惩罚菈美尔,不是认为她没罪,而是不愿意伤及自己。他的软弱让安诺许卡因爱生恨,把他杀了。诅咒巨魔是对菈美尔的报复,当皇后的无非希望子女未来统治世界,安诺许卡当然要让她梦想落空。」
有些惩罚比死亡更残忍……
「妳会认为她做错吗?」崔斯坦有些匪夷所思。
我摇摇头。「那是人之常情,只是……」我搜索枯肠,想要解释清楚自己的感受。「她不是神,不能把个人的痛苦和不公平的待遇,归咎于整个种族。如果因为自己软弱,不敢扛起责任,就让我们的朋友坐以待毙,这样我也无法原谅自己。」
话说得强硬,心里却很不安,瞬间做出的决定很可能改变已知的世界。
如果世界陷入战火,始作俑者就是妳……
缓慢而有规律的砰砰声传入耳朵,就像有人在打鼓,咚、咚、咚。
崔斯坦浑身僵硬、手臂箍紧,让我差点喘不过气。「不,不可以。」
「那是什么?」我追问,他的恐惧引起我的恐慌。
前所未闻的尖叫声打破深夜的宁静,我的心跳得就像被追杀的猎物,疯狂而紊乱。崔斯坦急忙站起来,把我拉向窗边,一起眺望夜晚的天空,有个奇怪的黑影在翱翔,飞过月亮前方时,巨大的翅膀像迎风鼓胀的船帆,大得超乎理性的想象,那种怪物只存在于童话故事和乡野传说里面。就像巨魔……
巨龙展开翅膀,向崔亚诺俯冲而下。我看得目瞪口呆,恐惧冲入血管里面。不到几秒钟的时间,人类的尖叫声破空而来。
我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