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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西奥妮身边不断传来鼓声,震动着地板,每次都是三拍。眼睛适应以后,她看到了一个绯红色的房间,所有的墙壁都是弯曲的:右边的墙凹进去,左边的凸出来。地板也不平坦。她能看见一层柔和的光,却找不到任何蜡烛、灯笼,连一根电线也没有。房间里的热气压迫着她,她想站起来却又跌倒在地。连续不断的“怦、怦、怦” 的鼓声震颤着她发抖的双腿。
“茴香”在她身边叫唤。这里一定是里拉设置的陷阱,她连小狗也一起抓了进来。
在右边,墙壁和地板之间,流淌着一条窄窄的河流,河水看起来像血,看得她目瞪口呆。类似这样的房间她以前也见过,但比这间小,它被放置在一张金属桌上,逐渐冰冷。她曾亲手把这样的“房间”从死去的青蛙体内移除。
这里是魔法师塞恩的心,西奥妮就站在里面。
“怦、怦、怦”,“怦、怦、怦”。 不知这不断搏动的声音究竟来自墙壁还是自己的胸腔,西奥妮分辨不清。她用力深吸一口气,上下左右检查着这间奇怪的腔室。
眼角捕捉到一样漆黑的东西。她转过身去,看到了里拉,手里拿着她的枪,食指套在扳机护圈里,像摆弄玩具一样转着那把枪。
“茴香”发出一声轻轻地、纸页摩擦似的吠叫。西奥妮把它抱起来,尽量不露出内心的恐惧。但她的腿仿佛已经变成了两根冰柱。
里拉笑了,“艾默里身边全是傻瓜。心脏陷阱本来只是个临时计划,我会把你放到一个你永远无法逃走的地方去。”
她停止转动手枪,右手紧紧握住枪柄,好像要把枪捏碎一般,“你真的以为你可以用这玩意儿打败我吗?”
西奥妮喘着气,颤抖着。她想逃走,她无法像这样面对里拉,她还没有准备好。对于黑魔法,她一无所知,更不知道该如何与之对决。眼前这一切,她根本没有预料到!
西奥妮后退了一步,里拉却逼近两步。西奥妮的后背汗水淋漓,衬衫紧贴在皮肤上。她又后退一步——忽然间,整个心室在她周围震动起来。
红色血肉铸成的墙壁忽然变成了点缀着点点白云的蓝天,血红的溪流化成了地毯一般的茂密草地。看到这变化,西奥妮差点儿把“茴香”掉到地上。魔法师塞恩的心跳变得十分遥远,成了隐约的回声。她能闻到丁香花的气味,闻到被阳光晒热的绿叶的清香,感到夏日和煦的微风拂过脸颊。身边不远处冒出了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一根接近地面的树枝上吊着一个土棕色的大鸟笼。在西奥妮和大树之间,距离地面四五英尺高的地方,架着无数个灰箱子,每个箱子都是由无数个被风雨阳光磨损得很旧的小箱子叠在一起垒成的。
西奥妮前看后看,脑中浮起一丝恐惧和一丝疑惑。她在裙子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水。
笑声传进她耳朵里。
她转过身,看到面前站着四个小孩,头上戴着帆布宽檐帽,帽边垂下细密的纱网,遮住他们的脸和脖子。他们还戴着直到手肘的手套。西奥妮估计,这几个孩子最小的差不多三岁,最大的不超过十二岁。
“茴香”在她臂弯里扭动着,跳到了草地上,奔跑着要和小孩们嬉戏,硬纸做的四肢跑得飞快。
一只圆滚滚的蜜蜂在西奥妮身边嗡嗡飞着,她下意识地挥开。也就在那一瞬间,她才注意到,每一个灰色箱子周围,都飞翔着嗡嗡作响的蜜蜂,像会唱歌的云彩一般围着蜂房转悠。
她惊讶得张大了嘴。难道这里是养蜂场?
塞恩心脏里的养蜂场?
从孩子们身后走出一个个子很高、身材魁梧的男人,走向嗡嗡作响的蜂箱。他身上罩着结实的帆布,裤管塞进了鞋里,下巴上系着帽带。西奥妮无法透过帽子上垂下的面纱看清他的长相,何况面纱上还爬满了蜜蜂。
西奥妮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这才往前迈了一步,朝那个被帆布包裹的男人喊道:“喂!”
她大喊了几声,男人都没有转身。年龄最大的那个男孩围着她转圈,却一眼都不看她,而且他好像能透过她看到她的身后。他不知道她的存在。没有哪个小孩看得到她。
还有里拉……在哪里?西奥妮在蜂箱之间穿梭,搜寻里拉。蜜蜂们和小孩一样,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她望向树后,看到了矮矮的、绵延不断的山丘,却哪里都找不到血割者的踪迹。
她从包里拿出一页白纸,捏在手里。这给了她一点点安全感。
“你才是呢!”那个八岁左右的女孩大叫道,面纱下探出两根赤褐色的羊角辫。她从年纪最大的男孩身边跑开,在六七个蜜蜂飞舞的蜂箱间大笑着。
“别碰到蜂房!”男人叫道,嗓音低沉粗犷,他的手爱惜地摸着蜂箱。他从蜂箱顶部抽出一块木板,西奥妮惊奇地看到木板上粘着琥珀色的蜂巢。男人将木板带到一辆独轮车前,蜜蜂爬满了他防护得很好的手臂。他将木板上的蜂蜜刮进车里的高铁桶里。西奥妮很想尝一口,可她更想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了这个地方?
