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也许我们之中应该有人站岗？”肯普提出建议。
“用什么站岗？”福斯特问，“它们拿走了我们的枪。”
“如果它们想杀死我们，我们早就死了。”马尔科姆说道。他和埃莉也坐到了篝火旁。他俯身去看亚历山大正在画什么——是凯撒骑在马背上的肖像。
有趣，马尔科姆想，这真是一头魅力超凡的黑猩猩。在亚历山大的画中，凯撒看上去凶蛮而又高贵，很像是一位中世纪画家对骑士的描绘。十字军骑士凯撒，马尔科姆的脑子里冒出了这个念头。亚历山大喜欢采用那种具有很强叙事性的画风，和日系漫画风格不同，更具有英雄主义色彩和刚硬感觉。马尔科姆觉得亚历山大是一个相当有天赋的画者。只是非常不幸地生活在了一个绘画彻底变成了奢侈品的时代。
“也许，它们只是不着急立刻杀光我们。”卡维尔说，“毕竟他们已经快把这颗行星上的人类消灭光了。”
“哦，得了吧，”埃莉翻起了白眼。
“怎么了？”
埃莉看着卡维尔，仿佛她根本不相信自己真的有必要说出随后这句话：“你不能把这件事的责任推到类人猿的头上。”
“该死的，那我还应该怪谁？这不全都是因为猴流感，全都是因为猴子。”
“那种病毒是科学家们在实验室制造出来的。”埃莉说，“那些黑猩猩根本没有责任⋯⋯”
卡维尔哼了一声，“别跟我提这种嬉皮士的胡话了，好吗？你的意思是，你看到它们的时候没有恶心想吐的感觉？”看到埃莉皱起眉头，他也眯起了眼睛，咄咄逼人地说道，“你不是有过一个小女孩吗？她是怎么死的？”
埃莉的面孔因为惊骇而变形，但她立刻又恢复了镇定，脸上换了一副如同岩石般的表情。亚历山大看着这一切，目光从埃莉转向马尔科姆。
“够了，卡维尔，”马尔科姆说。
很显然，卡维尔并没有够。他直盯着马尔科姆的眼睛，继续说道：“那么，你的妻子又到哪里去了？”
马尔科姆知道，自己不可能占得上风，但他也知道，不能在所有人的面前向卡维尔让步。最重要的是，他要让卡维尔知道，他不会就此屈服。不过，还没有等他说出任何让局势更加紧张的话，福斯特突然插了进来。
“卡维尔，你最好闭上你的嘴，否则我就把你的屎打出来。”福斯特说道，“你他妈在干什么？这么谈论别人的孩子和妻子？”
卡维尔的目光从福斯特转向肯普，后者摇了摇头。
“他说得没错，伙计。”肯普说道，“你到底出什么问题了？”
马尔科姆继续等着卡维尔的下一步行动。此时此刻，他很希望这个家伙能够和他来一场正面冲突。他知道，福斯特和肯普都会站在他这一边。
卡维尔似乎也知道这一点。他的气焰明显弱了许多。
“我只是说⋯⋯”他一句话说了一半，站起身，“好吧，没错，我是个混蛋。”他摇了摇头，朝自己与另外两名机械师共用的帐篷走去。随后，篝火旁只剩下一片令人尴尬的寂静。
“卡维尔不是很喜欢那些类人猿。”福斯特说道。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但马尔科姆很感激他试图打破沉默的努力。
“是的。”马尔科姆回应道，“我也是这么觉得。”他转头看着埃莉，“你还好吗？”
埃莉点点头说：“我没事。”
福斯特用一根树枝戳着篝火。这时，两只类人猿的吼声从峡谷那边传来，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
“你不得不承认，它们还真是烦人呐。”福斯特说。
“这一点我没有异议。”马尔科姆答道。
亚历山大从自己的画上抬起了头。
“我觉得他们很让人吃惊。我的意思是，没错，他们很危险，但他们更是很不一般。想一想，能说话的类人猿？他们逃出城市，用了十年时间躲藏在深山里。真是些厉害的家伙。”
这是两天以来，亚历山大说话最多的一次。
“卡维尔在的时候可别这么说，”肯普说道。大家全都笑了，只有埃莉除外，她正在看着亚历山大。马尔科姆有些怀疑，当她盯着亚历山大的时候，似乎也看到了她女儿的影子。
帐篷外的一阵微弱的声响惊醒了马尔科姆。
马尔科姆从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在某一天醒来，由手持武器的黑猩猩护送去修复一座水坝，好为旧金山供应电能。这就是他现在遇到的状况。
在昨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肯普和福斯特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争论着是否要有人守夜。显而易见的是，没有人想要值第一轮，于是所有人都放弃了这个议题，上床睡觉去了⋯⋯现在，亚历山大和埃莉都还没有醒过来，他们睡得简直像死猪一样。
清新的空气，马尔科姆想。旧金山的空气比十年前已经干净了很多，但和这里的还是没法比。
亚历山大睡着的时候，胸前还扣着一本漫画书。现在，他也渐渐醒了过来，并朝帐篷帘外面望了望。马尔科姆还躺在地上。他支起上半身，也向外面望去，却发现自己正直盯着一张满是皱纹和困惑神情的红毛猩猩的脸。
那头猩猩就坐在不到十英尺之外，正在仔细地观察他们。就是那头一只待在凯撒身边的猩猩。
亚历山大坐起身，漫画书落在他睡袋旁边的地上。红毛猩猩也看到了这本书。亚历山大察觉到了猩猩的目光。马尔科姆能够看出来，他正在努力思考该如何应对。在红毛猩猩的身后聚集着一小群黑猩猩。马尔科姆认得其中一只。那是凯撒的另一名亲信。
马尔科姆拉开睡袋的拉链，钻出帐篷，向那些类人猿点点头。他们大约有二十多只，都带着武器，神情警惕。
“早上好。”马尔科姆说道，不然还能说什么。
福斯特，肯普和卡维尔也都已经出了帐篷。他们紧贴在一起，站成了一堆。卡维尔格外显得紧张不安。当然，这并不让马尔科姆感到意外。
福斯特和肯普看上去也不怎么高兴。马尔科姆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他们。他们是那种很容易受到别人影响的人。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愚蠢，只是因为他们有些懒惰，不愿意承担太多的责任。他们都是优秀的机械师，一般来说也都是好人，但卡维尔对他们产生了很糟糕的影响⋯⋯而且，他们轻易就接受了这种影响。
当马尔科姆走向他们的时候，心里就一直在想着这些事。
“好吧。”他说道，“如果大家都起来了，那我们出发吧。”
“该死的，好啊。”卡维尔说。“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
