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崔斯坦
「你们这些巨魔在山上搞什么鬼?」克里斯嘟哝着,不住地搓揉双手取暖。
「我们喜欢宏伟壮观的东西。」我的手肘靠着突出的岩石。黎明将近,晨曝乍起,阳光现身在地平在线,照亮两位雄踞在宝座上、一王一后的巨大石像的脸龎。虽然岩石历经岁月和时光的摧残,国王眉尖上的皇冠看起来依旧熟悉得很,我曾经无数次看它戴在父亲的头顶上。
克里斯咬牙吹了一声口哨。「这是你的亲人?」
我点点头。「这是第一代,他是仲夏国王的兄弟,拥有长生不老的寿命,直到铁器将他们困在这个世界上,即便如此,他们离开人世之前,依旧统治了好几百年。」
「通往坟墓的隘口要从他们中间穿过去?」
「对,」我说。「再给阳光一点时间就会看见了。」
晨曦的金色光芒顺着雕像慢慢往下移动,渐次照在皇后奢华的珠宝装饰品上,国王织锦的外套,以及斜躺在膝盖上的令牌。她的腿上则有一把剑,接着阳光又照亮了别的东西。
「那是什么?」克里斯倾身向前,好奇询问。
一个布包悬挂在两座雕像中间的隘口上方,松脱的一端随风飘荡,劈啪作响,不论里面裹了什么东西,尺寸都不小,我身上开始冒出鸡皮疙瘩。
「某种东西,」我低声回答。「这是故意要让我们看到,大家靠紧一点,不要分散。」
一行人逐渐接近宽阔的空地,我以魔法做屏障,一方面遮蔽行踪、一方面防范任何形式的攻击。太阳需要再升高一点,才能照亮黑暗的地面,路上只有一组脚印,但是克里斯依然坚持要用拐杖拨弄前方的地面。「我可不想被人愚弄。」他咕哝地说。
我没有反对。即使天气严寒,汗水依然顺着他的眉毛而下,节奏急促、紊乱的心跳声让人很难忽视,如果多做一点事情能够缓和他紧绷的神经,那样最好。
那包东西在强风底下摇晃摆动,不明液体从浸湿的布料往下滴落。太阳爬升到背后的山巅,晨曦挥洒在小径上面,我的目光随着水滴的方向,发现那包东西底下有个红色大圆圈,因着风向改变,金属的血腥味钻入鼻孔。
「天啊。」克里斯嚷嚷,我心里开始挣扎,很想叫他掉头返回营地,免得受到伤害,然而除了安哥雷米以外,莱莎跟罗南都活得好好的,世界上还有哪里是安全的所在?克里斯明明知道眼前有危险,依旧答应同来,现在要他回去,他肯定不会感谢我的贴心。
「不管那人是谁,死亡的时间都不会太久,」克里斯说道,停在鲜血的圆圈之外,「碰到这么冷的鬼天气,尸体应该很快就会结冻的。」
我已经猜出那人的身份,同时瞥见那件包裹在微微地颤抖,知道他还有一口气。「这个若不是警告、就是陷阱,或是两者都有。」我提醒。「小心一点。」
我直接划破吊住包裹的魔法,把湿透了的「身体」放在雪地里,这才松开托住的力道,布料散开,被截断的肢体跟着滚了出来。
克里斯脚步踉跄、表情仓皇地退开,对着雪堆反胃干呕。我也很想吐,却只能啰下苦涩的胆汁,勉强走向垂死的巨魔。「马丁?」
他没有应声,睁大的眼睛微微地抽搐,眼神涣散、视而不见,已然陷入昏迷。对他而言这样反而是恩典,因为用在他身上的折磨无异是在测试法力薄弱的巨魔能够忍耐到什么程度,然而他已经没救了,这么严重的伤势根本无法挽回。
我跪在他身边,抽出刀子。如果一刀命中心脏,当下就可以结束他的痛苦,算是我对他的回报。当我举起刀子,他的眼神突然清明过来。「不!」
我放下手臂。「马丁,你不会想要再撑下去!」
从眼神看起来,他很清楚自己所遭受的折磨,但他依然顽强地说道。「还不能死,我要撑下去,在安哥雷米没付出代价之前,我不会瞑目的。」他迟钝地蠕动身体,在雪地上拱起背脊,脖子转来扭去,徒劳无功地试着要移动躯体。「他必须为自己对艾莉所做的事付出代价。」
「会的,」我说。「我保证让他为此偿命。」誓言的力量搅动周遭的空气,他安心地躺回去,直勾勾地盯着我看。「让我帮助你。」我说。
「不必了,」马丁低语,「我要亲眼看见他死掉,否则死不瞑目。」
我轻轻吐口气,知道自己无法拒绝这样的要求,随即转向克里斯,他依然跪趴在那里。「你带他回去找希赛儿的奶奶,他应该不会很重,毕竟少了──」看到克里斯惨白的脸色,我立刻住嘴,接着他点点头。
「帮我把伤口烧灼,」马丁细语。「我不想在等待的过程因为失血而死。」
我应允了他,但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魔法不听使唤。我犹豫不决地再次尝试提高温度,但又一次失败,让我紧张地直咽口水。