更重要的是:这是哪里?
西奥妮敢肯定里拉没有把她送远。一个操纵黑魔法的人怎么会把她送到那么远的——而且充满欢乐的——养蜂场呢?
“茴香”踮起后腿站直身子,想仔细瞧瞧飞在它头顶的那只肥硕的蜜蜂。又一只蜜蜂在西奥妮身边飞来飞去,不降落,也不蜇她。即使它蜇了,西奥妮也感觉不到。
“艾默里,把勺子拿给我,好吗?”男人大声喊道,指指草丛里的长把铁勺。听到这个名字,西奥妮把目光转向了年纪第二小的那个男孩。他大概六岁左右,正从蜂箱跑向铁勺。西奥妮手里仍然拿着纸,她跑向小男孩,透过他白色的面纱仔细瞧着他的脸。小孩子看不到她,即使她蹲在他的面前,他也看不到。他的帽子下面露出几缕黑发,眼睛是明亮的绿色。
“魔法师塞恩。”西奥妮悄声说道。那双眼睛足够证明这就是他。小男孩像个幽灵一样穿过她的身体,把勺子递给男人,西奥妮猜他就是魔法师的父亲。男人拍了拍塞恩的头——小艾默里的头,男孩咧开嘴,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跑回去和兄妹们一起玩耍。他在蜂箱间熟悉地跑跳着,西奥妮相信,哪怕蒙上眼睛,他也找得到路。
他们是魔法师塞恩的家人…… 西奥妮想。可是,她怎么会看得到这些记忆呢?难道是梦?
魔法师不是说他是家里的独子吗?
“魔法师塞恩!”她大声喊他。草地向着山丘远处伸展,一棵大树上挂着一个轮胎做的秋千,两者之上,忽然飘过一道阴影。微风拂起小男孩深色的头发。
里拉。
西奥妮只觉得呼吸被憋回了胸腔,指头变得冰凉。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弹了个响指,叫回了“茴香”。小狗跟着她跑向另一个方向,远离血割者,远离蜜蜂,远离年幼的艾默里·塞恩。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逃跑……直到找出抵御强大的血割者的方法。
眼前的景物扭曲了,变暗了。西奥妮周围忽然响起刺耳的掌声,吓得她差点儿跳起来。
“茴香”在她脚边狂吠,一排又一排的男人和女人围绕着她鼓掌。西奥妮不认识他们。她好像置身于伦敦西部的艾尔伯特皇家大剧院。走廊上铺着红色地毯,悬在头顶的一盏盏水晶灯上插满蜡烛——全都没有灯泡。西奥妮感到一阵眩晕,目光停在附近一个身穿毛皮大衣、正在鼓掌的高个子女人身上。西奥妮挨近女人,压过掌声问:“发生了什么?”但女人没有回答,看都不看她一眼。西奥妮又一次发现自己像个幽灵,不过,比起自己,眼前铺展开来的景象更像幽灵。
西奥妮向身后望了望,看不到里拉。她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掌声慢慢减弱,她蹲在两排座位之间的走道上,施法折一只小鸟。
“下一位是魔法师艾默里·塞恩,折匠,来自十四区。”西奥妮身后忽然爆发出一个响亮的声音。她看向悬挂着紫色幕布的明亮舞台。一个蓄着小胡子的男人站在宽阔的颁奖台左边,模样很像年轻版的塔吉斯·普拉夫。颁奖台前端饰着魔法师徽章图案。他在鼓掌,掌声响亮,观众席上也掌声四起。
颁奖台对面,沿舞台摆着十一把椅子。只有一把上端坐着一个年轻男人,其他全都空着。男人身穿魔法师的白色制服,高高的立领,纽扣镀金。西奥妮折到一半的手僵住了。她看见的是魔法师塞恩,看起来年纪不比自己大多少。他走过舞台,领受魔法师勋章——这枚勋章和他悬挂在书房里的那枚一模一样。
西奥妮感到自己的脸红了。魔法师穿上这身衣服实在是太潇洒了——比起他那件糟糕的靛青色外套强得太多了。这套衣服的肩部大小正好,衣服在腰部收紧,笔直的裤缝让他看起来高了不少,至少比塔吉斯·普拉夫先生要高。西奥妮几乎快认不出塞恩了,尤其是他还剪短了头发,没了那一头天然卷。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西奥妮甚至忘记了里拉。“茴香”嗅着西奥妮指间折了一半的小鸟,她坐在走道上,看着刚被任命为魔法师的塞恩和戴着手套的塔吉斯·普拉夫先生握手。
“我在他的心里。”西奥妮对“茴香”说,“我从未离开过。所以,这些都是他内心的一部分。我看到了他的心。但是……我该怎么出去呢?在这里面,我没法帮他。”
但她现在的困境还不仅仅是要拯救纸魔法师的生命。她又向后望了望,里拉没有跟来。这并没有让她觉得更安全。如果我不逃出去,被永远困在这里我也会死的。
颁奖台后,塔吉斯·普拉夫开始发表演讲。西奥妮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小鸟上,用折术完成了头部、尾部和翅膀。为什么要折这只鸟,她不知道,但小鸟是她会折的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之一。可惜她不是铁熔魔法师,否则她会有能够一举击中目标的魔法子弹,哪怕只有一颗,也可以对付里拉。
西奥妮把小鸟塞进挎包,穿过走道跑上舞台。塞恩刚好走下颁奖台旁的楼梯。西奥妮匆匆走过陌生的观众,迎向魔法师。她必须试一试。
“魔法师塞恩!”她大声喊,可他没有回头。她跑上前想抓住他的手臂,但她的手指穿了过去。这一切只是幻象。他走到第二排坐下,和使用其他介质的魔法师们坐在一起。
西奥妮又试着去抓他——这次抓向肩膀——但还是没有用。“魔法师塞恩,你听不见我说话吗?”她在他眼前挥手,“我该怎么出去?”
