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凯特·安吉尔
1
我当时只有五岁,但无疑地在我心里,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知道记忆有可能捉弄人,特别在夜里,对一个惊吓过度的小孩子。我知道人们通常会把自己认为发生过的事、希望发生的事,甚至是其他人告诉自己的事,拼凑在一起。这情形持续多年,我花了很多时间才组合出真相。真相很残暴、不可思议而且非法,严重伤害了许多人的生活,也毁了我的人生。
现在,我是以目击者的观点来叙述这故事,一个成年人的角度。
2
我父亲是凯特德十六世,我们家族姓安吉尔,我父亲的名字是维特爱德蒙;我的祖父是鲁伯特·安吉尔的独生子爱德华,而鲁伯特·安吉尔——“伟大的丹顿”,是我的曾祖父,也就是凯特德第十四代世袭伯爵。我的母亲叫珍妮弗,虽然父亲在家总叫她珍妮。父亲在外交部工作时与母亲相遇,他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他虽然不是一位专职外交官,且因健康因素不用当兵,却自愿出任一个公职。父亲大学时曾修过德国文学的课程,也曾经在1903年住过莱比锡,因此拥有战时英国政府喜爱的专长,担任拦截德国最高司令部讯息的翻译工作。
父亲和母亲是在柏林开往伦敦的火车上认识的。母亲当时是一位护士,在德国的占领区工作,当时正完成最后一次任务要返回英国。他们俩在1947年结婚,大约同时,家父刚好离开外交部的工作。于是他们就搬到克德罗住,之后姐姐和我相继出生。
我不太清楚我们出生前那些年的事,我的父母亲交往了很久才决定组成家庭,他们到非常多的地方旅行,但我相信旅行的主要原因是避免无聊,而不是想四处看看。
他们的婚姻生活不是很平顺。我知道母亲在1950年年末期曾短暂地离家出走,这是好几年后某天,我无意间听到她和卡罗琳阿姨的对话。我的姐姐罗莎莉出生于1962年,随后我在1965年出生。当时我父亲已经接近50岁,而我的母亲则快要40岁。
和大多数的人一样,很多小时候的事对我来说记忆都很模糊:只记得家里一直都很冷,不管母亲帮我盖上几条棉被,或是多热的热水袋,我总觉得冷到骨子里。一整个冬天,或是冬季的一个月甚至一个礼拜,就像是永远。
冬天里,这房子不会变暖,从10月到4月中旬,冷气团都在山谷里打转。一年中有三个月会被白雪覆盖,我们烧很多木材来取暖,到现在依然如此,但木材不像煤炭或电力是那么有效的燃料。因为我们住在房子最小的侧房,所以长大后我对房子的大小真的没什么概念。
我8岁时被送去康乐顿女子寄宿学校,在那之前,都是与母亲一起待在家里。4岁时,母亲送我去克德罗的一间托儿所,之后又送我去柏尔顿一家小学就读,柏尔顿是邻近克德罗的一个村落。史堤夫妇是我们的管家,史堤先生同时也兼任司机,载我上下学。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家里有很多用人,但战争改变了一切。
从1939到1940年,大宅的一部分被用来安置曼彻斯特、谢菲尔德和里兹的难民,还有一部分充当孩童的学校,到了1941年又被英国皇家空军征用,从此之后,全家人就再也没有住在大宅正厅,所以我从小就在侧厅长大。
3
如果家中有任何客人来访,罗莎莉和我都不会接到通知。我们知道有访客,都是因为车子已抵达,史堤下楼去开门。那是官方征用这房子的时期,他们会要求我们在周末锁上栅栏大门。有一天,一辆迷你奥斯丁开到家里,车上的烤漆已失去光泽,前面挡泥板因擦撞而弯曲,窗户周围生锈,一点都不像我们经常看到会停在家门口的车;毕竟我们家大部分的友人都是富裕的重要人物,即使这时期我们家也不再那么富有了。
开车来的男人伸手从车子后座抱出一个小男孩,小男孩那时刚睡醒。他把男孩靠在肩膀上,史堤很客气地迎接他们进屋,罗莎莉和我看到史堤先生返回车上,取下随身行李,然后我们就被告知要下楼见客。家里每个人都在客厅,我的父母亲穿得非常正式,好像这场合十分慎重,但客人看起来却不那么拘礼。
我们一如往常被正式介绍;我们家非常重视礼节,罗莎莉和我精通所有的社交礼数。这男人的名字是克莱夫·博登,而那男孩是他的儿子,名字叫尼古拉斯,简称尼克。尼克大约两岁,比我小三岁,比我的姐姐小五岁。似乎没有博登太太这个成员,而博登先生没解释原因。
成年后我自己进行调查,找出这家庭的资料。克莱夫·博登的太太在小男孩儿出生后没多久就逝世了,她叫黛安娜·露丝·艾灵顿,来自赫特福德郡的哈迪菲尔德,尼古拉斯是她唯一的孩子。
克莱夫·博登的父亲是格兰·博登,而格兰就是魔术师艾尔弗雷德·博登的儿子,所以克莱夫·博登就是鲁伯特·安吉尔宿敌的孙子,尼克是他的曾孙,我的同辈。当然,罗莎莉和我当时对此一无所知,几分钟后母亲建议我们把尼克带到幼儿室去玩。因为从小就被教导服从,所以我和姐姐温顺地照做,史堤太太则在一旁照顾我们。
然后发生在大人之间的事,我只能靠猜测,大概是一整个下午。克莱夫·博登和他的儿子是在午餐后不久抵达,我们三个小孩一起玩了整个下午直到傍晚。史堤太太一直努力让我们有事可做,等我们不想玩了,她就读故事给我们听,督促我们上厕所,带点心和饮料给我们。
罗莎莉和我从小到大都被昂贵的玩具所围绕,可是很明显地尼克对这么多玩具显得不太适应。以成年人的眼光看来,我想两个小女生的玩具对一个两岁的小男孩而言并不是那么有趣,我们共度了一个漫长的下午,然而我记忆之中只有争吵。
大人们在楼下讨论什么呢?我想这次会面必定是偶然之下,两个家族意欲解决祖先之间恩怨的一个开端。我不知道为什么过去的恩怨不能一笔勾销,双方似乎一直为这话题而苦恼,在心理上深深结怨。现在或当时有什么事会让两位舞台魔术师互相争执不休?
