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希赛儿
「我必须承认，」国王说道，那支用来对付死妖的长茅抵在地上。「实在想不到妳的模样竟然有可能比第一次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更糟。」他瞄了一眼我脏得黏成一团的头发，我忍不住畏缩了一下。「妳现在的模样证明我错估妳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这不是重点，却是我唯一想得到的说词。
「我不知道，只是有个哨兵跑来报告，说图书馆传出恶臭，好些图书管理员害怕有死妖闯进馆内，」他环顾四周的书库。「想起过往，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埋首在这些知识的神圣殿堂，当下决定亲自跑一趟，寻找问题的来源。」他扬扬眉毛。「完全没想到臭味的源头竟然是我亲爱的媳妇，妳一定想象不到我有多惊讶。」
「下水道。」思绪飞快地运转，绞尽脑汁想要找个理由挣脱他的掌握，偏偏找不到。
「嗯。」他皱眉。「那里最近的确是欠缺清理。」
「为什么?」我反问。「因为你把所有负责清理臭水沟的混血种通通都杀了吗?」
「不，是他们弃我而去，转而效忠我儿子。」他的目光转向马丁。「这些私人对话你不需要知道。」
我从莴脚椅上一跃而下，挡在马丁跟国王中间。「你不可以伤害他。」
有种看似受伤的情绪从他眼里一闪而过，但倏忽之间就失去踪影。「我为什么要伤害他?优秀的图书管理员现在很不容易找到。」
马丁一言不发，我转过头去，发现国王用深色盒子罩住他全身上下，彻底隔绝、不让他聆听或目睹我们的对话。
「妳在这里做什么?」国王再次询问。
「寻找安哥雷米躲藏的地点，只要查出他的行踪，逮到他就能够阻止罗南。」我选择实话实说，把谎言留到必要的时候再说。
「崔斯坦有足够的能力制止他弟弟，」国王说道。「他为什么不出手?」
「你自己又为什么不出面?」我反驳。「你不是说要和平收复这个岛吗?你的计划出了什么问题?」
「是妳出了问题，」苔伯特瞇起眼睛。「我的情报显示摄政王已死，据传是死于被我掌控的贵族手里;听说艾登爵士接受了崔斯坦的建议，继承他父亲的职位，两个人结盟，预备连手对抗我、抵御罗南和安哥雷米。」
「没错，」我直视他的眼睛。「你的消息非常灵通。」
「对，」他歪头凝视我。「而妳，希赛儿，简直满口谎言。既然艾登‧雀斯勒爵士没有履行他对我的诺言，此时此刻很可能已经濒临疯狂。崔斯坦显然模仿我的手法，另找他人冒充男爵。所以，艾登还活着吗?」
「他依旧活蹦乱跳，好得很。」我谎称。「是我运用咒语缓解你对艾登的约束，克制他的冲动，即便抵销不了你的魔法，至少可以让他暂时冷静。」
「如果妳真有这样的咒语，早就用在自己身上了。」
「是的，我也想过，」我说。「只是这些咒语是后来学会的，一开始并不知道。安诺许卡在死去之前，教了我很多东西，让我大开眼界。」
「身为母亲都应该这样。」
他果然晓得安诺许卡和母亲及我的关系，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妳为什么在这里，希赛儿?」国王仍旧问这个问题，「为什么崔斯坦派妳跟他的朋友去对付罗南，计划失败之后，他为什么又冒险送妳回来这里、试图寻找安哥雷米的藏身地?为什么他要假借他人之手、而不是自己去对付罗南?」
每问一个问题，他就逼近一步，问到最后几乎是跟我鼻尖对鼻尖的对视。
「他要保护崔亚诺，」我说。「追踪公爵是因为他是比较容易对付的目标。」
「荒唐，」国王咆哮。「杀死公爵，罗南少了掌控者，更会恣意横行，随意屠杀人民;而妳若捉到公爵，他只会命令罗南去救他。这个计划漏洞百出，缺陷一堆。假若没有其他原因或是更正当的理由，我儿子绝不可能同意妳这样的行动。」