年轻的纸魔法师用手撑着脸颊,好像对刚刚获得的荣誉感到了厌倦。
西奥妮跑上猩红色的走道,跑到礼堂大门口。“茴香”紧紧跟在后面。
她刚一出门,就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尖叫。
叫声吓得西奥妮往后倒去。但她的后背既没有靠到门也没有撞到大礼堂的墙。她径直向后跌倒,却又并没有摔在艾尔伯特皇家大剧院的大理石地板上,而是撞上了一块旧地板,撞得背脊发麻。
“呼吸,莱塔,吸气,呼气。”在一间家具不多的房间里,一名身穿工作服的助产士正指导着一个躺在地板上的年轻女人——尖叫的就是这个女人。女人肚子隆起,嘴角抽搐,大口喘着气。她用手肘撑起上身,周围堆满了用过的毛巾。在她脚边放着一个锡盆,里面的水被鲜血染红。汗水浸湿了她额前金色的发丝。窗外,雨水击打着玻璃,一道闪电在快要燃尽的蜡烛前划过。三秒钟后,雷声摇撼着房间。断断续续的雨一滴滴敲在屋顶,淹没了远处纸魔法师的心跳声。
“塞恩!”西奥妮喊出了声。魔法师跪在怀孕女子脚前,袖子高卷到肩膀。他看起来老了一些,更接近现在的他。他皱着眉头,专心致志,双眼明亮,充满希望。
“对,就这样。”他说,“再忍耐一下。用力!”
女人放声大叫,指甲刮破了地板。
西奥妮不出声了,盯着眼前正在生小孩的女人。她是魔法师塞恩的亲戚吗?
西奥妮爬到塞恩身边,在他面前又挥了挥手,可他还是看不到她。就算此时的她不是幻象,他也看不见她,因为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接生上。
可时间却在流逝。
“你得帮帮我!”西奥妮压过雨声大叫,“我被困在了你的心里!我该怎么出去?”
和前两次一样,他还是听不到。女人和助产士也听不到。
女人用双肘撑起身休息了片刻,大口喘息着。助产士拿了块湿布轻轻抹着她的额头。西奥妮这才发现,女人的肚子上有一条纸链,和真正的艾默里·塞恩挂在前胸的一模一样。乞求健康的魔法链。他是怎么称呼它的?活力之链。
“茴香”蹲坐在一边,呜咽着。
西奥妮蹲下来,拍拍小狗的脖子。医生呢?为什么塞恩会在这里给这个女人接生?折匠又不是助产师!西奥妮终于注意到塞恩湿透的衬衫——不是被汗水打湿的,而是雨水。雨水从他的发梢滴落。这场雷雨淹没了道路——魔法师一定是住得最近的人,是最近的救援者……而且,那名助产士看起来十分信任他。
分娩的女人大口喘着气。西奥妮看到魔法师塞恩从她腿间拖出一个小小的、满身是血的紫色婴儿,惊讶得瞪大了眼。是个男婴,光溜溜的,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婴儿扭动着,发出一声嘹亮健康的啼哭,无力地踢着他和母亲之间仍连在一起的脐带。
塞恩大笑起来,把孩子抱在怀里。助产士快步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剪刀和一块湿海绵。“是个男孩,托克夫人,恭喜恭喜。”
女人的脸上尽是泪水和汗水。她笑起来,伸出双手。助产士剪断脐带,打了个结,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到母亲胸前。
塞恩的肩膀往下一耷拉,双手撑坐在地板上。他看上去很疲惫,但他在笑,眼里闪烁着喜悦。西奥妮看着他,既惊讶,又好奇。
“这些都是你心里的事吗?”西奥妮开口问这个听不到她声音的人,一个除了会回放记忆什么都不会做的人,“你的快乐时光?你的善意之举?”
