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雷声滚滚，暴雨砸进这些参天巨树的树冠，沿着叶片滑落到下方幽暗却又高大的空间里——这些巨树最低矮的枝桠也要比猿高二十倍。凯撒只是稳稳地坐着，丝毫不在意头顶的震耳雷声和如注大雨。无论怎样的暴风雨也不会让他感到害怕，但其他一些在屋顶和墙壁中长大的猿，即使经过了这么多⋯⋯按照人类的说法，经过了这么多“年”，也不曾消除他们对雷雨的恐惧。
不管怎样，他们之中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成员出生在这片他们真正的家园——这片茂密苍翠的森林之中。他们是自由的。他的儿子蓝眼坐在他身边的树枝上，也想像父亲一样镇定安闲，却并不是很成功。他就是一个出生在这里的猿。凯撒看了看蓝眼。后者察觉到父亲的目光，急忙恢复了一动不动的姿势。
他们在等待。
树叶的抖动声表明斥候回来了。那头猿停在三棵树干以外。在阴影中，凯撒还是能清楚地看到他身上的狩猎彩纹。他向凯撒打出了一连串手语。
凯撒点点头，向下望去。科巴正率领一队猿，等在下面，他们全部装备着长矛或者匕首。科巴的手中拿着一杆鱼叉，那是人类死后，他在一次觅食之旅中找到的。
科巴抬起头。他脸上的伤疤和那颗被白翳蒙住的眼睛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名武士。他经历过许多苦难，这些苦难让他变得更为狂野。
凯撒打了个手势。
行动，那个方向。
科巴率领他的部队向前跑去。
凯撒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然后向周围扫视一圈。另一队猿正等在附近的树上注视着他。
他举起手臂，向前一指。
三十只猿悄无声息地纵身跃起，抓住一根根树枝，开始在树冠中飞行。地面上，科巴的部队也在迅速前冲，和他们保持着一致的步调。
狩猎开始了。凯撒的儿子紧跟在他身后。凯撒握紧自己的长矛，飞跃在众猿之前。激昂的歌声正在他心中变得越来越响亮。
没有一头猿尖叫或呼吼。那群停下来喝水的麋鹿只能听到雨滴击打树叶的声音。当凯撒的部队减慢速度，潜伏在这片空旷地的枝叶间，仔细观察那群正在空地中央溪水旁的麋鹿时，它们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在这片空地的对面，凯撒能看到科巴的猿们也缓步靠近了森林的边缘。
他在等待。
科巴的目光扫过树冠，找到凯撒，向他点了点头。
凯撒站起在树枝上，发出一声强有力的战吼，吼声撕裂了雨幕。其他猿也纷纷发出同样的吼声。麋鹿群开始恐慌，它们纷纷抬起头，看着跃出树冠，向它们扑来的猿。随后，它们便涉过溪流，向草地另一边的密林中逃去⋯⋯一切都像凯撒计划的那样。
科巴带领的猿群突然出现在麋鹿群的面前。他们分成小队，截断麋鹿的逃跑路线，从大群麋鹿中分离出年老和力弱的个体。麋鹿有足够的力量杀死猿，但它们害怕团结在一起的猿。团结的猿是强大的——凯撒心中想道。他回忆起自己的脑海中第一次出现这个意识的时候⋯⋯那还是在庇护所的时候。
在人类死去之前。
麋鹿开始四散奔逃，其中一支主群转头冲向溪流的上游，震耳欲聋的蹄声足以和天空中发出的雷鸣相匹敌。几支较小的麋鹿群被赶进了灌木丛生的地方，或者是让它们无法奔驰的深水区。猿首先对这些麋鹿发动了攻击。鲜血的气味和绝望的嗥叫声立刻充满了这片林间空地。
凯撒沿着森林边缘向前飞跃。他回头看了一眼，确认他的儿子和他在一起。在他们身下，三头麋鹿刚刚冲进了茂密的林中灌木里。蓝眼松开树枝，打算跳下去，但凯撒用呼吼声阻止了他。蓝眼再次将树枝抓紧，一只手悬挂在半空中，另一只手拿着长矛。凯撒知道，他太急于求成了。
等一下。凯撒用手语告诫儿子。他停下来，仔细倾听。树林下传来草木的悉簌声和细枝折断的声音。他谨慎地透过重重枝叶向下方窥看，想要确认麋鹿跑去了哪里。最好的情况是从树上跳下去的时候，能够直接解决掉一头麋鹿。
他又回头去看蓝眼⋯⋯但他的儿子已经不见了。与此同时，另一股气味进入了凯撒的鼻腔。
不是麋鹿。
蓝眼已经落在地上，正伏低身子，端平长矛，蹑足潜踪地向那片灌木丛靠近。
凯撒认出这股气味的时候，熊已经从灌木丛里扑了出来。年轻的蓝眼转身就逃，但他距离熊实在是太近了。巨大的熊掌挥起，砸得他在黏滑的地面上一路翻滚出去。他的长矛也因为这凶狠的一击而掉落了。
熊用后腿站立起来，向凯撒的儿子发出一阵阵咆哮，显然已经准备好杀死它。凯撒从树冠上跃下，双足重重地踏在熊背上。熊的重量是凯撒的十倍，但这头猿从高处下坠的力量还是砸得它四足着地。没等熊有所反应，凯撒已经高高跃起，抓住低处的一根树枝，翻转一圈，重新落下。这一次，他的双足又踏在刚刚重新站起的熊身上，让熊再一次失去了平衡。
凯撒落在熊的面前，挥手示意蓝眼退后，同时用另一只手端起长矛，矛尖直指向熊。
熊低下头，发出怒吼。
凯撒扬起头，长声怪号，这是对熊的挑战⋯⋯也是在呼叫援兵。