「隆冬之后派出巨龙攻击崔亚诺，因此那个城市极需保护。」
国王的脸扭曲在一起，彷佛我这些话是胡言乱语。「崔斯坦手下的两个傀儡有足够的能力应付那个爱管闲事、没事来捣乱的妖精，他心里清楚得很，冬后才是……」
我不安地移动身体，国王立刻发现异样，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
「啊，问题点在于隆冬之后，这才是崔斯坦留在摄政王城堡，蜇伏不出的原因。」他望着我，凝神思索。「冬后对他做了什么?」
「没有。」我不敢再多说下去，深信不管自己编了什么谎言，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只会让他发现更多真相。国王太精明，对于隐瞒或欺骗这种事经验老到，擅长操弄别人于无形。
他的目光转向手里的长枪。「问题在死妖，」他收紧拳头，用力握住钢茅。「救命的恩情，至死都得偿还。」
我浑身绷紧，暗暗诅咒自己不够老道，竟然不小心就泄漏端倪，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他迟早都会猜得到。
「那个该死、冷血的贱人对我儿子有什么企图?」
国王下颚紧绷，手上的金属发出呻吟声，在他强大的手劲底下被折弯，我以前也见识过他恼怒、甚至发脾气的模样，但都比不上这回的愤怒。
「我们不清楚，」我的嗓音忍不住发抖。「她只说要跟崔斯坦见面，讨论结盟的事情，这也是我被迫掩饰身分的原因。」
苔伯特下颚肌肉绷得很紧。「不，不，绝对不可以同意，妳必须返回崔亚诺，告诉崔斯坦留在城堡的铜墙铁壁里，我会……」他眉头一皱。「罗南的问题我会处理。」
「你知道冬后的目的?」
「我有所怀疑。」
他还来不及详细解释，就有某种物体爬行的声音传进耳朵，后方远处的巨魔光球闪烁，随后整个熄灭。我僵住不动，如同胆怯的小兔子嗅到狐狸的气味，立刻全身充满戒备，唯有国王挺起胸膛，歪着头用眼睛搜索，竖起耳朵专注倾听，蓄势待发，随时预备狩猎。
「三只。」他呢喃。「不，四只。」
四只死妖!我手脚冰凉，脉搏怦怦狂跳，以前从没听过死妖会连手出击，牠们怎么会聚集在一起?除非有人授窻，特意派牠们出来……
笼罩马丁的魔法散去，我用嘴唇对他示意。死妖，他点点头，拿起丢在一边的长枪，武器尖端不停地颤抖。
轰隆隆。某只死妖呼号，另一后跟着出声回应。轰隆隆。
「听到了。」国王边说边举起双手，四周围的书架往后震起，一排接一排地滑开，彷佛它们轻如鸿毛，即便死妖的魔力和国王的互相抵销，书架的重力依旧在移动，然后有好几排书架应声倒塌，痛苦的哀嚎声传入耳朵，显然有其中一只妖怪被压在沉重的书架底下。
我们三人站在被清空的场地正中央，没有任何屏障，唯有那些从书架上掉落的书籍陪伴，仅有的照明来自于我身边的两个巨魔头顶，光辉忽明忽灭。
国王捡起其中一本，看了看书名。「税法大全。」脸上微微一笑，那本税法立刻冒出火花，先是魔法的银光、然后变成真正的火焰，由黄转红，一道阴影走到两个倒塌的书架中间，他们头顶的光球立刻熄灭。
马丁朝我走来，随着阴影里显著的动静，他紧张地发抖，但国王似乎不受影响，没有一点畏惧的表情，径自点燃更多书籍，一一丢了出去，用烧书的方式，在我们周围形成一个环状火圈。
忽地，死妖的螯针从黑暗深处射了出来，直接朝国王脸上飞去，他举起长枪把螫针拍到一边，哈哈大笑地讽刺。「臭虫，这样的雕虫小技，实在不够看。」
死妖嘶声尖叫地冲过来，庞大的白色身躯撞向国王，但我感觉后方有其他动静，立刻大声示警，然而国王的动作比我更快。他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长枪刺中前一只死妖，巨大的力道让枪头直接贯穿死妖咽喉，从另一边透出来，接着他猛一转身，抓住马丁的武器，挥向试图从背后攻击他的妖怪，长茅碰上如蝥针般的舌尖，直接从喉咙深处绞断。死妖痛苦翻滚，湿滑的身体前后撞击，在垂死之前做剧烈地挣扎，但是国王极其镇定地走了过去，拔出刺入牠体内的武器，啵的一声听起来很恶心。
