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希赛儿
醒来的时候，我嗅到木头燃烧的烟味和烤肉的芳香，感觉浑身酸疼，只是没有那么痛。
「醒过来了，先给你们一点独处的时间。」是奶奶的声音，我用力眨了眨眼睛，崔斯坦俯身盯着我看。
「感觉怎样?」他温柔轻声询问。
「好多了。」我转头打量着四周。「不记得是怎么回来的。」
「那是因为妳一直昏睡。」他答道，左右转动脖子，伸展背部肌肉。「妳看起来很娇小，体重却很沉。」
我朝他做鬼脸，让他扶我起身。「我想问的是，你是怎么找到营地的?」
「我有自己的方法，」他低头吻我。「妳或许不太希望我找到这里来，因为大家都很气愤，说妳不该逞强冒险。」他继续辗压我的唇，吻得更加用力，牙齿轻咬我的下唇。「妳在想什么?」
「你自己逞强冒险的时候，当时又在想什么?」
他发出嗯啊的声音，有点恼羞成怒、又不得反驳，最终坐在床边。他健壮结实的手臂穗稳地扶着我的背脊，看着他乱糟糟的头发、被扯破的上衣、被煤烟熏黑一块的脸龎，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让我忍不住纳闷已经有多久没看过他的笑容，会不会从此以后他都是满面愁容、不苟言笑。对于自己家人的事情，他究竟知道多少?如果他一无所知，现在告诉他会有帮助吗?
「还好吗?」我问道。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显然想要回避我的问题，但还是改变主意，迅速但僵硬地摇摇头。不好。
「你阿姨，」我开口，「说了好些关于你父亲的事情──」
「别说，现在我做不到，」他打岔。「以后吧，我只是……不愿意去想那些事，避免去想他跟她们。」
我很心疼，跟他一起感同身受，深刻了解那种失去亲人的痛苦。即便母亲已经过世很多年，我却一无所知，直到安诺许卡揭露真相，我才恍然大悟，那时候的伤痛就已经叫人难以承受，好像重新被挖开的伤口。假若父亲跟着走了，或者奶奶也撒手人寰，那种悲伤和痛苦肯定是可怕得难以想象。
「对不起。」我低语，伸手环抱他的脖子将他拉近，感觉他温暖的呼吸温热地吹拂在锁骨上，我小心翼翼地为他解开蓬乱打结的头发，耐心等待他是否想要说话，心里明白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催促，避免给他压力。只要他知道我能体会他的伤痛，或许这样就够了。
他的手溜进我的衬衫下襬，炙热的掌心贴着下背，另一只手缠住我的头发，与我紧紧依偎着，彷佛我才是坚强勇敢的那一人。
或许我的确比较刚强。
「我要他死，」他的声音含糊不清。「还为此做过计划。」
以前他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那似乎像是一百年前的陈年往事。我们站在厝勒斯的马厩里面，我用石树的蓝图当威胁，要他老实告诉我真正的计划，而今回顾起来，当时的他是如此年轻稚嫩，深信自己在情感上能够坚忍不拔，只因为从来没有面临考验，至少不是真正的磨练。现在，他已经不复原来的天真，这阵子所面临的伤痛、恐惧、失亲与罪恶感，把当初那些天真想法消磨殆尽，他不再是年少男孩，而是男人，而且不管喜欢与否，他现在更是背负着国王的身分。
说到这一点，不管我喜不喜欢，我也成了皇后之尊。
「这不是你计划的，」我说，「是安哥雷米的阴谋，我们必须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我微微往后仰，和崔斯坦四目相对。「现在厝勒斯在罗南的掌控底下，公爵必定认为我们会落荒而逃，他肯定会穷追不舍，但他想得太美好了。」
我可以感觉到崔斯坦的怒火驱散了悲伤，他把我举起来放回小床上。「我去叫其他人过来。」
奶奶放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我端了起来啜了一口，不久后，崔斯坦带着双胞胎走进来，杰若米和父亲跟在后面。
「终于活过来了?」父亲问道，看我点点头，他补了一句。「很好，我可不希望还没找机会打妳屁股、骂妳这个笨孩子之前，妳就给我死掉。」
「路易，这个机会应该让给我，」维多莉亚插嘴说道，双手抱在胸前。「由我来修理她会比较痛。」
「我──」
「闭──嘴，希赛儿。」维多莉亚打岔。「我没兴趣听妳那些借口，妳竟然利用我们对妳的信任溜之大吉，甚至连留张字条交代去处都没有，害我们以为妳被隆冬之后抓走了，或是落在安哥雷米手里;等我们发现马蹄的踪迹，一路追到迷宫，正好看到它崩塌，妳知道那种感觉吗?我们一直看着天空，等着马克宣布崔斯坦已经死掉、或者濒临死亡的信号，因为妳如果被压死，他肯定也活不了。」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瞥了崔斯坦一眼，他用眼神告诉我这件事情必须自行解决。