他向熊刺出长矛，阻止熊靠近他受伤的儿子，并尽力迫使熊朝附近的一片陡峭岩壁移动。那片陡坡底部就是收窄的溪流。熊面对着凯撒，每当矛尖逼近的时候，就会挥舞起爪子攻击。凯撒每次都能灵活地闪开，同时不断向熊逼近，让熊无法绕过他继续攻击蓝眼。
如果援军无法赶来，凯撒将不得不单独杀死这头熊。自从人类死后，熊就变得越来越多了。凯撒知道，斗熊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即使有众多猿合力协作也不容易。现在，他只能孤身作战⋯⋯
科巴来了。他沿着溪岸陡坡的顶部边缘蹿跃而至。
凯撒的目光在短暂的一瞬间离开了那头熊。这几乎让他送掉了性命。猛兽向他扑来，双臂伸开，想要将凯撒抱住，这是必将导致死亡的拥抱。凯撒向后跃起，那头熊却继续紧逼而来。
现在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了。
凯撒站稳双脚，端平长矛，向前疾冲。熊扬起头，准备与他交锋。
就在这时，科巴从高处跳起，将体重完全压在手中的鱼叉上。鱼叉的钢锋深深刺入熊背。科巴不断搅动叉柄，将钢叉拽出又刺入，寻找着这头猛兽的心脏。他的脚趾紧紧抓住了熊的皮毛。凯撒也举起长矛，狠狠刺进了熊的肚子。
巨大的熊在痛苦中疯狂地挥舞双臂，结果被一截横在地上的枯树干绊倒，带着两只猿一同滚进了溪流之中。凯撒的头撞上一块岩石，晕了过去。
当凯撒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了躺在身侧的死熊。熊的血液从凯撒长矛刺出的伤口中流淌出来。科巴站在熊头旁边，一只手拄着鱼叉。他正在端详这头被杀死的巨兽，眼睛里露出满意的神情。
追逐麋鹿只是狩猎。
面对一头熊则是真正的战斗。
凯撒向科巴伸出手臂，揽住科巴的肩头。科巴回应了他的拥抱。他们曾经共同经历过许多战斗，但即便如此，那些战斗中也没有一场能像今天这样让他们如此靠近。
然后，科巴弯腰捡起了蓝眼的长矛。这柄长矛被熊的脚爪勾住，长矛上的石刻矛尖已经折断，不知去向了。
凯撒跑上溪岸，来到儿子的身边。他对违抗命令的儿子十分气愤，同时却又担心他的伤口。蓝眼看到跑过来的父亲，低下了头。凯撒分开蓝眼的毛发，检视他的伤口。蓝眼尴尬地将头转向一旁。其他的猿正从树上和地上向这里跑来。儿子的行为更加激怒了凯撒，不过他还是压抑住了怒火。
狩猎结束了。猿群收获了数头麋鹿⋯⋯当然，他们也会把这头熊带回家。
凯撒一直在担心这头熊会杀掉他们的马。这样的事情以前发生过。
不过这一次，熊并没有找到马。现在凯撒正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猿群一直沿河岸前行，巨树在河两岸的迷雾中若隐若现。凯撒周围是其他骑在马背上的猿，他最亲密，最信任的朋友——洛基——是和凯撒一同逃出庇护所的猿。在成为凯撒的朋友之前，他曾经是凯撒的竞争对手。阿什是洛基的儿子，与蓝眼的年纪相当。当然，还有科巴。科巴身边的两头猿是他的密友——灰色和石块，他们拖着一架用大树枝做成的滑橇。
好几只猿齐心协力才将那头熊拖到空地，放上了滑橇。不管多么费力，他们也绝不会把辛苦得来的战利品丢下。
他们一共猎到了五头麋鹿。随后，凯撒的呼唤让他们不再继续猎捕其余的麋鹿。现在，他们的猎物都被绑在马背上，由猿牵着，走在凯撒身后，更后面是迤逦而行的猿群大部队。
凯撒看着儿子用手轻轻碰触胸前参差不齐的伤口。感觉到父亲的注视，蓝眼抬起了头。
你必须学会在行动前思考。凯撒用手语说道。
蓝眼将目光转向一旁。凯撒强压着心头的怒火。这个男孩也许得到了经验，也许没有，如果他从这次经历中什么都没有学到，那么父亲的愤怒同样无法教授给他任何东西。
凯撒转过头，谨慎的目光扫过河两岸的树林。他们将要经过一座人类废墟。它也是距离他们的家最近的一座废墟。在一根钢铁高杆的顶端，有一颗被藤蔓缠绕的橙色大球。这颗球上标有数字。很久以前，凯撒在威尔的房子里学习过数字。所以他认得这颗球上图案的意思：76。他已经在许多地方见到过这样的东西。人们会把他们的汽车带到这种地方。威尔曾经从那里给凯撒拿来过好吃的食物，但那些食物也早就消失了。现在，那里面⋯⋯
加油站。威尔曾经这样称呼它们。
那个加油站甚至无法遮挡风雨了。猿们一直远远避开它，就像避开其他绝大多数人类曾经聚集的地方一样——森林才是他们的家。
这支部队渡过了一条浅浅的溪流，溪流在加油站外汇入到了他们身边的河流中。随后，地势开始抬升。在他们面前的浓雾里隐藏着一座高耸的山脊。凯撒让马匹的步伐加快了一点，不过他身后用双足步行的猿依然不需要改用四肢奔跑。对他们而言，能够保持双足直立的姿态是很重要的。
他们进入了迷雾，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雾气所吞没。雾气还遮住了猿们的耳朵，充塞在他们的鼻腔里。他们只能看见脚下的地面，还有身边的石块和树干。当他们离开河边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周围的森林非常安静⋯⋯直到凯撒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微弱的水流溅落声。这种低沉的“隆隆”声表明他们已经到家了——这是凯撒最喜欢的声音之一。
