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鱼叉柄顶了他的后背一下。马尔科姆开始向前走去。猿群分开了，为他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他向前走去，听到它们闻味道时发出的鼻息声，从它们注视自己的眼神里看到了智慧的火花，但在那些眼睛里闪动的大多还是凶狠的敌意。
马尔科姆与经过身边的这些类人猿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短暂的目光接触。他记得自己在一部电影中看到过，一名生物学家通过低垂目光，在兽群中保住了性命。他不打算这样做。这些并不只是类人猿。他们是有理性的——无论是什么让他们拥有了这份理性。以服从换取生存的生存法则在这里并不适用。这是他们用双手建立起来的村庄。
猿群重新合二为一。马尔科姆看到他们的首领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单独站在一堵石墙下面。在那堵石墙上，马尔科姆看到了：猿不会杀猿和猿类团结才会强大两行字。那上面还有一行字，但不等马尔科姆看清楚，那头独眼黑猩猩已经推了他一下，并用鱼叉柄狠敲了一下他的腿弯。马尔科姆跪倒下去。这样，他的视线就基本上和黑猩猩首领处于同一高度了。
“求求你。”马尔科姆说道，“请不要杀我，先让我把话说完。”
那头黑猩猩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板着石头一样的面孔，看着马尔科姆。无论马尔科姆以为他们在今天早晨有过怎样的相互理解，那时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马尔科姆再一次开始觉得，他也许让自己掉进了一个根本爬不出来的深坑里。
“我知道，你警告过我们，不要再到这里来。”马尔科姆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也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还有你们所经历过的一切。但我只是⋯⋯”他用一只脚踩住地面，想要站起来，“如果不是迫于无奈，我绝不会来这里⋯⋯呃！”
独眼黑猩猩的鱼叉砸在马尔科姆的肩膀上，把他打回到地面上。
“求求你！”马尔科姆喊道。他的一条胳膊立时变得麻木，“我需要让你看些东西。它不是很远，如果我能⋯⋯”
“人类是骗子。”独眼黑猩猩说道。
“不，不，我发誓⋯⋯”
独眼黑猩猩从马尔科姆的身边走过，向他的头领打着手语。马尔科姆不懂得手语，但他能分辨出那些手势中暴力的意味。这个独眼想要杀死他，并在征求类人猿首领的许可。马尔科姆是在⋯⋯没错，他是在用自己的性命赌这一局。
“求求你，”马尔科姆再次说道，“如果我能让你看到我来这里的原因，你就会明白了。”
类人猿首领没有任何表示，脸上也看不到丝毫表情的变化。曾经在安置所大门外陪伴在类人猿首领身边的那头红毛猩猩发出轻声呼唤，但他们的首领并没有看他。独眼端平鱼叉，钢锋直指马尔科姆的胸口。马尔科姆只是和类人猿的首领对视着。如果他真的会死在这里，他也要给自己保留一点尊严。
类人猿的首领扬起了一只手。除此之外，他依旧没有丝毫变化。独眼却停止了动作。他的鱼叉继续指住马尔科姆，脸上却已显露出沮丧的恨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马尔科姆只是坚定地望着这个将完全掌控自己命运的黑猩猩。
“带我去看。”类人猿的首领说道。
他们穿越峡谷，选取了一条通向水坝的捷径。马尔科姆骑在一匹马上。有一头猿给他牵马。看样子，这头猿应该是他们首领的亲信之一。当他们到达谷底的时候，马尔科姆开口道：
“从这里开始，我们要改为步行了。”听到马尔科姆的话，类人猿首领点点头。他们一同下了马——马尔科姆和一队类人猿，包括那只独眼黑猩猩在内。直到现在，他看着马尔科姆的样子依然像是要用鱼叉把他的肠子挑出来。马尔科姆领着类人猿们来到一堆堵塞了河道的原木前。原木堆后面不远处就是一道瀑布。在咆哮的水声中，他们完全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所以马尔科姆只是挥手示意所有人向前走，他自己首先踏上了那堆原木。
在这些原木上攀爬很不容易，现在马尔科姆的一边是陡然向下的瀑布，另一边是翻腾的河水，如果掉到滑溜溜的原木下面，也许就算被淹死，尸体也无法浮上来。瀑布激起的水雾在他们身周盘旋。马尔科姆一直走到原木堆的正中间，向下望去。
就是在这里，我开始了我的惊奇之旅。他心中想道。
马尔科姆向下跳去⋯⋯落在了原木堆下方六英尺处的水坝步道上。他抬起头，看到类人猿们从他跳下的地方探出头来，满脸都是困惑。看到马尔科姆毫发无伤地站在下面，他们又露出惊讶的表情。
马尔科姆挥手，示意他们也跳下来。类人猿们纷纷爬下来，才看到水坝巨大的泄洪道和混凝土坝体。马尔科姆觉得，他们一定早就见到过这座建筑，但他们从没有踏上过这条步道——至少这群类人猿肯定不曾到过这里。他们惊讶地环顾四周，紧跟着马尔科姆，在他的带领下来到步道的另外一段。现在，他们脚下是一百英尺高的混凝土斜坡，上方是覆满青苔的水坝。粗大的水流如飞虹般倾泻而下。虽然已经变为废墟，但这里的景象还是非常壮观——也许在它得到修缮之后，就不会有这么宏伟的景象了。
