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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崔斯坦

  我在议事厅来同踏步,对崔亚诺官员的口头报告几乎充耳不闻。

  「你这样让人很紧张。」最后一位信使离开之后,室内只剩我跟佛雷德,他开口提醒。

  「都怪你妹妹。」我咕哝着,怒气冲冲地坐进他对面的椅子,粗暴的力道震得木头吱嘎呻吟。那时几乎快到了大门口,她却硬生生地阻止我插手,因此只能束手无策地瞪着暴风雪,让她独自应付那场莫名招来的、也可能是她挑起的灾难。

  空气中弥漫着精灵魔法的味道──法力强大、不容小觑──它们的介入不是好现象。仲夏国王提示我们,终将得到释放和自由的预言可不是出于善意,其中应该还有个人利益的考虑。而如果他可以从中得到好处,隆冬之后肯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地阻挠。问题一直都存在,破除咒语究竟对仲夏王国有什么好处?再反过来问,隆冬之后会有什么损失?

  「希赛儿这么做肯定有她的理由。」佛雷德的声音将我从沉思中唤醒。他走向隔绝艾登的幻影墙,那家伙还在魔法笼里死命挣扎,一心要挣脱魔法。真希望玛丽快点找到地方把他关起来。「她大概以为他们都是好心人。」佛雷德补了一句。

  「我还以为莎宾能够缓冲她莽撞的行动。」

  佛雷德捧腹大笑,彷佛我的话荒谬到极点,然后对着笼子捶了一拳。「他在里面干什么?」

  「好问题,」玛丽大步走进来。「你们应该谨慎点,绅士们,我可不希望计划破灭,只因为你们说话不经大脑、无意中被人听见。」

  哈,拜托,我可是大半辈子都在小心翼翼地防范谁在偷听我说话,但我终究忍住冲动,对她的话不予置评。我用魔法封闭出入口,让拘束艾登的屏障变成透明的,但一看到眼前的景况,我气得大声咒骂。

  魔法笼子里血迹斑斑,黏了好些碎裂的指甲,艾登的眼神疯狂,手指已经磨到见骨的程度却一无所觉,继续又抓又扳,张大嘴无声地尖叫。

  「天哪,快放他出来。」玛丽哀号。

  屏障一撤下,玛丽立刻扑到儿子身上,然而艾登没有迎向母亲的安抚,而是像头发狂的野兽,威吓般地龇牙咧嘴,骂了一连串难听的字眼。

  玛丽畏缩地往后退,转身质问我。「你保证过他会好好的。」

  「我没那么说。」我把艾登压制在地,蹲着查看他疯狂的眼神里是否还保有任何理性的迹象。「他现在是不顾一切想要实现对我父亲的承诺,但我们横加阻挠,才会导致他心神丧失。」这种现象前所未见,至少不曾发生在人类身上,可能是父亲知道他的傀儡已毫无用处,因此故意用这种方式来解决,或者……

  「救救他。」玛丽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臂哀求,指甲掐进我的皮肤。

  「没有其他办法,唯一的方法是杀了我父亲。」或者让他赢得这场战争。

  「如果他死掉,我会让你付出惨痛的代价。」声音虽然不大,威胁的意味非常浓厚,爱子心切的她应该不会在乎全世界都要因此跟着陪葬。我必须想出解决之道,而且越快越好。

  「可以给他下药。」佛雷德靠向我的肩膀,急促的呼吸声咻咻地掠过耳际。「让他昏睡,这样对自己或对别人都不会造成伤害。」

  「你有药吗?」

  「我屋里有安眠药。」玛丽回答,却没有动作。

  「快去拿啊!」我咄道。「佛雷德,你去守着走廊,别让闲人靠近,眼前最不需要别人打扰。」

  他们两人双双跳起来行动,留下我单独陪伴生病的男爵,听他沉重的喘气声过了好半晌,才开口询问。

  「你还有一点理性存在吗,艾登‧雀斯勒?」

  名字拥有力量──即便在人类身上也如此。他慢慢转过头来,眼神恢复一丝清明。「是的。」

  「很好,」我坐在脚跟上。「只要你肯努力保持清醒,我会尽力帮你解脱愚蠢承诺的折磨。」

  「你可以承诺吗,王子殿下?」他声音沙哑,喉咙收缩。

  「不,」我偏着头,倾听他凌乱的心跳声。「最近许下好几个愚蠢的诺言,不只搞得自己头大,还因此疲于奔命。」

  「你很聪明。」艾登的前额抵住石头。「当时的我太年轻,糊里胡涂就对你父亲许下承诺,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我对你许下承诺的缘由不感兴趣。」我说,只希望玛丽手脚快一点。「把错误的抉择归咎于年轻不懂事,是老人常用的借口。」