尽管背负着许多工具，但只用了大约二十分钟的时间，他们就从营地走到了那个原木堆。凡是马尔科姆认为可能会被用在水坝修复工作上的东西，他们都带上了——从电工胶带直到炸药。马尔科姆没有把炸药的事情告诉凯撒。最好等到炸药被引爆的时候再让类人猿知道吧。那时，他能让类人猿们亲眼看到，人类不会做出危害它们的事情，这比空口无凭的承诺要好得多。老话一直说——请求原谅要好过征询许可。
那些类人猿并没有跟随他们走上原木堆。它们只是蹲伏在峡谷两侧低矮的树枝上，并占据了通向村庄的小道。马尔科姆首先走到了原木堆上能够跳到步道的位置，然后帮助每一个人爬上来，跳下去。
第一个跳下去的是福斯特，接着马尔科姆把他们的背包一个一个地递给了他。然后是卡维尔、肯普，埃莉和亚历山大。他们都没有说一句话。雷鸣般的瀑布让他们不可能听到彼此的说话声。亚历山大跳下去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类人猿。双方都显得紧张而又好奇。
正因为如此，凯撒的要求绝不可能实现，马尔科姆想，既然我们知道了类人猿在这里，我们怎么可能不会来看一看？
这个有些哲学意味的问题可以等到以后再去思考。现在，他要平平安安地跳到步道上去。
就在昨天马尔科姆下马，领着他们走向那堆原木的地方，凯撒和蓝眼正坐在马背上，看着远处发生的一切。很快，就该由他们去接替守卫任务了。此时此刻，蓝眼怀中还抱着他的婴儿弟弟。
凯撒看着人类走上原木。他们的动作格外笨拙——腿太长，手臂只能垂到大腿中间的位置。他们远比猿类更容易绊倒和摔跤，尤其是当他们扛着沉重的包袱时。凯撒很少笑，但有时候，看到人类在湿滑的原木上晃来晃去，他实在是有些想要笑两声，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阻止他的是关于人类嘲笑黑猩猩的那些记忆。
这支队伍中最幼小的成员正揪着兄长的体毛，越过他的肩头，观察着这个世界。小家伙睁大了眼睛，嘴唇变成了“O”的形状，时不时在哥哥的身上爬上爬下，仿佛蓝眼是一件庇护所中的玩具——那些是塑料或涂漆的木头雕刻成的树，绳梯和绳摆，在绳摆的上方，你能看到一根根笼子的钢条⋯⋯
凯撒摇摇头，赶走了那段不愉快的回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他们和科妮莉亚给了他无穷的快乐。只要他们能一直平安地生活下去，他的生命便再无所求了。
洛基和莫里斯骑马走出树林，来到了凯撒眺望原木堆的制高点。
你认为他们能做得到吗？凯撒用手语问。
洛基和莫里斯都耸了耸肩。
如果他们做不到，那又会发生什么事？
洛基没有要回答这个问题的意思。莫里斯表述了自己的意见。
他们会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来打扰我们。老猩猩用手语说道。然后，他们还会再回来，或者是因为他们的首领决定与我们开战，或者是他们已经面临死亡。否则，他们回来就有可能是因为他们的首领真的想要实现和平⋯⋯
我明白。凯撒打着手语。可能性太多了。
我认为，无论怎样，他们都会不断地回来，蓝眼用手语说。
凯撒和莫里斯做出了相同的反应。
为什么？
因为人类想要控制我们。
“蓝眼。”凯撒说，“带上⋯⋯你的弟弟，去玩吧。”
“我是战士。”蓝眼说，“不是孩子。”
凯撒盯着儿子。蓝眼毫不退让地与凯撒对视着。凯撒看到了儿子表情中的某样东西——他以前从没有见过这种东西。这让他惊讶地意识到，蓝眼的脸上已经笼罩了一层科巴的阴影。他并没有让蓝眼看到自己心中的情绪波动，同样，他也不会让洛基和莫里斯看到这一点。他只是看着儿子的眼睛，直到儿子下了马。小婴儿发出惊讶的“吱吱”叫声。蓝眼将婴儿放到肩头，用一只手抱住他，然后快步走进了树林中。
他会是一个好兄长，凯撒心中想道，一个好儿子。唯一的危险在于蓝眼会在叛逆的道路上走得太远，太快，最终深陷于其中。而凯撒有责任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然后，凯撒注意到自己从今天早晨到现在一直没有看见科巴、灰色和石块。
科巴去哪里了？他问莫里斯。
灰色说，他们要去狩猎。莫里斯用手语说。也许这样最好。
凯撒点点头。的确，这样可能是最好的情况。如果科巴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和人类发生了冲突⋯⋯但科巴的消失同样让凯撒感到担心。凯撒知道，科巴不会说谎。至少他以前从没有说过谎。但狩猎是一个非常宽泛的词。实际上，许多事情都适合于这种说法。
科巴的猎物到底又是什么？
他要去哪里狩猎？
最后一个人类已经跳下了原木堆。
现在要做什么？洛基用手语问。
凯撒在马鞍上移动了一下身体重心。现在，我们只需要等待。
科巴、灰色和石块在橙红色的大桥底下向前摆动。他们在黎明时出发，并没有告诉凯撒他们的计划，否则凯撒一定会阻止他们的行动。他们停下来，坐稳在巨大的钢梁之间，俯视桥下那座长方形的建筑。那座建筑有着厚重的石墙和很小的窗口。它旁边有一艘巨大的铁船，船甲板好像是一张长方形的大桌子，上面还有高耸的房屋和飞机。现在这艘船已经严重损坏，有一部分已经沉没。
昨天晚上，差一点向凯撒露出自己的牙齿之后，科巴离开猿群，考虑了很久。到了夜深时，只有灰色和石块还没有去睡觉。科巴回到篝火旁，石块跟随在他身边。
那些枪的木质部分已经变成了灰烬，金属部分还散落在篝火周围，已经因为莫里斯和洛基的破坏而弯曲变形。科巴碰了碰一个金属零件。它还很热。他用树枝将那块金属从炭火中拨出来，耐心地等待它冷却，然后将它捡起，仔细打量它。这是一根黑色的钢管，在靠近一段的地方有一根细长的槽。它的另一部分——一块方形金属带着一根弹簧，依旧还躺在炭火中。
“没有了这些，他们什么都不是。”科巴低声说道。然后，他注意到了钢管上的铭文。他将钢管转向即将熄灭的火光，却看不清这些文字。石块。他打了个手势。读读这个。
石块接过金属管，也把它举到火塘前。他用手势比划出一个个字母，科巴将它们拼成单词——
联邦海军财产
这里还有一幅图。石块打着手势说。科巴把头凑过去，努力看着石块手指的地方⋯⋯是的，他勉强能够看到。
一只锚，上面还缠绕着绳子。科巴觉得自己以前见到过这幅图。他努力地想着，终于回忆了起来。
现在，他正俯视着那个标记——它就在那艘平顶船侧面的一道道锈痕之间。
那么，枪就在这里。
