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崔斯坦
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穿过树林的时候，突然想到自己实在太莽撞，此刻没有足够的魔法保护脚底不受燃烧的地面灼伤，根本不该往前冲，应该撤退、休养生息，让体内的能量有回复的机会，之后再想个聪明的办法追杀安哥雷米。
但我已经受够了所谓的谋而后动。
不想再倚赖诡诈和欺骗，虚张声势或制造假象来掳获敌人、打厂这场战争，我要正面对决，就算赤手空拳也无所谓。
为了制造对打的机会，必须赶在安哥雷米洗去罗南的鲜血、摆脱希赛儿咒语的束缚之前先追上他，既然这是他首要的目标，只要找到我在梅露希娜背上看到的那条河就对了。
空气中的灰烬让人呼吸困难，本来就备受残害的身体更因为我的催逼和压榨几乎要尖叫罢工，火星烫伤皮肤，已然破损的衣衫更是烧出好几个洞，但我依旧无视于身体的疼痛，咬牙往前狂奔，跃过倒塌的树干和泥泞的坑洞，终于抵达森林大火的边缘。
安哥雷米蹲在空地中间，外套和衬衫丢在一边，双手掬起积雪，用来洗涤皮肤上的血迹，我无声地诅咒了好几句，用搂冲的速度朝他奔去，当安哥雷米听见声响抬起头时，我已经狠狠撞了上去，体重和速度让我们滚在一起，翻过空地，沿着陡峭的斜坡滚下。
翻滚之中我们撞上树干和岩石，还被灌木丛的枝桠刺透、割伤皮肤，最后滚进谷底，在冰冻的河面撞出一条裂缝，冰层裂开，我们跌进河里，冰冻的河水立即淹没头顶，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把他拖上河岸，摔向旁边的大树，树干硬生生裂开。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溺水呛得咳嗽，随即领悟他竟然是在笑，我怒冲冲地走近，他试着站起身，伸手摀住侧面的身体。「没想到自己会枯竭到全身乏力吧，王子殿下?」
「就算没有魔法，我也杀得了你。」我一边说着一边发动攻击，他低头闪开，就地一滚，伸腿横扫而过，再一次激烈地和我缠斗起来，双方各自挂彩。就打架而言，我可是略胜一筹──打从孩提时代，就跟马克、安蕾丝、双胞胎一起接受训练──而他则是用鄙视打架来掩饰自己的疾病，但我现在的确浑身乏力，动作迟钝，身体复原的速度非常缓慢，这点他心知肚明，因此继续用防卫的方式来消耗我的体力，同时利用短暂的空档捧起积雪洗去希赛儿咒语的拘束。
我得尽快结束这场仗，不然等他恢复法力，我就死定了。
没有任何迹象和警告，他猛然转身冲下斜坡，河口收窄切割河岸，形成狭沟，上方就是缓坡，我气喘吁吁地试图追上他的脚步，绝对不能让他逃走、让他保留体力到下次的战斗，这一局就像是格尔兵棋对战的局面已经拖了太久，应该今时今日做个了断。
穿过树林，再次发现安哥雷米跪在雪地上，皮肤湿淋淋的，都是积雪融化的水珠，我顺手拿了一颗石头，扑了上去，差点从边缘栽进峡沟里，但一股魔法陡然攫住我的身体，用力将我抛飞出去。我飞进树林里，连带撞倒一棵树，他哈哈大笑。
「你又错了，孩子，」他炯炯有神地看我站起来。「著名的莫廷倪统治时代就此结束。」
我伸手扶住折断的树干。「恐怕错的是你，公爵阁下。」然后我举起尖锐的石头，边缘都是红的。
他睁大眼睛，终于查觉异状，温热的鲜血从被切断的颈动脉涌出，染红了胸口，再流到脚底，形成一滩血水，即便他的魔法脱离了咒语的拘束，对我发动攻击，也是虚弱无力，我轻易地闪过，他不死心地再试一遍，残存的法力不足以支撑，他终于虚弱地跪倒在地。
我站在他面前。「将军。」我说，光芒从他眼中消逝，一切终归沉寂。颓然地倒在我的脚边。
敌人死了，战胜的感觉没有让我洋洋得意，反而木然以对，因为他的死无法唤回我所失去的一切，这个胜利赢得好空虚。
「做得好，小弟，真棒。」
我本来俯视着公爵的尸体，听见这个声音时全身猛然一震──莱莎就站在峡谷对岸，揪住希赛儿的头发、拉着她挡在身前。
「放开她，莱莎。」我暗暗想办法要跨到对面，可惜毫无主意、无能为力，魔法复原的程度太过薄弱、不足以支撑自身重量，从这样的高度跌下去肯定一命呜呼。
「噢，既然你已经帮我处理掉我的主人，我自会放开她。」她对着峡谷呸了一口，一脸憎恨的表情，愚弄了安哥雷米这么多年，让他以为她爱他，而且忠心耿耿。相较于她，我的谎言似乎不算什么，就像小孩子的把戏。
「我终于爬到顶峰，」她说。「挡在我前面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濒临死亡，我已经预备要坐上王位。」
「拿去吧。」看她把希赛儿推向悬崖边，我的心脏差点停住。「王位给妳，只要放了她。」
