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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鲁伯特·安吉尔(六)

1900年12月31日

随着19世纪结束,我写下这些事。再过一小时,我要下楼到客厅,茱利亚和孩子们会在那里等我,我们将一家人聚在一起迎接新年和新世纪。这是一个迎向未来,同时记住过去教训的夜晚。
我再度开启了一个秘密,霍顿和我今晚稍早已经完成准备。
想到稍早的事,我的手仍旧颤抖不已。我一直在想该记下什么,最后我决定,唯一的方式是直截了当、赤裸裸地描写。
今天傍晚过后没多久,孩子们已去小睡片刻,以便稍后清醒地迎接新世纪,我告诉茱莉亚我等下的恐怖计划,便留下她独自待在起居室。
我去找霍顿,我们穿过一大片草坪,走向家族墓穴;霍顿找来园丁的手推车装特斯拉仪器的零件。霍顿和我只用防风灯来领路,在几乎一片漆黑中花了好几分钟打开挂锁式的栅栏门。那老旧的锁因废弃已久而很难开启。
栅栏门一打开,霍顿就说他很不安。我很同情他。
“霍顿,我不期待你全程参与这件事,你可以在这里等我,或回屋里,我可以自己来。”
“不,主人,我已经答应你了。坦白说,我不会独自进去那里,而我敢说你也不会。但其实除了我们想象的之外,没什么好怕的。”
我们将手推车留在入口处,继续冒险进入。将防风灯提高到眼前,但前方的光线没有显露太多景象,而我们巨大的影子落在旁边的墙上。
我对墓穴的回忆很模糊,因为唯一那一次进到里面时,我还是个小男孩。
前方是一列往下的粗糙石梯,而阶梯底部变得比较宽阔,有另一道门,门未上锁,但很重而且不好开。我们费了一番力气才开了门,往更里处走进一片极其漆黑的空间。我可以感觉到洞穴在前方延伸,灯光几乎无法穿透黑暗。
空气中有一阵强烈的刺鼻气味,似乎可以在嘴里尝到味道。我放低提灯并调整灯芯,希望光线更明亮些。无数的灰尘在空气中飞舞。
霍顿紧靠着我说话,在这封闭的音响效果下,他说话的声音变得很小。
“先生,我应该去把那些东西拿下来吗?”
在提灯的光线下,我只能勉强分辨他的容貌。
“好,我想可以了。需要我帮你吗?”
“你在楼梯底端等我就好,先生。”
霍顿迅速走上阶梯,我知道他想尽快完成这项任务。随着他灯光的模糊远去,我备感孤独,孩童时对黑暗和死亡的恐惧,此刻似乎又涌上心头。
这里大部分是我的祖先,依据仪式被摆在架子和石板上,骨头都已变成碎片,平放在箱子和裹尸布中,被灰尘和几乎风化的衣服所覆盖。当我用提灯四处投射,可以看出离我较近那些石板的隐约形状。
墓穴下方某处,在灯火照射范围外,我听到巨大啮齿动物急忙跑开的声音。我往右边移动,摸到大约腰部的高度处有块石板,我摸黑越过。有些尖锐的小物体,一经触摸就散落了。臭气越发明显,我发觉自己开始作呕。我缩退离去,趁着摇晃的提灯微弱光线,瞥见那可怕的旧生命断片。其余的部分我都看不到,然而我可以轻易想象微弱灯光照射不及的景象。
尽管如此,我将提灯举高并四处摆动,期待看到那里的摆设。我知道事实可能没有想象的糟糕。这些逝世已久的祖先似乎被我的到来唤醒,正在变换姿势,举高他们可怕的头颅或手,发出含糊不清沙哑恐怖的声响,我的存在惊动了他们。
这里还放有我父亲的骨灰盒。我极度恐惧,想跟着霍顿上去外面,然而我知道必须往下走到墓穴深处。我无法确认方向,恐惧使我无法动弹。
我是那种理性的人,凡事实事求是并接受科学方法,然而霍顿离开的那几秒钟,我却受到非理性的折磨。然后我终于听到霍顿的脚步声又出现了,他拖着第一袋用具下来了。尽管他似乎自己应付得来,我还是很乐意转身去帮他一把。霍顿把他的提灯留在手推车上,当我们将布袋拖进门时,几乎是在一片漆黑中做事。
我说:“谢谢你在这里帮我,霍顿。”
“我明白,主人。换成是我,也不会想独自一人做这件事。”
“那我们赶快完成它。”
这次我们一起回到地面上搬第二只布袋。
我原本计划好好探测地窖一番,寻找最好的存放用具地点,但现在我想都不想了。因为提灯的光线不足以穿透黑暗,我知道一切探索都需要在短距离内完成。我害怕探查那些想象中的架子或石板。它们环绕着我,洞穴一直往后延伸,这里充满着死亡和死者,令人想起生命终结、遭遗弃且供老鼠蹂躏的生命。
我说:“我们把布袋放在这里并尽可能远离门口。明天早上我会再下来一趟。带一把比较好用的火把。”
我们一同走向墓穴左边的墙壁,找到另一块石板。我鼓起勇气触摸,似乎没有任何重要的东西在上面,所以我举起两大袋的幻术用具放在那里。
完成之后,我们二话不说,赶紧返回地面,将栅栏门关起。我全身直发抖。在夜晚庭院的寒冷空气里,霍顿和我握握手。
“谢谢你的帮忙,霍顿。我不知道下面会是那样子。”
“我也是,主人。你还有任何其他吩咐吗?”
我仔细想着,最后说:“你和你妻子愿意来和我们一起跨年吗?”
“谢谢你,先生。真荣幸能与您一同跨年。”
我们的远征就此结束。霍顿将手推车推回庭园的棚架下,我穿越东边的草坪,然后绕了房子一大圈到大门口,直接回房间,赶紧写下刚刚可怕的经历。
然而,我没有马上动笔。进入房间时,我在镜子中看到自己,就驻足在镜前。一层厚厚的灰尘附在我的短统靴和脚踝上,身上则满是蜘蛛丝。我的头发纠结在一起,很明显被灰尘给压扁了,还覆盖着我的脸。我的脸就像一副空洞的面具,里面则是一双发红的眼,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被自己的外表吓到,好像一趟家族墓穴的探险已经把我变成墓地居民的一员。
我脱下污秽的衣服,甩开这个可怕的念头,爬进已放好水的浴缸,洗去这所有肮脏。
现在,我写得差不多了,接近午夜时分,我该去找家人了,我将要和他们一同度过这熟悉的节庆,庆祝一年的结束,也是一个世纪的结束,然后迎接崭新时代的到来。
20世纪是我的儿孙们茁壮成熟、兴旺繁荣的世纪,属于旧世纪的我到时将已不在人世。但在逝世之前,我一定要留名千古。