这样做是对凯撒严重的冒犯。团结的猿类才是强大的⋯⋯但知识就是力量。科巴来到这里，正是因为知识的力量。他来到这里是为了阻止人类杀害猿类。如果凯撒看不到这一点，那么他的两只眼睛就比不上科巴的一只眼睛。
不管怎样，凯撒绝不会同意科巴的决定。其他猿也都不会同意。科巴明白这一点。他早已准备好接受这必然的结果，而他不能接受的是任由凯撒去影响猿群，让他们忘记人类如果得到机会，又将会如何对待他们。
如果人类得势，猿只会死掉，一个都活不下来。
灰色和石块看着科巴。你们看到了什么？他用手语问。
科巴自己看到了一片被栅栏围起来的空地，紧挨着那幢建筑⋯⋯他记得对这种建筑的称呼——牢固的房屋，只有很小的窗户，这是一座“堡垒”。在堡垒外面，栅栏以内，有一些卡车、小轿车和更大的车辆。他能看到人类，不过这里的人类并不多。
数一下人类有多少。他用手语说。
石块点点头，向那座堡垒望去，数了一阵之后，他用手语回答道——
二十三个，里面还有更多。
科巴指着那些足以将卡车放进去的大金属匣询问里面是什么？但灰色和石块也都看不到里面的东西。
那么，我们就必须靠近一些。科巴用手语说。他们慢慢地靠近过去。从桥柱跳到那艘船的甲板上。黑猩猩和红毛猩猩都能游泳，但科巴并不知道该怎么游。就算是他知道，他也无法信任桥柱和堡垒之间那一股股急速旋转的水流。他们沿着船栏杆匍匐前进，然后爬上了一座耸立在堡垒顶部，一直伸展到铁船甲板上的铁架高塔。为了不被发现，他们移动得很慢。到了铁塔顶部，他们开始观察周围。
就在栅栏里面，两个人类正在交谈，另外六个在用金属杆撬开一些箱子。他们能够勉强听到那两个人类的说话声。
“最重要的是。”一个人类说，“还有多少是能用的。”
“我们还在检查。”另一个人说，“不过现在看来，大部分军械还都能用。”
第一个人点点头。
“很好。如果马尔科姆他们回不来了，我们就要到那里去，彻底处理掉那些畜生。”
畜生。科巴心想，在人类眼中，我们不过如此。
当那些箱子被撬开的时候，科巴看到了枪支。其中一只箱子里堆满了他们昨天烧掉的那种枪⋯⋯但又不太一样。这些枪没有木质部分。看上去，它们都是崭新的。科巴由此判断，这些枪一定已经在箱子里躺了超过十个冬天。那就是说，它们并不是人类已经在使用的枪支。
他们在寻找新的武器⋯⋯并且已经找到了许多。
第二只箱子被打开了。里面是许多长金属管，金属管的一端膨胀起来，就像是即将绽开的花蕾。这些是什么东西？这只箱子的侧面有一些粗糙的文字。它们被绘制在一些更旧、更小的文字上。
RPGS①
RPGS是什么？科巴用手语问灰色和石块。他们两个都摇了摇头。科巴决定要把这件事查清楚。
他的观察被一阵枪声打断了。那是骤然响起的许多枪声。他的目光越过空地，落在了围栏的另一侧。那里有一座高大的仓库，紧贴在堡垒旁边。枪声就是从那个方向上传来的。
枪声吸引了科巴。他无法抵抗前去一窥究竟的欲望。
他们绕过围栏，攀上将堡垒和桥基处植被繁茂的地方分隔开的陡峭石崖。这道石崖一直延伸到桥下。三只猿沿着它，向枪声传来的地方跑去。
再次进入桥下之后，科巴立刻迫不及待地加快了速度。他们来到围栏的一角，向围栏中窥望。这里是一个相当狭窄的空间，一侧是一幢金属建筑物，另一侧是围栏中的一堵墙。科巴在这里看到了两个人类和一箱枪支。在这两个人类面前还有一堆沙袋。一个人类从一把枪上取下一个弯曲的部件，换上了另一个完全一样的弯曲部件。他蹲在那堆沙袋后面，瞄准了桥下岸边的一辆旧车。
灰色和石块紧张地趴伏在科巴两侧。科巴也是一动不动，看着一个人类在很短的一瞬间进行了多次射击——至少十次。子弹在金属车身上凿出了许多空洞，还打碎了车窗玻璃。
枪声震耳欲聋。科巴非常喜欢这种声音。
他的两只手在渴望着握住一把枪。
我们必须再靠近一些。科巴用手语说。石块抬起双手，仿佛是要用手语反对，但灰色抓住了他的手，把它们按了下去。于是，三只猿开始观察周围，寻找靠近的道路。
但想要靠近过去并不容易，他们面前挡着一道围栏。如果有必要，科巴会保持足够的耐心，尤其是当他看着这两个人类手中的枪射出子弹的时候。这两个人类之中，有一个身材高大，毛发浓密，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衣。他下巴上的长毛一直垂到了胸口。另一个人类则相当纤瘦，头发很短，也没有胡须。科巴觉得，任何猿都能将他折成两段。
又一团子弹的风暴进一步嚼碎了那辆旧车，但这次射击在半途中就戛然而止了。
“特里！”瘦子喊道，“卡住了。”
那个有许多胡子的大汉接过卡住的枪。科巴看着人类的一举一动。他需要搞清楚关于枪的每一件事。被称为“特里”的长须大汉拆下弯曲的子弹匣，拽了拽枪上的一个小拉杆，却没有拽动。
“该死。”他说道，“我要把它送到里边去。”
里边去，科巴心中想着，向仓库望过去，看到了一直关闭着的仓库门。特里打开了它。
“等一下。”瘦子喊道，“该你射击了，伙计。我可不想一个人试完所有这些AK。”
“不会让你吃亏的，麦克维。”特里走回来，从箱子里拿起一把新枪。他将子弹匣插进枪里，拽了一下那根小拉杆。枪发出“咔哒”一声响。科巴想象着自己弄出那“咔哒”一声，想象着当他将枪口指向人类时，人类脸上的恐惧。
当特里开始向旧车射击时，科巴从岩壁上越过了围栏。灰色和石块立刻紧随在后。他示意他们留在围栏旁。他则迅速跑向了特里没有关上的仓库门。
特里一次又一次地射击。
科巴来到仓库门口，向里面望去。
他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一只又一只箱子，全都和那个写着RPGS的箱子一模一样。它们堆积起来，比科巴还要高，比人类还要高。一排又一排，足有几百只箱子⋯⋯可能有好几千支枪。科巴走进仓库。他无法抵抗枪支对他的吸引。不由自主地来到离他最近的箱子前，伸出了手。
“这他妈⋯⋯”
科巴猛转过身，看到了那个身材细瘦，名叫麦克维的人正在用枪指着他。握在麦克维手中的不是那支卡住的枪，而是一支新枪。
“不要动。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知道，你能说话。”那个人又回头喊道，“特里！快进来！”
科巴没有动。他没有向那个人类表露出恐惧，也没有显示出要发动攻击的意思。他还没有决定好该怎样做。
特里也走进了仓库。
“该死的。”眼前这个人类说道。科巴并不确切知道人类这样说具体代表着什么，但他很清楚“死”这个字的意思。特里的枪口也在这时指向了他。