西奥妮从他身边退开,回到现实里——至少是她的现实里。她把手心放到胸口,感受到了心跳加速的韵律。她想知道一切,想把她所知的、和魔法师有关的一片片拼图碎片拼接起来——不过她首先得想办法出去,但这些幻想的出口又在哪里?
闪电划过,西奥妮看到了窗外里拉的身影。恐惧宛若一把冰凉的长矛,刺穿她的身体。难道,从毕业典礼开始,里拉就一直跟着自己吗?
西奥妮努力让僵硬的肌肉活动起来,和“茴香”跑向最近的门。门的铜把手已被摩挲得十分老旧,她一把抓住把手,使劲转动。
她跌跌撞撞地闯了进去,眼前刮过一股蓝黑交织的旋风。“茴香”吠叫着。旋转的色彩让西奥妮头晕目眩,一路踉踉跄跄。颜色慢慢沉淀,聚合成了一幅新幻象:魔法师塞恩坐在一间与他在伦敦远郊的书房迥然不同的办公室里。他坐在书桌边,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沓纸,模样和刚才帮助女子分娩的艾默里·塞恩相差不多。斜斜的夕阳和一盏煤油灯的浅光将他的轮廓映照得清晰分明。
“终于写完了。”他微微舒了一口气。这话当然不是对西奥妮说的,而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西奥妮以前也听到过塞恩自言自语,通常都是在关着的办公室里。
她从他身后望过去,那一沓纸的最上面那页上潦草地写了几个字:折术赋生术的逆向感知。这是一本书。塞恩写了一本书!还是一本厚厚的理论著作……她感到奇怪,他为什么不安排她读这本书呢?
“所有这些都是幻象。”她对他说。但她知道,魔法师只是个幻象,听不到她的声音。“它们都是你的美好经历、美好回忆、幸福时光。我在你心里最温暖的地方,对吧?”
西奥妮想起了中学生物老师库伯先生的课。就是在他的课上,她解剖了那只可怜的青蛙。那年二月十一号交的家庭作业内容清晰地印在她脑海里,宛若昨天。
“一共有四个心室。”她低声说。那本解剖书上不也是这么说的吗?“每颗心脏有四个心室。我是不是在你的第一个心室里?”
魔法师坐在椅子里,手臂抬高越过头顶,伸了个懒腰,脊背跟着“啪、啪”两声,脖子也响了三下。他站起来,拿起沉甸甸的手稿,穿墙般穿过西奥妮,向书房走去。
“是这样吗?”西奥妮追着他,大喊着。她抽出一页黄纸,用折术叠了一条鱼。折鱼的步骤比折鸟简单,而她只花了平时一半的时间就折好了。“茴香”的爪子贴着书桌,不停地嗅着,“这就是答案吗?如果我走到你的最后一间心室,我就能找到出去的路?”
她把鱼儿塞进挎包,跟上塞恩的脚步,出了书房。
她随即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长满金色小草和野花的矮坡上。这些花朵和西奥妮在塞恩书房里发现的压花一样。和煦的风拂过花朵,饱含着金银花和甜豆的芳香。这是夏天的味道。巨大而炽热的夕阳缓缓坠入西边的眠床,那里的阴影下,星星点点地散落着些许树木。在她前方的山脊上,茂密的树林像一层雍容的华盖,而华盖之上,漫天晕染着洋红色和紫罗兰色。这里是南当斯丘陵,距离伦敦一天路程。几年前,她和父亲曾去那儿远足,但这座小山她从未见过。这里真美呀,这样的地方,她应该记得才对。
眼前的景色让人移不开眼。西奥妮转过身,看到魔法师塞恩躺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李子树下。树枝上尽是绛紫色的叶子。他侧躺着,小声地和身旁的女人说着话,两人身下铺着一块蓝黄相间的毯子。
那个女人竟然是里拉。西奥妮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那个里拉看起来有些不同,更年轻些。其实两人都更年轻。她的头发没现在这么长,发色也稍浅。她用一枚银色发卡把一束头发往后固定,其余的自然地披散在肩膀上。她没有穿黑色长裤,身着一条样式保守的白色通肩袖夏裙,裙摆盖着脚踝。脖子上的长项链末端坠着一个金色小盒。链子纤细得让西奥妮担心风一吹就会断掉。
和魔法师塞恩一样,里拉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西奥妮凝视着他们,心里有个东西冰冷刺痒。她提醒自己,这不过是另一段回忆罢了,一段在塞恩心脏第一间心室里的幸福片段。
“里拉。”西奥妮轻声念道。她走上山丘,找到一处可以清楚地看到魔法师塞恩的脸的地方。在树荫的映衬下,他的眼睛变成了浅褐色。那双眼睛啊——西奥妮在眼底深处看到了爱意,还有爱慕、欣慰、宁静。
他爱她。
“茴香”把爪子搭在西奥妮腿上,可她没有动。
魔法师塞恩……和里拉相爱?