他们一直走到步道的尽头。看上去，步道在这里就结束了，前方只有一道混凝土墙⋯⋯但只要稍作观察，就能注意到这堵墙上有一个长方形边框，还有一支如同弯曲手指一样的不锈钢把手。马尔科姆用衬衫包裹住门把手，好增加抓握的阻力。然后，他将门把手猛地一拽，一阵尖锐的金属摩擦声撕破了水流的咆哮。
进入水坝内部，他领着类人猿沿着水泥台阶走进了水坝发电系统的机械房。这个房间差不多有三层楼高。房间一侧的窗户虽然已经被藤蔓覆盖，但还是能透进一些幽暗的光亮。房间一侧布满了巨大的管道和阀门。在这些设备下面，靠近地面的地方分布着各种控制台。其中最大的是布满按钮和仪表盘的中央控制台，其余的控制台都环绕在它的周围。房间里其余的地方还有一些工作台和存放工具的柜子。
“我们过去称这里为小电站。”马尔科姆向身后正走下阶梯的猿群们介绍着。类人猿们都仔细端详着这个房间，为自己的村子旁边竟然隐藏着如此宏大的建筑而感到惊奇。“这里本来的功能是为北部地区供电，但我们重新排设了城里的线路。嗯⋯⋯”他顿了一下，“抱歉，我废话太多了。请听我说，我们的城市过去使用核能供电，但那些反应堆在几年前就都熄火了。我们现在只能使用柴油发电机，还有燃气发生器——但我们几乎已经没有⋯⋯”
类人猿的首领站在控制台前，看着上面的面板和仪表。
“如果我们能让这座水坝重新开始运转，我们就能够尝试恢复有限的电力供应⋯⋯”马尔科姆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看到类人猿首领正严厉地看着他。他又一次感到了紧张。想到那个独眼黑猩猩的鱼叉，刚刚从他心中升起的一点兴奋与希望也烟消云散了，“你⋯⋯能够明白吗？”他问道。
类人猿首领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又停留了几秒钟。
“灯。”类人猿首领说道。
马尔科姆这时才发觉自己屏住了呼吸。现在，他终于微笑着呼出了一口气。“是的，灯。听我说，我知道这里是你们的家。我承诺，我们不会将它从你们手中夺走。但我希望你们能允许我们完成这里的工作，请⋯⋯”
独眼打断了他。
“你带其他人来了吗？”他用粗犷的声音吼道。
马尔科姆谨慎地考虑着自己的回答。
“只有几个人。”他希望这个回答能够让类人猿们满意，“听我说⋯⋯如果你们依旧认为我是一个威胁，那我想，也许你们会杀了我。我发誓，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我不会回到这里。我有一个儿子⋯⋯”他觉得这样说也许能打动类人猿的首领，便继续说道，“我们只是想要在城市中活下去。我们在这里只需要几天时间，我向你保证——你们永远不会再看到我们了。”
等待只会送掉他们的性命。按照卡维尔的意思，马尔科姆一离开他的视线，他就会启动卡车，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但有这个女人和马尔科姆的儿子在，他不可能真的这样做。所以，现在他和福斯特只能干坐在卡车前排，马尔科姆的小家庭坐在后排。亚历山大还在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本漫画。
怪小孩。卡维尔不喜欢这个孩子。他也不喜欢马尔科姆。埃莉还不错，人长得漂亮，也让人喜欢，但如果能永远不见到他们，卡维尔一定会更高兴。他只想一手拿着扳钳，另一只手拿一瓶啤酒，并且有人确切地告诉他——他们会拿上海角堡里的每一杆枪来到这里，用子弹把那些猴子送到地底去。
而现在，他们只是坐在一辆卡车里，周围只有高山和像雨点一样落下的松针。至少他还有一支雪茄。这是用安置所种植出来的劣质烟草手工卷出来的雪茄，但这毕竟是一支雪茄。
松针。为什么有这么多⋯⋯
“哦，该死，”福斯特说道。卡维尔也听到了树林中传来的“窸窣”声。他扔掉雪茄，摇起了车窗。
“好了，”他说道，“我们该走了。现在也许已经有两个小时了。”他锁住车门，开始给汽车点火。就在这时，他们周围的树林中突然冒出来许多类人猿。
“还不到两个小时。”埃莉表示反对，“你不能⋯⋯”
“去他妈的我不能。”卡维尔说，“你不会好好看看周围吗？也许那些猴子正要把马尔科姆的脑袋丢过来让我们看。”他启动了卡车，准备调转车头。在他们周围，类人猿正在迅速逼近。卡维尔也能够从后视镜中看到它们。看来，卡车已经被包围了。卡维尔知道，自己现在如果要冲出去，势必会碾死几只猴子。不过，他不在乎。
“等等！停下！”
发出喊声的是那个孩子。卡维尔回过头，看见马尔科姆正从树林中跑出来。他的身边还跟随着两只相貌凶恶的黑猩猩。他迅速地思考了一下，做出决定。“不，我们离开这里。”
当他再次望向后视镜的时候，却发现下山的道路已经被一群骑在马背上的黑猩猩堵死了。
“该死。”福斯特说道，“我们死定了。”卡维尔关闭了引擎。这时，马尔科姆和跟随他的两头黑猩猩已经到了驾驶位一侧的车窗边上。马尔科姆示意卡维尔把车窗摇下来。卡维尔犹豫了一下，还是照马尔科姆的意思做了。该死的，如果这些猴子真的想要冲进卡车里，它们应该已经进来了。
车窗一打开，马尔科姆就说道：“把你的枪给他们。这是条件之一。”
“什么条件？”埃莉问。
马尔科姆向那个类人猿的首领点点头。那头脸上画着战争印记的黑猩猩正站在第二辆卡车旁边，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说，我们可以留下来。”