在这两个人的身后，科巴看到灰色和石块正向仓库中望进来。他以最小的动作，悄悄打了一个手势——后退。他们离开了科巴的视野。但科巴知道，他们不会走太远。然后，科巴再一次开始审视这两个人，决定下一步该怎样做。
麦克维和特里彼此对视了一眼，一齐盯着这头黑猩猩，然后又转头看看门外
“我们该怎么办？”麦克维问道。特里看上去是个莽汉，但他并不笨。
特里耸耸肩，AK冲锋枪的枪口却没有丝毫移动。
“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刚刚才发现它。”麦克维说。
“我们不应该把它打死吗？”特里问。
麦克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也许吧。”他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不，我不知道。”
“德雷福斯应该能知道要怎么办。”特里说。
特里的这句话肯定没错，但麦克维不想在他们去找德雷福斯的时候把这头黑猩猩丢在这里。他倾向于立刻杀死这只猴子，尤其是在看到这只猴子盯着他的眼神之后。从他们遭遇到现在，这只猴子没有动作，没有眨眼，脸上也没有过任何表情。
不要给自己添麻烦，麦克维告诫自己，类人猿在昨天刚刚和我们达成协议，不得进入对方的地盘，今天它们就钻进了城堡。它们破坏了协议，它们应该被打死，就这么简单。麦克维的手指扣紧了扳机。“你就是个丑恶的杂种，不是吗？”他一边说着，一边鼓动自己把手指勾下去。
事实是，麦克维喜欢射击，但他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杀动物。他喜欢枪给自己那种不可一世的感觉，但他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开枪杀人。在瘟疫四处扩散的第二年，一伙强盗冲进了安置所。砰！那时他一秒钟也没有多想就开了枪。他必须生存下去。
现在的局面并不同于那时。迟疑的心情让麦克维没办法给手指灌注力量。
“你打算这么干吗？”特里的声音越来越紧张。麦克维觉得他的同伴一定是快要发疯了，因为他自己现在就是这种心情。
“我不知道。你知道吗？该死的。我们之中需要有一个人去找德雷福斯。”麦克维想要做那个去找德雷福斯的人，但他知道，如果他提出这个要求，特里一定也想做这件事。而如果他留下来，这只黑猩猩却跑掉了，那时候他的麻烦就大了。不，他绝对不喜欢这个主意。
“我们打死它算了。”特里说。
那只黑猩猩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几乎连一根胡子都没有动一下，但突然间，它伸出了舌头，发出一阵麦克维听到过的最悠长，带着最多口水的嘘声。他转头看着特里，想要确认他的朋友也看到了这种情景。他们两个立刻又将目光转向黑猩猩，手中的冲锋枪依旧在指着它。但现在，那只黑猩猩已经原地翻起了筋斗，并且做出各种鬼脸，就像是⋯⋯
“该死的。”特里说，“你觉得它会不会是马戏团的猩猩？”
“我还以为他们已经不在马戏团用黑猩猩了。”麦克维说，“至少在猴流感以后不会再有了。”
想到那场流感，麦克维立刻又很想一枪打死这只猩猩。但他又禁不住觉得，这只猩猩的表演实在是很有趣。他笑了起来。这只黑猩猩翻着筋斗，绕仓库跑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它鞠了一个躬，又捏起右手的拇指和另外两根手指，放到嘴边，仿佛在吃着什么东西。
“老兄，我觉得它是想要东西吃。”麦克维一边说，一边还在笑着。
“它一定是和其他黑猩猩失散了。”特里说。他弯下腰，让自己能够平视那头黑猩猩，“你迷路了吗？”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过于响亮，“想要回家吗？”
黑猩猩显露出困惑的神情，它蹒跚地走到麦克维面前，想要握住他的手。麦克维急忙把手抽走。黑猩猩就站在那里，看着他。
“也许它们并非都能说话。”他说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觉得对这个家伙有些愧疚。我们有面包或者其他什么食物可以给它吗？”
特里久久地看着这只黑猩猩，然后说道：“走吧，离开这里，蠢猩猩。”
这句话很符合麦克维的想法。猩猩悄悄走掉，他们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他们也不必收拾射杀它之后留下的一地血污。这是最完美的解决方案。
于是，他朝门口挥了挥枪。这时，他注意到这只黑猩猩似乎正在朝门外观望，仿佛看到了什么东西。麦克维回头瞥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听他的话，”麦克维对黑猩猩说，“赶快离开这里。”
黑猩猩走出仓库，同时用力挥手，向他们道别。当黑猩猩彻底从视野中消失以后，麦克维决定忘记这一切。他还有许多枪要检查。这一整天大概都要射击中度过了。
在机械房里，马尔科姆和他的团队将携带的工具放好，开始为克服他们遇到的第一个巨大障碍做准备——他们要让水重新流过水坝。现在，水闸那里都已经干涸了。从水坝上方原木堆那里滚滚而过的水流充分证明了水闸内部的渠道——按照专业术语来讲——早已不受水了。
解决掉这个问题以后，他们就可以看一下机械房中的接线情况，以确定有什么地方需要修缮。然后，如果运气好，他们也许就能让珍贵的电流通过丘陵地带，从港湾下方进入城市。
要让水再次通过水坝，他们必须到达水坝内部的控水机械那里。而要做到这一点，他们需要通过这座建筑内部的一系列隧道。福斯特和肯普将绳子系在机械房墙壁里的一根粗大的垂直管道上，认真测试了绳结，将他们两个人的重量都挂在绳子上，直到他们确信绳子不会滑脱。卡维尔和马尔科姆找到机械房地板上的舱口，刮掉了上面沉积十年的铁锈，用工具柜中的撬棍把舱门打开。
看着这些工具柜，马尔科姆觉得，就算没有其他收获，他们也能在离开的时候为安置所带回不少有用的物资——一卷卷电线，工具，从未使用过的软硬导管，以及其他各种资材。这间机械房并没有受过洗劫，也许是因为它所在的地方实在是太偏僻了，而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们使用的电能是从那里来的。所以，他们也想不到要钻进一座水坝里，看看其中都有些什么。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用什么站岗？”福斯特问，“它们拿走了我们的枪。”
