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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二天,西奥妮起了个大早,在前厅里点燃壁炉,把卷发棒搭在火炭旁。
之前,魔法师阿维斯基已经打扫了地板上破碎的碗碟,扶正了餐桌,西奥妮又从碗橱里找出洗涤液,扫地拖地,清洁所有台面。她在洗碗池里洗净碗碟,滤干,小心放回原来的架子。她检查了冰柜,看看午餐和晚餐能做什么。她早餐喝了牛奶,吃了个杏子。
楼上的盥洗室有这栋宅子里最好的镜子,她在那里仔细卷了头发,系上一条发带。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又决定取下发带,把头发向后固定好,在上面夹上一个橄榄绿发卡。她母亲常夸橄榄绿和红头发是绝配,尽管西奥妮的头发更偏橘红一些。
她从化妆包里取出眼线笔,小心描画眼线,然后把笔管里的黑粉抖到指尖上,抹在睫毛上,加深睫毛的颜色。她在两颊抹上胭脂,换上她第二好的衣裙:海蓝色的半身裙,收腰的桃红色衬衫,多褶的荷叶边衣领。她脑子里掠过穿上她最好的衣服的念头——一条短袖的灰绿色连衣裙,极显苗条——不过她不想做过了头。
她对自己相当满意,甚至充满了信心。她走进艾默里的房间,看了看他。他还是没有动,但她觉得他的呼吸好像轻快多了。
她坐到床前,粉红色的手指捋了捋他深色的头发,又顺着眉弓慢慢抚过他的眉毛。她试了试他的体温,正常。她端来肉汤,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喂进他口中。做完这些,她就没什么可做的了。
她下了楼,不管医生的嘱咐,做了黄瓜三明治和土豆沙拉。做了两个人的量。但艾默里还是没有醒来,她只好一个人吃了些,把剩下的放进冰箱留着。她觉得胃里有些痉挛,但她还是又做了香肠肉汁,烤了饼干、芦笋当晚餐。这一次仍旧是两个人的量。她一直等到八点,可艾默里还是没有醒。她也没吃,任凭饭菜变凉。她又给他喂了些肉汤,用湿毛巾替他擦了脸和脖子。接着她匆匆吃了晚饭——站在桌边吃的。之后,她从卧室里拿来《勇敢的皮普逃亡记》。她将一把椅子从藏书室搬进艾默里的房间,集中精力全神贯注地阅读。书中内容的幻象如幽灵一般出现在艾默里的身体上:一只小灰鼠冒着风险,从满是野猫的垃圾堆找回它最心爱的玩具。然而,他还是没有醒。
西奥妮洗过脸,挂起衣服,很晚才上床就寝。
第二天,太阳一出她就起身,在澡盆里洗了澡。她把卷发棒放到火边,然后打扫前厅,抹掉灰尘。她从柜子里取出散成一堆的犟头,将他赋生后让他打扫窗台。她回到盥洗室卷了头发,扎到左耳后,让发卷整齐地垂在肩头。上了眼线和胭脂后,她仍旧穿上粉红色的衬衫和海蓝色的半身裙。她没吃早餐,而是去洗那几件脏了的衣裳。
她的白色衬衫——那件在艾默里的心脏里时穿的衣衫——已经完全没法穿了。但裙子只要补补还可以再穿。她用刷子刷洗了裙子,晾到外面洒满阳光的晴空下,然后准备午饭。她又做了黄瓜三明治,还是一个人吃。晚餐,她打算用迷迭香烤鸡肉。
她从冰箱里拿出鸡,在水池下面的碗柜里找到一个干了的洋葱,从餐厅对面的门上找到几根吊在那里的迷迭香。切鸡的时候,看到血从鸡肉上滑落,她的手也没有颤抖。
里拉冻住……永远也不要再动。
她放下刀,看着手,在不该有血的地方看到了血。纸咒, 她提醒自己, 她当时用的是纸咒,没有其他。
但纸咒对真人是没用的,不是吗?
她咬了咬嘴唇。魔法师阿维斯基一直没有音信。那位曾经教过她的老师会不会已经怀疑她了?她有没有接到她的电报?