“太好了。”卡维尔说道。他真希望自己没有把雪茄扔到车窗外。
他们沿着山坡向水坝行进，随身携带着他们的设备，并由一支全副武装的类人猿部队看押着。有一些类人猿骑在马背上，更多的则是徒步行走。肯普、福斯特和卡维尔一直都凑在一起，竭力不去看那些类人猿。
马尔科姆无法相信自己的计划竟然成功了。当然，现在还不算完全成功。水坝并没有恢复运转，但他已经与类人猿达成了协议，也没有被鱼叉戳穿。考虑到现在的种种状况，这应该是非常不错的第一步。现在时间已经接近傍晚。看样子，他们还要在这里再过一整天。也许一切都能顺利度过，但他们还是需要保持谨慎，谁也不知道类人猿首领的良好意愿能够持续多久，或者是那个独眼能把他的脾气控制住多久。
“跟在我身边，”马尔科姆对亚历山大说，实际上，他的这句话同时也是对埃莉说的。
当他们来到河边的一片空旷地时，太阳已经低垂在山脊上方。类人猿的首领抬手示意队伍停下。马尔科姆看着他，一时不知道他有什么样的打算⋯⋯不过，马尔科姆很快就明白了。
“你想要我们在这里扎营？”马尔科姆问道。黑猩猩点点头。马尔科姆看着其他人。他们已经放下设备，为过夜做准备了。马尔科姆看了一眼独眼，那头黑猩猩正带着仿佛是厌恶的神情盯着扎营的人类。马尔科姆的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尽管这个念头和眼前的环境很不协调，但他还是打算试一试。
他走到类人猿首领的马前。
“谢谢你。”他将一只手掌按在胸前，“马尔科姆。”
那只黑猩猩显得很惊讶。他看着马尔科姆，心中似乎是涌过了一些想法。然后，他拍拍自己的胸口说：“凯撒。”
果然如此，马尔科姆想，那个率领基因强化的类人猿叛逃的头领就叫凯撒。不是他，还能是谁？
凯撒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他调转马头，向远处走去。其他类人猿都跟随在他的身后。
“看样子，我们要呆在这里，一直等到明天早晨了。”马尔科姆说，“希望今晚能睡个好觉。”
他们无法烧毁枪支的金属部分，便在火塘边上用石头把它们砸坏。这些工作都是在凯撒的指导下完成的。莫里斯和洛基在这件事上出力最多。科巴只是在火塘对面瞪着他们。当洛基将最后一杆枪的木质部分扔进篝火的时候，科巴突然站起身，绕过火塘，跑到了凯撒的面前。
这是个错误。他用手语说。为什么要帮助他们？
凯撒点点头。帮助他们可能是危险的，但不帮助他们只会更加危险。科巴哼了一声，表明自己知道凯撒的意思，但并不认为凯撒是对的。凯撒发现蓝眼正在看着他们。
他们在努力自救。凯撒打着手语，同时确保蓝眼也能看见。如果我们强迫他们离开，我们就会让人类没有选择，他们只能发动进攻。
让他们进攻吧！科巴用拇指一指胸膛。
那样会有多少猿死去？凯撒跃动的手指上增加了力道。我们会让他们做完工作，然后他们就会离开。
科巴又哼了一声。这一次，他的声音中显示出不加掩饰的轻蔑。
“人类的工作？”他说道。他在凯撒面前转过身，用手指着自己脊骨上的伤痕，“这就是人类的工作。”
科巴带着挑衅的神情，开始吸引篝火周围其他猿的注意。他又指着自己头盖骨下方的伤疤说：“人类的工作？”然后，他用手指点中自己白色的眼睛，用更加响亮的声音咆哮道，“这才是人类的工作！”
越来越多的猿将目光集中到他们这里。他们看到科巴在挑战凯撒的权威，全都显露出不安的神情。够了，凯撒想。他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继续下去。他站起身，走到科巴面前，直到自己的面孔几乎撞上科巴的面孔，紧盯着科巴的眼睛，无声地质疑着科巴的挑战。
篝火旁陷入一片寂静，猿们只能听到火焰燃烧的“哔啵”声和热气流涌动的呼啸。片刻之后，科巴后退一步，低垂下头。
原谅我。他用手语说道。
凯撒依旧一动不动。
科巴看着地面，经过一阵犹豫，他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上。凯撒久久地看着那只手，终于将自己的手掌放了上去，接受了科巴的恳求。
科巴抬起眼睛瞥了一下凯撒，然后退回到篝火的另一边，蓝眼和其他猿所在的地方。他最后回头看了看凯撒，再一次低垂下目光，转过身，走出了火光的范围。凯撒看着他离开，很高兴科巴没有逼迫自己与他一战。猿类团结才会强大，他想道。现在，人类已经成为他们可能的竞争对手，甚至是敌人，团结对他们而言只会变得更加重要。
蓝眼也在看着科巴离开。他转回头，看到父亲正向他走过来。
科巴说，人类是应该被痛恨的。蓝眼用手语说道。
不出所料，凯撒想。他早就预料到科巴会对自己的儿子说这种话。这是因为科巴从人类那里只得到了恨。他对儿子打着手语。
蓝眼思忖着这句话。他现在的内心很分裂——凯撒明白这是为什么。年轻的猿总是会感觉到内心中有一股强大的推动力，要取代自己的长辈。蓝眼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却还无法理解它。凯撒必须确保儿子能够理解这件事，否则年轻的能量迟早会让他的儿子开始反叛他。
蓝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凯撒很想知道，他是否会去找科巴。他们两个全都需要受到照看和控制，但原因并不相同。凯撒抬起头，看到了莫里斯。红毛老猩猩示意应该一起走一走。当他们离开篝火堆和聚集的猿群之后，莫里斯停下了脚步。