那两位老人之间有什么怨恨、憎恨或忌妒,有自己生活和事业的遥远后代子孙肯定不会关心吗?嗯……这看起来是一般常识,但血液中的愤怒,无法以逻辑解释。
关于克莱夫·博登,他是个冲动成性的人,这点与家族仇恨是无关的。搜寻他的资料有些困难,但我知道他在伦敦西边出生。童年平凡,很有运动天分。离开学校后,他进入拉夫堡学院就读,但第一年就被退学。
之后十年中,他经常无家可归,一直在几个亲戚或朋友家借住。他也曾因酒醉和违法的行为而被捕,但总是能够避免留下记录。他自称是演员,在电影界不稳定地工作,担任临时演员或替身,兼领救济金度日;而人生中一段很短暂的稳定,就是遇见黛安娜·艾灵顿并娶了她的那段时光。他们一起在密德萨斯的特威克纳姆建立家庭,但这段短暂婚姻最后是个悲剧性收场。
黛安娜去世后,克莱夫·博登仍继续住在他们租的公寓里,且说服他住在附近的已婚姐姐帮忙扶养小男孩。他则继续在电影圈工作。
虽然克莱夫·博登又回到居无定所的生活模式,但似乎还有扶养小孩的能力,这就是他来拜访我们时的情形。这次拜访后,他搬离特威克纳姆的公寓,显然搬回了伦敦市中心,之后他在1971年冬天出国,先去美国,然后不是去加拿大就是澳大利亚。根据他姐姐的说法,他后来改了名,并刻意不再和过去一切人事物有来往,我尽可能去调查,还是无法得知他是否仍在人世。
4
现在回到克莱夫·博登到访的那天,我会试着重建小孩在楼上玩耍时楼下所发生的事。我父亲应该会显示自己很好客,开一瓶珍贵的好酒来庆祝。晚餐应该会很丰盛,他会亲切地询问博登先生的旅程,或与他讨论当时的一些新闻事件,那些关系到我们的事件。
这是我父亲,在临时或被迫的社交场合上,所展现出的不变的态度。那是属于英国绅士的一种坦率行为模式,没有任何恶意,但完全不适合这种场合。我能想象那可能让他们更难达成和解。
同时我母亲会扮演一种更微妙的角色,适当地缓和这两个男人之间的紧张气氛,但在这种场合下,她既是个局外人,又涉入其中,所以会有些不知所措。我相信她不会说很多话,至少前一两小时内不会,但若察觉到有需要,她会去巧妙地改变话题。
我很难形容克莱夫·博登,因为我几乎不认识这个人,但他有可能是这次会面的主导人。我非常确定我的双亲应该不会这么做。过去几年里必然已有一些书信往返,才会有这个邀请。现在我得知了博登当时的财务状况,也许他希望从这次和解中获得些利益。
或者他最后追查到了一份回忆录,内容可以为艾尔弗雷德·博登的行为解释辩护(博登的书那时已出版,但除了魔术界之外,很少人知道这本书)。另一方面,克莱夫·博登也许已经找出鲁伯特·安吉尔私人日志的存在。我很确定有这本日志,别忘了他对日期和细节的着魔程度;但他不是在去世前把它藏了起来,就是将它毁了。
我确定这次会面的目的是要平息两家的仇恨,不管是谁提议的。当时我所见到的双方都很诚恳,至少刚开始时确实如此。毕竟这是一次面对面的聚会,这已经比他们父母亲那一代所达成的还要多。
无论如何,这事件背后隐藏的是旧恨。没有其他话题可以将两个家族如此紧紧相连,又立场迥异。我父亲的温文有礼以及博登的紧张最后可能都耗尽了,他们之中一定会有人说:“所以,你对以前的事,有没有新的说法?”