“如果它们想杀死我们，我们早就死了。”马尔科姆说道。他和埃莉也坐到了篝火旁。他俯身去看亚历山大正在画什么——是凯撒骑在马背上的肖像。
有趣，马尔科姆想，这真是一头魅力超凡的黑猩猩。在亚历山大的画中，凯撒看上去凶蛮而又高贵，很像是一位中世纪画家对骑士的描绘。十字军骑士凯撒，马尔科姆的脑子里冒出了这个念头。亚历山大喜欢采用那种具有很强叙事性的画风，和日系漫画风格不同，更具有英雄主义色彩和刚硬感觉。马尔科姆觉得亚历山大是一个相当有天赋的画者。只是非常不幸地生活在了一个绘画彻底变成了奢侈品的时代。
“也许，它们只是不着急立刻杀光我们。”卡维尔说，“毕竟他们已经快把这颗行星上的人类消灭光了。”
“哦，得了吧，”埃莉翻起了白眼。
“怎么了？”
埃莉看着卡维尔，仿佛她根本不相信自己真的有必要说出随后这句话：“你不能把这件事的责任推到类人猿的头上。”
“该死的，那我还应该怪谁？这不全都是因为猴流感，全都是因为猴子。”
“那种病毒是科学家们在实验室制造出来的。”埃莉说，“那些黑猩猩根本没有责任⋯⋯”
卡维尔哼了一声，“别跟我提这种嬉皮士的胡话了，好吗？你的意思是，你看到它们的时候没有恶心想吐的感觉？”看到埃莉皱起眉头，他也眯起了眼睛，咄咄逼人地说道，“你不是有过一个小女孩吗？她是怎么死的？”
埃莉的面孔因为惊骇而变形，但她立刻又恢复了镇定，脸上换了一副如同岩石般的表情。亚历山大看着这一切，目光从埃莉转向马尔科姆。
“够了，卡维尔，”马尔科姆说。
很显然，卡维尔并没有够。他直盯着马尔科姆的眼睛，继续说道：“那么，你的妻子又到哪里去了？”
马尔科姆知道，自己不可能占得上风，但他也知道，不能在所有人的面前向卡维尔让步。最重要的是，他要让卡维尔知道，他不会就此屈服。不过，还没有等他说出任何让局势更加紧张的话，福斯特突然插了进来。
“卡维尔，你最好闭上你的嘴，否则我就把你的屎打出来。”福斯特说道，“你他妈在干什么？这么谈论别人的孩子和妻子？”
卡维尔的目光从福斯特转向肯普，后者摇了摇头。
“他说得没错，伙计。”肯普说道，“你到底出什么问题了？”
马尔科姆继续等着卡维尔的下一步行动。此时此刻，他很希望这个家伙能够和他来一场正面冲突。他知道，福斯特和肯普都会站在他这一边。
卡维尔似乎也知道这一点。他的气焰明显弱了许多。
“我只是说⋯⋯”他一句话说了一半，站起身，“好吧，没错，我是个混蛋。”他摇了摇头，朝自己与另外两名机械师共用的帐篷走去。随后，篝火旁只剩下一片令人尴尬的寂静。
“卡维尔不是很喜欢那些类人猿。”福斯特说道。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但马尔科姆很感激他试图打破沉默的努力。
“是的。”马尔科姆回应道，“我也是这么觉得。”他转头看着埃莉，“你还好吗？”
埃莉点点头说：“我没事。”
福斯特用一根树枝戳着篝火。这时，两只类人猿的吼声从峡谷那边传来，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
“你不得不承认，它们还真是烦人呐。”福斯特说。
“这一点我没有异议。”马尔科姆答道。
亚历山大从自己的画上抬起了头。
“我觉得他们很让人吃惊。我的意思是，没错，他们很危险，但他们更是很不一般。想一想，能说话的类人猿？他们逃出城市，用了十年时间躲藏在深山里。真是些厉害的家伙。”
这是两天以来，亚历山大说话最多的一次。
“卡维尔在的时候可别这么说，”肯普说道。大家全都笑了，只有埃莉除外，她正在看着亚历山大。马尔科姆有些怀疑，当她盯着亚历山大的时候，似乎也看到了她女儿的影子。
帐篷外的一阵微弱的声响惊醒了马尔科姆。
马尔科姆从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在某一天醒来，由手持武器的黑猩猩护送去修复一座水坝，好为旧金山供应电能。这就是他现在遇到的状况。
在昨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肯普和福斯特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争论着是否要有人守夜。显而易见的是，没有人想要值第一轮，于是所有人都放弃了这个议题，上床睡觉去了⋯⋯现在，亚历山大和埃莉都还没有醒过来，他们睡得简直像死猪一样。
清新的空气，马尔科姆想。旧金山的空气比十年前已经干净了很多，但和这里的还是没法比。
亚历山大睡着的时候，胸前还扣着一本漫画书。现在，他也渐渐醒了过来，并朝帐篷帘外面望了望。马尔科姆还躺在地上。他支起上半身，也向外面望去，却发现自己正直盯着一张满是皱纹和困惑神情的红毛猩猩的脸。
那头猩猩就坐在不到十英尺之外，正在仔细地观察他们。就是那头一只待在凯撒身边的猩猩。
亚历山大坐起身，漫画书落在他睡袋旁边的地上。红毛猩猩也看到了这本书。亚历山大察觉到了猩猩的目光。马尔科姆能够看出来，他正在努力思考该如何应对。在红毛猩猩的身后聚集着一小群黑猩猩。马尔科姆认得其中一只。那是凯撒的另一名亲信。
马尔科姆拉开睡袋的拉链，钻出帐篷，向那些类人猿点点头。他们大约有二十多只，都带着武器，神情警惕。
“早上好。”马尔科姆说道，不然还能说什么。
福斯特，肯普和卡维尔也都已经出了帐篷。他们紧贴在一起，站成了一堆。卡维尔格外显得紧张不安。当然，这并不让马尔科姆感到意外。
福斯特和肯普看上去也不怎么高兴。马尔科姆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他们。他们是那种很容易受到别人影响的人。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愚蠢，只是因为他们有些懒惰，不愿意承担太多的责任。他们都是优秀的机械师，一般来说也都是好人，但卡维尔对他们产生了很糟糕的影响⋯⋯而且，他们轻易就接受了这种影响。
当马尔科姆走向他们的时候，心里就一直在想着这些事。
“好吧。”他说道，“如果大家都起来了，那我们出发吧。”
“该死的，好啊。”卡维尔说。“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