1901年1月1日

我返回墓穴,把用具移到较好的位置。霍顿和我放了一些毒老鼠药,我想未来需要找些比帆布袋更坚固的东西来存放零件。

1901年1月15日

我现在在伊斯林顿家中。尤恩说他已为我接到三个表演预约。两个已经确定,另一个则是以包括“一道闪光”的表演为条件(这在尤恩的提案中看起来相当吸引人)。我全都同意,因此三场预约应该可以全部到手。一共350基尼。
昨天,特斯拉的仪器从德比郡送来,在亚当的帮忙下,我们将零件卸下并安装。根据我的估计,安装时间不到15分钟。
但等到在剧院表演时,必须在十分钟内完成。艾利的安装说明书上表示,他和特斯拉在测试可携带性时,是在20分钟内完成的。
亚当知道这幻觉表演的秘密,他替我工作五年多了,我知道可以信任他,不过为了更保险一点,在每场成功演出之后,我会额外付他十英镑。他和格特鲁德很期待第二胎的来临。
我在“一道闪光”的表演上花了更多心思,额外时间才排练其他几项幻觉表演。距离我上一次的公开表演已有好几个月,我觉得有些生疏。我其实对处理这样的例行工作丝毫不感兴趣,但一旦决定去做,我就开始找回其中的乐趣。

1901年2月2日

今晚我做了一次表演,但未包括“一道闪光”。我把这表演当成重返魔术界的小试身手,再次体验在观众面前表演的感觉。
消失钢琴的表演十分顺利,观众的鼓掌喝彩久久不散,然而表演尾声之际,我发觉自己很泄气、很不满意。
我很想演出特斯拉的幻觉表演。

1901年2月14日

我昨天排练了两次“一道闪光”,明天会再排练两次。我不敢排练太多次数。
这个星期六晚上我将首次表演这道魔术,然后接下来一个礼拜还有一次。我想如果能够定期演出这魔术,那么额外的排练、舞台之外的动作和口白应该都不需要了。
特斯拉曾警告我会有副作用,而且影响很大。使用这仪器非同小可,每次我被这仪器传送,都会十分痛苦。
刚开始是身体的疼痛。我的身体被拆解,变成一个个碎裂的微小粒子,融入空气之中。在极短的一瞬间,我的身体被转换成电波,借由空气传送,在指定的目标上重新组合起来。
砰的一声!我的身体支离破碎!砰的一声!我又再度被组合起来!
强烈的撞击从我身体的四面八方爆发。想象一根铁棒在你手掌心猛捶。再想象十几二十根棒子从不同的角度打过来,打在你的手指和手腕之上。更痛的是手背、指尖、每个关节。更多从肉体里面爆发出来。现在痛苦蔓延整个身躯,从里到外。
砰的一声!百万分之一秒的绝对痛苦!
再砰的一声!那感觉就是如此。
我抵达选定的位置,而且和百万分之一秒前看起来一模一样、完整无缺,却已处在极大痛苦的震撼中。
第一次在克德罗住宅的地下室使用特斯拉的仪器时,我毫无心理准备即将遭遇多大的痛楚,完成之后我瘫在地上,以为自己死了。
在这般巨大疼痛的爆发下,我的心脏和脑袋似乎不可能幸免无伤。我没有任何想法或反应,就好像自己已死去。我重重地倒在地上,陪同我在那里做测试的茱莉亚冲到我旁边。我第一个清晰的记忆是她温柔的手伸进我的衬衫寻找生命迹象。
我惊讶地睁开双眼,发现茱莉亚在身边,能再次感受她的温柔真好。很快我就可以站起来,我再三向茱莉亚保证自己没事,抱着她的身子亲吻她,再一次回复到我自己。
实际上,身体从这严酷的经历中很快就能复原,令人担忧的是精神上的负担。第一次测试那天下午,我强迫自己再测试一次,结果圣诞假期期间大部分时间,我都深深陷在最阴郁沮丧的情绪里。
我已走过鬼门关两次,变成一具活死尸、被诅咒的灵魂。每次演出后都必须收好的工具不断提醒我。我甚至一直到新年前夕都无法面对那阴森可怕的经历。
昨天,在伦敦工作室里,特斯拉仪器重新装配,我认为自己应该至少进行两次排练。我是个表演者,专业的表演者。我必须包装我的工作,给它一层光辉、一股魅力。我必须在一瞬间将自己扔过剧院,且在降落的刹那,我要以一种全新的身份出现:一个魔术师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表演!
所以跪坐在地上是不可能的,甚至只是短暂显露出我所承受的痛苦也是不被允许的。重点是,我的骗术有双重意义要传达。
魔术师通常揭露“不可能”的效果:钢琴似乎消失不见、一颗撞球被神奇地复制、一位女士穿越玻璃。观众当然知道不可能的事并没有变成可能。
但“一道闪光”,依据科学方法,却达成了到今天为止都不可能达成的任务。观众目睹到了真正发生的事!但这事实不能被揭发,因为在这里,科学取代了魔术。
所以我必须以谨慎的手法,让我的奇迹看起来没有那么神奇。我不能表现出被猛烈拆开,然后再猛烈地组合起来的样子。于是我试着学习迎接疼痛,并鼓起勇气对抗痛苦,如何在承受疼痛时而不跪下,高举双臂往前站立,并带着笑容鞠躬接受喝彩。去神秘化我的魔术,又不至于太过。
昨晚返家时,我处于极大的绝望低潮,甚至无法思考记录发生的事情。现在是下午了,我或多或少平复了心情,但明天的两场排练已开始让我气馁畏缩、心情郁闷。

1901年2月16日

对于今晚在特罗卡德罗的表演,我很惶恐,花了一个早上在剧院安装仪器,测试并拆卸,然后上锁收回木板箱。
之后一如预期,我与剧院工作人员商量了好一阵子,因为他们对我隔离舞台有些不满。最后我付了一笔钱解决这个问题,才让一切照着我的要求走,也因此这场表演的收入去掉了一大部分。所以除非我以后对这项表演要求比之前还要高很多的酬劳,不然这项表演的成本就太高了。
今晚的表演成败更显重要。
我现在有一两小时的空当,打算陪一下茱莉亚与孩子们,然后再小睡一会儿。然而,我现在相当兴奋,要入睡似乎不太可能。