科妮莉亚正在那里等他。
雾气开始消散，他们攀上山脊的根部，感觉到一阵风从上方吹来。在每一天的稍晚些时候，风总是会这样从山顶上吹下来。凯撒仰起头，嗅了嗅。风中带有雨后的气息，还有同胞的气味。他的马在蹄声中走出浓雾，凯撒露出了微笑。
当他看到猿类共同努力建起的营地时，总是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们的家位于一堵用原木拼砌成的高墙和一道沉重的大门后面，围绕山麓，呈螺旋形次第展开。对他们而言，这真是一个理想的家园。
猿们悬挂在耸立于山坡的大树上，越过高墙，向靠近的队伍发出兴奋的呼吼声。这是他们的欢迎仪式。随着狩猎团队回家的消息迅速传播，这种呼吼声正变得越发响亮。
凯撒和一些年长的猿们都有过在人类城市生活的经历。他们熟悉人类的建筑——实验室。这个地方与那里完全不同——一片开阔的中心广场，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篝火塘。广场周围零星分布着一些窝棚和依山而建的单坡屋顶小屋。这些屋舍沿一座陡峭的峡谷延伸出去。峡谷上架着一些倒下的枯树形成的天然桥梁。河水的声音从谷底传来，河面正随着季节的更替而涨落不定。现在的河水相当深，即使是骑马也无法涉过。河岸边的岩石都因为青苔和不断喷洒的水沫而变得异常黏滑。
将这个村落连接成为整体的是一个由地面和空中的小路组成的道路网络。一条路可能从高处的山坡一直进入到围墙内巨大的树冠之中。这些树是猿们的瞭望哨和居所，树冠的粗大枝杈都被草绳和绳桥连接在一起。
凯撒像过去的无数次那样眺望他的村庄，为猿类共同努力创造出的这份成就在心中暗自感到骄傲。黑猩猩、猩猩、大猩猩、倭黑猩猩和长臂猿，他们全都在留意首领为他们带回来的收获。年轻的猿围绕着狩猎队兴奋地奔跑攀爬，离马匹越来越近，直到科巴一边打着手势，一边用喊喝声将他们驱散。然后，他们又开始相互追逐起来。在这样的场合里，这些年轻的猿总是按捺不住他们的情绪。
狩猎队到达了村子中心，靠近火塘的地方。大猩猩们用指节拄着地面，慢跑过来，端详着麋鹿和那头熊。每两头大猩猩能够扛起一头麋鹿或者是一头成年棕熊。在这座山的另一边，凯撒曾经杀死过一头较小的黑熊，跟随在他身边的大猩猩将他的猎物扛在肩头，轻松地回到了营地里，就像是扛着一个婴儿。凯撒比大多数黑猩猩都更强壮，比任何人类都更加有力量，但大猩猩能够一把将他扯为两段。他们发怒的时候会变得非常可怕。不过这种情况极少会出现。
莫里斯正站在一堵石墙边上，朝那些到处乱窜的孩子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喝着。他们纷纷转过头去看着他。这只老红毛猩猩不停地向他们打手势，要他们过去坐好。孩子们照做了。他们重新回到莫里斯身边，拿起了石板和炭笔。莫里斯指着墙壁，继续向他们逐一讲说雕刻在墙上的每一字母和单词。
为了帮助孩子们和从没有学过阅读的年长的猿们识字，这些辞句旁边都配有象形图案。第一个图案是两头猿彼此面对，露出牙齿，一个大叉子覆盖在这个图案上。它旁边的文字是：
猿不会杀猿。
凯撒并不想使用如此人类化的符号，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表达方式了。第二行的图案是一本摊开的书，扉页上一侧是字母表，另一侧是一颗攥紧的猿类拳头。
知识就是力量。
同样是这本书的图案，也出现在了第三行，但这本书的下面还细致地雕刻着四种伟大的猿类，他们的手臂勾连在一起。
猿类团结才会强大。
年轻一代的猿都要学会写字。这是另一样凯撒本来并不想复制的人类行为，但写字实在是一种强大的技能，无论它发源于何处，猿类因此而变得更加强大。莫里斯是一位天生的教师，孩子们在他的教导下专注地学习着每一个字母，年长的猿则会显得更加没有耐心，往往急于学习整个词汇。
凯撒回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莫里斯打出手语时的情形。在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并非庇护所中唯一能够做这件事的猿——这给他带来了希望。莫里斯是他信任的朋友，并且这头老红毛猩猩与其他曾经和他在那个时代中并肩奋战的猿都不同。
两头大猩猩将熊从滑橇上拖了下来。蓝眼缓缓地下了马，看着大猩猩们把熊抬去进行屠宰。阿什从猿群中走过来，看到蓝眼的伤口，他咧开嘴笑了起来。
他绝不可能打到我。阿什用手语说道。我的速度要比你快。
蓝眼将阿什推开，但他也笑了起来。阿什也开玩笑地推搡着他。当洛基从滑橇的另一边走过来，向他们打起手语的时候，他们立刻停止了玩闹。