西奥妮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她伸手轻轻揉了揉。无论这些是不是幻象,被夹在心脏的墙壁之间太令人窒息了。她感觉糟透了,像病了一样。
西奥妮打量着魔法师,想猜出他的年龄。大概二十四或二十五岁的样子。这应该是几年前的事了。这么一想,西奥妮感觉稍微好了些。可她望着这对幸福的情侣越久,就越发难受,仿佛骨骼上的血肉正在委顿凋谢。
西奥妮摇摇头,将目光移开,揉了揉太阳穴,努力想理智起来。她需要专心,需要理智。
她长嘘了一口气。“好吧,为什么塞恩深爱的女人会想杀死他?”她大声质疑,“如果她已经拥有了塞恩的心,为什么还要去偷呢?”
她转身离开,踩在草地上的脚步声空空洞洞。她按原路返回,在野花丛中发现一个黯淡无光的铜门把。她握住把手,拉开一扇小门。
和刚才去办公室时一样,夕阳的余韵、野花还有李子树在她周围旋转,令她晕眩。好在这感觉不会持续太久。等回过神,西奥妮发现自己正凝视着塞恩的双眼。他的眼里仍旧充满了令人爱慕的神采。他穿着白色的魔法师制服,刚熨烫过,左胸别着一朵粉玫瑰。
西奥妮脸颊发烫。她眨眨眼,发现自己仍在野外,但景色有些不同。在樱桃花盛开的园子里,一条小溪流过桥下,溪岸边有一排排椅子。樱桃花白里透红的花瓣随着微风漫天飞舞,如同粉色的雪。一片片许久未修葺的草丛中,蟋蟀温柔地歌唱着。宽阔的木制拱门和椅子之间的走道上点缀着黄白两色的轻纱。拱门里站着身穿褐色长袍的塞恩和里拉。
里拉站在西奥妮眼前,身穿一条缀满珠子的白色长裾婚纱。美丽的头发上,一把镶着珍珠的金色梳子固定着短短的面纱。婚纱的袖子很短,领口边缘露出她丰满的胸部——西奥妮懊恼地注意到,比自己的要丰满得多。
一位牧师拿着一本皮质封面的书,念着上面的祷文,主持着婚礼。西奥妮的心痛苦地沉了下去。里拉曾经是他的妻子。
曾经是。原来他房间里的那本赞美诗是这么来的。
西奥妮揉了揉后颈。在交换戒指前,塞恩看她的眼神……
西奥妮听到耳朵里汩汩的脉搏声。
可是,新娘不是她,是里拉。一个更年轻的里拉,不同的里拉。
西奥妮背过身,居然有点希望看到血割者里拉——塞恩的妻子——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自己身后。然而,她看到的只有开心的婚礼嘉宾,其中还有养蜂人和他的妻子。西奥妮谁都不认识。这段记忆在迅速移动——速度快得或许连里拉都无法追上,或许她根本不想在这里。西奥妮也不想。
西奥妮掐了掐自己,她需要保持警觉。魔法师休斯说过,血割者只需轻轻触碰对方的身体,就能在其身上驱动魔咒。显而易见,一旦里拉这个疯女人追上西奥妮,想毁灭她也就是一弹指的事儿。要想躲过这个疯女人的追捕,逃出心室,西奥妮就不能让对方碰到自己。
她必须找到下一间心室。
西奥妮从婚礼现场跑开,看都不愿再看一眼。“茴香”跟在她身边。婚礼上有什么东西……扰乱了她的心。粉色的樱桃花瓣随风飘落在小径上,一股微妙的、充满欲望的香气犹如蕾丝花边,点缀在空气里。耳中蟋蟀的吟唱渐渐减弱。
樱桃树越来越密集,最后成林成片,挡住了西奥妮的去路。在两棵矮小的树之间嵌着一道铁栅栏。她推开窄窄的栅栏门,继续向外跑。脚下的草地变得坚硬起来,一面摆满藏书的墙挡住去路。一条死路。
西奥妮发现自己站在一间藏书室的中央。
这间藏书室和塞恩现在那间差不多,只是窗户更多更小,还多了一张桌子。桌边站着艾默里·塞恩,比结婚的那个年轻很多。他深色的头发剪得很短,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处。
桌上整齐有序地堆满一摞摞白纸,厚薄不一,有些已经泛黄。地板上是一小堆叠了一半又揉掉的废纸。旁边放着一个裁缝用的人偶状针插,上面用图钉钉满了纸,纸页要么卷曲着要么已经折过,围着人偶躯干折出根根肋骨,看起来像个鸟笼。沿着人偶肩膀和脊背折出肩胛骨和脊椎。西奥妮猜这是犟头的骨架——他的雏形,至少是雏形的一部分。
“这是你要的纸板。”走廊里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邮递员刚刚送来的。”
西奥妮的目光从塞恩和他的骷髅身上转向那个走进藏书室的男人。他抬着两个装满纸张的大纸板箱,看起来非常沉。西奥妮怀疑自己可能连一个都搬不动。
可和男人巨大的手比起来,纸板箱倒显得不那么大了。男人的脸长得有点孩子气,看起来只比西奥妮年长几岁。他至少有六点五英尺高,身材壮硕,西奥妮觉得他有三个自己那么宽。男人的特点可以用一个字来简单形容:大。肩膀大,肚子大,手大。每条腿都像盛宴上的火腿。
“好极了,朗斯顿。”塞恩回答道,从手上的活儿里抬起头,瞥了一眼。西奥妮看不出他在做什么。单从那东西的弧度看,像一弯新月。巧的是,塞恩的下一句话回答了她心里的疑问:“在这件折艺上,我想把厚和薄融合在一起——关节和下巴要厚,但两者间要薄。这办法或许行得通。”
“或许吧。”朗斯顿慢吞吞地说,带着点口音。西奥妮怀疑他不是在英格兰长大的。“我敢说你很快就会找到方法,魔法师塞恩。我阿妈常说,‘该死’(1) 这词儿通常出自那些只差一根木棍就能建好大坝但却放弃了的海狸之口。”
“你母亲说过很多话。”塞恩说,“来,看看你能不能复制一个髋关节?”