她哈哈大笑。「你说放弃很容易，毕竟你打算把所有的同胞送回去。」她用力拉扯希赛儿的头发，痛得她大叫一声。「我已经目睹她对罗南做的事情，但是对我无效，对吗?该死的人类血缘，总是挡住我的路，就算当上王后也是一无所有，该死的女巫。」
「莱莎，拜托。」只要能够争取时间让魔法增强力量，或许就有办法阻止她的下一步。
「我给过你和我携手统治的机会，崔斯坦，」她说。「却被你一口拒绝，我当时就告诉过你，我要让你后悔、付出惨痛的代价。」
莱莎背后突然有动静──马克冲了过去，他的脸被烧得面目全非，几乎无法辨认。
但还是迟了一步。
「跟她说再见吧，弟弟。」莱莎说道，一把将希赛儿推下悬崖。
希赛儿大声尖叫，我甩出体内仅有的魔法能量。一根细长的绳索缠住她的腰，她的身体晃了晃，感觉就像我全身的骨头都要被拆散一样，幸好魔法的强度足够支擦她娇小的重量，我从眼尾余光瞥见莱莎和马克双双跌落峡谷，却无能为力。
我的眼睛充血、灼热疼痛，使尽全力把希赛儿拖上来。
「我抓住妳了，」紧紧把她拥入怀里。「我不会让妳掉下去。」敌人死了，但我隔着她的肩头望着谷底那两具尸体，知道我们并没有真正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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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找到一条羊肠小道，慢慢走向谷底，翻遍结冰的小溪，湿滑的岩石，终于找到我们的朋友，克里斯定定地俯视莱莎的尸体。「她死了，」他说。「死透了。」
我不在乎她是死是活，真正重要的是她旁边静止不动的那位。
莎宾跪在马克身边，脸上涕泪纵横，紧紧握住他的手，他流出的鲜血在她膝盖处形成一滩血水，但那还不是他身上最惨的伤口。
「他……?」我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莎宾摇摇头，但我看见他的胸口仍然有起伏，兜帽全然掀开，露出脸庞，我很想再次帮他遮住，不是为了他惯常遮住的理由，而是想要掩盖他眼中无声的哀求。一阵心痛充斥心头，那一瞬间，彷佛跌落谷底的是我，是我无法移动、是我喘不过气。
「他还有一口气!谢天谢地，」希赛儿嚷嚷。「我可以做得到，还来得及挽救，只需要……」她狂乱地看着我，这才发现双胞胎一跛一跛地从小溪那里走过来。「维多莉亚，赶快，」她大叫。「我需要妳。」
「不。」我抓住她的上手臂，将她拉进怀里。
「不?你是什么意思?」她质问，扭过身看着我。
「不要用魔法，不要用咒语。」我说。「让他自己决定。」
「但他会死掉!」
我不予回答，仅仅抓住她，不让她靠近我这辈子的挚友兼表哥。维多莉亚跪在旁边痛哭啜泣，肩膀不住抖动，然而当她抬起头，从眼神看得出来她能体会我的感受。
希赛儿依然在我怀里挣扎。「你不可以这么做，崔斯坦，不要让他死掉，求求你让我帮助他。」
希费儿这么做不是在帮助马克，而是为了我的缘故。潘妮洛普离世的时候，我强迫他活着，这回我不会再这么做了，这是他的抉择，由他自己决定吧，无论我是否赞同并不重要，决定权不在我手中。
「拜托，」希赛儿呢喃，最终停止挣扎，不肯跟我说话，转而改变对象。「求求你，马克，不要抛下我们，我们需要你，我需要你。」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希赛儿，不论她究竟看到了什么，都让她颓丧地垮着肩膀，不舍地点点头。希赛儿退开一步，慢慢深吸一口气，开口歌唱──是她为艾莉唱过的安魂曲──歌声在峡谷中缭绕，传唱在漆黑的夜空里，莎宾和维多莉亚后退一步，我跪在马克身旁，紧紧握住挚友的手。
他的心跳微弱，呼吸浅促不规则，应该撑不了多久，在这么一小段时间里面，我能用什么来形容这位如我长兄的人?没有他，我能做什么?没有他，今日的我又会如何?这个世界待他何其残酷，命运不只让他一无所有，还几乎夺走他所重视的一切，然而不管历经多少苦难和煎熬，他都屹立不摇，比我更像个男子汉，如果世界是公平的，而且待人公正，那么粉身碎骨躺在岩石堆上的应该是我才对。
但它一点都不公平，当然更谈不上公正。
说话啊。我咬紧牙关，搜索枯肠地想要说些什么来传达他对我的意义和重要性、失去他对我的伤害有多深、我是多么不忍心放手……然而当他和我四目相对的时候，我知道一切尽在不言中，毋须多说，这份认知反而让我得以开口。
「希望你找到她重新相聚。」我声音沙哑，紧紧握住他逐渐冰冷的手。
在那最后一刻，他眼中的光辉乍然一亮，随即熄灭。
马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