1901年2月17日

昨晚我安全从特罗卡德罗的舞台把自己传到王室包厢。设备运作完全正常。
但观众并未鼓掌,因为他们没看到发生了什么事!最后掌声响起时,观众是困惑多于热烈。这戏法需要更多的改良,表现出这表演所隐含的危险性。
必须有聚光灯照射,以凸显我突然出现的位置。我已和亚当讨论过这件事,足智多谋的他提出一项建议,或许可以在仪器上装配一个电子拉手,让开灯的开关由我自己掌控,而不是舞台工作人员。魔术一直在改良。
星期二在同一家剧院我又表演了一次。
我把最精彩的部分放到最后——可以掩饰这项表演造成我身体的衰弱。茱莉亚从观众席上观看表演,而亚当从舞台后方透过布幕的小孔窥视,两人都表示我身体的复原简直没有瑕疵。
这场表演中观众不太专心地看表演正好有利于我,他们不会注意到那唯一发生的瑕疵(我不慎地往后退了一步)。
对我而言,用那仪器做练习产生的可怕影响,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可怕了,且情况已随我每次的尝试逐渐好转改善。我想只要再适应一个月左右,我应该就能承受那种撕裂的冲击,对痛苦不像先前那样在乎。
同时每次冲击后的情绪低潮,已经比开头那几次尝试减少许多。

1901年2月23日

星期二我又表演了“一道闪光”,经过周末的练习,表演已大为改进,同时,报纸评论也对我赞美有加。一切完美得出乎我预料。
昨天在火车上,茱莉亚和我一遍又一遍读出报上的文字,扬扬得意这篇报道将给我的魔术事业带来的光明影响。
我们在德比郡短暂停留,完成这里的表演后就会返回伦敦,回去之前我们将不会知道这篇报道带来的结果。我心满意足地等待。孩子们和我们一起,天气寒冷清明,柔和静谧的荒野景观令人心醉神迷。
我觉得自己终于快要达到事业的巅峰了。

1901年3月2日

接下来四个月的预约表上,是前所未有的35次已确认的表演预约。有三场表演是直接以我的艺名为名,其中一场就叫“伟大的丹顿魔术秀”;在17家剧院中,我将是节目单上的表演首席;剩下的表演合约则以高额的酬金回报他们无法给予的排名。
而且表演条件十分优渥:我可以在签约之前要求一份后台技术作业的详细资料,同时,也可要求剧院满足我隔离舞台的需求。剧院须提供表演会堂正确的平面图,并且保证电力供应的稳固和可靠,这些已经成为标准的合约里必须具有的款项。其中,有两家剧院期盼我可以去他们那里表演,甚至保证在我表演之前,会更换电力设备。
我的足迹会遍及全国各地。布莱顿、埃克塞特、基德明斯特、朴兹茅斯、艾尔、福克斯通、曼彻斯特、谢菲尔德、阿伯里斯特维斯以及约克,更多城市会在巡回表演行程中欢迎我们,还有首都伦敦,我会有几天在那儿表演。
这趟巡回旅行(搭乘对方付费的头等舱火车及马车),行程安排相当从容。我们会有充足的时间回克德罗住宅看一看。我的经纪人已经提及国外巡回表演,或许在不远的未来,还会有另一趟美国之行……无疑会有其他设置装备的问题要解决,对于一个处在事业巅峰期的、机智的魔术师来说,没有事情是无法处理的。
一切都令人很满意,流露在这日记中的自信满足可以被容忍吧!

1901年7月10日

在南安普敦。
我在南安普敦女公爵剧院长达一周的表演档期已经过了一半。茱莉亚昨天来探望我,按我要求带来了装有公文和档案的皮箱,因此我拿到这本日记。
我已连续好几个月一直排练并修正“一道闪光”,现在它已经改良得近乎完美。我早先抱持的一切希望,已经出现成果。
我可以穿越空中而不显露出身躯所承受的冲击。整个移转过程平顺无瑕,而且从观众的观点看来,依旧是神秘、无法解释的现象。同时,一开始相当折磨我的精神副作用也不再是问题。我不再有沮丧的痛苦或自我存疑。相反地(我未对任何人透露过这件事,不过这本日志是可以上锁的),我身体扭拧拆离的折磨似乎成了一种乐趣,几乎让我上瘾。
本来我对死亡、来世、再生的说法很恐惧排斥,但现在我每晚都能体会重生、复活的转变。刚开始,我担心得多次表演这项戏法,但现在每当我完成一次,就会开始渴望下一次。
三个礼拜前,在巡回表演中的短暂空当间,我在工作室安装特斯拉仪器并让自己经历一次。不是为了尝试新的表演手法或使现有的戏法更精进,而是纯粹想得到那种经历的身体快感。
处置每场表演后所产生的多余东西仍是一个问题,但经过几周之后,我和亚当已发展出一些程序,可以从容地完成处理工作。我对表演的改良大部分是在表现手法上。
一开始我错在假设那表演效果便足以令观众赞叹不已,却忽略了魔术里最古老的一个原则之一,那就是戏法的神奇魔力必须一清二楚地呈现出来。观众不容易被误导,所以魔术师需要激起观众的兴趣,然后完成明显不可能的表演让观众大呼不可思议。
我用一系列的魔术效果和技巧(职业魔术师对这些手法都很熟悉)与特斯拉仪器相辅相成,把“一道闪光”表演得很有吸引力,而不只是令观众生畏和困惑而已。
我不会在每一场表演使用每项效果,而是随时变化节目内容,让自己不会厌烦,并困惑我的对手。
以下是一些我用来误导观众的手法:
我允许仪器在使用前被检查;在某些场合和剧院,仪器还可以在使用后被检查。偶尔从观众里邀请一群目击者上台。向观众要来一些可辨认的私人物品,在经过传送的过程之后,重新展现那些物品。
我让自己被面粉、粉笔或类似东西留下记号,如此一来,当我出现在选定的位置时,观众可看到,我毫无疑问地是先前在舞台上见到的同一个人。我在剧院里许多不同的位置出现,依建筑物的平面设置,或是依我想达成的表演效果程度而定。我可以在一瞬间飞驰到正厅的中央或后方,到特别的座位或任何一个包厢。
我还会安排自己被传送到其他舞台道具里。譬如说有时候,表演中会有一大张空的网子从观众席上悬挂下来,我便从网里重新现身。另一项受欢迎的表演效果是我从众目睽睽下的密封箱子或木箱内出现,一群观众还会围住,以防我从暗门或活板门进入。
然而,这样的自由穿梭令我变得轻率鲁莽。有一晚,几乎是一时兴起的念头,我让自己出现在舞台上放置的玻璃水缸中。这是致命的错误,我犯下魔术师最不可饶恕的过失——并未事先演练表演效果,只靠运气来决定。
尽管我突然出现在水中引起的轰动使观众惊喜地起身,但这也几乎使我送掉性命。我的肺迅速积满水,几秒内我就陷入奋力挣扎中。结果是亚当的快速反应拯救了我。博登早期对我发动的攻击中也有个类似的令人惧怕的回忆。
在这不愉快的教训之后,每一次我想尝试新的表演效果,都会事先完整排练过。当然我的表演大部分由传统的幻觉戏法组成。我可以表演的项目非常多,每当在一家新的剧院开幕演出,我都会改变节目戏码,呈现各式各样的表演,以众所周知的戏法做开场白,譬如杯子与球或神秘的酒瓶。
接下来是几种不同的纸牌戏法,然后在视觉上,为了制造绚丽的感受,我会表演一系列的丝巾、旗子、纸花或手绢的戏法。利用两三项桌子、柜子或镜子的表演,渐渐向整场的高潮前进,并邀请观众席中的志愿者上台参与。最后则总是以“一道闪光”来压轴,结束整场表演。

