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希赛儿
我将油灯的火焰捻到只剩一丁点，放在石头凹处，待我回来再拿，这才扶着岩石慢慢往下攀爬。随着每一次移动，松脱的碎石和砂砾便从坑道滚滚而落，幸好这些噪音可以掩盖我沉重急促的呼吸和如雷贯耳的心跳声。
「快到了，快到了。」我自言自语，突然听到有人讲话的声音。
「该死!还有另外一只!」
我浑身一僵，几个巨魔逐渐接近隧道口。
「快去报告，还有一只死妖闯进城内。」其中一位说道，杂沓的脚步声紧接在后，显然有人衔命而去。
「死妖怪，没想到牠们侵略性这么强，横冲直撞就是要进来。」
光球从眼前飘过去，我慌张地咽下惊愕的喘息，变动位置，挤进弯道屏住呼吸。几秒过后，巨魔的脑袋和肩膀出现在底下，显然是要爬进来查看。我极力攀住上面的大石头，手脚发抖，几乎可以确定当他听见我急促的呼吸声，稍微转头就会看到我躲在这里，但他仓促地退了出去。
「最近才钻进来的，」他告诉同伴。「臭气冲天。」
「封闭这里，不能让牠们轻而易举地找到下一餐。」
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蹦出来，我不顾一切地试着往上缩，以防被发现。这时钟声大响。
「留给矿工去对付，走吧，快一点!」靴子声喀喀远去，就在分秒不差的时间点，脚下支撑重量的狭窄岩壁空间突然陷了下去，害我整个人顺着隧道一路滑行，最后碰一声直接摔进厝勒斯城里。
裤子磨破、膝盖流血，但我不敢在现场逗留、花时间查看伤势，起身就跑。死妖的隧道出口就在乐土区附近，距离崔斯坦放我下来的月洞不远。我稍微确定方向，快步穿过街道，一点都不操心在混乱中被人认出来。
「死妖，死妖来了!」四面八方都是狂奔的巨魔，有人扛着沉重的长矛，有些人忙着逃命找掩护。光球闪烁，忽明忽暗，尖叫声四起。
我急速冲下一段又一段的楼梯，没有闲暇思索哪里才是通往图书馆的快捷方式，只想跑在如影随形的黑暗前面。
不单是乐土区有死妖出没，即便在河流对岸也有三处黑影在街上逡行。究竟有多少死妖闯进厝勒斯?这些怪物为什么突然充满侵略性?
「走开!」
四名守卫手持长矛跑上楼梯，我蹒跚地退到一旁，差点失足跌入喷水池里面，不久死妖刺耳的哀号声充斥在空气中。声音好近，太近了。让我忍不住纳闷妖怪是否知道我在这里，特意来寻找猎物。
图书馆的大圆柱就在正前方，入口两侧水晶烛台上的光球发出让人心安的光辉，但我不能大摇大摆地经过前门，就算图书管理员不会咄咄逼人、充满敌意，却也不会随便容许闲杂人等在书架间游荡。我只能绕道，走向过去常出入的后门。
门竟然上锁了。
忍不住骂了一串诅咒，如果崔斯坦听见肯定会引以为傲。我下意识举手要拔发夹，却只摸到卷曲的短发，当然找不到发夹。我轻触腰间的匕首，不确定这个是否能够撬开门锁。钟声依然回荡在洞窟之中，伴随着瀑布的水声，应该足以掩盖撬锁的噪音。
我抽出腰间的短剑，将利刃刺入锁孔，用全身力量推进。两种金属相互摩擦，当我试着转动利刃，竟然没反应。
忽然有讲话的声音朝我而来，是另一组巡逻人员。我双手握住剑柄试图拔出来，没想到卡在里面毫无动静。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死命拉扯。来不及了，守卫已经绕过转角，我从楼梯一跃而下，躲进阴影底下。
「那些该死的东西似乎知道我们的计划。」其中一位咬牙切齿，对着排水沟吐了一口痰。「城里少说也有十几只，搞不好更多。」
「矿工工会再不加快速度，牠们很可能一涌而入。」另一位答道。
「不是矿工的问题，重点在承造工人，」第三位加入讨论。「大树似乎承担过多压力，因此有一半人力在那里赶工抢建。」