当我开始回想,这极为愚蠢的僵局逐渐盘踞我的心。
我们的曾祖父费尽心思隐藏的职业机密,已随着他们的过世而烟消云散。后来的家族成员既没有人成为魔术师,也没人对魔术产生任何兴趣,如果还有人稍微产生些兴趣,那就是我了,因为我想要对发生过的事进行调查。
我读了几本关于舞台魔术的书,还有几本伟大魔术师的自传,大部分是当代作品,我读到的最早期作品就是艾尔弗雷德·博登的著作了。从这些书中,我知道魔术表演自上世纪末以来已经进步很多,之前受欢迎的特技都落伍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当代的幻象魔术。
譬如说,在我们曾祖父时代,从来没人听过任何特效戏法会让人看起来像被锯开。类似的魔术直到1920年左右才被发明,这是“伟大的丹顿”和“魔术大师”过世很久后的事。
魔术的特性就在于魔术师们必须持续思索更复杂的方法来表现出戏法。用现在的眼光看,“魔术大师”当时的魔术很缓慢无趣,而且一点也不神秘了。当时让他成名和富裕的戏法现在已成为博物馆的老古董,任何同业幻术师很轻易就能模仿,并把它改造得更令观众困惑难解。
尽管如此,这仇恨还是持续了将近一个世纪。
克莱夫·博登来访那天,我和姐姐难得被带去餐厅和大人们一起用餐。我们很喜欢尼克,所以很开心能一起坐在桌上。我清楚地记得当天吃的食物,这是当时尼克和我们在一起的缘故。姐姐和我以为他的调皮只是为了娱乐大家,但我现在认为,他可能从来没坐上正式的餐桌用餐,也从来没被伺候过。他不知道如何应对。
克莱夫·博登对他疾言厉色,试着纠正他或是让他安静下来,但是罗莎莉和我怂恿这个小男孩继续调皮捣蛋。我们的双亲没对我们说什么,因为他们几乎从来不对我们说任何事情,他们的管教风格从不是权威式的,也不会愿意在陌生人面前痛骂我们。
由于对会面一无所悉,我们小孩吵吵闹闹的举止无疑助长了大人之间的紧张气氛。克莱夫·博登升高的音调,变得令人不悦且盛气凌人,我也开始觉得他很讨厌。
父母则态度恶劣地回应,不再礼貌性地伪装。他们开始争辩,我父亲用一种他在餐厅遇到差劲服务时所使用的语气与博登说话。
等晚餐结束时,父亲已是半醉半怒;母亲则脸色苍白,不发一语,而克莱夫·博登(大概也有些醉意)一直在抱怨他的不幸。史堤太太这时就带着我们三个小孩到隔壁的客厅。
尼克不知为何开始号啕大哭,吵着要回家,罗莎莉和我试着去安抚他,他却突然打我们,双手双脚不停乱动。
我以前曾经看过父亲如此。
我对姐姐说:“我好害怕。”
“我也是。”
我们盯着分隔客厅与餐厅的那道双扇门。听到大人们提高了音量,然后是一段很长的寂静无声。父亲踱来踱去,鞋子在拼花地板上发出声响。
5
这房子里有一部分是小孩子不准进入的区域。要到那边必须经过楼梯下方一道诡异的棕色木门。这扇门平日总是上锁,直到博登来访那天之前,我从没见过家中任何人开过那扇门。罗莎莉告诉我那扇门后面闹鬼,她编造骇人、模糊不清的影像,要我自己想象底下关着肢体残缺的尸首和寻找安慰的幽灵:它们在门后几尺的黑暗中,伸出爪子等着捉住我们;它们在下面走来走去,企图脱逃,还喃喃地说要对光明世界的我们进行可怕的报复。罗莎莉比我年长三岁,她的话常让我非常害怕。
小时候我常被吓到。神经紧张的人是无法住在我们家大宅里的。在冬夜里,这间独栋房子会显得更异常寂静。你会听到微弱鬼祟的声音;躲起来的动物及鸟类,突然抖动取暖;叶片落尽的树木在风中互相摩擦;漏斗形的山谷使回音扭曲;村里的人沿着山谷边缘行走。
其他时候,风从北方吹进山谷,呼啸而过,整座山谷和牧草稀疏的牧场发出哀号,大宅屋檐和屋顶的精致木工也被吹得飕飕作响。这里很老旧,充满着先人生活的记忆和伤痕,实在不适合充满想象力的小孩居住。
而大宅内,阴暗的走道阶梯、隐藏的壁龛和凹室、黯淡的壁饰与古老画像都带着沉闷的威胁感。我们居住的房间里灯光明亮,家具新颖,但房子内许多地方还是充满了祖先们古老悲剧的阴沉回忆。
我学会在经过某些地方时快速通过,目光直视,才不会被任何可怕的遗迹分散注意力。那扇阶梯下的棕色木门,就是这样的地方。有时门会轻微晃动,这必定是木头太干燥所造成的,但如果看到门在动,我总会想到门后有某个庞然大物,安静地等待门被开启。
在克莱夫·博登来访前,除非不小心,否则我从来不会去正眼瞧那扇门。我从未停下倾听门后的声音,而总是快速通过,试着忽视它、将它驱逐到我的生活之外。
回到那晚,罗莎莉、我和尼克被安排在客厅等待,隔壁是餐厅,大人仍在上演冲突与争执。这两个房间都有通往那扇棕色木门的走道。
此时争执声再度提高,我听到母亲的声音,她听起来很沮丧。然后史堤先生很快经过客厅,悄悄溜进餐厅。他动作很快地把门打开又关上,但我们还是瞥见了里面的三个大人;他们仍然站立在餐桌旁。
我看到母亲的脸,似乎因悲伤和愤怒而显得扭曲。史堤先生进去后,门很快就被关上,他一定站在门的另一边,以防我们推门进去。
我听到父亲讲话的声音,他正在命令某人。那种语气通常代表有麻烦了。克莱夫·博登说了一些话,父亲很生气地回答,声音十分响亮,所以我们听得一清二楚,他是说:“你会的,博登先生!你一定会的!”
我们听到餐厅通到走廊的那扇门打开,博登又说了一些话,但我还是听不清楚。
罗莎莉轻声说:“爸爸好像要打开那扇棕色木门!”