1902年6月14日

在德比郡。我比以往更加忙碌。去年从8月到10月在英国巡回表演。去年11月到今年2月是另一趟美国巡回表演。今年从年初到5月都待在欧洲表演,目前则正在英国各剧院做加场的巡回演出,这次表演集中在海滨度假胜地的剧院。
未来的计划:
我打算长期休息,且花一段时间陪伴家人!9月大部分都空下来了,直到10月初。
在美国巡回演出时,我设法寻找尼古拉·特斯拉。我想问他一些仪器上的问题,也想对功能改良提出些建议。我确定他会有兴趣知道那仪器到目前为止对我有多大的用处。然而,特斯拉不见人影。谣传他已破产,正在躲避债主。

1902年9月3日

一项重大的真相揭示!
昨晚稍早,在伊斯林顿的戴利剧院的几场表演中间的休息时间,一个男人在后台门口要求见我。我看到他的名片后,立刻请他到更衣室。他是一名年轻新闻记者——来自《夜晚明星》报纸的亚瑟·科尼希先生,之前给了我关于博登相当多的个人资料。
科尼希目前已是那家报社的新闻副总编辑,我一点也不讶异。时间已在他脸上增加少许灰白,且腰围也多了几寸。他很热情地进来,使劲握着我的双手,并拍着我的肩膀。
“我刚看过你的表演,丹顿先生!我衷心祝贺。评论家总算对您的一场魔术表演下了公平的评论。我承认自己很疑惑,但同时也看得很开心。”
“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我示意造型师倒一小杯威士忌给科尼希。之后,我要求别被打扰,给我们15分钟聊聊。
科尼希高举酒杯:“这杯为你的健康致意,丹顿先生!或者我应该称呼您阁下?”
我吃惊地注视着他。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为什么不该知道?你哥哥死亡的消息报刊新闻界都听说了,也有不少报道。”
“我看过那些报道,没有一篇提到我。”
“可能是因为很少人知道你的本名。忠诚的崇拜者才会把你和亨利·安吉尔连在一起。”“没有任何事逃得过你的眼睛,不是吗?”我以钦佩的口气说着。
“先生,不用担心,我会保守你的秘密,我想它是个秘密吧?”
“我一直将生活中的两部分分开。因此,它的确是个秘密,如果你也能如此看待,我会很感激。”
“我向你保证,阁下。很感谢你如此直接坦诚。我知道秘密是你维生的工具,我不想揭露它们。”
“实际情况并非永远是那样,我们上次见面时……”
“博登先生,当然,我承认那有点不同。他的秘密一直很让我感兴趣。”
“我懂你的意思。”
“是的,先生,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
“告诉我,科尼希,你今天看了我的演出。你认为我终场的幻觉表演如何?”
“你已经将博登先生初创的表演改良至近乎完美的地步。”
我当然很高兴听到那样的赞美,但我继续问:“你说你对我的表演感到困惑,但你不觉得有股驱使力在刺激你发掘我的秘密吗?”
“没错,我没有感觉到这股驱使力。我很熟悉你的表演所引起的神秘感。当你看到杰出的魔术表演,会很好奇刚才的奇迹是如何达成的,但同时你也意识到,秘密一旦被解释,接踵而来的会是极大的失望。”科尼希笑着说,然后安静满足地啜饮他的威士忌。
最后我问:“请问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我是为你的竞争对手——博登先生的事前来道歉的。我所有关于他的推测都是错误的,你那率直简单的看法才是正确的。”
“我不了解你在说什么?”
“还记得我之前来看你时,对博登表演的一项前所未有的伟大魔术发表了夸张的看法。”
“我记得,你说服了我,我得感谢你……”
“但你的解释比较清楚简易对吗?你说博登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你认为是双胞胎。同卵双生的兄弟,在必要时交换角色。”
“但你证实了……”
“你的看法是正确的,丹顿先生!博登的表演确实是以双胞胎为基础。艾尔弗雷德·博登的名字是由两个名字合并的:艾伯特和弗雷德里克,双胞胎兄弟以同一个身份一起表演。”
我大喊:“那不是真的!”
“但那是你的推论,不是吗?”
“可是你很快就纠正了我。你找到证据……”
“那些大部分都是间接的证据,剩下则全是伪造不实的。那时我还年轻,不够成熟。之后,我才学会了要查证事实真相,查证再查证。”
“但我也亲自查过这件事了,我查过医院的出生记录,他读书的学籍资料……”
“那早已被造假了,安吉尔先生。”他探询般看着我,想确定我相信他说的话正确无误。我点头示意,科尼希接着说:“博登兄弟的生活一直以这个幻觉魔术为中心。关于他们的记录,没有一点可信赖。”