  「不是借口,」他说。「只是解释,免得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说明。」

  交谈似乎能够帮助他神智清醒,我耸耸肩膀。「想告解就继续说吧。」

  「我当时承诺,只要巨魔摆脱咒语的约束,就以和平的方式将岛屿还给他。」

  「我猜也是,」随即咬住下唇,避免再用冷嘲热讽的语气刺激他。「为什么?」

  「当时年少、儍气,又走投无路,况且咒语已经持续好几个世纪,真要面临巨魔出匣的机率能有多高?」他用力拉扯,想要挣脱束缚手腕的魔法。「因此完全没有深思这个承诺背后的含意。」

  「你的意思是没想到会有必须实现诺言的一天,」我实在懒得掩饰尖酸的语气。「他答应给你什么回报?」

  「黄金。」他的脸涨红,我想不是因为发疯,而是羞愧的缘故。「我生活放浪,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父亲非常看不惯,因此干脆切断经济援助。我气炸了,同时知道……知道山脉底下可以谈交易。你父亲亲自跟我碰面,摆上美酒佳肴,还倾听我对父亲的抱怨,然后就提议要帮我还债,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我答应再次回去拜访他。」

  我皱起眉头,心里非常清楚只要父亲愿意,他可以变得活泼又充满迷人的魅力,让人极度容易信任他。

  「我顺利还清了债务,马上故态复萌,继续挥霍地生活。当债主又找上门时,我再度回到厝勒斯,他提出了相同的条件。」

  「第三次呢?」事情总是无三不成礼,肯定有第三次的交易。

  「他愿意提供数不尽的黄金,条件是要我承诺,如果他有恢复自由的一天,我得奉上岛屿的掌控权。而且只要他召唤,就要随传随到,按照他的吩咐办事。」艾登双手收缩,似乎想要握紧拳头却无法做到。「我认为他是大儍瓜,竟然赌上大笔财富换取这种不切实际的希望,我……我没想到诺言会有实现与拘束的效果。」

  「你真是错得离谱。」贪婪的家伙向来最容易上钩。

  「你以为我没有学到教训吗?许下承诺之后,我至少后悔了上千次。」他低头凝视地上草率擦拭过的血迹。「几个月前我甚至宁愿一枪打穿自己的脑袋,只是……」艾登忽然浑身战栗,自残求死的欲望和父亲的命令相违背,因此又开始发作,这时刚好玛丽回到屋里,看到鲜血从艾登嘴角流下,让我忍不住诅咒出声。

  「你对他做了什么?」玛丽质问,抱紧手中的药瓶。

  我把她的指控当成耳边风,径自撬开艾登的下颏嵌入魔法,以免他咬舌自尽。「妳有什么药赶快喂他吃下!」

  她的手不断发抖,小心翼翼量了药水倒进艾登流血的嘴巴里,他呛了一下、哑着声音嘶吼,企图把药吐出来,被我捏住鼻子强迫地吞了进去。

  「要多久才能发挥药效?」我问。

  「一阵子。」玛丽急得满头大汗。

  过了一会儿效果仍然没有显现,艾登的心脏怦怦跳得紊乱又强劲。

  「再多给他一点。」

  玛丽喂了更多药水给艾登,他诅咒地尖声吼叫,被我们的阻挠气红了眼,像是想把我们杀了。

  「没用。」我掇住艾登的肩膀,把他压制在地上。他不断反抗,力道大得出乎意料,过度用力的结果造成他身体上的明显伤害──皮肤毛细管破裂、关节突起、肌肉紧绷僵硬。

  「再多会害死他的。」玛丽的手一松,瓶子摔在地板上。

  「那他死定了,」我说。「他的心脏负荷不了这样的压力。」

  「那还得看我肯不肯。」一个熟悉的声音蓦然出现。

  希赛儿的嗓音吓了我一跳,我全神贯注在艾登身上,完全没感觉到她走近。她的脸颊上有一道红色伤痕,看起来应该是最近造成的,除此之外似乎完好无恙。马克站在她后面,脸庞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中。

  「双胞胎跟莎宾去拿我的包──安诺许卡的……库存品。」她跪在我和玛丽中间。「他做了什么承诺?」

  「把岛屿献给我父亲,」我答。「还有别的事情。」

  希赛儿眉头深锁,把一绺发丝塞到耳后。「这不是他的手法。」她喃喃自语,我还来不及追问她的言下之意,莎宾和双胞胎已经冲进屋里,一只箱子浮在半空中。

  「书。」希赛儿命令,维多莉亚从箱子里掏出魔法书丢过去给她,希赛儿迅速地翻阅,终于停在某一页。她匆匆浏览内容后说道:「这个应该可以。」

  「妳不能伤害他。」玛丽说道,但希赛儿充耳不闻。

  「荨麻叶和樟脑。」她说。

  维多莉雅皱眉以对,莎宾掣肘推开她,然后探头在箱里的瓶瓶罐罐中搜寻。希赛儿列出咒语所需的材料,然后把书放在旁边,开始东一点西一点地把材料加进碗里。

  「还需要一颗石头。」

  双胞胎东张西望,文森从地上捡了一颗小石子。「这个可以吗?」

  希赛儿点头,文森把石头放在她面前。

  「火。」

  莎宾递来一根蜡烛,接着希赛儿嘟哝了一句。「睡觉。」再以火点燃碗里的材料,然后全部浇在石头上,混合而成的不是草药和骨头,而是液态的火焰。然而倒下的液体竟然违反地心引力的定律,在空中形成圆圈,悬宕在翻过来的水盆中央,希赛儿再一次低声说。「睡吧。」小盆子翻过来,里面好像是水。

