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眨了眨朦朦胧胧的眼睛,有点糊涂了。我究竟是在哪里?我认出了沙发上的佩斯利花纹,于是使劲坐了起来。丹尼斯从浴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条湿毛巾。
“哦,你醒了。觉得怎么样?”他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
我摸了摸前额,感到的眼皮很沉重,嘴里一股恶心味儿。“我觉得有点昏昏沉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从他手里拿过湿毛巾,躺下,把它敷在眼睛上。“别跟我说我晕过去了。”
他轻声笑了。“好吧,我不说,但确实就是这么回事。”
“天哪。我觉得我永远也无法忘了这件事。”实际上,我一点也不奇怪。这种刺痛的感觉,你是知道的。两天来我大部分时间都把它抛在脑后,但这样做是需要付出代价,做出努力的。况且最近我的压力真的很大。
“你想喝点什么吗?”丹尼斯问。我点点头,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听到他在冰箱里摸索,拿出一罐苏打水,接下来他找玻璃杯的时候,发出了“叮铃”的声音。
我闭着眼睛,洗衣房发生的一幕以慢动作的形式又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不禁热泪盈眶;我无法相信再也见不到艾斯特小姐。
丹尼斯把两只玻璃杯放在咖啡桌上,然后坐下,轻轻地把湿毛巾从我眼睛上拿开,把我扶起来舒服地靠在他身上。我太疲倦,太累,无法反抗,而且说实话,我根本不想反抗。我只是任由自己啜泣,伴随着眼泪和一大堆鼻涕。
这样哭哭啼啼十分钟后,我哭够了。丹尼斯扶着我,一只手伸到咖啡桌去拿纸巾,但他得再拿两次我才能清理干净和擤完我那些鼻涕。我觉得自己的脸肿得有平时的三倍那么大,而且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我只是坐在丹尼斯的怀抱里,想着,听着他的平静的心跳。
“你知道吗,”我静静地说,“我将永远为这件事感到内疚。”
丹尼斯抚摸着我的手臂。“我知道。但那时候你没有办法,帕拉斯。
“但是,我有责任保证我的员工的安全。艾斯特小姐……”我打了个嗝,“……她完全不应该受到样的惩罚。她没有对任何人做过什么。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圭多。”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两口气,实际上。一共是三口气。
他点点头,撞到了我的头顶。“你不是唯一一个想和他吵架的人。”
我挣脱了他的怀抱,坐了起来。“喂,你听着,丹尼斯·巴吉斯。你在谈论的是一个狼人,你跟他不是一个等级。让我来对付他。你听清楚了吗?”我可一点也不想开玩笑。
他只是懒懒的躺在沙发上说,“你试试看阻止我。没错,他是狼人,那又怎么样?你是说我对付不了他吗?”
我摇摇头。“不是。” 虽然我正是这么个意思,笨蛋。 “我的意思是那是我的工作,而且据我所知,上一次人类和狼人交手,这么说吧,那个人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才逃脱。这件事我来处理。”我两只手拧着湿毛巾,直到说完,才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什么。我真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丹尼斯惊讶地挑起了眉毛,倒吸一口气,他正想说什么,这时候咖啡桌上的电话响了。“我敢打赌我知道是谁,”我闷闷不乐地说。刚才那件事过去了,但如果说我曾经希望丹尼斯没有听出我的弦外之音,那这个希望也很快就破灭了。
***
“我是帕拉斯。”
“告诉我都发生什么了,宝贝。”“宝贝”这个词没能糊弄我。蛇发的“嘶嘶”刺耳得狠,我把听筒放得远远的,丹尼斯马上直直地坐了起来。虽然我知道美杜莎通过监视器知道了所有发生的事情,或者说大部分事情,但我也知道她想听听我的看法。
我伸手去拿苏打水,呷了一口,放下,这才从听到尖叫声开始讲起。我还没有讲到很关键的地方时,丹尼斯握住了我的手,轻轻的抚摸着我的手背,这使我得以平静地讲完,而没有变得歇斯底里。美杜莎不喜欢歇斯底里。有几个地方我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但我想这是可以原谅的。
结尾的时候我讲到格林说的有关诱使僵尸发生尸变的说法,我感到特别惊讶,蛇发的“嘶嘶”声居然开始变小了。我最后讲到清理工作,没有提到他们离开,或者任何事情。我认为没必要说。如果她看到了,那就看到了。我不想提这件事。
“你做得很好,帕拉斯。虽然这类事情很麻烦并且可能会加重三兄弟的担忧,但是圭多显然很有帮助,也许这件事还不算太坏。”就在我倒抽了一口凉气时,她接着说,“听着,帕拉斯。别跟僵尸在感情上有太多联系。我警告过你很多次,次数多得我都记不清了。”“嘶嘶”声升高了一级。 混蛋。 “但是,我想说当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处理得很及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再重复一遍,你做得很好。我会向三兄弟汇报你把酒店从危险和灾难中拯救出来的英勇行为的。”言下之意是,她也会向他们汇报圭多这个狗杂种干的好事。
我强忍着,向丹尼斯点点头,抽回了我的手。“谢谢你,美杜莎。”
“你感觉如何,明天能正常上班吗?”