我很坚持地说:“可是我调查得相当仔细,我知道有两兄弟名叫艾伯特和弗雷德里克,但是两个人相差两岁!”
“我记得两个碰巧都出生在5月。从1856年5月8日到1858年5月18日!更改出生记录不用太多伪造功夫。”
“可是有两兄弟的合照!”
“没错,而且还很容易就被找到,所以那张照片一定是特意使人转移注意力之用,你和我都碰巧发现。”
“但是他们两兄弟显然很不像,我亲眼看到那照片!”
“我也亲眼看过。事实上我那里还有一张拷贝。他们脸部特征的区别的确很明显。但想必你们都很熟悉舞台化妆术的蒙骗手法。”
这消息令我相当震惊,只能凝视地板、思绪混乱。
科尼希说:“这消息使人生气又心烦,不是吗?你一定也深有同感。我们都被骗了。”
“你确定这消息正确吗?完全正确吗?”
科尼希缓缓点了点头。
“例如,你看过两个兄弟同时出现吗?”
“所以我才敢这么确定,他们两兄弟有一次短暂在我眼前碰头。”
“你当时是在跟踪他们吗?”
科尼希纠正我:“我只跟踪了其中一个,8月时某天晚上我从博登家开始跟踪他。他独自一人走进摄政公园,显然在悠闲地散步。我尾随他,保持一百码的距离。当他绕着圈散步时,一个男人朝他走来。他们只停顿了大约三秒钟互相交谈。然后就分别像先前一般继续散步。那时博登带着一只小型皮箱。跟博登交谈的那个男人很快走过我身边,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我还是看见了那男人长得和博登一模一样。”
我若有所思地注视科尼希。
“你怎么知道此刻携带皮箱的男人,不是和博登交谈的那个男人?他可以很单纯地只是回头。不一定你跟踪的博登就是后来又走过你身边的那个人?”
“阁下,我相信我亲眼所见。他们穿着不同的衣服,让我可以区分两人。他们相见、短暂错身而过,他们长得一模一样。”
我努力集中思绪,思考魔术表演的技巧。如果他们真的是双胞胎,那么两兄弟一定得在每场表演中同时出现在剧院。意指后台工作人员一定会知道内情秘密。博登没有分隔舞台,而且表演期间总会有工作人员在舞台侧边出没,看到内幕。我也有利用替身的幻觉演出经验。
但假使科尼希的消息可信,博登的秘密已经保持好些年了。如果博登的表演真是以双胞胎为基础,那秘密想必应该很久以前就会外泄了。
不然,有何解释呢?只能这样解释,秘密在表演前后才可以都不外泄。这么说好了,博登一号带着他的道具抵达剧院,而博登二号此时已藏身在其中一件设备里。当表演中博登一号躲进舞台上的道具里,博登二号就会从另一个道具里现身。
无可否认,这是行得通的,而且如果这就是答案,我还可以接受。但是多年的巡回表演、旅行各地、助理的雇用、住所的寻觅等,都让我存疑。
博登一定有一组自己的工作团队,包括技师、一位或多位舞台助理、几位载运和搬运工,以及经纪人。倘若这些人全都知道他的秘密,那他们的保密功夫可是相当了不起。
另一方面,从人性的角度来说,假如他们不可信赖,博登一号和二号只好全面地隐藏,连工作人员都瞒着。
除此之外,是剧院生活的现实面。
举例来说,有日场表演的那几天,博登二号(躲在道具里的那个)在两场节目间要做什么?当他哥哥与其他表演人员在休息室放松休憩时,他会继续藏在里面吗?还是偷偷溜出来,独自躲在更衣室里,直到下一场节目开演为止?
他们兄弟俩如何躲过人们耳目、来去自如地进出剧院?后台经理通常都很小心地看守门户,据说,某些剧院的守门经理会一丝不苟地检查每位出入人员的身份和来此目的,以致一些有名气的演员不敢迟到或只能让情妇偷偷溜进场。
总是有进入剧院的其他方法,比如说,经过舞台布景隔间或剧院正前方,但我得再次强调,这需要完全的保密和准备,还必须忍受相当大的不适和困难。
“我想我说了一些会让你思考一段时间的事。”科尼希打断我的思路,举起空酒杯,就像是在要求再来一杯;但我需要时间思考这整件事,于是我唐突地把他的酒杯拿走。
“这次你肯定你的消息正确?”
“如假包换正确无误,我所说的句句属实,丹顿先生。”
“上次你给了我一些线索,让我去亲自验证你的说法。你现在是在建议类似的事吗?”
“不是,我只是来告诉你这消息。我已目睹两个博登一起出现,对我来说,没有进一步证明的必要了。”
“对你来说是不需要。”我站起来,暗示这次会面已接近尾声。
科尼希拿起帽子和大衣,往门口走去,我替他开门。
我假装若无其事地说:“你对我的幻觉表演一点也不好奇。”
“我视它为魔术,先生。”
“那么你不认为我有双胞胎兄弟?”
“我知道你没有。”
“如此看来你确实调查过我,那博登呢?他想知道我是如何造成那效果的吗?”
科尼希用力眨了个眼。
“我相信他和他弟弟不会想让你知道,他们非常焦躁不安,一心想知道你的秘密。”他伸出手,我们握了握手,“再次恭喜。我很高兴看到你身体如此健康。”
在我回应之前,科尼希早已离去,但我知道他话中有话。