「希赛儿比你勇敢多了,」马丁咬紧牙关。「她不会因此畏惧或退缩。」
「我知道,」火焰终于在掌心燃起,血肉烧焦的腥气弥漫在空气里,马丁大叫一声,随即昏了过去。结束之后,我忍不住对着雪地狂吐。
「去吧。」我告诉克里斯,没有回头确认他是否遵从,径自跟着马丁滴下的鲜血痕迹走进峡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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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边的岩壁如高墙竖立,远在巨魔跨进这个世界之前,这里就因河水的冲刷变得陡峭无比。起初石头上没有任何雕刻或修饰,直至绕过第一个转弯处,才开始出现巨型雕刻物。无数的王子和公主的头像、公爵与公爵夫人声立其中,他们的表情非严肃,和我长得异常相似。许多脸孔我都十分熟悉,然而当我越走越近,细看才发现因天候和气象的冲击,已经磨去所有的细节,只能隐约看出脸孔而已。磨损与否其实无所谓,这些都是我的家人,没有一位例外。安哥雷米没有权利跨足此地。
峡谷蜿蜒地穿梭在两山中间,前面突然变得开阔起来,第三座山峰就在圆形空地的最远程,中央有一座湖,湖水已然结冰,环绕在湖畔周遭的雕像都是大崩塌以前的诸王和皇后,一度燃烧着巨魔之火的眼睛嵌入玻璃,感觉就像每一对眼睛都盯着我,默默地评断和检验。这个地方充满魔法,从地面到上空,无处不在,浓烈得让人差点喘不过气来。
独独没有生命迹象。
或许他已经离开了,细微的声音在脑海中呢喃,你迟了一步。
我不认为是这样,坟墓区是岛上最易守难攻的地方,安哥雷米可以好整以暇地躲在山里拖延时间,直到莱莎和罗南抵达此地。只是他不知道我们的打算是赶在他们抵达之前就先离开,当我挺身和弟弟决战的时候,地点必须由我来选。
按我的条件。
走到湖边眺望着湖面,两道瀑布分别从山巅的脸孔处冲刷而下,中间有一扇门,大约是我身高的两倍,用岩石雕刻而成,门扉紧闭。
足迹和血迹一路环绕湖的右半边,然后在洁白的雪堆那里转向左边,我使出细微如丝的魔法,探索雕像周遭,查看是否有任何人藏身在巨大的石雕后面,同时利用敏锐的感官系统,侦测附近是否有巨魔的法力存在,然而空气中充斥着太多钝化的魔法,实在很难分辨出来。
或许他们就是要用障眼法来朦混。
即便举起魔法盾牌护住全身,我并没有因此松懈下来,依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安哥雷米太狡猾,低估他的结果很可能让自己枉送性命。
轻轻吁口气,我慢慢踏上结冰的湖面,朝那扇门走去,大约到半途,突然有强劲的能量在涌动,目的非常明显,我拔腿狂奔,可惜迟了一步。
湖面爆开,液体的火焰围国围绕,脚下的世界忽然陷落。
护住身体的魔法把我拖往湖底深处,滚烫的湖水形成密集的气泡,视线一片模糊,急速下坠的结果让我距离湖面越来越远。
奸诈的浑球。
我释放出一部分的魔法屏障,宁愿冒着被热水烫熟的危险,也要借着水的浮力升起,虽然重新浮出水面的瞬间,就是最脆弱的时候,随时都可能面临安哥雷米的突袭。
我预作防范,魔法像绳索一样挥了出去,盲然地攻击某一座雕像。但是绳尾撞上湖面,那里有一片隐形盾牌把我的魔法力道反弹回来,后座力迫使我沉向湖底。我再一次出手,这回更加用力,然而没有杠杆作用,反而让护身的球体连翻带滚,我被转得天旋地转、顿失方向感,最后碰地撞上湖底。我发挥全部的力道攻向盾牌,把它炸开,巨大的力道撼动大地。
魔法的绳索再次破水而出,窜向空中,搜寻可以着力的定点,却被安哥雷米的法力弹开,使我的绳索无法触及任何可以支撑的地方,我盲目地随机攻击,每一次的魔法互撞,都以强劲的震荡和爆炸收场。
声音越来越响。
绳索在空中飞来飞去,我的注意力转向脚底的石头,将热气灌入地底,直到它变红发烫。湖水变得滚烫,在强劲的爆炸当中瞬间蒸发成水蒸气。藉由白茫茫的雾气掩蔽,我从湖底疾射而出,稳稳地降落在瞬间干涸的湖边。
魔法的利刃呼啸而过,一刀又一刀直接砍在盾牌上,魔力来自四面八方。我抽出佩剑,用魔法罩住,仔细侧耳聆听,用力一挥,一面抵挡、一面摧毁所有隐而未见的武器,银色火星激射而出。
我转向门口。