「我知道，对不起。」
「对不起?」维多莉亚两道眉毛拱得很高。「妳以为只要说声对不起就可以弥补一切过错、弥补妳丢下我们看着奶奶不停地痛哭、为妳的安危担心害怕的痛苦?休想这么简单，希赛儿，妳必须有所表现才能得到我们的原谅。」
「我了解。」我知道最好不要问要怎么做，也知道别为自己的行为找寻正当理由，因为搜寻情报所冒的风险已经值回票价，但这不表示我就可以不必承担后果、免于受罚。
克里斯在这时候冲了进来，因为跑得太急，弯着腰猛喘气。「一听到希赛儿在这里，我就赶紧跑回来，」他的目光落在崔斯坦身上，立刻咧着嘴巴笑嘻嘻地说。「哦，这位不就是号称岛上最帅气的王子，真高兴看到你终于加入我们的行列。」
「这是必然的，」崔斯坦答道。「想必你也看见了，打从我那个训练不足的男仆为了更远大的目标弃我而去之后，我的衣着就严重缺乏照顾。」
克里斯的脸涨成紫红色，随即捧腹大笑，伸手搭住崔斯坦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殿下，你真幸运啊，有这张帅脸就算披着破布看起来都很不错。」
「你要尊称我国王陛下，即便罗南可能有异议。」崔斯坦的语气相当轻松，但是克里斯知道现在不是道贺的好时机。
「你的大头症真该治一治，」克里斯抓起皮囊仰头灌了一口，递给崔斯坦。「单是现在，你的自大已经让你找不到合适的帽子戴了。」
然后他们一齐满怀期待地转向我。
「你们有什么计划?」我问。「大家何时要离开?」
「等妳告诉大家要去的地点，我们就出发。」崔斯坦回答。
不安的感觉浮上心头。「马丁没有告诉你……」我没说下去。
「马丁不在这里。」崔斯坦转向文森和维多莉亚，两人一起摇头。
「我们得知你出事的时候，他正好跟我在一起，」我把杯子放在桌上。「他应该要来这里告诉你安哥雷米的藏身地──就在你家族的墓园里，」我看着崔斯坦补了一句。「我把要如何找到双胞胎的方向和信号的使用方法都告诉了他。」
「我不认识这个马丁，」克里斯说道，「但他从来不曾踏出厝勒斯的领域，很可能在树林里迷了路。」
「或者他跑去找不该找的人，密报我们的位置，」文森搔了搔手臂。「我们可能要转移阵地。」
他们开始争论马丁人在何处和他究竟做了什么事情，我几乎充耳不闻，只听见怪异的嗡嗡声。
崔斯坦轻触我的手臂。「希赛儿?」
嘴巴好干。「他喜欢艾莉。」
崔斯坦咬着牙，声音嘶哑，其他人陷入沉默。
「我答应要帮他为艾莉报仇，」我说。「还承诺他，会让安哥雷米为艾莉的死偿命。」
「可能他发现我失去魔法后，认为若要报仇，只能靠自己去想办法。」崔斯坦骂了一串的脏话。「我们要赶快出发，现在就走，希赛儿，妳确定公爵就藏在那里吗?」
我概略解释自己和马丁如何根据莱莎的话得出目前的结论。
维多莉亚揉着下巴，专注打量克里斯摊在桌上的地图。「有道理，坟墓区位在深山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按照我的记忆，要抵达那里并不容易。」崔斯坦戴着手套的手指压住地图。「想要靠近那个地方，若没有魔法，就要有卓越的攀爬技巧，不是一般人类随随便便就走得到。克里斯，你能带路吗?」
克里斯点点头。「我会准备必要的补给品。有谁要去?」
「我们三个和你。」崔斯坦迅速回答，接着咬住下唇。
我正想开口发表对于自己被排除在外的看法，他及时补了一句。「还有希赛儿。」
奶奶出声反对，父亲跟着表达立场。「她已经累得只剩半条命，连走路都有困难，你想害死她吗，孩子?」
「这次若失败，大家都会没命。」崔斯坦说道，冷静的语气里丝毫没有泄露出因为父亲的指控而产生的罪恶感。「杀死公爵是之后的事，我们必须先活捉，利用他把罗南引出厝勒斯，到我可以跟他对决的地方，这样才不用担心引起其他无辜民众的死伤，这次成功的关键或许要倚赖希赛儿的能量。」
「那我也一起去，」奶奶说道，「我也可以派上用场。」
崔斯坦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脑海中隐然有计划成形，我看得到也感觉得到。知道他胸有成竹让我安心很多，毕竟我早就应该料到马丁不可能沉得住气、肯定会贸然行动──急于报仇的他应该会想要亲自去追杀公爵，但我一心放在崔斯坦身上，过度担忧他的安危，除了自身的困境，根本无心关注周遭的一切。现在只能祈祷在抵达坟墓区前就先遇到马丁，或是他改变了主意，回头来找我们，虽然这么做让我于心不忍，我也祈求假如他真的追上公爵，千万不要达成他的目标，因为如果安哥雷米死掉，罗南就得到自由，更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那时，全世界必然跟着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