1902年9月7日

结束短暂的一季演出,能让我在伦敦待上一阵子,处理一些事,并且与茱莉亚和孩子们在德比郡共度期待已久的假期。明天我将启程往北,亚当为了演出的安排已先出发。
今早在工作室,我已经将特斯拉的仪器装好箱,付清了助理接下来几周的工资,结算所有未付清的款项,并和尤恩好好详谈了秋冬的演出契约。
看起来,我从10月中旬到明年的三四月都会非常忙碌。这些表演的收入,扣掉总经费,将会使我非常富有,远远超过我年轻时所能想象的数目。明年结束前,我可能都不需要再表演了。
这让我对科尼希临走前的话中有话,想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几个月前,我急着将“一道闪光”的舞台表现臻于完美,就想出了一个新奇的手法来结束表演。这灵感是来自我之前走过死亡边缘的不祥经历。借由仔细安排的灯光位置和化妆术,在被传送的表演尾声,我会看似比表演前更加憔悴狼狈,就像是因为这场艰难的表演而疲惫不堪,刚刚才遇见死神,身上还残留与死神交锋的痕迹。
这效果已经成为我表演中的一部分。整场表演从头到尾,我非常小心地行走,就好像保护手足,不让它们受伤,我僵硬地转身,驼着背走路。
我善加利用这种状况,然后在我表演完“一道闪光”之后,观众会看到我神奇地毫发无伤地抵达另一头,我让阴森的照明灯光打在我身上。当舞台幕布落下时,在大部分观众眼中,我看起来就好像快要不久于人世似的。
除了这个效果之外,我在心里已经盘算了好长一段时间,准备自己的死亡。
其实,我对这概念并不陌生。多年以来,茱莉亚扮演寡妇,而我则扮演死人的角色。再加上经过特斯拉仪器的地狱般转换,让我可以很轻易地演出死亡。
明年我希望能永久从舞台上退休。我要从无尽的巡回表演、漫长的旅程、夜宿剧院宿舍,和剧院管理部门无止境的争辩中解脱。我对保密感到厌烦,也害怕另一轮来自博登的攻击。
最重要的是,孩子们正在长大成人,而我希望能陪伴他们成长。爱德华很快就会离家去念大学,女儿们大概也快嫁人。
明年的这个时候,就像我说的,我将经济独立,谨慎投资的克德罗房地产会提供我和家人后半辈子生活无忧。而对世人而言,在1903年秋天,伟大的丹顿,鲁伯特·安吉尔的生命,将因艰困工作所引发的绝症,一步步走向终点。
同时,没有公开仪式或宣言,凯特德伯爵十四世就会在此时开始继承家产。
这就是我对科尼希评论我的健康身体状况所下的解释。他是一个敏锐的人,对于我,他知道的比我希望的还要多。因此,我一直在深思他所谓博登不止一个,而是有两个的推测。我仍然不确定。
这不只是因为这假设本身就很难相信……毕竟,我和鲁特在舞台上已成功瞒过观众——是生活上盘根错节的无止境欺骗。我最在意的是这些。
每天的日常生活呢?不管演艺生涯多么成功,没有一个演员会永远在工作。表演生涯有休息的时期,不管是自愿或非自愿的。上演和巡回演出都有可能在开演前临时取消。有假期、生病,也有家庭危机。
如果博登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其中一个总是隐藏起来,让另一个博登好像是独一无二的艾尔弗雷德·博登,要躲在哪里,怎么躲呢?那个隐藏的博登在藏身时,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他们兄弟如何联系?他们见过面吗?如果是,难道不怕被别人看见?
有多少人知道这个骗局?博登又如何确定知道内情的人能够保密?
而且博登的妻子和小孩呢?如果博登是两个人,对妻子来说,不会有两个丈夫,对孩子们来说,也不会有两个父亲,那么,他们两个里谁才是丈夫和父亲呢?博登的妻子出身很好,据说也不是笨女人。她知道多少?关于博登的真实身份,她一直被蒙在鼓里吗?
即使在夫妻共枕的床上,这样的隐瞒欺骗也能一直持续、不被识破吗?难道博登的妻子一点也没怀疑、没察觉到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差异吗?
生活中的点滴、共享的记忆或亲密的行为呢?难道博登兄弟真能合作到这种程度,仅仅为了一项舞台魔术表演,连私生活也谨慎保密到如此地步?这可能吗?
相反地,如果一切都很难解释,不然就是博登的妻子知道事情的真相,并因某种原因准备忍受这样的事。
但若真的如此,这样的安排势必早就出差错了。
因为在这样的安排里,两兄弟其中之一,势必会被另一方视为较次要的伙伴,他们其中之一(姑且称为博登二号)就不会是进行结婚仪式的那一个。因此在他妻子眼里,比起博登一号,他就不像个丈夫,接下来的夫妻生活该怎么办?
更深一层来看,对孩子们来说博登二号也不是实际上的父亲,而是叔叔,不可能对他没有差别待遇。情况充满变数。
上面两种解释都不太可能,让我不得不相信第三个解释:博登兄弟蓄意没告诉他(们)妻子事情的真相,并且意图欺骗她,而她也使得这欺瞒变得无关紧要。
换句话说,博登的妻子后来一定知道了真相。(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但是基于某些考虑,她决定默许一切。
虽然这第三种解释还是有些漏洞,我却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释。虽然如此,这整件事还是缺乏可信度。我会极力来保护秘密,但我不会让秘密成为一个摆脱不了的包袱。博登和他假设的弟弟会像科尼希的调查一样,对保密执着到这种程度吗?
我依然相当存疑。最重要的是,戏法就是戏法,观者都知道那是被表演出来的欺瞒。但是茱莉亚却因这长期的仇恨遭受极大的痛苦,我的生活也因此走向尽头。我相信博登就是这样一个迷恋秘密的人,而我却不幸地得跟他纠缠不清。
然而,这也算是我的幸运,因为长期的针锋相对,让我无意中找到致富的幻觉表演。

1902年11月27日

在维克菲尔德和利兹之间。
在德比郡与茱莉亚和孩子们共度一段有益健康的长假之后,该回到巡回演出的生活模式中去了。明天在利兹的威廉国王剧院是首场演出,一直到下星期结束,我每晚有两场的表演。
接着去多佛的奥佛克利夫剧院领衔表演。最后到朴茨茅斯,一直表演至圣诞节。我疲倦不堪但很快乐。
有时候人们会注意到我的仪容外表,并好意提醒我注意身体状况是否不佳。我会坦然面对。

1903年1月1日

到了鲁伯特·安吉尔势必要放弃他人生的这一年了。我还没为我的死亡选定日子,应该会是在结束美国之旅以后。
明天我们会从利物浦启程,去纽约待上三周,直到4月才会离开美国。重要的表演产权处理问题只解决了一部分,但事实上,如果一星期平均只表演一次“一道闪光”,问题会小一点。如果有必要,就照之前的做法,但亚当宣称他已经找到了解决方法。无论如何,“一道闪光”都要上演。
这次巡回表演期间茱莉亚和孩子们会跟我一起。这场秀无疑会是鲁伯特·安吉尔的告别巡回演出。

1903年4月30日

我告诉尤恩到今年年底甚至明年年初,都可以继续接受演出邀约。然而我将会在9月底死去,也许就是9月19日星期天。

1903年5月15日

游历过令人眼花缭乱的纽约、华盛顿特区、巴尔的摩、里士满、圣路易斯、芝加哥、丹佛、旧金山、洛杉矶之后,我落脚在萨福克的洛斯托夫特。在美国我可以致富,但在洛斯托夫特大庭园剧院这样的地方,我赚的钱只够生活。
明天我开始表演,且持续一个星期。