科巴的愤怒很强烈。莫里斯用手语说。
他的忠诚心一样很强。凯撒回答道。他是一头猿。他们回顾熊熊燃烧的篝火，知道这个问题远比凯撒所说的更加复杂。但决不能让他单独和人类相处。他有可能控制不住自己。我们不能让他引发一场战争。
莫里斯点点头，明白凯撒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不过，如果想阻止科巴挑起一场只有他希望会爆发的战争，仅仅一只猿肯定是不够的。
凯撒打了个哈欠。枪支已经被销毁，哨兵正在监视那些人类。现在该是休息的时候了。他用手语向莫里斯道了晚安，老猩猩从容不迫地回到了篝火旁，凯撒则踏上了那条返回大橡树的小路。他爬上卧室，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科妮莉亚正躺在床上，看着他们新生的儿子。
刚刚才两天大，凯撒心中想，他的身边就发生了这么多事。等到他懂事的时候，我们又会如何向他讲述这些事情？
科妮莉亚向他露出微笑。她的呼吸依旧杂乱，也许比昨天还不好。凯撒抚摸着她的脸，心中感到忧虑。她的皮肤要比正常的时候更热一些⋯⋯但也许这只是因为她一直被捂在毯子下面的关系？
蓝眼明天可以照看这个孩子。凯撒用手语说。你需要休息。
科妮莉亚摇了摇头。
我没事。她回答道。你有心事，是关于那些人类么？
凯撒的目光从婴儿转回到科妮莉亚的脸上。科妮莉亚了解他，能够一眼看穿他的伪装。不过凯撒告诉自己，今晚他已经对人类做不了什么了。他同样需要休息，躺倒在科妮莉亚身边，渐渐沉入梦乡。在黑暗中，听着科妮莉亚不规律的呼吸声，凯撒觉得让他担心的并不只是人类。
在天色变黑以前，人们迅速搭好了帐篷，并为篝火收集好了木柴。一共六个人坐下来，开始吃东西。但很明显，福斯特、肯普和卡维尔只把他们自己看作是一个团体。
他们能够听到类人猿发出的声音从远处的山谷中传来——偶尔一现的呼吼声，以及在渐渐落下的夜幕中传来的一系列杂碎硬物的声音。
“听。”肯普说。
“该死的，仔细看，看到那里的亮光了吗？”卡维尔一边说，一边在黑暗中指指点点，“那些猴子会生火。”
“他们还有我们的枪，”肯普说，“我不知道你们会怎么想，反正我今晚是睡不着觉了。”
马尔科姆坐在帐篷前，听着他们的议论，两只眼睛则一直盯着水坝的设计图。德雷福斯在旧金山市政厅地下室中一个装满了文件柜的房间里帮助他找到了这些图纸。无论帮会还是盗贼，都不会对这种文件感兴趣。马尔科姆早就针对这些图纸进行过研究，现在，他正全神贯注地查看上面关于泵房和电网连接的叙述。
他注意到埃莉就坐在自己身边。不过他的心思全都在图纸上，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听到埃莉在说话。
“你必须吃些东西，”埃莉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等一下。”马尔科姆说。
埃莉一直等到他将图纸翻过一页，然后又说道：“你今天很勇敢。”
马尔科姆点点头，接受了埃莉的赞扬，但他还在继续对水坝图纸的研究。
“你对自己太苛刻了。”埃莉继续说着，“我知道，所有人都在指望着你，但⋯⋯”
马尔科姆从图纸上抬起头。
“我不在乎别人会怎样。”他的语气很严厉，严厉得超出了自己的预料，“我也不在乎我会怎样。我只在乎他。他是我做这件事唯一的原因。”
马尔科姆口中的“他”——亚历山大坐在那三名机械师附近，只是专注地在他的小本子上描画着。马尔科姆必须承认，无论人类和猿类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凯撒归还亚历山大的背包的举动，都让他会不由自主地用善意来揣度这只黑猩猩。亚历山大的全部生活就是他的画，那个孩子需要那些画。马尔科姆很想知道，凯撒是否也能理解这一点，或者他是在用背包来表达猿类的善意。
“他看到了许多小孩子绝不应该看到的东西。”马尔科姆说，“我们已经无法回到过去那个时代了。”
“所有人的幸福不应该全都由你一个人负责。”埃莉说道。马尔科姆感觉到她的手抚过自己的后脑，搭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将目光从亚历山大身上转向埃莉。也许世界的末日就在眼前，但他还可以对一些事情心怀感激。
马尔科姆靠在埃莉的怀中。
“我这样做并不是只为了他，我也是在为你。”不过他的这句话说得可能有些太晚了。
“我明白。”埃莉说，“你知道，我一直在努力和他接近。但他⋯⋯”
“问题不在你身上。他经历过一些很糟糕的事，这让他很难信任别人。”
埃莉理解地点了点头。
“这个我不能怪他。”
“我们加入到团队中去吧。”马尔科姆说，“好歹要和他们有一些共识。”
“你知道它们最恐怖的地方在哪里吗？”福斯特正在说话，“它们不需要电，不需要灯光，也不需要供暖⋯⋯它们什么都不需要。这就是它们的优势。它们也因此比我们更强。”
马尔科姆认为这都是胡说八道，人类也不需要这些东西，他们只是想得到这些，因为他们从中享受到了许多乐趣。在电能出现以前，人类已经生存很久了。