尽管背负着许多工具，但只用了大约二十分钟的时间，他们就从营地走到了那个原木堆。凡是马尔科姆认为可能会被用在水坝修复工作上的东西，他们都带上了——从电工胶带直到炸药。马尔科姆没有把炸药的事情告诉凯撒。最好等到炸药被引爆的时候再让类人猿知道吧。那时，他能让类人猿们亲眼看到，人类不会做出危害它们的事情，这比空口无凭的承诺要好得多。老话一直说——请求原谅要好过征询许可。
那些类人猿并没有跟随他们走上原木堆。它们只是蹲伏在峡谷两侧低矮的树枝上，并占据了通向村庄的小道。马尔科姆首先走到了原木堆上能够跳到步道的位置，然后帮助每一个人爬上来，跳下去。
第一个跳下去的是福斯特，接着马尔科姆把他们的背包一个一个地递给了他。然后是卡维尔、肯普，埃莉和亚历山大。他们都没有说一句话。雷鸣般的瀑布让他们不可能听到彼此的说话声。亚历山大跳下去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类人猿。双方都显得紧张而又好奇。
正因为如此，凯撒的要求绝不可能实现，马尔科姆想，既然我们知道了类人猿在这里，我们怎么可能不会来看一看？
这个有些哲学意味的问题可以等到以后再去思考。现在，他要平平安安地跳到步道上去。
就在昨天马尔科姆下马，领着他们走向那堆原木的地方，凯撒和蓝眼正坐在马背上，看着远处发生的一切。很快，就该由他们去接替守卫任务了。此时此刻，蓝眼怀中还抱着他的婴儿弟弟。
凯撒看着人类走上原木。他们的动作格外笨拙——腿太长，手臂只能垂到大腿中间的位置。他们远比猿类更容易绊倒和摔跤，尤其是当他们扛着沉重的包袱时。凯撒很少笑，但有时候，看到人类在湿滑的原木上晃来晃去，他实在是有些想要笑两声，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阻止他的是关于人类嘲笑黑猩猩的那些记忆。
这支队伍中最幼小的成员正揪着兄长的体毛，越过他的肩头，观察着这个世界。小家伙睁大了眼睛，嘴唇变成了“O”的形状，时不时在哥哥的身上爬上爬下，仿佛蓝眼是一件庇护所中的玩具——那些是塑料或涂漆的木头雕刻成的树，绳梯和绳摆，在绳摆的上方，你能看到一根根笼子的钢条⋯⋯
凯撒摇摇头，赶走了那段不愉快的回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他们和科妮莉亚给了他无穷的快乐。只要他们能一直平安地生活下去，他的生命便再无所求了。
洛基和莫里斯骑马走出树林，来到了凯撒眺望原木堆的制高点。
你认为他们能做得到吗？凯撒用手语问。
洛基和莫里斯都耸了耸肩。
如果他们做不到，那又会发生什么事？
洛基没有要回答这个问题的意思。莫里斯表述了自己的意见。
他们会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来打扰我们。老猩猩用手语说道。然后，他们还会再回来，或者是因为他们的首领决定与我们开战，或者是他们已经面临死亡。否则，他们回来就有可能是因为他们的首领真的想要实现和平⋯⋯
我明白。凯撒打着手语。可能性太多了。
我认为，无论怎样，他们都会不断地回来，蓝眼用手语说。
凯撒和莫里斯做出了相同的反应。
为什么？
因为人类想要控制我们。
“蓝眼。”凯撒说，“带上⋯⋯你的弟弟，去玩吧。”
“我是战士。”蓝眼说，“不是孩子。”
凯撒盯着儿子。蓝眼毫不退让地与凯撒对视着。凯撒看到了儿子表情中的某样东西——他以前从没有见过这种东西。这让他惊讶地意识到，蓝眼的脸上已经笼罩了一层科巴的阴影。他并没有让蓝眼看到自己心中的情绪波动，同样，他也不会让洛基和莫里斯看到这一点。他只是看着儿子的眼睛，直到儿子下了马。小婴儿发出惊讶的“吱吱”叫声。蓝眼将婴儿放到肩头，用一只手抱住他，然后快步走进了树林中。
他会是一个好兄长，凯撒心中想道，一个好儿子。唯一的危险在于蓝眼会在叛逆的道路上走得太远，太快，最终深陷于其中。而凯撒有责任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然后，凯撒注意到自己从今天早晨到现在一直没有看见科巴、灰色和石块。
科巴去哪里了？他问莫里斯。
灰色说，他们要去狩猎。莫里斯用手语说。也许这样最好。
凯撒点点头。的确，这样可能是最好的情况。如果科巴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和人类发生了冲突⋯⋯但科巴的消失同样让凯撒感到担心。凯撒知道，科巴不会说谎。至少他以前从没有说过谎。但狩猎是一个非常宽泛的词。实际上，许多事情都适合于这种说法。
科巴的猎物到底又是什么？
他要去哪里狩猎？
最后一个人类已经跳下了原木堆。
现在要做什么？洛基用手语问。
凯撒在马鞍上移动了一下身体重心。现在，我们只需要等待。
科巴、灰色和石块在橙红色的大桥底下向前摆动。他们在黎明时出发，并没有告诉凯撒他们的计划，否则凯撒一定会阻止他们的行动。他们停下来，坐稳在巨大的钢梁之间，俯视桥下那座长方形的建筑。那座建筑有着厚重的石墙和很小的窗口。它旁边有一艘巨大的铁船，船甲板好像是一张长方形的大桌子，上面还有高耸的房屋和飞机。现在这艘船已经严重损坏，有一部分已经沉没。
昨天晚上，差一点向凯撒露出自己的牙齿之后，科巴离开猿群，考虑了很久。到了夜深时，只有灰色和石块还没有去睡觉。科巴回到篝火旁，石块跟随在他身边。
那些枪的木质部分已经变成了灰烬，金属部分还散落在篝火周围，已经因为莫里斯和洛基的破坏而弯曲变形。科巴碰了碰一个金属零件。它还很热。他用树枝将那块金属从炭火中拨出来，耐心地等待它冷却，然后将它捡起，仔细打量它。这是一根黑色的钢管，在靠近一段的地方有一根细长的槽。它的另一部分——一块方形金属带着一根弹簧，依旧还躺在炭火中。
“没有了这些，他们什么都不是。”科巴低声说道。然后，他注意到了钢管上的铭文。他将钢管转向即将熄灭的火光，却看不清这些文字。石块。他打了个手势。读读这个。
石块接过金属管，也把它举到火塘前。他用手势比划出一个个字母，科巴将它们拼成单词——
联邦海军财产
这里还有一幅图。石块打着手势说。科巴把头凑过去，努力看着石块手指的地方⋯⋯是的，他勉强能够看到。
一只锚，上面还缠绕着绳子。科巴觉得自己以前见到过这幅图。他努力地想着，终于回忆了起来。
现在，他正俯视着那个标记——它就在那艘平顶船侧面的一道道锈痕之间。
那么，枪就在这里。