我知道她下一秒就要提到我的……呃,软弱的时刻了。“可以的,夫人,应该没有问题。”
“很好。听着,我需要知道三楼的问题什么时候可以解决。我们最迟只能到星期六上午。我希望明天上午就能搞定这件事。有什么进展吗?”怪不得蛇发拼命地“嘶嘶”叫。
我瞪大眼睛看着丹尼斯。真是见鬼,我本来打算好今晚上去302房的,谁知道晕过去之后竟把这事给忘了。“实际上,我和塔尔博特警官通过电话,厘清了一些问题,但事情还没解决。等明天早上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信息。我还有一些锦囊妙计。”
“你最好把它们都拿出来,孩子。”好家伙,她的声音变得冷若冰霜。从女主角沦落到她鞋上的狗屎,所有的戏剧性都包括在一次谈话里面。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是的,夫人。我正打算用它。”告诉你吧,挂断电话的时候我简直高兴得要命。
我瘫倒在沙发上,看着丹尼斯。“你都听到了?”
他说,“是的,虽然蛇的‘嘶嘶’声很吵。”他打了个冷战。 这家伙还想跑去对付一个狼人呢。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脸沉了下来。
我没有回答,而是坐起身,并努力站起来。我的腿还是站不稳,但是我得努力控制自己。我还得到那该死的房间里去收集信息。
丹尼斯站起来,并在我跌倒之前及时扶住了我。“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他高声说,“你想也不用想,帕拉斯。你这个样子哪儿也去不了,更别说302房了。今晚不行。”他怎么老是知道我在想什么的,真是恐怖。而且让人气愤,我也许可以再加上一点。
我挣脱了他,结果跌落到沙发上。“我必须去,丹尼斯。我得找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否则我会丢了饭碗。更糟糕的是,所有员工都得卷铺盖走人。”我用手捂住了脸,手抖个不停。我知道他是对的——我还没做好准备,经过这么糟糕的一天,我感到一点力气也没有。
他在我面前跪了下来,握住我的双手。“帕拉斯,看着我。”我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全身一阵震颤。他也同样感觉到了,我敢肯定。“我们到那去了两次,而且警察也去过那儿。你想到那去干什么?”
我叹了口气。 我想可以告诉他一点点。他值得知道那么一点点。但我认为他不会喜欢的。
***
“我跟普通的女孩不一样,”我开始说。
丹尼斯开始转动他的眼睛,也许他想到了托德,于是打住了。他代之以讥讽的论调。“一点都不。”他坐的咖啡桌上,对着我,笑着,两只胳膊放在穿着牛仔裤的膝盖上。
“好吧,好吧。说下去。”
我想站起来走两步,但我知道自己还不行。我叹了口气。到底该怎么跟一个你觉得蛮有吸引力的男孩解释,你实际上有多怪异呢?
我在腿上缠绕着手指,又说了一遍,“我跟普通的女孩不一样。我以前跟她们是一样的,但已经不再是了。大约五年前,我住在佛罗里达海边的一个小镇上。我晚上在当地的一个酒吧工作,白天上课。我还没想好自己究竟要干什么,而且沙滩上的生活总是很……容易过的,你知道吧?”
丹尼斯点点头。他的表情这么专注;我无法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起共事了三年,而我却一直藏得这么深。我学会了,你瞧,让自己的隐私成为秘密。否则,它们可能会在你最没有防备的时候跳出来咬你一口。但是现在,我感到极度的孤独和害怕,而丹尼斯一直支持着我。我希望自己没有犯错。
“嗯,事情发生在传送门开放了大约十五年后,我们那个酒吧也来了一些生物。那些海里的人,你知道。美人鱼和人鱼,海妖,海仙女。还有来度假的其他物种。口岸离得这么近,我们自然经常见到这种人。过了一段时间,你就见怪不怪了。”
我停了一会,丹尼斯抓住我的手,轻轻地挤压它们。我说,“我不想说得太详细。这样不安全。简单的说就是,我拒绝了一个我以为是人类但其实不是人类的男人,他非常不高兴。所以,他要来拿走他想要的东西。”我低头看着大腿,丹尼斯握得更用力了,我觉得骨头都要碎了。“我呼唤女神求助。我呼唤了雅典娜。”
深呼吸,帕拉斯。 直到全部说完我才敢看丹尼斯的脸。“她回应我了。”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她答应帮助我,但我得发誓。自发誓以后,我就不是原来的我了。”
他没有催。谢天谢地,他没有催我。
已经五年了。五年来我的全部生活,我所有的一切,都因为一个不能接受否定答复的疯子而改变了。 神不喜欢听到“不”,特别是听一个凡人女子说“不”。接下来,那个凡人女子发起反击并且逃跑了,嗯,这件事神同样不喜欢。
丹尼斯轻轻地把一个手指放到我的下巴下面,抬起了我的下巴。“你没必要现在就把所有的事情告诉我,帕拉斯。我很感激你给我讲了我这么多。我知道后面还有很多,而且我想听更多。”
“但是等你准备好再说吧。”他的手指头抚摸着我的下嘴唇,我感到全身一阵颤抖。“我想跟你说的是,今天很长,今晚也很长,你今晚不能去302房,你同意吗?”