西奥妮诧异地看着朗斯顿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塞恩对面。和他比起来,椅子显得很小。桌上几乎找不到地方放下他粗壮的手肘。
“他也是你的学徒吗?”西奥妮开口问,倒没期望得到塞恩的回答。根据塞恩的年龄判断,朗斯顿应该是他的第一个学徒……或许他就是那“半个”。如果塞恩开除了像朗斯顿这样的学徒,她完全能够理解。这双怪物般巨大的手无法达到中、高级折术微小而且复杂的精细要求。
然而西奥妮却被朗斯顿接下来的动作惊呆了。只见他拿起犟头的右髋关节,轻柔地翻转着,仔细研究内部结构。然后他放下关节,拿出一张中等厚度的羊皮纸,一边舔舐着嘴唇一边仔细叠起左髋关节最细小精密的部分。
“太不可思议了。”西奥妮看着他们的动作说,“要是我现在身边有个像他这样强壮灵活的人,那该多好啊。”
她继续自言自语道:“其实,这时候不管他俩谁在我身边,都好啊。”
“茴香”用爪子挠了挠她的腿,西奥妮心不在焉地弯下腰拍拍它的头。
照现在的情形看,朗斯顿显然已经是一名合格的折匠了。不知他当了多久学徒?刚到魔法师塞恩家时开不开心?他和老师见面时是否注意了礼节?他是否怀着感激之情,就像她本该有的那样?
“我们得走了。”西奥妮对“茴香”说,从沉思中抽离出来。她最后飞快地看了一眼犟头,还有塞恩,匆匆走过藏书室没有上漆的地板,用肩膀撞开已经锈了一半的锁……
西奥妮发现自己正踉踉跄跄地走在一块厚厚的米棕色地毯上。太阳已经消失,成百上千盏电灯悬挂在两个用金色瓷砖铺成的神龛之间,在玻璃魔法师的咒语下发出七彩光芒。轻柔的器乐合奏声传进西奥妮的耳朵,还有酒杯撞击的脆响和琐碎的聊天声。
西奥妮停住脚步,观察着新环境。“茴香”又往前冲了几步,像在雪地里刹车一样停了下来。
西奥妮认出了这个地方。这是位于思罗格莫顿大道的德艾普尔餐厅,她曾在这儿做过服务生。就算这里不是全英格兰最棒的,也是伦敦城最棒,至少也是西奥妮见过的最棒的餐厅。
她站在阳台上,两端各有一个金箔包裹的大柱子,柱头上有三层雕刻。天花板上画着花朵簇拥的天使。她用手拂过金箔包裹的栏杆。尽管这些只是幻象,也有点像梦境,但这一次,感觉很真切。
她望向一楼。铺着白布的圆桌摆放整齐,一身黑的男女服务生端着银色的托盘和水罐,穿梭在大厅和东北角的厨房之间。西南角上,一个四人弦乐队正演奏着舒缓动听的乐曲。西奥妮认出了这一切,她的记忆比此时的幻象还要清晰。她以前也穿过同样的黑制服和褶边围裙。
不仅如此……她还在这次宴会上工作过。
她从栏杆上收回手,环顾阳台。桌子很小,每张最多可坐四个人,都沿着墙摆放。这里的桌子只坐满了四分之一。西奥妮开始快步寻找塞恩。如果是他的心把她扔进了这里,那么他应该就在附近。
她想得没错。她看到了塞恩,看起来和现在她熟识的那个塞恩没有区别,只是没穿靛青色的外套。他和一个秃顶男人坐在一张很小的方桌旁边,西奥妮从未见过那个人。
塞恩身子前倾,手撑着下巴,和他在魔法师授衔仪式上的姿势一模一样,看上去备感无聊。他的晚餐同伴、那个秃顶男人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正在不停地闲扯,时不时挥挥手里的黄油刀或点点头。
“她坚持说凡是女士都应该有丝巾,还说玛丽·拜尔有三条不同颜色的。当然啰,我只好给她钱花。”陌生的秃头男人说。他只在喝桑葚红酒的间隙停止说话。如果西奥妮没记错的话,那种酒的年头很久,十分昂贵。是的,她记得清清楚楚,在这张桌上,上过这瓶酒。“五月她有个宴会,我当然不能让她没有缎面围巾。这些事她妈妈懂行,可她去了克拉夫顿。为了能紧跟女士们的时尚,只好由我来下这番功夫了。”
塞恩用中指敲了敲盘边,盘里的晚餐只吃了一半。他已经喝光了杯子里的酒,但餐厅服务员没一个过来添酒的。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呆滞——不是酒精的缘故,而是因为沉闷。这个秃头男人难道看不出来吗?