这样做是对凯撒严重的冒犯。团结的猿类才是强大的⋯⋯但知识就是力量。科巴来到这里，正是因为知识的力量。他来到这里是为了阻止人类杀害猿类。如果凯撒看不到这一点，那么他的两只眼睛就比不上科巴的一只眼睛。
不管怎样，凯撒绝不会同意科巴的决定。其他猿也都不会同意。科巴明白这一点。他早已准备好接受这必然的结果，而他不能接受的是任由凯撒去影响猿群，让他们忘记人类如果得到机会，又将会如何对待他们。
如果人类得势，猿只会死掉，一个都活不下来。
灰色和石块看着科巴。你们看到了什么？他用手语问。
科巴自己看到了一片被栅栏围起来的空地，紧挨着那幢建筑⋯⋯他记得对这种建筑的称呼——牢固的房屋，只有很小的窗户，这是一座“堡垒”。在堡垒外面，栅栏以内，有一些卡车、小轿车和更大的车辆。他能看到人类，不过这里的人类并不多。
数一下人类有多少。他用手语说。
石块点点头，向那座堡垒望去，数了一阵之后，他用手语回答道——
二十三个，里面还有更多。
科巴指着那些足以将卡车放进去的大金属匣询问里面是什么？但灰色和石块也都看不到里面的东西。
那么，我们就必须靠近一些。科巴用手语说。他们慢慢地靠近过去。从桥柱跳到那艘船的甲板上。黑猩猩和红毛猩猩都能游泳，但科巴并不知道该怎么游。就算是他知道，他也无法信任桥柱和堡垒之间那一股股急速旋转的水流。他们沿着船栏杆匍匐前进，然后爬上了一座耸立在堡垒顶部，一直伸展到铁船甲板上的铁架高塔。为了不被发现，他们移动得很慢。到了铁塔顶部，他们开始观察周围。
就在栅栏里面，两个人类正在交谈，另外六个在用金属杆撬开一些箱子。他们能够勉强听到那两个人类的说话声。
“最重要的是。”一个人类说，“还有多少是能用的。”
“我们还在检查。”另一个人说，“不过现在看来，大部分军械还都能用。”
第一个人点点头。
“很好。如果马尔科姆他们回不来了，我们就要到那里去，彻底处理掉那些畜生。”
畜生。科巴心想，在人类眼中，我们不过如此。
当那些箱子被撬开的时候，科巴看到了枪支。其中一只箱子里堆满了他们昨天烧掉的那种枪⋯⋯但又不太一样。这些枪没有木质部分。看上去，它们都是崭新的。科巴由此判断，这些枪一定已经在箱子里躺了超过十个冬天。那就是说，它们并不是人类已经在使用的枪支。
他们在寻找新的武器⋯⋯并且已经找到了许多。
第二只箱子被打开了。里面是许多长金属管，金属管的一端膨胀起来，就像是即将绽开的花蕾。这些是什么东西？这只箱子的侧面有一些粗糙的文字。它们被绘制在一些更旧、更小的文字上。
RPGS①
RPGS是什么？科巴用手语问灰色和石块。他们两个都摇了摇头。科巴决定要把这件事查清楚。
他的观察被一阵枪声打断了。那是骤然响起的许多枪声。他的目光越过空地，落在了围栏的另一侧。那里有一座高大的仓库，紧贴在堡垒旁边。枪声就是从那个方向上传来的。
枪声吸引了科巴。他无法抵抗前去一窥究竟的欲望。
他们绕过围栏，攀上将堡垒和桥基处植被繁茂的地方分隔开的陡峭石崖。这道石崖一直延伸到桥下。三只猿沿着它，向枪声传来的地方跑去。
再次进入桥下之后，科巴立刻迫不及待地加快了速度。他们来到围栏的一角，向围栏中窥望。这里是一个相当狭窄的空间，一侧是一幢金属建筑物，另一侧是围栏中的一堵墙。科巴在这里看到了两个人类和一箱枪支。在这两个人类面前还有一堆沙袋。一个人类从一把枪上取下一个弯曲的部件，换上了另一个完全一样的弯曲部件。他蹲在那堆沙袋后面，瞄准了桥下岸边的一辆旧车。
灰色和石块紧张地趴伏在科巴两侧。科巴也是一动不动，看着一个人类在很短的一瞬间进行了多次射击——至少十次。子弹在金属车身上凿出了许多空洞，还打碎了车窗玻璃。
枪声震耳欲聋。科巴非常喜欢这种声音。
他的两只手在渴望着握住一把枪。
我们必须再靠近一些。科巴用手语说。石块抬起双手，仿佛是要用手语反对，但灰色抓住了他的手，把它们按了下去。于是，三只猿开始观察周围，寻找靠近的道路。
但想要靠近过去并不容易，他们面前挡着一道围栏。如果有必要，科巴会保持足够的耐心，尤其是当他看着这两个人类手中的枪射出子弹的时候。这两个人类之中，有一个身材高大，毛发浓密，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衣。他下巴上的长毛一直垂到了胸口。另一个人类则相当纤瘦，头发很短，也没有胡须。科巴觉得，任何猿都能将他折成两段。
又一团子弹的风暴进一步嚼碎了那辆旧车，但这次射击在半途中就戛然而止了。
“特里！”瘦子喊道，“卡住了。”
那个有许多胡子的大汉接过卡住的枪。科巴看着人类的一举一动。他需要搞清楚关于枪的每一件事。被称为“特里”的长须大汉拆下弯曲的子弹匣，拽了拽枪上的一个小拉杆，却没有拽动。
“该死。”他说道，“我要把它送到里边去。”
里边去，科巴心中想着，向仓库望过去，看到了一直关闭着的仓库门。特里打开了它。
“等一下。”瘦子喊道，“该你射击了，伙计。我可不想一个人试完所有这些AK。”
“不会让你吃亏的，麦克维。”特里走回来，从箱子里拿起一把新枪。他将子弹匣插进枪里，拽了一下那根小拉杆。枪发出“咔哒”一声响。科巴想象着自己弄出那“咔哒”一声，想象着当他将枪口指向人类时，人类脸上的恐惧。
当特里开始向旧车射击时，科巴从岩壁上越过了围栏。灰色和石块立刻紧随在后。他示意他们留在围栏旁。他则迅速跑向了特里没有关上的仓库门。
特里一次又一次地射击。
科巴来到仓库门口，向里面望去。
他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一只又一只箱子，全都和那个写着RPGS的箱子一模一样。它们堆积起来，比科巴还要高，比人类还要高。一排又一排，足有几百只箱子⋯⋯可能有好几千支枪。科巴走进仓库。他无法抵抗枪支对他的吸引。不由自主地来到离他最近的箱子前，伸出了手。
“这他妈⋯⋯”
科巴猛转过身，看到了那个身材细瘦，名叫麦克维的人正在用枪指着他。握在麦克维手中的不是那支卡住的枪，而是一支新枪。
“不要动。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知道，你能说话。”那个人又回头喊道，“特里！快进来！”
科巴没有动。他没有向那个人类表露出恐惧，也没有显示出要发动攻击的意思。他还没有决定好该怎样做。
特里也走进了仓库。
“该死的。”眼前这个人类说道。科巴并不确切知道人类这样说具体代表着什么，但他很清楚“死”这个字的意思。特里的枪口也在这时指向了他。
在这两个人的身后，科巴看到灰色和石块正向仓库中望进来。他以最小的动作，悄悄打了一个手势——后退。他们离开了科巴的视野。但科巴知道，他们不会走太远。然后，科巴再一次开始审视这两个人，决定下一步该怎样做。