你们在这里发什么呆？快去帮忙照顾马匹。
阿什转过头就快步走开了。凯撒看着自己的儿子，想要评估一下儿子的伤势。不过蓝眼并没有察觉到父亲的目光。看上去，他应该不会有事，但至少要有人为他清洁一下伤口。
在蓝眼的另一侧，凯撒看到了一个名叫麻雀的女性黑猩猩从村子里跑出来，径直冲向了狩猎队。她一边跑，一边将挡路的猿推开，显得异常紧张。凯撒的心也立时悬了起来。她的目标正是凯撒。猿群的首领把马缰抛给一个等在旁边的大猩猩，向快步跑过来的黑猩猩走去。
跟我来。麻雀用手语对他说。
是科妮莉亚，凯撒想。
峡谷边缘的道路一直通向一棵巨大橡树的根部，这里有一片被原木墙围住的开阔草地，橡树后面是一片沿山坡向上分布的高地草场，一个猿站在这条小道的尽头就能俯瞰整个村庄，以及横亘在峡谷和奔腾水流上的数道桥梁。
凯撒的家就在这株橡树的树冠上，这个家的下半部分正面对着峡谷，它的屋顶搭建在树枝上，原木铺成的地板位于猿类跃起时勉强能够抓住的高度上。树冠上还有凯撒寓所的另外一部分，但他现在的目标只是家的下半部。他沿着小路一头冲进了树根之间的隧道，然后从隧道的另一端跑出来，爬上树干，绕了一圈，跳落在屋子地板上。
与此同时，科妮莉亚的尖叫声把他吓了一跳。
还有其他猿跟了上来。凯撒能够听到他们在树枝间跳跃的声音。随后，就有许多张焦急的面孔从屋顶和墙后露了出来。他们之中有许多还是孩子，从莫里斯的课堂中逃出来，想要看看这里发生了什么大事。现在，他们都被科妮莉亚充满痛苦的尖叫声吓坏了。
凯撒也是一样。
在依着树干而建的房间里，凯撒先让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室内环境，才看到科妮莉亚正躺在他为她制作的床上。还有一些女性猿围绕在她旁边，抚摸她的额头，梳理她的毛发。
她再一次发出尖叫声。这次的声音更加响亮，持续时间也更长。声音撕扯着凯撒的耳膜，让他很想砸烂某样东西，发泄一下，但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科妮莉亚呲牙咧嘴，又吸进一口气，继续发出尖叫声。凯撒现在比面对那头熊时更加恐惧。在那时，他能够看到一名敌人，但在这里，他找不到可以与之作战的敌人。科妮莉亚或许会在生产中存活下来，或许不会——这是他完全不能左右的。
此时此刻，凯撒无能为力。
科妮莉亚开始急促地喘息。也许她知道凯撒就在身边，但对此，她没有流露出任何特别的表情。其她女性也都没有去看凯撒。科妮莉亚更深地吸进一口气，发出又一声持续更久的尖叫。另外两名女性遮住了她的身子，不让凯撒看到。
她们已经知道我来了，凯撒在焦虑中想道。
尖叫声还在持续，并逐渐变得低缓，最终成为了一阵阵浅急的喘息声。
在一片寂静之中，凯撒听到一阵纤弱的“吱吱”声。一名女性猿将幼小的新生儿放到了科妮莉亚的胸口上。这个婴儿又湿又滑，手脚乱动。科妮莉亚将他抱紧在胸前，开始给他喂奶。小家伙又叫了两声，找到乳头以后，就吮吸了起来。
凯撒向前迈出一步。女性猿们正在收拾科妮莉亚皮毛上以及床上的鲜血和体液。科妮莉亚看了一眼凯撒，便又低头去看新生儿了。凯撒来到科妮莉亚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当他亲吻这个新生儿的时候，这个孩子张开手指，又紧攥成拳，牢牢地抓住了科妮莉亚的体毛。
屋外传来了毛头小子们杂乱的叫唤声。他们轻巧的脚步声在屋顶上响个不停。凯撒已经听到，这些孩子正在将新生命问世的消息传播到整个村庄去。屋外传来了兴奋的欢呼声。每一个新生命的诞生都是值得庆贺的。
屋子敞开那一面传来的动静让凯撒抬起了头。他看到蓝眼正犹豫着，不知是否该走进来，便招手示意儿子进屋。蓝眼迟缓地走到众人中间。科妮莉亚露出微笑，发出低微的“呜呜”声，向他问好。蓝眼回应的笑容显得有些紧张。当他看到新生儿的时候，眼睛里露出了好奇的神情。凯撒又看了他一眼：他还是一个孩子，一个正渐渐成长的自己。凯撒在森林中对他生出的怒火最终消散了。
他将一只手放在蓝眼的肩头。一家三口同时吸了一口气，而他们发现，科妮莉亚怀中的新生儿也在与他们一起吸气。他们彼此对视着，微笑着。
那天夜里，整个村庄都加入了庆祝的行列。新的生命为猿群带来了喜悦。尤其是一个健康有力的，他们的首领的后裔。
他们同时也在为成功的狩猎而庆贺。等到日落时分，串着麋鹿腰腿肉的烤肉叉便开始在篝火上转动。猿群击鼓、跳舞，鼓点声在山谷之间引来一阵阵回音。凯撒和科妮莉亚坐在山坡凸出来的一块岩石上，俯视着篝火堆和猿群。蓝眼和他的一些密友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科妮莉亚的头上戴着一顶野花编成的花冠——这些花是帮助她生产的女士们为她摘来的。她的怀中抱着新生儿。那个孩子正享受着婴儿才能拥有的甜美睡眠。