“你怎么想,艾默里?”
塞恩眨巴着眼睛,西奥妮看到他黯淡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哦,是的,脖子,当然,要想好好露在外面可不容易。最要不得的,当然是遮住了脖子,又和周围不搭调。你当然不能让你的小女儿在宴会上没别的姑娘时髦。”
听了这回答,西奥妮笑起来。谁知秃头男人却频频点头,“说得太对了。总之,这样她就不会显得不时尚了。”
西奥妮笑出了声。塞恩和那个男人说的是一码事吗?
塞恩的目光飘向舞厅。西奥妮站到他身边,跟随他的目光望去。她猜他是在看北墙那边的落地式大摆钟,希望能早点脱身。
脱身……
西奥妮绕过塞恩,从阳台上探出身体,寻找里拉。如果她能先发现里拉,也许能提前想出对付她的好办法。可惜,她只看到下面有个金色发辫的女孩正在上菜。居然是她自己!
虽然她想不起当时塞恩也在,但她记得这个夜晚。她应该记得他的脸才对。今晚是某个学校的筹资晚宴——她在一楼上菜,而不是阳台。日期是1901年7月29日。刚好是她到塔吉斯·普拉夫上学的前一周。
也刚好是她在这儿上班的最后一天。
她眯起眼,看到自己在不停地给客人加酒。她那身裙子难看死了,暴露了她所有的缺点。谢天谢地,那时候塞恩还不认识她。这么一想,她突然觉得耳朵发烫。
她认出了那个坐在她负责的一张桌子边的客人。近乎中年,灰色的头发,发际线后退得厉害,嘴角两边蓄着长长的灰色胡须。为了展示缝制精良的西装,他的宽肩夸张地耸着。那身西装倒算得上晚宴里最好的,缝了三颗纯金纽扣,还有一条红色褶皱的宽腰带。噢,是的,她记得他。他和他的朋友们,谈论着她成长的米尔贫民区,仅仅因为是个贫民窟,就对那儿的教育和莫须有的召妓胡说八道。西奥妮尤其记得这个夜晚。她厌恶这个男人,一直努力压着怒火,直到……
她屏住呼吸,默默看着,等待那一刻到来。
等待……
就是这一刻。西奥妮看见自己——更年轻的她——走过去为那男人添酒。他没戴手套的手直接伸进了她的裙子。她至今记得那只汗津津的手贴住大腿的一刹那。
更年轻的西奥妮往后一跳,满脸怒容,把剩下的昂贵的红酒朝着他的腿倾倒下去。那人尖叫着跳起来,撞倒了身后的椅子,砸在大理石地板上。椅子倒地的声响和男人的咒骂在整个餐厅里回荡。
在西奥妮身边的塞恩放声大笑。
这让她吃了一惊!她望向他,猜测他为什么会笑,忽然意识到他也全都看到了。他看见了自己把半扎红酒倒在整晚衣着最贵的男人身上,让他当着所有人丢尽了脸面。
塞恩笑了。
“你怎么了?”坐在塞恩对面的秃顶男人问道。他一点也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
“有个女服务生刚把红酒倒在西纳德·穆勒的腿上。”他笑得停不下来,拿起灰绿色的餐巾擦着眼角。
西奥妮脸色变得苍白。他说那人就是……西纳德·穆勒?
她一切都明白了。时间似乎停滞了。西纳德·穆勒。穆勒奖学金。那个西奥妮曾被选中却又在最后时刻失去的奖学金,砸碎了她成为魔法师的梦想。一旦失去奖学金——她就只能靠做保姆挣点烹饪学校的学费,勉强凑合当个厨师。原来如此。
西奥妮盯着那个年轻的自己,看见她怒气冲冲跑进厨房——在那里,她立刻被解雇了。而在外面,西纳德·穆勒仍在高声叫骂。他的两个同事冲过来,拿着餐巾,徒劳地想替他擦拭。
她离开栏杆后退一步,身体放松下来。
这就是西奥妮错失奖学金的真正原因。她把红酒不偏不倚地倒在了那个给她奖学金的人身上。
“他活该。”
西奥妮转过身,看见第二个魔法师塞恩重叠地坐在塞恩上,穿着他那件靛青色的长外套,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西奥妮把两个塞恩看了又看,他们几乎一模一样。于是她目瞪口呆地喊道:“塞恩?”