当他们走近三名机械师的时候，一头猿在树林中发出喊声。片刻之后，另一头猿做出应答。第二头猿距离他们更近。马尔科姆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疯狂的想法——也许凯撒允许人类修复水坝，只是为了能够由类人猿来利用电能⋯⋯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马尔科姆与经过身边的这些类人猿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短暂的目光接触。他记得自己在一部电影中看到过，一名生物学家通过低垂目光，在兽群中保住了性命。他不打算这样做。这些并不只是类人猿。他们是有理性的——无论是什么让他们拥有了这份理性。以服从换取生存的生存法则在这里并不适用。这是他们用双手建立起来的村庄。
猿群重新合二为一。马尔科姆看到他们的首领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单独站在一堵石墙下面。在那堵石墙上，马尔科姆看到了：猿不会杀猿和猿类团结才会强大两行字。那上面还有一行字，但不等马尔科姆看清楚，那头独眼黑猩猩已经推了他一下，并用鱼叉柄狠敲了一下他的腿弯。马尔科姆跪倒下去。这样，他的视线就基本上和黑猩猩首领处于同一高度了。
“求求你。”马尔科姆说道，“请不要杀我，先让我把话说完。”
那头黑猩猩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板着石头一样的面孔，看着马尔科姆。无论马尔科姆以为他们在今天早晨有过怎样的相互理解，那时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马尔科姆再一次开始觉得，他也许让自己掉进了一个根本爬不出来的深坑里。
“我知道，你警告过我们，不要再到这里来。”马尔科姆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也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还有你们所经历过的一切。但我只是⋯⋯”他用一只脚踩住地面，想要站起来，“如果不是迫于无奈，我绝不会来这里⋯⋯呃！”
独眼黑猩猩的鱼叉砸在马尔科姆的肩膀上，把他打回到地面上。
“求求你！”马尔科姆喊道。他的一条胳膊立时变得麻木，“我需要让你看些东西。它不是很远，如果我能⋯⋯”
“人类是骗子。”独眼黑猩猩说道。
“不，不，我发誓⋯⋯”
独眼黑猩猩从马尔科姆的身边走过，向他的头领打着手语。马尔科姆不懂得手语，但他能分辨出那些手势中暴力的意味。这个独眼想要杀死他，并在征求类人猿首领的许可。马尔科姆是在⋯⋯没错，他是在用自己的性命赌这一局。
“求求你，”马尔科姆再次说道，“如果我能让你看到我来这里的原因，你就会明白了。”
类人猿首领没有任何表示，脸上也看不到丝毫表情的变化。曾经在安置所大门外陪伴在类人猿首领身边的那头红毛猩猩发出轻声呼唤，但他们的首领并没有看他。独眼端平鱼叉，钢锋直指马尔科姆的胸口。马尔科姆只是和类人猿的首领对视着。如果他真的会死在这里，他也要给自己保留一点尊严。
类人猿的首领扬起了一只手。除此之外，他依旧没有丝毫变化。独眼却停止了动作。他的鱼叉继续指住马尔科姆，脸上却已显露出沮丧的恨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马尔科姆只是坚定地望着这个将完全掌控自己命运的黑猩猩。
“带我去看。”类人猿的首领说道。
他们穿越峡谷，选取了一条通向水坝的捷径。马尔科姆骑在一匹马上。有一头猿给他牵马。看样子，这头猿应该是他们首领的亲信之一。当他们到达谷底的时候，马尔科姆开口道：
“从这里开始，我们要改为步行了。”听到马尔科姆的话，类人猿首领点点头。他们一同下了马——马尔科姆和一队类人猿，包括那只独眼黑猩猩在内。直到现在，他看着马尔科姆的样子依然像是要用鱼叉把他的肠子挑出来。马尔科姆领着类人猿们来到一堆堵塞了河道的原木前。原木堆后面不远处就是一道瀑布。在咆哮的水声中，他们完全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所以马尔科姆只是挥手示意所有人向前走，他自己首先踏上了那堆原木。
在这些原木上攀爬很不容易，现在马尔科姆的一边是陡然向下的瀑布，另一边是翻腾的河水，如果掉到滑溜溜的原木下面，也许就算被淹死，尸体也无法浮上来。瀑布激起的水雾在他们身周盘旋。马尔科姆一直走到原木堆的正中间，向下望去。
就是在这里，我开始了我的惊奇之旅。他心中想道。
马尔科姆向下跳去⋯⋯落在了原木堆下方六英尺处的水坝步道上。他抬起头，看到类人猿们从他跳下的地方探出头来，满脸都是困惑。看到马尔科姆毫发无伤地站在下面，他们又露出惊讶的表情。
马尔科姆挥手，示意他们也跳下来。类人猿们纷纷爬下来，才看到水坝巨大的泄洪道和混凝土坝体。马尔科姆觉得，他们一定早就见到过这座建筑，但他们从没有踏上过这条步道——至少这群类人猿肯定不曾到过这里。他们惊讶地环顾四周，紧跟着马尔科姆，在他的带领下来到步道的另外一段。现在，他们脚下是一百英尺高的混凝土斜坡，上方是覆满青苔的水坝。粗大的水流如飞虹般倾泻而下。虽然已经变为废墟，但这里的景象还是非常壮观——也许在它得到修缮之后，就不会有这么宏伟的景象了。