  「杯子。」

  维多莉亚拿起桌上的脏酒杯充数,希赛儿用杯子舀出液体。「扶着他不要乱动。」这时她才抬起头来,和我四目相对,无论眼神或她给我的感觉都带着些许犹豫,似乎不太确定会不会有效。

  「咒语的效果是什么?」我问。

  「让他进入熟睡状态。」她舔了舔嘴唇,一遍又一遍。

  「我们用安眠药水试过了。」我是故意说给玛丽听的,让她不要有太高的期望。

  「但这是魔法。」希赛儿说,然后把液体倒进艾登嘴巴里。

  「睡觉。」她重复着,室内的烛光霎时一亮,接着摇曳两下就熄灭了。

  突然有三颗光球浮现,但都跟我无关。

  「他……死了?」玛丽脸色沉下,好像快吐了。

  「是睡着了。」我偏着头聆听这个男人平缓稳定的心跳。「这样可以持续多久?」

  希赛儿吁口气。「隔两天就要再喝一次,还得想办法喂他吃东西,总不能让他饿死,不然就白忙一场了。」她站起身环顾四周,睁大眼睛看着地板上的斑斑血迹。「出了什么事?」

  我把艾登的头放在地板上,跟着站了起来。「被强制作用影响,他控制不了诺言的冲动,杀死了摄政王。」

  希赛儿惊愕地伸手摀住嘴巴,出于怜悯,转身向玛丽致哀悼之意。「夫人,我很遗憾。」

  「妳是应该道歉。」玛丽掏出手帕,为儿子拭去脸上的污渍。「都怪妳惹的这些祸。」

  希赛儿看向我、微微摇头,让我硬生生忍住已经到嘴边的反驳。希赛儿可以替自己辩护,却选择静默。

  「妳有地方安置他吗?」我不等玛丽点头就接着说。「现在就送他过去。」随即转身吩咐文森。「你去确保不要被人发现。」

  直到文森护送玛丽和艾登离开之前,我故意压抑自己不去看希赛儿,心里隐隐约约感觉到她满怀期待──应该是有话要对我说,但不论她想说什么,都要等一等。如果她不想忍耐,可以该死地命令我听话。刚才她就这么做了,而且毫无悔意。

  马克站在莎宾旁边──两个人站在一起看起来很突兀,却没有不自在的模样。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我直接询问马克,不想浪费时间在客套上。显然咒语一解除,他和双胞胎便立刻离开了厝勒斯,全速赶来崔亚诺,为的是要警告我。他们既然来了,父亲的先锋部队肯定是毫无疑问地紧跟在后。

  马克没有回答,仅从口袋掏出一封信递过来。我认得这是父亲专属的封印,封口的蜡似乎涂得很仓促。

  「这是什么?」

  「不知道,」马克的身体微微摇晃。「他只吩咐尽快交给你,不许拖延。」

  我伸手接过来,心里满怀犹豫,纸张感觉沉重无比。

  「崔斯坦──」

  「等等。」我打断希赛儿,不让她说下去,径自拆开封口。

  崔斯坦:

  五个世纪以来,统治者功亏一篑的梦想在你手里完成了。正如我对你的期待,过往的一切皆尽饶恕,赶紧带着希赛儿快马加鞭返回厝勒斯,好让我重新立你为继承人,你的百姓需要你回来,我也一样。

  苔

  我反复阅读好几遍,拿着纸张的手指微微颤抖,室内的一切变得恍惚。

  「崔斯坦,信里写了什么?」马克的疑问传入耳里,似乎问了不只一遍,我清清喉咙,声音有点卡卡的,因此再咳了一声。我重新阅读信纸的内容,彷佛听见父亲的嗓音,依稀看到他洋洋自得的表情,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就是阿姨那套格尔兵棋有个铁铸的正方形框架,缟玛瑙的棋子上刻划着我的脸庞。父亲把我当成手中的魁儡,随心所欲地操弄,只要一拉线绳,我就会遵照他的心愿去完成。他从来不曾关注过这样做的后果和代价,一径地强迫我顺从。

  我恨他。

  我恨他。

  我恨他。

  「崔斯坦。」感觉希赛儿拉着我的衣袖。「崔斯坦,听我说,敌人不是你父亲。」

  手里的信纸瞬间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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