「那是浪费时间，」第一位强调。「除了让崔斯坦摆脱愚蠢誓言的束缚，那样做根本毫无意义可言。看来老魔鬼还是疼儿子才会心软。」他们哈哈大笑，其中某人说道。「假如国王开启大门，那就不是我们的囧题了。五百年的囚禁生涯，终于恢复自由，却因为贵族间的仇恨，强迫我们继续躲在同一个洞穴里。」
「难道你想要被困在崔斯坦和罗南的炮火之间吗?」第一位提问，两人的回应被一连串的爆炸声掩没。
我缩在楼梯旁边，双眼盯着上方的黑暗，等待岩石当头崩落。厝勒斯一旦毁灭，每个人将无一幸免，连我也会跟着陪葬。然而除了滚落的碎石和飞扬的尘土之外，一切安然无恙。
「希望没有人在迷宫里面，」守卫听起来笑呵呵，声音却带着颤抖。「那里再也看不到商人往来了，感觉还真奇怪，就像一个世代的结束。」
「一个世代的结束。」三个守卫继续他们的巡逻任务。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这场爆炸代表隧道已经坍塌、迷宫全毁，不论这可以阻止死妖闯入或把巨魔关在里面，我逃出生天的途径也已然消失。
我的胃猛然下坠，恐慌像利刃一样深深扎入心头。我奋力保持冷静，告诉自己总会找到出路，就算没办法，我在厝勒斯还有朋友，需要的话，或许可以在城里躲上一阵子，等他们想出办法送我离开。既然我不顾一切地冒险进来搜寻情报，就不能空手而回。
我小心翼翼地从阴影中探出头来，查看四周确定没有任何守卫的踪影，才把注意力转向仍然卡在门锁的刺刀上，眼前显然无法从后门进入图书馆;坦白说，当下哪里都去不了，只能继续躲在阴暗的楼梯底下。厝勒斯全境封锁，除了国王手下巡逻的侍卫和负责猎杀死妖的人，每个人都躲在房门后面。
我站在下水道的人孔盖上，焦躁地转换两脚的重心，一面诅咒死妖、诅咒安哥雷米和苔伯特国王，更气自己的愚蠢。我卡在这里进退两难，只能被迫等到宵禁结束。
水在脚下缓缓流动，臭气扑鼻而来，我用衣袖掩住鼻子。
情况还能更糟吗?
我灵机一动，低头往下看。厝勒斯地底建有复杂的下水道系统，四通八达，每一处都跟中央系统衔接在一起──糟粕区也不例外。巨魔对脏污的容忍度极低，因此国王麾下有一组混血种专门清理下水道，保持清洁和畅通。他们生活在隧道里面，上流社会几乎无视于他们的存在。如果他们可以在底下自由来去，那我也可以。
我拨开勾住水沟盖的栓子，掀开铁栏杆，默默感谢最近帮轴承抹油的无名混血种，然后趴在地上往里看。下水道的直径大约六英尺宽，汗水夹杂着排泄物在中央流动。原本预期这里漆黑一片，没想到天花板上悬着昏黄的油灯，虽然昏暗却有照明。我抓住洞口边缘，慢慢垂下，最后双脚着地、横跨臭水沟两头。图书馆的厕所位于建筑物后侧，没错的话，最多走十几步就会碰到往上的竖井。
不出所料。管道空间以我的身材而言勉强过得去，头顶上方就是活动门，不幸的是竖井实在肮脏得很。
在此之前，我总认为从小在养猪农场长大的经验，已经把我与生俱来的胆小和神经质磨练得丝毫不剩，然而望着污浊的空间，实在很想掉头就走，但我必须找出安哥雷米的藏身地点，这是关系到无数人生死的关键。如果救人意味着要泡在巨魔的屎堆里，也只能义无反顾。
我脱掉斗篷，尽可能擦掉伸手可及范围内的排泄物，这才深吸一口几乎要让人作呕的空气，慢慢蠕动着爬进竖井里。
这真是恐怖至极的过程，好不容易往前攀爬大约六吋，就会往后滑一吋，我死命用靴子抵住湿滑的石头。臭气冲天，让人恶心头晕，心跳怦怦的声音传入耳际，让我忍不住担心万一卡在这里进退两难，该如何是好。彷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手指终于摸到活板门，我赶紧推开，新鲜空气灌了进来，狂吸了好几口，这才有力气抓住门的边缘，撑起身体爬出去。轻轻地碰一声，我终于坐在光滑的地板上。起身在黑暗中四处摸索，找到了洗脸盆和毛巾，尽量抹掉双手和脸上的脏污。