但第二个塞恩并没有看她,而是专注地看着下面展开的回忆。这个他和刚才的他一样看不到西奥妮。然而,等他一开口,却又好像是在说给她听。
“西纳德·穆勒是个躲在光鲜外表下的恶棍。”他说,“从他的咆哮就能听出来,还有他说话的样子,他看女人的眼神——有时候甚至看的是年轻男人。他把钱囤起来,当着众人的面捐给最理想的目标,让半个国家的人都见识他的‘慷慨’。他把学校董事会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且,我相信他在毕业考试上也作了弊。他的橡胶法力和轮胎推销员的差不多。”
西奥妮攥紧了挎包带,感到“茴香”正围着她的脚打转,心想:他看见我了。
“我发现你是谁了。”塞恩说。西奥妮不清楚这是对她的回应还是他的自言自语。“他撤销了你的奖学金,所以我插手了。”他对她轻声一笑,用拇指刮刮下巴,“我想看看,当那个他所谓的‘粗野、暴躁的女孩’跳着华尔兹到塔吉斯·普拉夫学校上学,把他的虚伪和臭钱扔回他衣服口袋里时,他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西奥妮的目光扫过一楼,看见西纳德·穆勒已经离开了。“你给我钱就是为了泄愤?”她问道,“花一万五千英镑,就是为了报复一个你不喜欢的人……我这么说倒不是因为我不懂感激。你根本不明白,这笔钱对我有多重要……”
她再回过头时,第二个塞恩已经不见了。她从栏杆边跑过来,四处寻找他,但他却像多云之夜的月亮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只想向他表明,不管她得到那笔钱的理由是什么,对她来说奖学金真的很重要。写给塞恩的感谢信根本不足以表达她的谢意。这也是她不能任由他死去的另一个原因。
西奥妮看着大厅,看见了正在搜寻自己的里拉,就站在乐队附近。她正轻轻晃动着掌心里的一小捧鲜血。难道她要准备施咒了?
西奥妮后退一步,躲开里拉的视线,把手伸进挎包里,默数着里面为数不多的法宝。至少,她还有魔法。可面对一个经验丰富的血割者,纸折的动物又有何用?在战斗中,折术毫无意义!“我得想办法出去。”她低声自语,抓住“茴香”的前腿抱起它,“我必须想办法出去。塞恩,你在哪里?”
可他没有回答。刚才不管他用了什么办法和她对话,现在都消失了。
西奥妮干咽了一下,紧紧抱住“茴香”,匆匆转向阳台。她又能藏到哪里?仅仅凭借一摞纸,她又有多大的威力?她不想成为一名折匠是有原因的。
我必须出去! 她的心在尖叫。
她在阳台尽头放慢脚步,然后停了下来。在她面前,出现了一扇不属于餐厅的门——门是白色的,边框猩红,既没有球形门柄也没有把手。她转过头,看见阳台楼梯上现出里拉的头。
西奥妮推开门走进去。
门在她身后消失了。眼前的景象让她目瞪口呆。她咬住嘴唇,忍住一声尖叫。她返回了塞恩活生生的心室,一脚踏入了脚边汩汩流淌的鲜血之河。塞恩响亮的心跳声在心室四壁回荡:怦——怦——怦。
西奥妮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死死攥紧拳头,沿着河流的走向前进。河里的鲜血越涨越高,没过了她的膝盖,越来越深。她蹚着血往前走,咬紧牙关,尽量不去想如果被完全淹没了会怎样。
她看见了另一扇门,一扇由肉体和鲜血造就的门,和房间的其余部分一同搏动着。门上没有小窗,也没有手柄和锁,连门轴都没有。只是紧贴在一块肉上的另一块肉,就像一道长条形的、肿胀的、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西奥妮知道,无论如何,她都要从那里穿过去。
里拉的声音在她头顶轻轻飘荡,毫无疑问是用了咒语,因为在哪里都看不到她。西奥妮希望里拉是被困在哪个幻想里出不来了。“倒不是我不喜欢你被困住,亲爱的。”里拉的声音说,“我只是不想让你在这里乱窜。让我们把这事了结了,好吗?做得干净利落。或许我会让你留个全尸,或者留成两半。”
尽管心室里潮湿闷热,西奥妮的手臂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捏紧挎包带,强迫自己吸气,让空气流进肺部,可心脏的每次鼓动总是打乱她呼吸的节奏。她敌不过里拉,时机未到。她最好的选择就是一直往前走——找到塞恩心脏的尽头,幸运的话,在那里找到出口。
“‘茴香’,我要你把自己叠起来。”她对小狗说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把自己叠起来,装进我的挎包,那里安全。只需要进去一小会儿。”
小狗把头扭向一边。
“快啊。”她说。小狗把脑袋和腿弯到身体中间。西奥妮把“茴香”夹在手掌间,温柔地压着它身体两侧,把它折成一个厚厚的、不对称的五边形。她小心翼翼地把小狗塞进挎包里的纸页之间。
西奥妮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将自己挤进艾默里·塞恩的心室墙壁,穿过那堵血肉之墙,挤向第二间心室。

 
(1) 此处作者一语双关。英文单词“damn”和“dam”发音相同,“damn”是“该死”,“dam”是“大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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