“但是……”我开始说。
“不行。如果进到那个房间却发现自己太累太累而没办法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你觉得这样有好处吗?”他说得有理。我点点头。“让我给你弄点吃的,然后你想的话,我们可以聊聊天。睡个好觉,我答应你,明天上午跟你一起上去。到那时我们就能弄清楚了。”
我点点头。老实说,我已经累得无法跟他争辩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和情感像一领铅袍一样压在我身上,我像个被放了气的轮胎一样又干又瘪。
***
我支撑着没睡着,直到吃完了丹尼斯做得美食;微波炉加热的鸡汤,几片饼干,还有一小块奶酪。我们没有说什么 话。丹尼斯也吃了一点,但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我,确保我在吃,而不是吃他自己那份美味到死的鸡汤。当我吃完了,他看到碗里还剩下那么多时,他责备地看了我一眼。我吐了吐舌头。他收拾了盘子,放进小厨房的洗碗槽。
他洗了手,用我的厨房毛巾擦了擦。我打了个哈欠,他说,“嗯,如果你没什么事,我还是走了。”
我顿时感到一阵恐惧。我的第一反应是告诉他当然了,我很好,你走吧。但是我接着跟自己说, 你在骗谁啊,帕拉斯?你不是一直想玩这个游戏吗? 虽然很困难,但是更困难的是想到要一个人面对不止今晚,还有几天以来的回忆。
“你能留下来吗?”我问。我不敢看他,不敢直接看他。我不敢相信自己大声说了出来。我匆匆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有点吃惊。我生气了,说,“不是那个意思。还是算了。”我从沙发上站起来,站稳了之后,说,“走吧。我没事。”我挥挥手,把他赶走,好像一点也没关系一样。
“不要这么凶嘛,”他笑着说。“我可以留下来。完全没问题。我想你指的是让我睡沙发吧?”
我朝浴室走了几步,说,“是的,你这个笨蛋。想进卧室一碗鸡汤可远远不够。”他大笑,我也感觉好多了。
***
在浴室里我换上了最喜欢的睡衣裤——我夏天和冬天都穿的一件白色的T恤和法兰绒短裤。我还是感到有气无力。镜子也这样告诉我。我又红又肿的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完全斜到一边的马尾辫,还有哭得通红的鼻子。真是难看死了。
我把头发放下来梳理,用冷水洗脸,还刷了牙。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感到筋疲力尽,但是干净的感觉真好。当我回到生活区,发现丹尼斯已经把自己弄得相当舒服。他打开了电视,脱掉了鞋子,把脚架在咖啡桌上,自己则稳稳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 他就是这样一个家伙。
我喜欢这一幕。比我愿意承认的要喜欢得多。
“嘿,”他说。“你看上去好多了。”
“谢谢,”我冷冰冰的说。“言下之意是我之前确实非常难看。你说的没错。”他笑了。
“过来,”他拍拍旁边的沙发。“过来坐。我们可以看看红鹳的求偶舞蹈。”他笑着说,而我也忍不住报以一笑。
我跳上沙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把被子从后面拉过来盖上。他搂着我;我感到又温暖又安全。我一直看到第一个广告,然后就沉沉睡过去了。
***
自从我来到酒店,她通常在梦里来找我。我对她又怕又爱;我很感激她但我同时又被承诺束缚着。神祗做任何事情都不会是免费的,虽然自传送门开放以来他们也受到新法律的约束。
我们没有用言语交谈——跟一个女神交谈是很困难的。我们站在沙滩上,浪花拍打着海岸。她半透明的裙子在风中飘拂,她的美貌既令人害怕又令人愉快。她朝我微微笑,我把这当做一个好的迹象。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否正确。
麻烦来了,帕拉斯, 她说。 你可以更改你的电话号码,你可以跑,但是他并没有忘记你。
我就担心这个, 我叹了口气,说。 他怎么啦?除了满世界追寻我之外,他就不能做点别的有意义的事情吗?
她又笑了。 你可以这么想。但是,并不是每一天一个凡人,特别是一个女人,都能在和神的角逐中占上风的。你很特别。在我给你身上做了记号之后更是如此。你没法躲藏多长时间了。记住你的教训,孩子。
我想这是你用你的方式告诉我明天放手去做该做的事情,不用担心什么, 我边说边把脚趾插入细沙中。
噢,你必须担心, 她回答说。 不管怎样,这一定会引起他的注意。他消息很灵通,虽然搬到内陆可能是个明智的做法。不要低估他,帕拉斯。特里同不是可以低估的神祗。我将尽力保护你。 她叹息了一声,开始渐渐消失。记住你的诺言。
好像我忘得了似的, 我说,向她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