在他们的身边，猿们送来的礼物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装饰用的鲜花，保暖用的毛皮，维持体力、愉悦口腹的食物。凯撒微笑着注视科妮莉亚，他一直都没办法抑制自己的微笑，上午的狩猎给他带来的紧张和愤怒都已经淡去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不管怎样，他们之中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成员出生在这片他们真正的家园——这片茂密苍翠的森林之中。他们是自由的。他的儿子蓝眼坐在他身边的树枝上，也想像父亲一样镇定安闲，却并不是很成功。他就是一个出生在这里的猿。凯撒看了看蓝眼。后者察觉到父亲的目光，急忙恢复了一动不动的姿势。
他们在等待。
树叶的抖动声表明斥候回来了。那头猿停在三棵树干以外。在阴影中，凯撒还是能清楚地看到他身上的狩猎彩纹。他向凯撒打出了一连串手语。
凯撒点点头，向下望去。科巴正率领一队猿，等在下面，他们全部装备着长矛或者匕首。科巴的手中拿着一杆鱼叉，那是人类死后，他在一次觅食之旅中找到的。
科巴抬起头。他脸上的伤疤和那颗被白翳蒙住的眼睛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名武士。他经历过许多苦难，这些苦难让他变得更为狂野。
凯撒打了个手势。
行动，那个方向。
科巴率领他的部队向前跑去。
凯撒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然后向周围扫视一圈。另一队猿正等在附近的树上注视着他。
他举起手臂，向前一指。
三十只猿悄无声息地纵身跃起，抓住一根根树枝，开始在树冠中飞行。地面上，科巴的部队也在迅速前冲，和他们保持着一致的步调。
狩猎开始了。凯撒的儿子紧跟在他身后。凯撒握紧自己的长矛，飞跃在众猿之前。激昂的歌声正在他心中变得越来越响亮。
没有一头猿尖叫或呼吼。那群停下来喝水的麋鹿只能听到雨滴击打树叶的声音。当凯撒的部队减慢速度，潜伏在这片空旷地的枝叶间，仔细观察那群正在空地中央溪水旁的麋鹿时，它们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在这片空地的对面，凯撒能看到科巴的猿们也缓步靠近了森林的边缘。
他在等待。
科巴的目光扫过树冠，找到凯撒，向他点了点头。
凯撒站起在树枝上，发出一声强有力的战吼，吼声撕裂了雨幕。其他猿也纷纷发出同样的吼声。麋鹿群开始恐慌，它们纷纷抬起头，看着跃出树冠，向它们扑来的猿。随后，它们便涉过溪流，向草地另一边的密林中逃去⋯⋯一切都像凯撒计划的那样。
科巴带领的猿群突然出现在麋鹿群的面前。他们分成小队，截断麋鹿的逃跑路线，从大群麋鹿中分离出年老和力弱的个体。麋鹿有足够的力量杀死猿，但它们害怕团结在一起的猿。团结的猿是强大的——凯撒心中想道。他回忆起自己的脑海中第一次出现这个意识的时候⋯⋯那还是在庇护所的时候。
在人类死去之前。
麋鹿开始四散奔逃，其中一支主群转头冲向溪流的上游，震耳欲聋的蹄声足以和天空中发出的雷鸣相匹敌。几支较小的麋鹿群被赶进了灌木丛生的地方，或者是让它们无法奔驰的深水区。猿首先对这些麋鹿发动了攻击。鲜血的气味和绝望的嗥叫声立刻充满了这片林间空地。
凯撒沿着森林边缘向前飞跃。他回头看了一眼，确认他的儿子和他在一起。在他们身下，三头麋鹿刚刚冲进了茂密的林中灌木里。蓝眼松开树枝，打算跳下去，但凯撒用呼吼声阻止了他。蓝眼再次将树枝抓紧，一只手悬挂在半空中，另一只手拿着长矛。凯撒知道，他太急于求成了。
等一下。凯撒用手语告诫儿子。他停下来，仔细倾听。树林下传来草木的悉簌声和细枝折断的声音。他谨慎地透过重重枝叶向下方窥看，想要确认麋鹿跑去了哪里。最好的情况是从树上跳下去的时候，能够直接解决掉一头麋鹿。
他又回头去看蓝眼⋯⋯但他的儿子已经不见了。与此同时，另一股气味进入了凯撒的鼻腔。
不是麋鹿。
蓝眼已经落在地上，正伏低身子，端平长矛，蹑足潜踪地向那片灌木丛靠近。
凯撒认出这股气味的时候，熊已经从灌木丛里扑了出来。年轻的蓝眼转身就逃，但他距离熊实在是太近了。巨大的熊掌挥起，砸得他在黏滑的地面上一路翻滚出去。他的长矛也因为这凶狠的一击而掉落了。
熊用后腿站立起来，向凯撒的儿子发出一阵阵咆哮，显然已经准备好杀死它。凯撒从树冠上跃下，双足重重地踏在熊背上。熊的重量是凯撒的十倍，但这头猿从高处下坠的力量还是砸得它四足着地。没等熊有所反应，凯撒已经高高跃起，抓住低处的一根树枝，翻转一圈，重新落下。这一次，他的双足又踏在刚刚重新站起的熊身上，让熊再一次失去了平衡。
凯撒落在熊的面前，挥手示意蓝眼退后，同时用另一只手端起长矛，矛尖直指向熊。
熊低下头，发出怒吼。
凯撒扬起头，长声怪号，这是对熊的挑战⋯⋯也是在呼叫援兵。
他向熊刺出长矛，阻止熊靠近他受伤的儿子，并尽力迫使熊朝附近的一片陡峭岩壁移动。那片陡坡底部就是收窄的溪流。熊面对着凯撒，每当矛尖逼近的时候，就会挥舞起爪子攻击。凯撒每次都能灵活地闪开，同时不断向熊逼近，让熊无法绕过他继续攻击蓝眼。