悄悄推开房门，隔着门缝左看右看确认附近没有别人，这才匆忙走向书库的深处。之前花了好些时间在这里搜寻安诺许卡的数据，对图书馆的楼层分布还算有点概念，赶紧加快脚步往史地区，希望能够找到安哥雷米名下所有的资产数据。我不敢伸出臭臭的手指头一一查阅，只能靠眼睛来回检视、查看一个又一个名称。但越看心情越沮丧，即便数据都在这里，单靠我自己，很可能要花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才能找到。
「就知道你在这里，该死的东西。」
咕哝声吓得我跳起来，转了一圈试着搞清楚声音的来源。
「我闻到了，如果你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啃光我的藏书，那你大错特错，啊哈!」巨魔从书架后方蹦了出来，手里抓着猎杀死妖的长矛。
我仓皇倒退，惊慌地举起双手。「马丁，住手!」
长矛瞬间停在半空中，距离我的脸庞不到几吋。
「你是谁?」光线一照，随即听见他尖锐地倒抽一口气。「公主殿下?妳在这里做什么?怎么闻起来就像──」
「我从下水道钻进来的。」我有点难为情地坦诚。
他呆若木鸡。「妳有摸到书吗?」
「我有洗手。」我说。「马丁，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万一被国王发现，后果不堪设想。」这些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但随即发现自己根本没搞清楚马丁究竟效忠哪一个阵营，或者他的心思都在管理图书上面，对其他琐事都漠不关心。
「妳专程跑来这里搜寻财产资料?」他语气僵硬。「所以妳预备定居这里?」
我摇摇头。「我们试着寻找安哥雷米的踪迹，知道他在……」看见他脸上的神情，我警觉地闭上嘴巴，退后一步。马丁或许内向害羞、爱书如命，但他仍然是位巨魔，随便用点力气就可以置我于死地。况且在他所爱的女孩发生了那样的惨事后，或许会把满腔怨恨归咎在我身上，认为我是罪魁祸首。
「艾莉的遭遇让人非常遗憾，」我低语。「她是我的朋友，为了救我而失去生命。」
马丁静默无声。
「妳知道安哥雷米是怎么对付她的吗?」他忽地开口，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他把她锁进箱子里，抬到外面游街示众。全城都听得到她凄厉的尖叫声，直到再也没有声音为止。」他伸手扶着书架当支撑，无意间碰落了好几本大部头的书。「我尝试要帮忙，偏偏法力不够，希薇女公爵和皇后都袖手旁观，连国王都置身事外。」
泪水滑落我的脸颊。「我无法让她死而复活，但可以给你为艾莉报仇的机会、跟公爵讨回公道。只要找到他的下落，我们就会把他杀了。」
马丁瞪着双脚看了好久，让我忍不住纳闷他是否在等我自己识相地离开。或许这样的承诺只是空话，毕竟复仇无法弭平他所承受的伤痛。
当马丁终于移动身体时，我忍不住畏缩了一下，但他仅仅伸手到长袍底下，掏出一只细长的玻璃瓶，上面系着纯银的项链，瓶子里的东西发出浅蓝色光芒。我立刻明白那是什么──月神的灵丹。
「崔斯坦向她承诺过，一旦当上国王，就会颁布命令允许百姓自由联姻，不限血缘和身分，」马丁说道。「但我不想冒险，以防……」
我忍不住纳闷马丁的担忧是什么?是忧虑崔斯坦之后可能会想尽办法规避诺言，还是担心他当不上国王?