火势逐渐减弱，纸张快要烧光了，看着火光越来越暗，心底的恐惧逐步上升，还有第三只──潜伏在书架中间，正在悄悄移动──就算巨魔国王再厉害，漆黑的环境依旧对他不利。突然间建筑物开始上下震动，部分墙壁倒塌，漫天的灰尘卷了过来，在天崩地裂、岩石撞向大理石地板的噪音底下，夹杂着至少两只死妖的吼叫声。
「听我号令，马丁。」苔伯特低声呢喃，炯炯有神的眼睛继续追踪死妖的动静。「你带着希赛儿转身就跑。」
「去哪里呢，国王陛下?」马丁的嗓音出奇平稳，虽然他的手指几乎要掐碎我的手臂。
「离开厝勒斯，回去崔亚诺。」他举起长矛。「你们现在立刻去崔斯坦最喜爱的地点，那有小径通往地面。」
湖泊。
「崔斯坦不曾提过有这样的小径。」即便是这种时候，我依旧认为苔伯特的说词不可信。
「我儿子的认知跟他心里的想法有很大落差，」国王走向书架，「如果莱莎真想看看她祖先的脸庞，根本不需要离开这个地方，主使傀儡的人亦然。」
他语带玄机，像用暗号似的，显然认为隆冬之后正密切监视这里的一切、意图阻止我。
「快走!」
马丁毫不犹豫，一把扣住我的手臂，快速穿越大厅，跃过一堆堆的书籍，攀越倒塌的书架，一直跑到侧门。
「卡住了!」他气得咬牙，用力扳动把手。
我有刀。「撞破它!」
死妖又在尖叫，我冒险回头瞥了崔斯坦的父亲一眼，他站在逐渐熄灭的火圈中央，浑身充满力量，傲然挺立、无所畏惧，在那一瞬间，他俨然是一位卓越勇敢的统治者。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转过头来命令。「快走。」
我立即遵守。
被撞破的侧门残破地倒在马路上，马丁呆呆地站在那里瞪大眼睛，彷佛这是他破天荒、第一次使用自己惊人的力量，我抓住他的手，拖向皇宫外围的空地。刚绕过图书馆的转角，就看到四个守卫迎面而来。
「死妖闯进图书馆，」我大叫。「只有国王陛下单枪匹马在抵抗它们，快去帮忙!」
那一瞬间，我怀疑自己是否犯了错，或许他们反而把这个当成是一劳永逸、甩掉国王统治的机会，但听了我的话之后，没有一个人迟疑，一齐冲了进去。
马丁似乎有些茫然，不知道要如何不被发现地悄悄穿过城里，我只好一马当先，带头跑进后面的小巷子，穿越中庭，尽可能选择以前朋友提过的、隐藏在阴影底下的路线。
但这样的路线毕竟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通往溪水路的大门深锁，好几位全身武装的守卫站在前方，戒备地监视四面八方，右侧的支流和顺着河道蜿蜒的小径没有特意防守，但要潜近那里而不引起守卫注意，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
「守卫会阻止我们吗?」明知道跟茗艾伯特一起效忠安哥畨米的爪牙──吉路米，就在他们之间，绝对不可以被他发现，但我依旧不放弃希望，低声询问。
「不仅阻止而已，」马丁伸手贴着墙壁。「宵禁还没有解除，就算已经结束，我们也没有理由去湖边，那里是崔斯坦王子的休憩地，从前国王也很喜欢去那里。」
「既然这样，我们只能倚靠魔法来遮掩行踪，」我低声咕哝。
马丁肩膀抖动，竟然是笑不可抑，而不是恐惧。「说得好像是件小事一桩，」他说。「妳向来周旋在贵族之间──他们的魔法强大无比，几乎是无所不能……细节、专注力，远远超过我，」他摇头反对，「守卫肯定一眼就会看穿我的伪装。」
「你是个失败主义者，马丁，」我咬住下唇，思索其他可能的选项。「这种特质不太好。」
「我宁愿妳用务实主义来形容。」
「我更希望你找到其他解决之道。」城市原有的噪音在此刻几乎静默，无法确认是国王和他手下的士兵杀死了所有的死妖，亦或是死妖吞了他们，然后现在正反过来追杀我们。
「妳能闭气多久?」
所有的杂念消失无踪，我转身瞪着马丁看。「为什么这样问?」