「出来,出来。」我好言相劝,将魔法一束一束地送进门缝里,再扩增音量,直至震耳欲毁的程度。我用魔法手指模仿利爪抓门的声响,可怕得让人难以忍受。我微微一笑,一再重复这个动作,接着握起拳头用力一捶,花岗石立刻龟裂,出现巨大的缝隙,我再次出拳,一大片石块剥落下来,摔在地上砸个粉碎。
我实在不想再拖延时间,他知道我在玩把戏。
「不要逼我摧毁厝勒斯以外的历史遗迹,」我举步上前,距离入口不到两三步。「你不如正大光明地走出来,别再躲躲藏藏、丢人现眼。」
「我不会上当的,王子殿下。」安哥雷米的声音透过魔法隐隐传递出来,就算他害怕大难临头,语气里根本听不出心底的恐惧。「我在这里舒服得很,顺便问一下,你有收到我的礼物吗?你派那种软脚虾来送死,理由让人费解──况且他还知道那么多东西。」
不晓得马丁在残暴的刑求之下会跟他说什么?但是玩游戏总要有对手,不然很无趣。「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他,当然不会派他来办事,他来这里另有理由,就是找你算账,你应该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安哥雷米。」
寂静无声。
「想知道我怎么会找到这里?让我告诉你,」我不等答案就自动说下去。「是莱莎亲口透露的,」我整理衣袖,抚平皱纹。「我这个姊姊是双面人,两边讨好、谎话连篇,公爵大人,你却放心地把傀儡王子交给她照应。以你多疑的天性而言,这实在不像你的作风,但是话又说回来,或许你只把信任的特权留给那些帮你暖床的女人。」
四周只有风声在呼啸,汗珠滑下我的背脊。
他会不会对我们的计划起了疑心?现在的周旋该不会就是陷阱?
这时他突然开口。「你对自己过于自信,以为你的口才可以打动每个人,崔斯坦。」
「人不可能完美,大家都有缺点,」我收起笑脸。「她显然愚弄你好一段时间,不是吗?让你误以为她是安蕾丝,我相信你为此气得牙痒痒,但她肯定也说服你继续假戏真做的优点,而她所揭露的诡计远远超乎你的想象。」
望着龟裂的花岗岩,我终于卸下之前筑起的围墙,沉心面对每次提起好友名字时的心痛和感伤。
「杀死安蕾丝的凶手是莱莎,不是我父亲。他没有下令杀了安蕾丝,但我相信莱莎另有一番说法,你还相信她吗?」我停顿了一下,给他时间消化。「只有儍瓜才信她,那个女人奸诈又狡猾,比你、我都要不计代价,一心追求她想要的目标。」
「她在我家住了一辈子,你这个满嘴废话的笨蛋。」安哥雷米咆哮道。「难道我会猜不透她的想法?哪种胡萝卜能吸引她上钩?要怎样利用她当工具?这些我胸有成竹。」
安哥雷米唯有丧失掌控权的时候才会乱发脾气。「诚如你说的,公爵阁下,你拥有她大半的人生,不只把她当佣人,更是你的娼妓,一旦她变成皇后,她还会再忍耐你吗?好好想想吧。」
「她不是儍瓜,她知道唯有我可以掌控罗南。」
我凝聚法力,送进花岗岩的缝隙里,让他皮肤发热、刺痛。「对了,要感谢我亲爱的姊姊,我们才知道要来这里找你。」
希赛儿他们应该进去里面了,我感觉到她正四处移动,绷紧神经、满怀期待,但她已经准备就绪了吗?如果再拖延下去,安哥雷米会开始怀疑我另有图谋,到时计划很可能功亏一篑。
我叹了一口气,擦亮大衣上面最后一颗钮扣。「够了,公爵阁下,你知道罗南不可能及时赶来这里救援,别再拖延时间了。」
呵呵的笑声在山间回荡。「是呀,他应该不会很快赶来这里,但我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必定能够理解一旦杀死我、让那孩子无人管辖、胡作非为的后果,我想你不致莽撞行事,何况我也采取了防范措施──只要你破门而入,里面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都会一起陪葬。」
包含希赛儿和我最好的朋友。
「除非你插翅飞出去,」他继续说道。「不然当你回到海边的时候,只会看到满目疮痍、横尸遍野的空城。」
仔细思索他的话,不安的感觉沿着脊椎蔓延而上。「你跟罗南都不希望看到厝勒斯毁于一旦。」
「那是当然,」安哥雷米回应的语气充满嘲弄。「不过话说回来,罗南又不在那里,」他哈哈大笑,从他拄着拐杖喀喀敲在石头地面的声音判断,似乎正慢慢走回墓穴深处。「听我建议吧,王子殿下,赶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