如果援军无法赶来，凯撒将不得不单独杀死这头熊。自从人类死后，熊就变得越来越多了。凯撒知道，斗熊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即使有众多猿合力协作也不容易。现在，他只能孤身作战⋯⋯
科巴来了。他沿着溪岸陡坡的顶部边缘蹿跃而至。
凯撒的目光在短暂的一瞬间离开了那头熊。这几乎让他送掉了性命。猛兽向他扑来，双臂伸开，想要将凯撒抱住，这是必将导致死亡的拥抱。凯撒向后跃起，那头熊却继续紧逼而来。
现在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了。
凯撒站稳双脚，端平长矛，向前疾冲。熊扬起头，准备与他交锋。
就在这时，科巴从高处跳起，将体重完全压在手中的鱼叉上。鱼叉的钢锋深深刺入熊背。科巴不断搅动叉柄，将钢叉拽出又刺入，寻找着这头猛兽的心脏。他的脚趾紧紧抓住了熊的皮毛。凯撒也举起长矛，狠狠刺进了熊的肚子。
巨大的熊在痛苦中疯狂地挥舞双臂，结果被一截横在地上的枯树干绊倒，带着两只猿一同滚进了溪流之中。凯撒的头撞上一块岩石，晕了过去。
当凯撒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了躺在身侧的死熊。熊的血液从凯撒长矛刺出的伤口中流淌出来。科巴站在熊头旁边，一只手拄着鱼叉。他正在端详这头被杀死的巨兽，眼睛里露出满意的神情。
追逐麋鹿只是狩猎。
面对一头熊则是真正的战斗。
凯撒向科巴伸出手臂，揽住科巴的肩头。科巴回应了他的拥抱。他们曾经共同经历过许多战斗，但即便如此，那些战斗中也没有一场能像今天这样让他们如此靠近。
然后，科巴弯腰捡起了蓝眼的长矛。这柄长矛被熊的脚爪勾住，长矛上的石刻矛尖已经折断，不知去向了。
凯撒跑上溪岸，来到儿子的身边。他对违抗命令的儿子十分气愤，同时却又担心他的伤口。蓝眼看到跑过来的父亲，低下了头。凯撒分开蓝眼的毛发，检视他的伤口。蓝眼尴尬地将头转向一旁。其他的猿正从树上和地上向这里跑来。儿子的行为更加激怒了凯撒，不过他还是压抑住了怒火。
狩猎结束了。猿群收获了数头麋鹿⋯⋯当然，他们也会把这头熊带回家。
凯撒一直在担心这头熊会杀掉他们的马。这样的事情以前发生过。
不过这一次，熊并没有找到马。现在凯撒正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猿群一直沿河岸前行，巨树在河两岸的迷雾中若隐若现。凯撒周围是其他骑在马背上的猿，他最亲密，最信任的朋友——洛基——是和凯撒一同逃出庇护所的猿。在成为凯撒的朋友之前，他曾经是凯撒的竞争对手。阿什是洛基的儿子，与蓝眼的年纪相当。当然，还有科巴。科巴身边的两头猿是他的密友——灰色和石块，他们拖着一架用大树枝做成的滑橇。
好几只猿齐心协力才将那头熊拖到空地，放上了滑橇。不管多么费力，他们也绝不会把辛苦得来的战利品丢下。
他们一共猎到了五头麋鹿。随后，凯撒的呼唤让他们不再继续猎捕其余的麋鹿。现在，他们的猎物都被绑在马背上，由猿牵着，走在凯撒身后，更后面是迤逦而行的猿群大部队。
凯撒看着儿子用手轻轻碰触胸前参差不齐的伤口。感觉到父亲的注视，蓝眼抬起了头。
你必须学会在行动前思考。凯撒用手语说道。
蓝眼将目光转向一旁。凯撒强压着心头的怒火。这个男孩也许得到了经验，也许没有，如果他从这次经历中什么都没有学到，那么父亲的愤怒同样无法教授给他任何东西。
凯撒转过头，谨慎的目光扫过河两岸的树林。他们将要经过一座人类废墟。它也是距离他们的家最近的一座废墟。在一根钢铁高杆的顶端，有一颗被藤蔓缠绕的橙色大球。这颗球上标有数字。很久以前，凯撒在威尔的房子里学习过数字。所以他认得这颗球上图案的意思：76。他已经在许多地方见到过这样的东西。人们会把他们的汽车带到这种地方。威尔曾经从那里给凯撒拿来过好吃的食物，但那些食物也早就消失了。现在，那里面⋯⋯
加油站。威尔曾经这样称呼它们。
那个加油站甚至无法遮挡风雨了。猿们一直远远避开它，就像避开其他绝大多数人类曾经聚集的地方一样——森林才是他们的家。
这支部队渡过了一条浅浅的溪流，溪流在加油站外汇入到了他们身边的河流中。随后，地势开始抬升。在他们面前的浓雾里隐藏着一座高耸的山脊。凯撒让马匹的步伐加快了一点，不过他身后用双足步行的猿依然不需要改用四肢奔跑。对他们而言，能够保持双足直立的姿态是很重要的。
他们进入了迷雾，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雾气所吞没。雾气还遮住了猿们的耳朵，充塞在他们的鼻腔里。他们只能看见脚下的地面，还有身边的石块和树干。当他们离开河边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周围的森林非常安静⋯⋯直到凯撒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微弱的水流溅落声。这种低沉的“隆隆”声表明他们已经到家了——这是凯撒最喜欢的声音之一。