我们俩深吸了一口气,我害怕地依偎着罗莎莉。尼克这时也被我们的恐惧传染,大哭起来。我也开始哭叫,不想听到大人要做什么。
罗莎莉对我说:“嘘!安静!”
我大叫:“我不要那扇门被打开。”
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克莱夫·博登忽然蹦出来,我们三个孩子在客厅不断发抖。我无法想象当时他面对这些小小身影是何感觉,但不知怎么的,他也感觉到了我们的恐惧,弯下腰一把将尼克抱进怀中。
我听到他对尼克喃喃自语,但并不是安慰的语气。我太害怕了,无法留意他说了什么,可能是任何事。在他身后的走道上,我看见棕色木门已被打开,在那后面一盏灯被点亮,有道通往下方的阶梯,然后半转折处,底下有更多台阶。
博登抱着尼克走出房间,他将一只手放在尼克头上,然后走下阶梯。
6
于是客厅里只剩罗莎莉和我,我们面临着恐惧的抉择。继续留在我们熟悉的客厅里,或是跟着大人走下阶梯。我紧抱着罗莎莉,双手缠着她的腿不放,史堤太太也不见了。罗莎莉问我:“你要跟他们下去吗?”
“不要,你去好了!去看看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不要,我要去幼儿室。”
我哭着大叫:“不要离开我!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不要走!”
“你可以跟我来啊!”
“不要,那尼克怎么办?”
但罗莎莉粗暴地把我推开。她脸色发白,眼睛半闭,发抖着说:“随便你!”
我虽然试着去抓她,但罗莎莉还是跑了。她沿着可怕的走道,经过那扇木门,然后很快地跑上楼去。当时我还以为她对我的害怕不以为然,但现在回想,我猜她比我还害怕。
我发现自己落单了,但因罗莎莉已经抛下我了,下一个决定便比较容易。
一股平静感涌向我,终止脑中可怕的想象,使我能够移动,我知道自己不可能一个人留在这里,也没力气跟着罗莎莉爬上那么遥远的楼梯,所以只剩一个地方能去;我走到那扇棕色木门前往下看。
通往下方的楼梯有两个灯泡,把走道照得通明,底下又有另一道开启的门,更明亮的灯光洒在阶梯上。楼梯很空旷且出人意外的干净,没有任何鬼怪或幽灵的痕迹,底下似乎有声音传来。
我安静地下楼,不想被发现。但当我到达楼梯底端,看到的是一间地窖,大人们正专注于某件事,我根本不会被发现。
我现在已不记得当时大人说了什么,只记得父亲和克莱夫·博登正在争辩,而大多是博登在讲话,母亲和史堤先生都站在一旁,而尼克仍然被他父亲抱在胸前。
地窖的面积之大之洁净都让我很惊讶。我并不晓得房子下有这么大的空间。从小孩的角度看来,这地窖的天花板很高,只比楼上矮一些,大人们无须低头走动。
地窖里大部分是储藏的杂物:很多战时搬出来的家具还在那儿,盖着白色的防尘布。沿着墙面有一堆装框的帆布,彩绘的那面朝内,所以看不清楚图案。靠楼梯这边有个被隔开的简易酒窖,另一边则整齐叠放着一大堆木板和柜子。
地窖似乎经常被使用,保持得井然有序。然而,当时真正令我印象深刻的不是这些,而是一个地窖中央竖立的机器。
刚开始我认为它是一个很浅的笼子,因为它是由八片坚固的木板所围成的圆圈。之后我才发觉它被设置在地板的凹洞里,所以它实际的尺寸比看起来还大。父亲走到圆圈里,我只看得见他的上半身。
机器上方有一些电线及某些我无法清楚辨识的东西,整座机器绕着一个中心轴旋转,在地窖的灯光下闪烁发光。父亲不知在做什么,明显地,有某种控制的装置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父亲弯下身子,用泵抽动着什么。
母亲与身旁的史堤先生聚精会神地观看,不发一语。
克莱夫·博登站在其中一片木板旁,注视着父亲的动作。尼克还被他抱在手臂上,也跟着朝底下看。博登说了一些话,继续抽着泵的父亲大声回应着。我知道父亲现在很激动,是那种罗莎莉和我以前激怒他时所产生的激动,里面包含着这样的信息:他想向我们证明些什么。
博登或许是故意激发父亲的愤怒。我走下楼梯,朝尼克走去。这小男孩被陌生诡异的环境环绕,而我的直觉是往他冲去,抓住他的手,或许是想带他远离这危险的成人游戏。
我快到达博登身边时,还是没人发现我,但父亲突然大喊:“大家后退!”
母亲和史堤大概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所以立刻退后。母亲以对她而言算是非常大声的语调说话,但声音已被那机器的巨响淹没。机器不断发出危险的嗡嗡声。克莱夫·博登没有动,站在离那坑洞边缘一两尺远的距离。仍然没人发现到我。
一连串砰砰巨响突然从那机器顶端传出,伴随着巨响是一阵曲折蛇行、卷须状的白光闪电。每一次放电,就像是可怕的深海怪物的触须潜行,找寻着猎物。每一道闪光,每一道撼人的电流,都伴随着尖锐的嘶嘶声,声音大到让我的耳朵发痛。
父亲从机器里往上看着博登,我可以看见他脸上的胜利表情,他对博登大叫:“现在你知道了吧!”
“把它关掉,维特!”母亲哭喊着。
“但是博登先生坚持!嗯,它就在这里,博登先生!这样可以了吗?”