她瞟了一眼餐厅门,看向连着二楼的楼梯。艾默里的卧室在二楼。她又该如何向他解释呢?
“真是犯傻。”她大声说,抓起刀切进鸡肉。她在肉上撒上佐料和面包屑,然后放进烤箱。她收起刀,清洁干净的气味还有弥漫的烤鸡的气味让她稍稍平静下来。
西奥妮不断去看艾默里。他看起来真像只是在补个午觉,可他还是没有醒来。
晚餐后,西奥妮拿起挎包,带着“茴香”来到藏书室。她坐在书桌前,试了不少折术,看能不能独自修好“茴香”。她还是个生手,“茴香”身上的接口,加上每一道独特折术的压线都让她不知所措。就算她亲眼看着艾默里折叠这只小狗,她也不确信自己就能完全模仿。这需要高级法术。
西奥妮终于放弃了尝试,尽量劝解自己用不着沮丧。她开始浏览藏书室里的书,找到一本小长篇《谷仓里的蜘蛛》,每隔几页就有素描画,用来加强说明。她给艾默里念了书,但因为不熟悉情节,无法在他面前创造出幻象。她觉得自己应该多加练习。
那天晚上,她刚把《谷仓里的蜘蛛》放回书架,电报机就敲打起来。西奥妮绞着手指,一直等到电报机停下,才紧张地抓起电报读起来。

  
检查了坐标没有发现里拉启动内阁调查希望一切都好
 

 
不知为什么,听到没有找到里拉的消息,西奥妮反而松了口气。不然的话,她会更加害怕。
她辗转反侧了好几个小时才睡着,一次又一次,思绪老是飘到海岸边和里拉对峙的那一刻。她将两个指头压在脖子上,感受着自己的脉搏。脉搏很弱,几乎摸不到。
第二天她醒得很晚,重复每一天要做的事:卷头发、化妆、穿衣、做杂务。
早餐——更像是早午餐——她煎了腌肉、鸡蛋,还烤了面包。做了够两个人吃的量。吃完饭,她检查了艾默里家里的储藏,决定去商店一趟。她真不想一个人去。
她来到外面,外面是温暖的阳光。后院屋檐下有个真正的园子,种了真正的植物,不是用纸做的。薄荷叶之间长了些杂草,但总的来说,花园被照料得很好,还有几棵植物看起来像萝卜秧。西奥妮把杂草一棵棵连根拔起,放到一边当肥料。她将食指插进土中探了探 ——需要浇水了。
她返回厨房去拿壶,听到餐厅里传来一声低低的、熟悉的小狗叫唤——来自纸做的喉管。
她觉得身体先是裂成了一片一片,又慢慢聚集合拢,心提到了嗓子眼。
“茴香”大声吠叫着跑进厨房,纸爪子在光滑的木地板上往前滑。它还摔倒了一次,自己又爬起来,向西奥妮脚边跑来。西奥妮的嘴巴张成了字母“O”,跪下来抱住它。“茴香”用它的纸舌头舔着她的衣袖,激动地摇着尾巴,西奥妮真担心它摇断尾巴。
“我们又在一起了!”她大声说,挠着“茴香”的后耳根和下巴,“分开的时间不算长,对吧?”
她知道“茴香”不可能神奇地给自己赋生。她听到了耳朵里响亮的脉搏跳动声,还能清楚地听到第三个声音。
她才喘了两口气,楼梯口的门就开了,艾默里走了出来。他穿着那件靛青色的外衣,干净的衬衫和长裤——那条灰色的,西奥妮昨天刚好洗过。
她慢慢站起来,感觉脸颊一片通红。他走过来了,微微驼着背。他还在微微喘气,像个尚未完全康复的人,但看得出来,他已经没事了。
他的眼睛找到了她的——他那双漂亮的绿色眼睛——两人都微笑了。
“我有种感觉,好像我错过了非常重要的事情。”他说道,嗓音稍微有点沙哑。他清清喉咙又加了一句话:“我还有另外一个感觉,我都快饿疯了。”
“哦。”西奥妮说,挤开“茴香”走到面包盒边,“我可以给你做点吃的。先坐下。你喜欢吃黄瓜吗?你应该非常喜欢……因为你买了那么多。”
他挑起一边眉毛,眼睛仍在微笑,笑容挂在翘起的嘴角,“我相信我已经完全康复了,可以自己来做三明治,西奥妮。”
但她摇摇头,拉出砧板,从冰箱里拿出最后剩下的黄瓜。艾默里站在餐厅和客厅之间,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再强求,拉了把椅子坐下来。
“你感觉怎么样?”西奥妮问,耳朵里的脉搏声像在打雷,让她的手在削黄瓜的时候有些颤抖。她强迫自己慢一点,别划到手。
“好像有人不但在我胸口踩踏了一通,还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她削到一半的手僵住了。她看向他,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知晓秘密的快乐。
她觉得脖子耳朵烧得厉害,“你,原来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对不对?”