科妮莉亚正在那里等他。
雾气开始消散，他们攀上山脊的根部，感觉到一阵风从上方吹来。在每一天的稍晚些时候，风总是会这样从山顶上吹下来。凯撒仰起头，嗅了嗅。风中带有雨后的气息，还有同胞的气味。他的马在蹄声中走出浓雾，凯撒露出了微笑。
当他看到猿类共同努力建起的营地时，总是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们的家位于一堵用原木拼砌成的高墙和一道沉重的大门后面，围绕山麓，呈螺旋形次第展开。对他们而言，这真是一个理想的家园。
猿们悬挂在耸立于山坡的大树上，越过高墙，向靠近的队伍发出兴奋的呼吼声。这是他们的欢迎仪式。随着狩猎团队回家的消息迅速传播，这种呼吼声正变得越发响亮。
凯撒和一些年长的猿们都有过在人类城市生活的经历。他们熟悉人类的建筑——实验室。这个地方与那里完全不同——一片开阔的中心广场，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篝火塘。广场周围零星分布着一些窝棚和依山而建的单坡屋顶小屋。这些屋舍沿一座陡峭的峡谷延伸出去。峡谷上架着一些倒下的枯树形成的天然桥梁。河水的声音从谷底传来，河面正随着季节的更替而涨落不定。现在的河水相当深，即使是骑马也无法涉过。河岸边的岩石都因为青苔和不断喷洒的水沫而变得异常黏滑。
将这个村落连接成为整体的是一个由地面和空中的小路组成的道路网络。一条路可能从高处的山坡一直进入到围墙内巨大的树冠之中。这些树是猿们的瞭望哨和居所，树冠的粗大枝杈都被草绳和绳桥连接在一起。
凯撒像过去的无数次那样眺望他的村庄，为猿类共同努力创造出的这份成就在心中暗自感到骄傲。黑猩猩、猩猩、大猩猩、倭黑猩猩和长臂猿，他们全都在留意首领为他们带回来的收获。年轻的猿围绕着狩猎队兴奋地奔跑攀爬，离马匹越来越近，直到科巴一边打着手势，一边用喊喝声将他们驱散。然后，他们又开始相互追逐起来。在这样的场合里，这些年轻的猿总是按捺不住他们的情绪。
狩猎队到达了村子中心，靠近火塘的地方。大猩猩们用指节拄着地面，慢跑过来，端详着麋鹿和那头熊。每两头大猩猩能够扛起一头麋鹿或者是一头成年棕熊。在这座山的另一边，凯撒曾经杀死过一头较小的黑熊，跟随在他身边的大猩猩将他的猎物扛在肩头，轻松地回到了营地里，就像是扛着一个婴儿。凯撒比大多数黑猩猩都更强壮，比任何人类都更加有力量，但大猩猩能够一把将他扯为两段。他们发怒的时候会变得非常可怕。不过这种情况极少会出现。
莫里斯正站在一堵石墙边上，朝那些到处乱窜的孩子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喝着。他们纷纷转过头去看着他。这只老红毛猩猩不停地向他们打手势，要他们过去坐好。孩子们照做了。他们重新回到莫里斯身边，拿起了石板和炭笔。莫里斯指着墙壁，继续向他们逐一讲说雕刻在墙上的每一字母和单词。
为了帮助孩子们和从没有学过阅读的年长的猿们识字，这些辞句旁边都配有象形图案。第一个图案是两头猿彼此面对，露出牙齿，一个大叉子覆盖在这个图案上。它旁边的文字是：
猿不会杀猿。
凯撒并不想使用如此人类化的符号，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表达方式了。第二行的图案是一本摊开的书，扉页上一侧是字母表，另一侧是一颗攥紧的猿类拳头。
知识就是力量。
同样是这本书的图案，也出现在了第三行，但这本书的下面还细致地雕刻着四种伟大的猿类，他们的手臂勾连在一起。
猿类团结才会强大。
年轻一代的猿都要学会写字。这是另一样凯撒本来并不想复制的人类行为，但写字实在是一种强大的技能，无论它发源于何处，猿类因此而变得更加强大。莫里斯是一位天生的教师，孩子们在他的教导下专注地学习着每一个字母，年长的猿则会显得更加没有耐心，往往急于学习整个词汇。
凯撒回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莫里斯打出手语时的情形。在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并非庇护所中唯一能够做这件事的猿——这给他带来了希望。莫里斯是他信任的朋友，并且这头老红毛猩猩与其他曾经和他在那个时代中并肩奋战的猿都不同。
两头大猩猩将熊从滑橇上拖了下来。蓝眼缓缓地下了马，看着大猩猩们把熊抬去进行屠宰。阿什从猿群中走过来，看到蓝眼的伤口，他咧开嘴笑了起来。
他绝不可能打到我。阿什用手语说道。我的速度要比你快。
蓝眼将阿什推开，但他也笑了起来。阿什也开玩笑地推搡着他。当洛基从滑橇的另一边走过来，向他们打起手语的时候，他们立刻停止了玩闹。
你们在这里发什么呆？快去帮忙照顾马匹。
阿什转过头就快步走开了。凯撒看着自己的儿子，想要评估一下儿子的伤势。不过蓝眼并没有察觉到父亲的目光。看上去，他应该不会有事，但至少要有人为他清洁一下伤口。