1903年5月20日

我取消今晚两场的演出,明天的表演也即将取消,现在我正焦急地等待茱莉亚的到达。
我是一个笨蛋,该死的大笨蛋!
昨晚的第二场表演,节目进行到一半,发生了一件事。最近我加了一项新的纸牌魔术到戏码里。表演中会有一位观众被请到台上,拿一张牌在上面签下名字。我撕下这张牌的一角,然后请这位志愿者拿着。缺一角的牌会被放入一个信封里,然后被点火燃烧。
当火焰消失时,我会变出一颗大柳橙,切开后,观众会看到那张被签上名字的缺角纸牌在里面,且当然与观众手中还握着的缺角相吻合。
昨天晚上,我认为找来的志愿者是位当地人:他高大且体型粗壮,气色红润鲜明,说话有萨福克口音。表演一开始我就发现他,他坐在前排中间,看起来和蔼可亲而且老实敦厚,所以我挑上他。而当我找观众上台时,他也很快就自愿上台,我当时就该觉得不对劲,可能有麻烦了。然而,当我在表演这魔术时,他很称职地在一旁陪衬,甚至用憨厚的幽默引来观众的笑声。
(我说:“选一张牌。”他睁大眼睛回答:“什么?我可以把牌带回家吗?”)
我怎么会没猜到那是博登呢?他甚至给了我一个线索,因为他在纸牌上签的名字是艾弗·瑞登,一个显而易见的近音造词,然而因为我全神贯注于表演,竟毫未察觉。完成这项魔术纸牌的表演,我和他握手道谢,我的现任女助理赫斯特带他下台,我加入观众为他鼓掌喝彩。
当我继续要开始表演“一道闪光”时,我并没有发现明明已经过了几分钟,瑞登的位子仍然是空的。
在表演的紧张气氛下,我虽然隐约觉得怪怪的却只能置之不理;我知道有些不对劲,但此刻我实在无法仔细去想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当电流开始在特斯拉仪器流窜,高压电流蛇形缠绕着我,观众的期待也到达了最高点,我终于注意到瑞登不在位子上了。事情的严重性,就像雷击一样轰隆闪过我脑袋。
但太迟了,机器正在运作中,而我必须要完成这项魔术。此时此刻,表演已无法做任何修改。甚至我选择的目标地都无法更改了,机器的设定太复杂费时,只能在表演前设定好。前一晚,我已经为这两场表演调整好仪器,让我会被传送到达舞台左侧最高处的包厢,那个包厢在这两场表演时会保持净空的状态。这左侧包厢和主要的观众席高度差不多,所以观众席的任一部分应该都能看到我的现身。
我安排自己将出现在包厢的横木上,聚光灯会打在那里,我会从高处朝下面对观众,看似努力保持平衡,两臂挥动、身体猛力地抽动等。
第一场表演里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我神奇地移动自己,让观众担心尖叫不已,大吼着要我小心,最后我用赫斯特丢给我的绳子滑向舞台,随即观众发出如雷般的喝彩。
要在包厢的横木上出现,并且脸朝下对着观众,我必须背对包厢站在特斯拉仪器里。观众当然不知道,我在仪器里摆出了什么姿势,在瞬间落地时,也是一样的。
而当我在仪器里时,我无法看到即将落地的地点。但博登在某处,他一定会再次妨碍我。如果他藏在包厢里,在我到达时推我一把呢?强烈的紧张笼罩着我。我感觉到一股电流流窜在我的身体四周,忍不住还是转过身,瞄了上方的包厢。透过那致命的蓝白色电光,一切好像都没问题,没有任何东西阻碍我的落地,而且即使我看不清楚包厢里的座位是什么情况,似乎也不像有人在那里。
但博登的意图是更为邪恶的,我马上就发现了。就在我转身抬头看包厢时,同时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是我身体的传送真正开始。
第二是仪器的电力被忽然关掉,蓝白色的火花消失。
我仍然在舞台上、所有的观众眼前,站在仪器的木条笼子里。
表演被打断了!但是传送已经开始,现在,我看到在横木上自己的影像,那是我的鬼魂,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生灵分身!当我转身看它,它站着不动,半扭曲半蜷缩。那是一个单薄、没有实体的自我复制。这个分身惊慌地站直,摊开双臂向后跌,消失在包厢里。
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吓得毛骨悚然,赶紧跨出特斯拉仪器之外。那时,聚光灯按计划亮起,照亮整个包厢,好让观众看出我原本计划好的落地现身。观众抬头看包厢,已经在期待这个魔术的结果。他们开始喝彩,但很快喧杂声就消散了,因为他们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独自站在舞台上,幻觉表演已经被破坏。
我朝舞台两侧大叫:“幕布!放下幕布!”
似乎过了一辈子那么久,技术人员才听到我的话,幕布终于落下,将我和观众隔开。赫斯特随即跑过来,她原本应该是当我出现在包厢的横木上、接受观众的喝彩时才上台,但现在职责和困惑把她从侧厅唤回台上。
她大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那个上台来的志愿者!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以为他已经回位子了。”
“他在后台!你应该要确认这些人真的离开舞台的!”我很生气地把赫斯特推到一边,掀起这些强化的幕布,此时观众席的照明灯已经全亮,观众正慢慢散场。很明显地,观众被搞糊涂了,而且不太高兴,但他们已不再注意舞台上的动静。
我抬头看那个包厢,聚光灯已经关掉,而在观众席的照明灯下,我仍然看不到任何东西。但包厢后方传来女人的尖叫声,之后又是一声。
我赶快走进舞台侧厅,遇见急急忙忙要上台找我的亚当。我气喘吁吁,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肺觉得很不舒服,我指示亚当尽快拆卸仪器并把它装到大木板条箱里。我急忙冲过他的身旁,直奔通往包厢的楼梯。
有些观众从楼上走下来,而我开始往上爬,穿梭在他们之间,他们对我没礼貌的行为发出不满的牢骚,但很明显地没有人认出我是那个在他们面前出差错的表演者。这个不明的失败发生得太突然。
我很艰难地踏出每一步,喉咙发出咯咯的喘息声,而且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就好像刚跑完一公里的上坡路。我的体能状况一向很好,对运动得心应手,但现在我突然觉得自己有如虚弱过胖的人。
爬到第一段楼梯顶端时,我已经完全爬不上去了,只好靠在栏杆旁喘气,下楼梯的人潮被迫从我身旁走过。我休息了几秒钟,才开始勉强地继续爬上去。
爬不到两个阶梯,我开始咳嗽,猛烈的力道使我痛苦又震惊。我的体力已达极限,心脏像锤击般跳动、脉搏剧烈起伏、汗流浃背,痛苦的干咳就好像要挖空胸腔一般。我非常虚弱,呼吸困难,勉强再吸口气,就立刻又咳起来,感到胸口一阵可怕的喘息与剧痛。
我站不直,最后一些走下来的观众经过我时,我往前跌倒在石阶上,观众们的靴子几乎只离我几寸远。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他们看见我躺在那里会怎么想。
最后是亚当发现我。他把我抬起来,我则奋力恢复正常的呼吸。好一阵子之后,我的心跳和呼吸才变得规律,紧接着却袭来一阵寒意。尽管我深呼吸,避免再咳起来,但胸口还是像有个大脓包般疼痛。
我勉强开口问亚当:“你有看到发生什么事吗?”
“老板,博登一定到后台了。”
“不是,我是指断电那一刻发生了什么事?”
“我像平常一样在操作开关,老板。”
在“一道闪光”的表演中,亚当的位子是在舞台后,藏在被黑布掩盖的隔间里,观众看不见他。虽然我做任何动作的每一刻他都能与我保持接触,但在大部分的表演中他是看不到我的。
我喘着气跟他描述我短暂看到自己的幽灵。亚当好像很困惑,随即跑去包厢。我则无助且不舒服地继续躺在冰冷的石阶上。
一两分钟后亚当跑回来说在上面没看到任何人。包厢的椅子倒在地毯上,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异样。我相信亚当的说法,他是一个很机警而且可以信赖的助理。
亚当扶我下去,再回到舞台上。这时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不需搀扶。我扫视上面的包厢和空旷的观众席,的确没有什么幽灵的痕迹。
于是我决定不再多想。更重要的是,我的身体突然之间变得非常虚弱。每次动作都很费力,胸口也很不对劲,剧烈的咳嗽似乎随时会再次爆发。我小心翼翼地行动,试着让每次呼吸和缓下来。
亚当雇了一辆马车把我送回旅馆,并且立刻通知茱莉亚。医生被叫来,姗姗来迟后随便帮我做了检查,并说没什么地方不对劲,我付钱打发他走,决定隔天早上再找别的医生来。我辗转难眠,最后勉强小睡了片刻。
早上醒来后,我觉得好多了,还能自己走下楼。亚当正在旅馆大厅等我,并告诉我茱莉亚将在中午抵达。他说我看起来不太好,但我坚持自己已经渐渐康复。尽管吃了早餐,但我还是觉得没什么力气。
情非得已,我取消了今晚的两场演出,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1903年5月22日