“这毕竟是我的心,西奥妮。我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至少知道大部分。”
大部分? 她猜测着是哪部分。她打开橱柜门遮住自己烧红的脸,不让艾默里看到。她努力集中精力切黄瓜。 “大部分”究竟是多少呢?
她想起他们在第四间心室里的谈话,感到皮肤滚烫,真担心衣服要被点着了。
关上橱柜门,西奥妮吓了一跳。艾默里就站在后面,从她手里拿过刀,放到砧板上,“但是在这之前和之后究竟还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脖子上,伸出手,弯起食指抬起她的下巴。西奥妮知道他看到了那里的瘀伤,被里拉发出的断手掐的。
她往后缩回下巴,把头发拉过肩头遮住瘀伤,说:“我偷用了你的滑翔机。”
“真的?”
她点点头,“我发出纸鸟搜寻跟踪他们。我猜她——里拉——打算坐船逃走……”
“但是她没走。”他说,口气不是提问。他的眼神很肯定。
她说:“我在海岸边找到了她,在一个山洞里。她在你身上——心上——施了法 ——于是我就被困在了里面。我并不想蓄意‘踩踏’。可我没得选择。”
她发现自己越说越快,同时无法把视线从那双能把人看穿的眼睛上挪开,“我觉得,如果我能走到最后,就能逃出来。她也在里面,但不是一直都在。我极力走快一点。我不希望你就这么死掉。
“后来,我就逃出来了。”她一口气说完,他点了点头。看来,他的确记得那一段。西奥妮双脚冰凉,因为她所有的血液全都冲上了脸庞,“她也跟到了外面,我所有的折术纸页都湿透了,她抓住我,要取我的心,而且……”
她从他身边向后退,撞到了水池边缘,“我不像她,艾默里。我并不想……但还是发生了。”
他皱起额头,“你不想怎样,西奥妮?发生了什么?”
“我和她同时去抢匕首,”她解释道,好像不用补充其他细节艾默里也能听明白,“我先抓住了匕首。我刺伤了她。”她摸了摸脸上里拉被刺中的地方,“到处都是她的血。那些纸……岩石上到处都是纸,是你给我的纸咒。爆炸之咒。我在那些纸上写下咒语,施法让她冻住永远也……”
西奥妮感到喉咙噎住了,不得不停下来。她试着咽了一下,反而更痛。“咒语起作用了,”她小声说,“如果他们不来接她,她肯定还在那里。我用血写下咒语,咒语有了法力……”
泪花聚集在她的眼角,西奥妮急忙眨了眨,把它们逼回去。“我和她不一样,”她声音急促,“我不是血割者。”
艾默里把手放到她的肩头,她重新望向他。她觉得自己此刻看起来一定很蠢,听起来也很蠢。
“不,你不像她。”他说,声音比她还要肯定,“你已经和纸绑定了,你不可能再成为血割者。这完全不可能。”
她盯着他,目光从他的一只眼望向另一只,“可是里拉……”
“当年我遇到里拉的时候,她并不是魔法师。”他回答说,收回手,“她是一名护士,这也是为什么在那时,鲜血不会让她难受。也可能从来不会。”
西奥妮慢慢点点头,感觉还有点儿没缓过来,“所以我不是……我根本没有操控黑魔法?”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艾默里回答,抬起一只手,向后理了理头发。他看了看她身后的窗外,片刻之后说:“你没有做违反魔法规定的事。没有做任何会受到法院审判的事,你不用担心。你救了我,西奥妮。”
西奥妮盯着自己的脚,放下心里的担子,露出了笑容,“如果你已经死了而这是你死后的生活的话,那我真是太失望了,艾——魔法师塞恩。”她接着说,“要真是这样,说明我在海上白飞了一趟,空手而归。”
“茴香”叫了几声,嗅了嗅西奥妮的鞋。艾默里笑了。
他没说话,等了好久,安静得两人都有点儿尴尬了才又开了口。“那么……”他说着,拿起一片黄瓜放到面包上,又从碗柜里拿出一个盘子,走到桌边,“我们终于可以好好吃一顿了,嗯?”