他们一直走到步道的尽头。看上去，步道在这里就结束了，前方只有一道混凝土墙⋯⋯但只要稍作观察，就能注意到这堵墙上有一个长方形边框，还有一支如同弯曲手指一样的不锈钢把手。马尔科姆用衬衫包裹住门把手，好增加抓握的阻力。然后，他将门把手猛地一拽，一阵尖锐的金属摩擦声撕破了水流的咆哮。
进入水坝内部，他领着类人猿沿着水泥台阶走进了水坝发电系统的机械房。这个房间差不多有三层楼高。房间一侧的窗户虽然已经被藤蔓覆盖，但还是能透进一些幽暗的光亮。房间一侧布满了巨大的管道和阀门。在这些设备下面，靠近地面的地方分布着各种控制台。其中最大的是布满按钮和仪表盘的中央控制台，其余的控制台都环绕在它的周围。房间里其余的地方还有一些工作台和存放工具的柜子。
“我们过去称这里为小电站。”马尔科姆向身后正走下阶梯的猿群们介绍着。类人猿们都仔细端详着这个房间，为自己的村子旁边竟然隐藏着如此宏大的建筑而感到惊奇。“这里本来的功能是为北部地区供电，但我们重新排设了城里的线路。嗯⋯⋯”他顿了一下，“抱歉，我废话太多了。请听我说，我们的城市过去使用核能供电，但那些反应堆在几年前就都熄火了。我们现在只能使用柴油发电机，还有燃气发生器——但我们几乎已经没有⋯⋯”
类人猿的首领站在控制台前，看着上面的面板和仪表。
“如果我们能让这座水坝重新开始运转，我们就能够尝试恢复有限的电力供应⋯⋯”马尔科姆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看到类人猿首领正严厉地看着他。他又一次感到了紧张。想到那个独眼黑猩猩的鱼叉，刚刚从他心中升起的一点兴奋与希望也烟消云散了，“你⋯⋯能够明白吗？”他问道。
类人猿首领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又停留了几秒钟。
“灯。”类人猿首领说道。
马尔科姆这时才发觉自己屏住了呼吸。现在，他终于微笑着呼出了一口气。“是的，灯。听我说，我知道这里是你们的家。我承诺，我们不会将它从你们手中夺走。但我希望你们能允许我们完成这里的工作，请⋯⋯”
独眼打断了他。
“你带其他人来了吗？”他用粗犷的声音吼道。
马尔科姆谨慎地考虑着自己的回答。
“只有几个人。”他希望这个回答能够让类人猿们满意，“听我说⋯⋯如果你们依旧认为我是一个威胁，那我想，也许你们会杀了我。我发誓，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我不会回到这里。我有一个儿子⋯⋯”他觉得这样说也许能打动类人猿的首领，便继续说道，“我们只是想要在城市中活下去。我们在这里只需要几天时间，我向你保证——你们永远不会再看到我们了。”
等待只会送掉他们的性命。按照卡维尔的意思，马尔科姆一离开他的视线，他就会启动卡车，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但有这个女人和马尔科姆的儿子在，他不可能真的这样做。所以，现在他和福斯特只能干坐在卡车前排，马尔科姆的小家庭坐在后排。亚历山大还在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本漫画。
怪小孩。卡维尔不喜欢这个孩子。他也不喜欢马尔科姆。埃莉还不错，人长得漂亮，也让人喜欢，但如果能永远不见到他们，卡维尔一定会更高兴。他只想一手拿着扳钳，另一只手拿一瓶啤酒，并且有人确切地告诉他——他们会拿上海角堡里的每一杆枪来到这里，用子弹把那些猴子送到地底去。
而现在，他们只是坐在一辆卡车里，周围只有高山和像雨点一样落下的松针。至少他还有一支雪茄。这是用安置所种植出来的劣质烟草手工卷出来的雪茄，但这毕竟是一支雪茄。
松针。为什么有这么多⋯⋯
“哦，该死，”福斯特说道。卡维尔也听到了树林中传来的“窸窣”声。他扔掉雪茄，摇起了车窗。
“好了，”他说道，“我们该走了。现在也许已经有两个小时了。”他锁住车门，开始给汽车点火。就在这时，他们周围的树林中突然冒出来许多类人猿。
“还不到两个小时。”埃莉表示反对，“你不能⋯⋯”
“去他妈的我不能。”卡维尔说，“你不会好好看看周围吗？也许那些猴子正要把马尔科姆的脑袋丢过来让我们看。”他启动了卡车，准备调转车头。在他们周围，类人猿正在迅速逼近。卡维尔也能够从后视镜中看到它们。看来，卡车已经被包围了。卡维尔知道，自己现在如果要冲出去，势必会碾死几只猴子。不过，他不在乎。
“等等！停下！”
发出喊声的是那个孩子。卡维尔回过头，看见马尔科姆正从树林中跑出来。他的身边还跟随着两只相貌凶恶的黑猩猩。他迅速地思考了一下，做出决定。“不，我们离开这里。”
当他再次望向后视镜的时候，却发现下山的道路已经被一群骑在马背上的黑猩猩堵死了。
“该死。”福斯特说道，“我们死定了。”卡维尔关闭了引擎。这时，马尔科姆和跟随他的两头黑猩猩已经到了驾驶位一侧的车窗边上。马尔科姆示意卡维尔把车窗摇下来。卡维尔犹豫了一下，还是照马尔科姆的意思做了。该死的，如果这些猴子真的想要冲进卡车里，它们应该已经进来了。
车窗一打开，马尔科姆就说道：“把你的枪给他们。这是条件之一。”
“什么条件？”埃莉问。
马尔科姆向那个类人猿的首领点点头。那头脸上画着战争印记的黑猩猩正站在第二辆卡车旁边，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说，我们可以留下来。”
“太好了。”卡维尔说道。他真希望自己没有把雪茄扔到车窗外。