博登仍然站着不动,就好像被吓呆了;他离曲折蛇行的电流只有很近的距离,怀里还抱着尼克。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尼克的表情,知道他就跟我一样害怕。
博登大叫:“这不能证明任何事!”
父亲的反应是用力推动机器内一个巨大的金属握把。Z字形的闪电数量立刻加倍,比之前更激烈地围绕着木板。此时地窖内震耳欲聋。父亲大喊:“博登,进去,你自己进去看!”
令我吃惊的是,父亲随即爬出那个凹穴,一步跨到了两片木板间的地窖地板上。刹那间,许多电光扑向他,在他身体周围可怕地嘶嘶作声。有一瞬间他被闪电包围,被火吞噬,似乎从身体内发出电光,变成一个看起来恶心恐怖的躯体。然后他又跨了一步,脱离那个凹洞。
“博登,你不是不害怕吗?”
我离父亲够近,可以看到他的头发和手上的毛发全都竖立起来,鼓鼓的衣服就像是挂在身上,好像一颗气球;而且在我惊吓过度的眼中,他的皮肤似乎也因为短暂浸身于电流中,而变成了鲜艳的蓝色。
博登几乎是哭喊着说:“你真该死,你真该死!”
他转向父亲,将惊恐的尼克塞给他,尼克想要抓住他父亲,但博登强迫他放手。父亲很不情愿地把尼克接过来,笨拙地抱着,尼克害怕地大喊,使劲想挣脱。
父亲对博登大吼:“现在跳进去!再过几秒,它就会运转!”
博登往前靠近电流的边缘。父亲在他旁边,而尼克伸手乱挥,不停哭喊要爸爸。蛇行的蓝白色电流更加疯狂地移动,博登的头发立即竖立起来,我看到他握紧又放松拳头。他探头向前,一道电流立即找上他,蜿蜒到他的颈部,围绕着他,并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声响。
博登害怕地退后,我觉得他很可怜。
他喘着气说:“我做不到,把这个可怕的东西关掉!”
“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是吗?”父亲完全气疯了,他抱着尼克进入那个可怕的电流区。数条电流触须立即包围他们,致命的白热电流让父亲的头发完全竖直,我从没见过他那么害怕。
突然,他把尼克丢向那个坑洞,自己则远离那个可怕的区域。
尼克掉进机器里了,他在空中挥舞挣扎,不断尖叫,最后是一声绝望的嘶吼。那是一种全然的寂寞和被遗弃的恐惧。
在他掉到地上前,那部机器似乎爆炸了,火焰从最顶端的电线冒出,伴随一阵巨响。这些木板似乎因内部的压力而往外鼓起,电流的触角被猛然吸回,并发出尖锐的金属摩擦声。
机器缓和下来了,地窖的空气中布满浓浓蓝烟,慢慢地向外扩散。这部可怕的机器最后终于停止,不再运转。尼克躺在地板上动也不动。
现在某处,我似乎仍可听到他恐怖的尖叫声,回荡不去。
7
电流火焰的明亮令我暂时失明;机器的巨响则使人耳鸣,刚才目睹的一切让我惊恐疯狂。我往前走向冒烟的凹地,虽然机器处于静止状态,还是充满威胁性;然而我发觉自己被它吸引。我站在机器边缘、母亲身旁,一如既往地伸手紧握住她的手指,母亲也正在往机器内凝视,带着强烈的反感和怀疑的神情。
尼克死了,在他尖叫那一刻;他的面容因惊惧而呈呆滞,双手双脚扭曲,一如被父亲丢进机器时的慌乱舞动。电流通过使他的毛发竖立,再配上一张极度恐惧的面孔。
克莱夫·博登发出骇人的怒吼,其中带着悲痛、愤怒及绝望。他跳下凹地、倒在地上,用手臂围着尼克的尸体,轻轻拉动尼克的四肢回到原状。他架起尼克的头,并用脸贴近小儿子的脸颊,发自内心地呜咽着,浑身发抖。
母亲终于察觉到我在身旁,于是用手臂围着我,把我的脸压向她的裙子,随后抱起我,迅速把我带离这灾难的景象。我靠在母亲肩上往后看,当我们经过楼梯时,父亲是我最后看到的景象。他朝下直视那处凹地,脸上带着满足的冷酷表情,就算事隔二十多年,每当我想起时,心中仍是一股厌恶之情。
父亲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允许它发生,并造成这整件事。他一切的态度和表情都表示了:我已经证明一切。
我也注意到史堤,我们的管家,蹲在地上试着用双手平衡,不敢抬头看那一切。
8
我遗失了或压抑了之后的所有回忆,只记得接下来一年上学的情形,然后我转学了,结交新朋友,渐渐长大。之后我的生活状态相当正常,就好像是因为我目睹了那骇人一幕所得到的大量补偿。我也不记得父亲是何时离开,直到我在母亲晚年日记上看到她的记载才得知;那段时间我的记忆是消失的。因为母亲的日记,我得知她对分居的感受以及其他事情。
我记得小时候对父亲的感觉,他是个令家人害怕、难以亲近的人,还好他与我们小孩的生活一向有段距离。少了父亲的日子,我强烈感受到他的缺席,那是罗莎莉和我最平静的时光,一直延续至今。
起初我很高兴他走了,只是当我年岁增长,还是开始想念他,就像现在一样。我相信他还活着,否则一定会有某些风声:我们家族的财产不容易经营,父亲仍然得对这些事情负责。我们有一份家族信托基金,由德比郡一家律师事务所代管,他们与父亲显然保持着联系。这间房子、土地和头衔仍然在他名下,许多账单——如税款,都由基金会支付处理,而零用金仍然支付给罗莎莉和我。
我们最后一次与父亲接触是五年前,当时他从南非写了封信给我们。他说只是经过那里,而没有提到自己的来处或去向。
他现在已七十多岁了,也许在某地与一些同样自我放逐的人们一起闲晃。我无法忘记父亲,他是个没有侵略性,有点怪异疯癫的外交事务老手,而且无论经过多久,我都会记得他是个残酷的人,将一个小男孩丢进一台机器中,他当时一定很清楚机器会害死尼克吧?