在蓝眼的另一侧，凯撒看到了一个名叫麻雀的女性黑猩猩从村子里跑出来，径直冲向了狩猎队。她一边跑，一边将挡路的猿推开，显得异常紧张。凯撒的心也立时悬了起来。她的目标正是凯撒。猿群的首领把马缰抛给一个等在旁边的大猩猩，向快步跑过来的黑猩猩走去。
跟我来。麻雀用手语对他说。
是科妮莉亚，凯撒想。
峡谷边缘的道路一直通向一棵巨大橡树的根部，这里有一片被原木墙围住的开阔草地，橡树后面是一片沿山坡向上分布的高地草场，一个猿站在这条小道的尽头就能俯瞰整个村庄，以及横亘在峡谷和奔腾水流上的数道桥梁。
凯撒的家就在这株橡树的树冠上，这个家的下半部分正面对着峡谷，它的屋顶搭建在树枝上，原木铺成的地板位于猿类跃起时勉强能够抓住的高度上。树冠上还有凯撒寓所的另外一部分，但他现在的目标只是家的下半部。他沿着小路一头冲进了树根之间的隧道，然后从隧道的另一端跑出来，爬上树干，绕了一圈，跳落在屋子地板上。
与此同时，科妮莉亚的尖叫声把他吓了一跳。
还有其他猿跟了上来。凯撒能够听到他们在树枝间跳跃的声音。随后，就有许多张焦急的面孔从屋顶和墙后露了出来。他们之中有许多还是孩子，从莫里斯的课堂中逃出来，想要看看这里发生了什么大事。现在，他们都被科妮莉亚充满痛苦的尖叫声吓坏了。
凯撒也是一样。
在依着树干而建的房间里，凯撒先让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室内环境，才看到科妮莉亚正躺在他为她制作的床上。还有一些女性猿围绕在她旁边，抚摸她的额头，梳理她的毛发。
她再一次发出尖叫声。这次的声音更加响亮，持续时间也更长。声音撕扯着凯撒的耳膜，让他很想砸烂某样东西，发泄一下，但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科妮莉亚呲牙咧嘴，又吸进一口气，继续发出尖叫声。凯撒现在比面对那头熊时更加恐惧。在那时，他能够看到一名敌人，但在这里，他找不到可以与之作战的敌人。科妮莉亚或许会在生产中存活下来，或许不会——这是他完全不能左右的。
此时此刻，凯撒无能为力。
科妮莉亚开始急促地喘息。也许她知道凯撒就在身边，但对此，她没有流露出任何特别的表情。其她女性也都没有去看凯撒。科妮莉亚更深地吸进一口气，发出又一声持续更久的尖叫。另外两名女性遮住了她的身子，不让凯撒看到。
她们已经知道我来了，凯撒在焦虑中想道。
尖叫声还在持续，并逐渐变得低缓，最终成为了一阵阵浅急的喘息声。
在一片寂静之中，凯撒听到一阵纤弱的“吱吱”声。一名女性猿将幼小的新生儿放到了科妮莉亚的胸口上。这个婴儿又湿又滑，手脚乱动。科妮莉亚将他抱紧在胸前，开始给他喂奶。小家伙又叫了两声，找到乳头以后，就吮吸了起来。
凯撒向前迈出一步。女性猿们正在收拾科妮莉亚皮毛上以及床上的鲜血和体液。科妮莉亚看了一眼凯撒，便又低头去看新生儿了。凯撒来到科妮莉亚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当他亲吻这个新生儿的时候，这个孩子张开手指，又紧攥成拳，牢牢地抓住了科妮莉亚的体毛。
屋外传来了毛头小子们杂乱的叫唤声。他们轻巧的脚步声在屋顶上响个不停。凯撒已经听到，这些孩子正在将新生命问世的消息传播到整个村庄去。屋外传来了兴奋的欢呼声。每一个新生命的诞生都是值得庆贺的。
屋子敞开那一面传来的动静让凯撒抬起了头。他看到蓝眼正犹豫着，不知是否该走进来，便招手示意儿子进屋。蓝眼迟缓地走到众人中间。科妮莉亚露出微笑，发出低微的“呜呜”声，向他问好。蓝眼回应的笑容显得有些紧张。当他看到新生儿的时候，眼睛里露出了好奇的神情。凯撒又看了他一眼：他还是一个孩子，一个正渐渐成长的自己。凯撒在森林中对他生出的怒火最终消散了。
他将一只手放在蓝眼的肩头。一家三口同时吸了一口气，而他们发现，科妮莉亚怀中的新生儿也在与他们一起吸气。他们彼此对视着，微笑着。
那天夜里，整个村庄都加入了庆祝的行列。新的生命为猿群带来了喜悦。尤其是一个健康有力的，他们的首领的后裔。
他们同时也在为成功的狩猎而庆贺。等到日落时分，串着麋鹿腰腿肉的烤肉叉便开始在篝火上转动。猿群击鼓、跳舞，鼓点声在山谷之间引来一阵阵回音。凯撒和科妮莉亚坐在山坡凸出来的一块岩石上，俯视着篝火堆和猿群。蓝眼和他的一些密友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科妮莉亚的头上戴着一顶野花编成的花冠——这些花是帮助她生产的女士们为她摘来的。她的怀中抱着新生儿。那个孩子正享受着婴儿才能拥有的甜美睡眠。
在他们的身边，猿们送来的礼物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装饰用的鲜花，保暖用的毛皮，维持体力、愉悦口腹的食物。凯撒微笑着注视科妮莉亚，他一直都没办法抑制自己的微笑，上午的狩猎给他带来的紧张和愤怒都已经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