他们沿着山坡向水坝行进，随身携带着他们的设备，并由一支全副武装的类人猿部队看押着。有一些类人猿骑在马背上，更多的则是徒步行走。肯普、福斯特和卡维尔一直都凑在一起，竭力不去看那些类人猿。
马尔科姆无法相信自己的计划竟然成功了。当然，现在还不算完全成功。水坝并没有恢复运转，但他已经与类人猿达成了协议，也没有被鱼叉戳穿。考虑到现在的种种状况，这应该是非常不错的第一步。现在时间已经接近傍晚。看样子，他们还要在这里再过一整天。也许一切都能顺利度过，但他们还是需要保持谨慎，谁也不知道类人猿首领的良好意愿能够持续多久，或者是那个独眼能把他的脾气控制住多久。
“跟在我身边，”马尔科姆对亚历山大说，实际上，他的这句话同时也是对埃莉说的。
当他们来到河边的一片空旷地时，太阳已经低垂在山脊上方。类人猿的首领抬手示意队伍停下。马尔科姆看着他，一时不知道他有什么样的打算⋯⋯不过，马尔科姆很快就明白了。
“你想要我们在这里扎营？”马尔科姆问道。黑猩猩点点头。马尔科姆看着其他人。他们已经放下设备，为过夜做准备了。马尔科姆看了一眼独眼，那头黑猩猩正带着仿佛是厌恶的神情盯着扎营的人类。马尔科姆的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尽管这个念头和眼前的环境很不协调，但他还是打算试一试。
他走到类人猿首领的马前。
“谢谢你。”他将一只手掌按在胸前，“马尔科姆。”
那只黑猩猩显得很惊讶。他看着马尔科姆，心中似乎是涌过了一些想法。然后，他拍拍自己的胸口说：“凯撒。”
果然如此，马尔科姆想，那个率领基因强化的类人猿叛逃的头领就叫凯撒。不是他，还能是谁？
凯撒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他调转马头，向远处走去。其他类人猿都跟随在他的身后。
“看样子，我们要呆在这里，一直等到明天早晨了。”马尔科姆说，“希望今晚能睡个好觉。”
他们无法烧毁枪支的金属部分，便在火塘边上用石头把它们砸坏。这些工作都是在凯撒的指导下完成的。莫里斯和洛基在这件事上出力最多。科巴只是在火塘对面瞪着他们。当洛基将最后一杆枪的木质部分扔进篝火的时候，科巴突然站起身，绕过火塘，跑到了凯撒的面前。
这是个错误。他用手语说。为什么要帮助他们？
凯撒点点头。帮助他们可能是危险的，但不帮助他们只会更加危险。科巴哼了一声，表明自己知道凯撒的意思，但并不认为凯撒是对的。凯撒发现蓝眼正在看着他们。
他们在努力自救。凯撒打着手语，同时确保蓝眼也能看见。如果我们强迫他们离开，我们就会让人类没有选择，他们只能发动进攻。
让他们进攻吧！科巴用拇指一指胸膛。
那样会有多少猿死去？凯撒跃动的手指上增加了力道。我们会让他们做完工作，然后他们就会离开。
科巴又哼了一声。这一次，他的声音中显示出不加掩饰的轻蔑。
“人类的工作？”他说道。他在凯撒面前转过身，用手指着自己脊骨上的伤痕，“这就是人类的工作。”
科巴带着挑衅的神情，开始吸引篝火周围其他猿的注意。他又指着自己头盖骨下方的伤疤说：“人类的工作？”然后，他用手指点中自己白色的眼睛，用更加响亮的声音咆哮道，“这才是人类的工作！”
越来越多的猿将目光集中到他们这里。他们看到科巴在挑战凯撒的权威，全都显露出不安的神情。够了，凯撒想。他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继续下去。他站起身，走到科巴面前，直到自己的面孔几乎撞上科巴的面孔，紧盯着科巴的眼睛，无声地质疑着科巴的挑战。
篝火旁陷入一片寂静，猿们只能听到火焰燃烧的“哔啵”声和热气流涌动的呼啸。片刻之后，科巴后退一步，低垂下头。
原谅我。他用手语说道。
凯撒依旧一动不动。
科巴看着地面，经过一阵犹豫，他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上。凯撒久久地看着那只手，终于将自己的手掌放了上去，接受了科巴的恳求。
科巴抬起眼睛瞥了一下凯撒，然后退回到篝火的另一边，蓝眼和其他猿所在的地方。他最后回头看了看凯撒，再一次低垂下目光，转过身，走出了火光的范围。凯撒看着他离开，很高兴科巴没有逼迫自己与他一战。猿类团结才会强大，他想道。现在，人类已经成为他们可能的竞争对手，甚至是敌人，团结对他们而言只会变得更加重要。
蓝眼也在看着科巴离开。他转回头，看到父亲正向他走过来。
科巴说，人类是应该被痛恨的。蓝眼用手语说道。
不出所料，凯撒想。他早就预料到科巴会对自己的儿子说这种话。这是因为科巴从人类那里只得到了恨。他对儿子打着手语。
蓝眼思忖着这句话。他现在的内心很分裂——凯撒明白这是为什么。年轻的猿总是会感觉到内心中有一股强大的推动力，要取代自己的长辈。蓝眼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却还无法理解它。凯撒必须确保儿子能够理解这件事，否则年轻的能量迟早会让他的儿子开始反叛他。
蓝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凯撒很想知道，他是否会去找科巴。他们两个全都需要受到照看和控制，但原因并不相同。凯撒抬起头，看到了莫里斯。红毛老猩猩示意应该一起走一走。当他们离开篝火堆和聚集的猿群之后，莫里斯停下了脚步。
科巴的愤怒很强烈。莫里斯用手语说。