「曾经有一个凡人坐在桶子里穿过瀑布而来，在水势冲击下还能够活命，这是有可能的，」他畏缩了一下，彷佛单是这么想就很痛苦。「我可以用魔法变出桶子来。」
「有可能成功。」但我忍不住想到自己当初跳河的时候，若不是艾莉机智、迅速地反应，我可能当场就灭顶，不会存活至今;现在河水的急流仍旧足以致命，程度不输当时──况且目前的水温几乎可以冻死人，冰块不时撞击铁栏杆，阻挡水流通向海洋。万一马丁高估了自己，撞向侧杆的就是我们，他或许可以存活，但我肯定搭不过去。
马丁舔舔嘴唇。「维持桶子内部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关键在于密闭又不能透明，才不会被发现，不过这么一来，要控制方向就是极大的挑战，此外，桶子内呼吸的空气非常有限，因此……」
万一他被撞得失去意识，魔法也就跟着消失，我们就会成为水里的浮尸。
我倾身探出建筑物的阴影，打量在山谷里蜿蜒、层层向上的街道，偶尔有光芒闪烁，点缀在其间。时间不多了。
「你不必这么做，」我说。「你躲起来就能保命，他们要找的人是我。」
「我要为艾莉复仇，让安哥雷米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价，」马丁弯腰说道。「如果妳死了，我就没机会报仇，再者，」他补了一句，牵着我的手走出阴影，往桥上走。「国王不会善待那些违背他命令的人。」
「他很可能死掉了。」
「我不考虑机率问题。」他将我拉近，伸手环住我的肋骨，指甲抱进侧腰。「深呼吸。」
我猛然狂吸一口气，感觉似乎还不够，但已经没有下一个机会，魔法封住周遭，隔绝声音和影像，却无法抵销快速下坠的感受，我们侧身跌进水里，手肘撞到魔法木桶，痛得要命，随即在水中载浮载沉、上下翻滚，如同木头掉进充满白色浪花的激流里面，转得我头晕脑胀、反胃想吐，不论自己多么努力想要节省空气，依然随着每一次急流的震动冲击，急促地喘气。
然而最大的冲击来自于河道中的石头，木桶撞上去的时候我全无心理准备，牙齿用力地敲在一起，后脑勺撞到桶壁，痛得我大叫。桶子连翻带滚，被岩石挡住去路，我听到马丁低声诅咒，并用力地晃动身体，接着木桶又开始移动。我屏息以待，等着不幸撞上铁栏杆的那一刻，便会开始永无止尽地翻滚。这次提早准备等下可能要面对的状况，幸好没有发生。
剧烈可怕的震动终于告一个段落，魔法消失无踪，冰冷的河水淹过头顶，我的脚跟触及河床，双脚用力一踢，直接破水而出，我赶紧大口喘气，吐出满嘴的河水。
四周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湍急的水流一径想要把我拉向蜿蜒的隧道口，但根据经验，知道水流最后会冲下曾经是竞技场的台阶，必须在那之前赶紧爬上岸边。
「马丁?」我嘶声呼唤，在水中转动、环顾四周，随时防备万一被物体撞到的冲击。「你在哪里?」
唯一响应我的是自己牙齿上下打架的声响。「马丁?」如果他撞到头昏迷了呢?万一他不会游泳?如果很不幸的，又有另一个朋友为了要帮助我而牺牲生命，我要怎么办?
前方传来河水哗啦哗啦流进湖泊的水声，我必须尽快脱离激流的冲击力，双脚一踢往岸边游去，指尖摸到岩石边缘，双手高举，试着抓住可以累爬的地方，但是再怎么摸索，都只有被河水磨得十分光滑的表面。
好冷。我动作迟缓、四肢僵硬：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每一次踢水好像都无济于事，无法确定哪里才可以攀上岸边。快点!妳必须爬上去!我绝望地伸长手臂，再次摸索边缘，靠着仅余的力气，勉强往上一跳。
有股魔法扣住我的手腕。
我的身体涮地飞出水面，宛如一袋马铃薯掉在岸边，我蜷缩成一团，看着眼前的光芒眨了眨眼睛。等我喘过这口气，就要把马丁骂一顿。
但我根本没有机会，因为跪在眼前的巨魔，不是马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