9
克莱夫·博登当晚就走了,不知道尼克的尸体被如何处置,不过我一直认为是他父亲把他带走了。因为我当时还很小,相信双亲的权威性,他们告诉我警察不会对一个小男孩的死有兴趣,我就相信了。以这件事来说,他们似乎是对的。
几年后,当我已足够年长,了解到那是件大错特错的事,我问母亲当时发生了什么。那时父亲已离家出走。大约是母亲过世前两年,我觉得厘清过去的秘密,将黑暗置之脑后的时候已到,所以把真相视为成长的表征,希望母亲坦白一点,把我当成大人对待,我知道她刚收到一封父亲写来的信,那让我有借口提起这话题。
我直率地表示想要谈谈那晚发生的事:“为什么警察从来没找上门?”
母亲说:“我们从没谈过那件事,凯萨琳。”
“你是从来没有,那爸爸为什么会离家出走?”
“这你就要去问他了。”
“你知道我不能。你是唯一知道那晚情形的人,那晚爸爸做错了事,但是为什么?我也不确定事情是如何发生的?警察有在找他吗?”
“警察不会涉入的!”
“为什么不会?爸爸杀了那个小男孩,不是吗?那是谋杀!”
“那时事情就结束了,没有任何隐瞒,也没有任何罪恶感,我们已为那天的事付出代价,当然,博登先生是受害最深的,但这件事对我们家不是也同样造成很大的影响吗?我无法告诉你任何你想知道的事,你也看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
“我不相信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凯萨琳,你怎么会问这些问题?你当时也在场,跟我们每个人一样有罪。”
“我当时只有五岁啊!”
“如果你有任何疑问,可以去找警察。”
在母亲冷酷的面容和顽强的回答之下,我的勇气烟消云散。史堤夫妇那时仍为我们工作,之后我问过史堤先生同样的问题。他礼貌、僵硬地否认了他知道可能发生过的每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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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我18岁时逝世。我和姐姐当时有点期望这消息能停止父亲的自我放逐,但是没有。我们继续住在大宅子里,才明白房子已经是我们的了。我和姐姐对此有不同反应:罗莎莉渐渐脱离了家族,最后终于搬走,我则被困在这房子里,到现在仍然住在这里。把我绑在这里的,是目睹地窖悲剧而生的罪恶感。每件事都围绕着那悲剧,最后我决定做些事,让自己彻底摆脱过去。我鼓起勇气去地窖,看看当时的那些东西是否还在。
在某个夏季,我有一些朋友从谢菲尔德来访,大宅里充满摇滚乐和年轻人的谈笑声。我没将计划告诉任何人,只是悄悄自谈笑间溜走,还喝了一些酒壮胆。
棕色木门的锁在博登来访后就被换掉,母亲去世后,我又更换过一次,虽然从来也没真正用过那道锁。史堤夫妇已经离开很久,但他们和后来的管家都使用这个地窖储物。而那里一直令我不安,甚而不敢走木门上方的楼梯。
但那一天,我不想再让任何事阻挡我。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进去后,我将木门反锁,打开电灯,然后走下地窖。我马上开始寻找那导致尼克·博登死亡的机器,看到它已不在那里我并不惊讶。
环形凹穴仍在地窖中央,我靠过去检查。和地窖里其他地方相比,这里似乎最近才被改建;显然,这个挖掘工程是策划好的,因为一些钢条钻进混凝土一侧、间隔均匀,想必是要支撑机器用。
凹穴正上方的天花板上,有一个巨大的接线盒,一条粗电缆接到另一头的电压转换器,但接线盒已经变得肮脏生锈。我注意到天花板上有许多四散的烧焦痕迹,虽然有人漆上一层白胶,但仍可被清楚地看出来。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机器曾经在此的迹象。没多久后我找到了机器本身。当我检查整齐排放在墙边的大木箱和不明的大型物品时,随即意识到这是我曾祖父过世后,他的魔术装备储存的地方。前方醒目之处,堆放着两只很牢固的木板箱,两个都很重,让我无法移动,更不用说独自搬出地窖。
箱子表面以黑色模板印刷,随年代久远已大大褪色的是排定的路线:丹佛、芝加哥、波士顿、利物浦(英国)。旁边钉着的海关载货单还在那里,当然已磨损得不轻,一碰就掉了下来。我把它靠近灯光,看到有人用铜版印刷写着:内置物——科学仪器。
两只箱子四边都有附加的金属把环,以方便抬放,且箱子四周很明显有抓握之处。我想打开较近的那只木箱,于是沿着箱盖边缘摸索,想方法打开它,令人惊讶的是,箱盖的顶端会轻轻往上旋开,并以某种方法从内保持平衡。
我马上知道自己已经找到那晚看到的机器的内部零件,但因为它已经被解体,所有的威胁性都已消失不见。箱盖内侧有几张墨印纸,年代虽然久远,仍尚未卷曲变黄,上面是机器的使用说明,以清楚讲究的豆点大笔迹书写。我瞥见前几行字:
1.设置、检查和测试当地的接地设备,如果不能用,勿开始作业,请看底下第27条的安装、检查和测试接地细节,一定要检查电线颜色,并参照所附图表。
2.(若不是在美国或英国使用时)设置、检查和测试当地的电力供给,使用位于4.5.1号匣的仪器去决定电流的强度和设定,并参考下面第7条的说明以设定主要的转换单位。
3.配装设备时,测试当地电力供给的可靠性。若有25伏特左右的差异,就不要使用。
4.接触零件时一定要戴上3.19.1号匣子的防护手套(备用手套在3.19.2号匣子)。
诸如此类,这是一份烦琐的机器组合说明清单,其中有很多术语或科学用词(后来我弄了一张备份),清单上有个F.K.A的缩写签名。第二只木箱的盖子里,也有一张类似的说明清单,说明如何安全地关机、拆除机器并将零件装入木箱,摆放在适当的位置。
这时,我终于明白自己的曾祖父是位怎样的人,过去做了什么事、有什么能力、一生所达到的成就。直到那刻之前,他只是一位遗物散布家中的老爷爷。我这才了解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这些附有详细操作指南的木箱都是他的,而这些说明都是他手抄的,或可能是为他写的。
我站在那边许久,想象他和助理们卸下机器,与时间赛跑为开始表演做准备的情形。我还是不太认识他,但后来我深入去了解他的工作,也稍微知道他是如何完成的。
之后一年,我整理他其余的东西,这也帮助我更了解他的个性。我现在所在的这房间曾是他的书房,这里面满是井然有序的档案文件:信函、账单、杂志、书目表、旅游证明文件、戏单、剧院节目表,他生命中一大部分是在这里度过的,其他时光则是在地窖及表演的戏服和装备间度过的。
大部分戏服因年代久远而破损,所以都被我丢掉了,但魔术柜经过修理都还可以运作,加上我需要钱,就把最完好的一些卖给了魔术收藏家。我也处理鲁伯特·安吉尔的魔术书选集。
从买家口中,我了解曾祖父的很多东西都非常值钱,这是就现在而言。对当代的魔术师来说,这些表演用具已没什么价值,“伟大的丹顿”表演的大部分魔术在今日是杂耍综艺节目,对专家或收藏家而言,已毫无任何惊奇可言。
但我没有卖掉那部电力机器,现在它仍然放在地窖的木板箱里。
在没有事先计划下,走入地窖的经验终于让我把孩童时期的恐惧抛诸脑后。
长大成人之后,其他家族成员都已经不在了,我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之主。当我锁上那扇老旧的棕色木门后,我想自己已将一直尾随着我、不受欢迎的人和事抛至九霄云外。
11
但那仍然不够,有一个事实无法被抹杀:我目睹一个小男孩被残忍地杀害,而凶手竟然是我的父亲。这个秘密潜伏在我的生命中,间接影响我所做的每件事,让我压抑自己的情感,并且对社交活动没太大兴趣。我被孤立隔离,很少交朋友,不想要什么爱人,对事业也提不起兴致。自从罗莎莉因结婚而搬走后,我就一个人在此独居,我如同我的双亲一般,是这秘密的受害者。
我想让自己从过去的家族世仇中抽离,但随着年纪增长,我更加相信唯有面对事实才是解决之道,除非我知道尼克是怎么死的,又是为什么而死,否则我无法继续过日子。尼克的死亡纠缠着我,如果我能多知道一些他的事,还有那晚的事,我的着魔就会终止。
当我得知过去,就避免不了认识博登这家族,我追查你,安德鲁,因为我相信你和我是整件事的关键——你是博登家族唯一的幸存者,而我实际上是那个活着的安吉尔。
一切都不合逻辑,但我知道尼克·博登就是你,安德鲁。不知什么原因,你从那折磨中活了下来。
12
入夜后,天空开始飘雪,凯特和安德鲁·卫斯理一起坐在晚餐剩下的菜肴旁。她的故事刚开始并没有引起他任何回应,他只是安静地看着空咖啡杯,手指拨弄着碟子上的小汤匙。然后他说他需要伸展身子。安德鲁到窗边凝视外面的花园,双手撑着头部,左右摇动。屋外是一片漆黑,凯特知道没有任何东西可看。
通行的要道位于房子后方地势较低之处;房子这边只有草坪、树林和隆起的山丘,远方是险峻的岩石峭壁。他保持这样的姿势好一阵子,但因看不到他的脸,凯特认为他不是闭着眼,就是茫然凝视远方的黑暗。
最后安德鲁说:“我会告诉你我知道的事,我像你描述的相同年纪时,和我的双胞胎弟弟失去联系。也许你说的事能解释我们失去联系的理由。他的出生并没有登记,所以我无法证明他的存在,但是我知道他是确有其人。你应该听过双胞胎有种心电感应,所以我很确定。
“而且我知道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他和这房子有某种程度的关联。我今天从到达就感觉到他在这里,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无法解释。”
凯特说:“我也查过记录,你并没有双胞胎弟弟。”
“某人或许篡改了官方记录?有可能吗?”
“我也想知道,如果尼克被杀死了,不就让某人有足够的动机去尝试篡改记录吗?”