“好好吃一顿?”西奥妮瞟了一眼他简单的三明治。他顾不上放蛋黄酱就咬了一口,“我做的任何一顿饭都比黄瓜三明治强。我本来可是会去当厨师的,如果你记得的话。”
“真的吗?”他问,又咬下一口。
西奥妮给自己切了两块面包,切完第一片时说:“你能再做点儿什么,让咱们消遣消遣吗?”
“我相信,从你踏进我的门那一刻开始,就一直在拿我消遣。”他回答。
她笑了,“等一下。”
她放下面包和黄瓜,匆匆去了书房,从书桌后的书架上挑了一张天蓝色的正方形纸页。她把纸页放在桌子上,仔细先折出一个半点折,然后是一个全点折,依靠记忆,重复折叠预见之盒的步骤。在她遭遇里拉之前,那只盒子就向她预示过“冒险”两个字。她用笔写下未来符咒,写了五个后停下了笔。
她拿着盒子返回餐厅,递给艾默里,“后面的该怎么写?”
他的眼里闪过愉悦。他从她手里接过笔和纸,一边嚼面包一边写完最后三个符咒。西奥妮认真记住这些符咒后把盒子套上手指,打开给艾默里看。
“你母亲娘家姓什么?”她问。
他把下巴支在手上,手肘撑在桌面上,“你不记得了?”
“记得。”她反驳道,“但我不想违反规则带来噩运。你回答就是。”
“伍拉德拉,只有一个r。”他眼里闪着光。
她打开盒子又合上,一共做了七次,然后问:“你的生日是几号?”
“1871年,七月十四日。”
她继续开合盒子,“选一个数字。”
艾默里安静了片刻,研究着西奥妮的表情。他的眼里并没有流露出他在想什么。在她脸红之前,他说:“一。”
她拉开一边,格子里露出三个符咒,其中一个是艾默里画的。她打开,盯着白色的纸壁看了半秒后,心里出现了一个场景。
一个熟悉的场景:日落,李子树,布满野花和蒲公英的小山。温柔的风吹着大地,带来丁香和蜂蜜的气息。
艾默里坐在李子树下的地毯上,头发比现在更短,身边放着折叠整齐的靛青色外套。他默默地看着斜阳西沉。在他明亮的眼睛里,西奥妮看到了幸福。
在他身边侧躺着一个女人,指尖顺着他手背上的血管滑动着,指头上有三颗小雀斑,橘红色的发辫搭在一边肩头。在树的另一边,两个黑发小男孩在荡秋千,轮流推着对方,抓着绳子欢笑。
西奥妮合上盒子,眨眨眼,想眨掉色彩缤纷的日落。喉咙里的哽咽消失了,心跳也稳健起来,恢复了原来的力度。
“你看到了什么?”艾默里问。
“把你的未来告诉你,你会倒霉的。”她说。
“我相信是自己看到自己的未来才会倒霉。”他反驳说。
“安全第一。”她说,想藏住微笑却失败了。她匆匆走回椅子,坐下问道:“我一直想弄明白一件事,和普利特有关。你原来恨极了折术,但为什么又选择了纸来绑定?”
“和你的原因一样,”他靠向椅背说,“我选择了纸,事情最后都变好了。你看,西奥妮,我俩比你想象的更像彼此。”
“是的。”她说,笑容绽放,“是的,我觉得我们更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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