他的忠诚心一样很强。凯撒回答道。他是一头猿。他们回顾熊熊燃烧的篝火，知道这个问题远比凯撒所说的更加复杂。但决不能让他单独和人类相处。他有可能控制不住自己。我们不能让他引发一场战争。
莫里斯点点头，明白凯撒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不过，如果想阻止科巴挑起一场只有他希望会爆发的战争，仅仅一只猿肯定是不够的。
凯撒打了个哈欠。枪支已经被销毁，哨兵正在监视那些人类。现在该是休息的时候了。他用手语向莫里斯道了晚安，老猩猩从容不迫地回到了篝火旁，凯撒则踏上了那条返回大橡树的小路。他爬上卧室，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科妮莉亚正躺在床上，看着他们新生的儿子。
刚刚才两天大，凯撒心中想，他的身边就发生了这么多事。等到他懂事的时候，我们又会如何向他讲述这些事情？
科妮莉亚向他露出微笑。她的呼吸依旧杂乱，也许比昨天还不好。凯撒抚摸着她的脸，心中感到忧虑。她的皮肤要比正常的时候更热一些⋯⋯但也许这只是因为她一直被捂在毯子下面的关系？
蓝眼明天可以照看这个孩子。凯撒用手语说。你需要休息。
科妮莉亚摇了摇头。
我没事。她回答道。你有心事，是关于那些人类么？
凯撒的目光从婴儿转回到科妮莉亚的脸上。科妮莉亚了解他，能够一眼看穿他的伪装。不过凯撒告诉自己，今晚他已经对人类做不了什么了。他同样需要休息，躺倒在科妮莉亚身边，渐渐沉入梦乡。在黑暗中，听着科妮莉亚不规律的呼吸声，凯撒觉得让他担心的并不只是人类。
在天色变黑以前，人们迅速搭好了帐篷，并为篝火收集好了木柴。一共六个人坐下来，开始吃东西。但很明显，福斯特、肯普和卡维尔只把他们自己看作是一个团体。
他们能够听到类人猿发出的声音从远处的山谷中传来——偶尔一现的呼吼声，以及在渐渐落下的夜幕中传来的一系列杂碎硬物的声音。
“听。”肯普说。
“该死的，仔细看，看到那里的亮光了吗？”卡维尔一边说，一边在黑暗中指指点点，“那些猴子会生火。”
“他们还有我们的枪，”肯普说，“我不知道你们会怎么想，反正我今晚是睡不着觉了。”
马尔科姆坐在帐篷前，听着他们的议论，两只眼睛则一直盯着水坝的设计图。德雷福斯在旧金山市政厅地下室中一个装满了文件柜的房间里帮助他找到了这些图纸。无论帮会还是盗贼，都不会对这种文件感兴趣。马尔科姆早就针对这些图纸进行过研究，现在，他正全神贯注地查看上面关于泵房和电网连接的叙述。
他注意到埃莉就坐在自己身边。不过他的心思全都在图纸上，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听到埃莉在说话。
“你必须吃些东西，”埃莉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等一下。”马尔科姆说。
埃莉一直等到他将图纸翻过一页，然后又说道：“你今天很勇敢。”
马尔科姆点点头，接受了埃莉的赞扬，但他还在继续对水坝图纸的研究。
“你对自己太苛刻了。”埃莉继续说着，“我知道，所有人都在指望着你，但⋯⋯”
马尔科姆从图纸上抬起头。
“我不在乎别人会怎样。”他的语气很严厉，严厉得超出了自己的预料，“我也不在乎我会怎样。我只在乎他。他是我做这件事唯一的原因。”
马尔科姆口中的“他”——亚历山大坐在那三名机械师附近，只是专注地在他的小本子上描画着。马尔科姆必须承认，无论人类和猿类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凯撒归还亚历山大的背包的举动，都让他会不由自主地用善意来揣度这只黑猩猩。亚历山大的全部生活就是他的画，那个孩子需要那些画。马尔科姆很想知道，凯撒是否也能理解这一点，或者他是在用背包来表达猿类的善意。
“他看到了许多小孩子绝不应该看到的东西。”马尔科姆说，“我们已经无法回到过去那个时代了。”
“所有人的幸福不应该全都由你一个人负责。”埃莉说道。马尔科姆感觉到她的手抚过自己的后脑，搭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将目光从亚历山大身上转向埃莉。也许世界的末日就在眼前，但他还可以对一些事情心怀感激。
马尔科姆靠在埃莉的怀中。
“我这样做并不是只为了他，我也是在为你。”不过他的这句话说得可能有些太晚了。
“我明白。”埃莉说，“你知道，我一直在努力和他接近。但他⋯⋯”
“问题不在你身上。他经历过一些很糟糕的事，这让他很难信任别人。”
埃莉理解地点了点头。
“这个我不能怪他。”
“我们加入到团队中去吧。”马尔科姆说，“好歹要和他们有一些共识。”
“你知道它们最恐怖的地方在哪里吗？”福斯特正在说话，“它们不需要电，不需要灯光，也不需要供暖⋯⋯它们什么都不需要。这就是它们的优势。它们也因此比我们更强。”
马尔科姆认为这都是胡说八道，人类也不需要这些东西，他们只是想得到这些，因为他们从中享受到了许多乐趣。在电能出现以前，人类已经生存很久了。
当他们走近三名机械师的时候，一头猿在树林中发出喊声。片刻之后，另一头猿做出应答。第二头猿距离他们更近。马尔科姆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疯狂的想法——也许凯撒允许人类修复水坝，只是为了能够由类人猿来利用电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