麦克维和特里彼此对视了一眼，一齐盯着这头黑猩猩，然后又转头看看门外
“我们该怎么办？”麦克维问道。特里看上去是个莽汉，但他并不笨。
特里耸耸肩，AK冲锋枪的枪口却没有丝毫移动。
“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刚刚才发现它。”麦克维说。
“我们不应该把它打死吗？”特里问。
麦克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也许吧。”他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不，我不知道。”
“德雷福斯应该能知道要怎么办。”特里说。
特里的这句话肯定没错，但麦克维不想在他们去找德雷福斯的时候把这头黑猩猩丢在这里。他倾向于立刻杀死这只猴子，尤其是在看到这只猴子盯着他的眼神之后。从他们遭遇到现在，这只猴子没有动作，没有眨眼，脸上也没有过任何表情。
不要给自己添麻烦，麦克维告诫自己，类人猿在昨天刚刚和我们达成协议，不得进入对方的地盘，今天它们就钻进了城堡。它们破坏了协议，它们应该被打死，就这么简单。麦克维的手指扣紧了扳机。“你就是个丑恶的杂种，不是吗？”他一边说着，一边鼓动自己把手指勾下去。
事实是，麦克维喜欢射击，但他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杀动物。他喜欢枪给自己那种不可一世的感觉，但他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开枪杀人。在瘟疫四处扩散的第二年，一伙强盗冲进了安置所。砰！那时他一秒钟也没有多想就开了枪。他必须生存下去。
现在的局面并不同于那时。迟疑的心情让麦克维没办法给手指灌注力量。
“你打算这么干吗？”特里的声音越来越紧张。麦克维觉得他的同伴一定是快要发疯了，因为他自己现在就是这种心情。
“我不知道。你知道吗？该死的。我们之中需要有一个人去找德雷福斯。”麦克维想要做那个去找德雷福斯的人，但他知道，如果他提出这个要求，特里一定也想做这件事。而如果他留下来，这只黑猩猩却跑掉了，那时候他的麻烦就大了。不，他绝对不喜欢这个主意。
“我们打死它算了。”特里说。
那只黑猩猩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几乎连一根胡子都没有动一下，但突然间，它伸出了舌头，发出一阵麦克维听到过的最悠长，带着最多口水的嘘声。他转头看着特里，想要确认他的朋友也看到了这种情景。他们两个立刻又将目光转向黑猩猩，手中的冲锋枪依旧在指着它。但现在，那只黑猩猩已经原地翻起了筋斗，并且做出各种鬼脸，就像是⋯⋯
“该死的。”特里说，“你觉得它会不会是马戏团的猩猩？”
“我还以为他们已经不在马戏团用黑猩猩了。”麦克维说，“至少在猴流感以后不会再有了。”
想到那场流感，麦克维立刻又很想一枪打死这只猩猩。但他又禁不住觉得，这只猩猩的表演实在是很有趣。他笑了起来。这只黑猩猩翻着筋斗，绕仓库跑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它鞠了一个躬，又捏起右手的拇指和另外两根手指，放到嘴边，仿佛在吃着什么东西。
“老兄，我觉得它是想要东西吃。”麦克维一边说，一边还在笑着。
“它一定是和其他黑猩猩失散了。”特里说。他弯下腰，让自己能够平视那头黑猩猩，“你迷路了吗？”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过于响亮，“想要回家吗？”
黑猩猩显露出困惑的神情，它蹒跚地走到麦克维面前，想要握住他的手。麦克维急忙把手抽走。黑猩猩就站在那里，看着他。
“也许它们并非都能说话。”他说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觉得对这个家伙有些愧疚。我们有面包或者其他什么食物可以给它吗？”
特里久久地看着这只黑猩猩，然后说道：“走吧，离开这里，蠢猩猩。”
这句话很符合麦克维的想法。猩猩悄悄走掉，他们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他们也不必收拾射杀它之后留下的一地血污。这是最完美的解决方案。
于是，他朝门口挥了挥枪。这时，他注意到这只黑猩猩似乎正在朝门外观望，仿佛看到了什么东西。麦克维回头瞥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听他的话，”麦克维对黑猩猩说，“赶快离开这里。”
黑猩猩走出仓库，同时用力挥手，向他们道别。当黑猩猩彻底从视野中消失以后，麦克维决定忘记这一切。他还有许多枪要检查。这一整天大概都要射击中度过了。
在机械房里，马尔科姆和他的团队将携带的工具放好，开始为克服他们遇到的第一个巨大障碍做准备——他们要让水重新流过水坝。现在，水闸那里都已经干涸了。从水坝上方原木堆那里滚滚而过的水流充分证明了水闸内部的渠道——按照专业术语来讲——早已不受水了。
解决掉这个问题以后，他们就可以看一下机械房中的接线情况，以确定有什么地方需要修缮。然后，如果运气好，他们也许就能让珍贵的电流通过丘陵地带，从港湾下方进入城市。
要让水再次通过水坝，他们必须到达水坝内部的控水机械那里。而要做到这一点，他们需要通过这座建筑内部的一系列隧道。福斯特和肯普将绳子系在机械房墙壁里的一根粗大的垂直管道上，认真测试了绳结，将他们两个人的重量都挂在绳子上，直到他们确信绳子不会滑脱。卡维尔和马尔科姆找到机械房地板上的舱口，刮掉了上面沉积十年的铁锈，用工具柜中的撬棍把舱门打开。
看着这些工具柜，马尔科姆觉得，就算没有其他收获，他们也能在离开的时候为安置所带回不少有用的物资——一卷卷电线，工具，从未使用过的软硬导管，以及其他各种资材。这间机械房并没有受过洗劫，也许是因为它所在的地方实在是太偏僻了，而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们使用的电能是从那里来的。所以，他们也想不到要钻进一座水坝里，看看其中都有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