“也许吧!我可以确定的是,我不记得任何有关他的事情,一切都是空白的,我甚至不记得我的父亲克莱夫·博登,很明显那个小男孩不是我,这么想实在荒谬,那一定是其他人。”
“但博登是你的父亲……而尼克是他唯一的儿子。”
安德鲁离开窗边,坐回椅子上,就坐在凯特对面,两人中间隔了一张大桌子。
“听好,只有两三种可能性:第一,小男孩就是我,我当时被杀但又活了过来,无论你怎么看,那都是不可能的。或者第二,死掉的小男孩是我的双胞胎弟弟,杀死他的人,大概是你的父亲,之后设法篡改了出生记录;坦白说,这我也不相信。或者第三,你搞错了,那个小男孩活了下来,他可能是我,也可能不是我……这整件事可能出自你的想象。”
“不,我不是无中生有,我知道我看到的一切,我母亲也承认这件事。”
然后凯特拿起那本博登的书,翻到她之前做了记号的那几页:“还有其他的解释,但那也跟其他解释一样不合逻辑,如果你那天晚上真的被杀了,那有可能是一种戏法,当天晚上我看见的机器是用来做舞台幻术表演的。”
她把书转过来给安德鲁看,但他挥手推开。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荒谬!”
“我目睹整件事的发生。”
“我觉得,要么是你看错了,要么是它其实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他又看向窗外,然后随意地瞄了一下手表,“你介意我打个电话吗?我必须告诉我父母我会晚一点儿到,而且我也想打电话回伦敦的公寓去。”
“我认为你今晚应该留下来。”
安德鲁闻言露齿一笑,凯特就知道她说话的方式错了。她的确觉得他有些吸引力,但他显然是那种永远不会放弃性爱的男人。
“我的意思是马金太太会帮你准备一间空房。”
“如果需要的话。”
气氛在晚餐前就有点不对头了。似乎是因为安德鲁饮了太多黑麦威士忌,又似乎是凯特讲了过多他们两个家族的分歧——又或是二者兼有。直到那一刻之前,她喜欢他毫不害羞地一整个下午都在大送秋波。
大约一个半小时前,用晚餐时,安德鲁直率地说想化解两家之间的仇恨,靠他们两人,最新的这一代人。凯特有点得意,后来才发现他所想的和她并不一致,她只能尽可能委婉地拒绝他。
她问:“你喝酒可以在雪天开车吗?”
“可以。”但安德鲁并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那本博登的书放在两人之间的桌上,“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凯特?”
“我也不知道,或许我从来就不清楚,我觉得当克莱夫·博登来见我父亲时,他们两人都想解决事情。经过努力尝试,先人们还是执着于彼此的歧见。”
“我只对一件事感兴趣,我的双胞胎弟弟在这栋房子里某处。自从今天下午你给我看你曾祖父的东西后,我就一直意识到我弟弟的存在,他甚至叫我不要离开,来这里找他。我从来没有对他的存在感受如此强烈,我认为我弟弟在1970年的确来过这里,而且现在仍然在这里。”
“记录上他并不存在。”
“是的,尽管那样,但我们都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有点儿奇怪,至少你很清楚。”
凯特无法回答,因为她觉得她已经走到死胡同了,这和她已经知道的事是一样的:有一个小男孩的确死了,但她发现他不知怎的活了过来。她遇到了眼前这个男人,而他先前是那小男孩,这事实不会改变什么,因为那是过去的他,他不再是过去的他。
凯特又替自己倒了一些白兰地。然后安德鲁说:“我该在哪里用手机呢?”
“待在这里打电话,这里是冬天房子里最温暖的地方,我得去查些东西。”
凯特离开前,听到安德鲁正在打着电话,她去大厅前门一看,屋外已覆盖了一层两三英寸厚的雪。雪平静地覆盖在走道上,但她知道,在更远的山谷下的主要道路、篱笆和路边堤岸应该已是积雪成堆,所以此刻才会一片寂静——通常从这里就可以听到行人及车声。凯特走到屋后,看到柴房旁有堆积雪,马金太太正在厨房里,于是凯特请她将客房整理一下。
马金太太把餐具收走之后,凯特和安德鲁依然坐在餐厅的开放式火炉前,谈论各种生活琐事话题;安德鲁和同居女友的问题、当地议会要求凯特捐出一些土地以供建造的问题。晚上11点时,凯特累了,就提议两人隔天再聊。
她领安德鲁去客房和他可使用的盥洗室看看。安德鲁没有提出其他的要求,这让她有些惊讶,他只是客气地感谢她的招待,道声晚安,就这样结束了那晚的交谈。
凯特回到餐厅,许多她拿出来的曾祖父的文件——已被整齐地叠放着;或许是家族遗传,让她从不会将纸张散落四处,一部分的她总想要凌乱、随心所欲和无拘无束,但无奈她的本质并非如此。
她坐在最靠近火炉的椅子上,感觉照在腿部的火光。她丢进另一根木柴。安德鲁已去睡了,她反而没什么睡意;他并没有令她觉得疲倦,而且与他交谈,挖出那些童年的回忆,像是一种净化清除,释放出长久被抑制毒性的毒药,让她觉得舒服多了。
她回想起过去那件事,过去25年来它的意义指向何方?!恐惧仍深植在她内心,而这个男人安德鲁认为他弟弟的秘密是过去的俘虏、一切的核心。
之后马金太太进来,凯特请她在睡前煮一些无咖啡因的咖啡,她边喝咖啡边听收音机的午夜新闻和英国国家广播公司的世界新闻。她依然十分清醒。
安德鲁的房间就在正上方,她可以听到他不停地在那旧床上翻身。她知道那房间有多冷。因为那是她小时候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