还来不及发问，他径自说道。「我悄悄溜进花园里，偷了一小瓶月神的灵丹，说服艾莉在下一次月圆的时候使用──」他眼神转向我。「──就是妳破除咒语的那个晚上，然而那时，她已经永远离开了。」
我张开嘴巴想表达歉意，却发不出声音。
「即便崔斯坦赢得王位，最终实现诺言，」他说。「对我们而言，都已经太迟了。我早该甩掉这瓶该死的灵药，」他拉扯项链，「留着也没有用。」
在他扯断银炼之前，我抓住他的手，用力捏紧。「不是没用，请你留着它。对她而言，这个东西意义非凡，如果看见你把它丢了，她会很伤心的。」
「这是没有用的废物，」他重复。「安哥雷米在我有机会更认识她、真正了解她之前，便夺走了她的生命。」
「我了解，但或许有一天──」我正想开口说或许有那么一天，他会遇见另一位跟艾莉一样足以令他倾心的对象，但最终改口说道。「或许有一天，它可以给别人一个机会。」
「或许吧。」他沉默良久，终于改变心意，把玻璃瓶收回长袍里。「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亲眼目睹公爵流血致死，如同他女儿一样。妳要我帮什么忙?妳想知道什么数据?」
我约略解释我们手头上仅有的线索，他迅速在书架中间来回走动，抽了好几本书，摊开放在桌上。「这些都是安哥雷米名下的土地，」他用手指头慢慢描画小岛另一端那一大块区域。「他们的产业都在这里，唯有城堡跟邻近的区域在大崩塌之后付之一炬，毁得一乾二净。」他摇摇头。「毫无痕迹，人类不愿意看到我们有任何遗迹存留下来，即便那里还有一些比较大型的结构体形成的废墟，任何塑像应该都遭到摧毁，不可能保留下来。」
我的手指死命按住桌面，试着不要被挫败的情绪打败。「真的没有一点跟巨魔有关的遗迹存留下来吗?小岛上再也找不到任何符合形容的地点?」
「就我所知是没有，除了……」他犹豫了一下。「不，安哥雷米的祖先没有任何一位的坟墓位于那里，莫庭倪跟其余伟大的家族都有联姻关系，唯独他们例外。」
「你在说什么?」
「莫庭倪的坟墓就在山里，」马丁回到书架那边，抽出另一本，书中尽是色彩鲜艳美丽的插画。「大崩塌以后再也无法这么做，但是在那之前，每一个莫庭倪的坟墓都在山里，国王或皇后去世时……」他停止翻阅的动作，将页面平摊开来。
我瞪着那幅画。「他们把脸孔雕刻在岩石上。」
马丁点点头。「是的，雕像过于巨大，就算人类知道地点和位置，依旧很难破坏它。」
我立刻确信这就是安哥雷米躲藏的地点，得知这件事的同时，神秘拼图的碎片一一归位：包括安哥雷米似乎对莱莎伪装的破绽一无所知，反而跟应该是自己女儿的女孩动作非常亲昵，看来他早就知道安蕾丝是莱莎伪装的，而且已经知道了好一段时间。
「这个地点在哪里?」我问。
马丁转身拿了一张地图，接着定住不动，睁大双眼。
「如果我的记忆没错的话，」一个低沉的声音岔入我们的谈话。「正确的位置就在这里。」搭配声音的那只手从我的肩膀上方伸了过来，胖胖的食指点了点群山深处的某一点。
我颤栗地深吸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去，缓缓抬起目光，最后对上苔伯特‧莫庭倪国王那对银色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