我已经回到伦敦。在茱莉亚强烈的要求和亚当的忠告下,我取消了洛斯托夫特剩下的演出。下星期的表演也取消了。至于原本排好6月第一周在阿斯托里亚的表演,我还没决定该怎么办。
我试着在这件事上尽可能抱持正面想法,但内心深处我有着不为人知的恐惧。
简单地说,我担忧自己现在的虚弱状态似乎无法再做任何演出。在经历博登的攻击后,我已经变得一半残疾了。
从洛斯托夫特旅馆来看我的医生算起,到目前在伦敦的医生,我已经被三位医生检查过。每位医生都宣称我的身体状况很好,没有什么病症。我抱怨呼吸困难,他们就听听我的胸部,然后叫我多呼吸新鲜空气。
我告诉他们,爬楼梯时,心脏就加速跳动,他们就告诉我要注意饮食、心情放轻松。我说我很容易疲倦,他们则建议我多休息并早点睡。
我要求伦敦一位熟识的医生做更详细的检查,所以他采了一些血液样本,只是为了平息我的恐惧。检验报告说,我的血比较“稀”,但在我这年纪的男人身上并不算罕见,于是他开了一些补充铁质的药方。
医生离开后,我量了一下自己的体重,结果却令我吓了一大跳。我瘦了将近30磅!
我成年后体重大多在168磅上下,很少改变。但今天早上,我的体重只比139磅多一些!镜子里的我看起来还是跟以前一样:脸没有比较瘦、双眼也没有充血,两颊没有凹陷,下巴也没有多消瘦。我只是看起来很疲倦,更正确地说,我的气色不佳。但我看起来还是不像爬一小段楼梯就会上气不接下气,也不像一个轻了将近六分之一体重的人。
这一切没有任何合乎逻辑的解释,一定是特斯拉仪器未转移完全所导致。第一个撞击已经发生,但只有部分被传输。而博登的忽然打断发生在第二次撞击前,阻碍了任一方完整的重组。
又一次,因为博登,我接近死亡边缘。
茱莉亚决定要把我养胖,恢复我的体力,今天的午餐就非常丰盛。然而,吃到一半,我就因为疲惫和恶心,再也吃不下。于是我睡了一个短暂的午觉。醒来时,我想到一件事,直到现在还挥之不去。
现在,在这秘密的日记里,我要公开一件事:每当我使用特斯拉仪器,不管是在排演还是真正演出时,我总会确认口袋里放着两三个金币。我这么做的原因是:我最近财富上金钱的取得并非仅来自演出的酬劳。
我必须摸着良心说,特斯拉曾经警告过我,他反对这样的行为。他是个很有道德感的人,一直告诫我关于这伪造的事。不只是道德感,同时还有科学上的理由,这仪器是以我的体重作为转换标准的(有一定安全限度的考虑),所以如果我带着沉重的东西例如金币,会造成原本设定计算的误差。
因为信任特斯拉的科学知识,一开始我只携带纸钞,但钞票上的序号也会被复制因而重复。有时转换中我仍然会带着一些大面额的纸币,但大部分时候我比较喜欢携带黄金。
特斯拉警告我的误差问题从没发生过,也许是因为我转换行经的距离都很短。
今天午觉醒来后,我找出星期二傍晚放在口袋里的三个金币。握着它们,我就确定它们比以前轻,然后我把它们放在秤上和同样的金币比较,它们确实是比较轻。
它们大约少了六分之一的重量。外表跟正常钱币一样大,掉在石阶上也会发出一样的声响,但不知怎么的,它们的确掉了一些重量。

1903年5月29日

这礼拜我的身体还是没有改善的迹象,仍是疲惫不堪。
尽管我还是很正常、没发烧、没有明显外伤、无病无痛,但从事任何需要体力的事情时,我马上就会很累。茱莉亚试着照顾我恢复原来的健康,但我的体重只有小小的进展。我们俩都假装我的身体情况有所改善,拒绝承认一件已经很明显的事——我将无法恢复消失的那部分重量。
虽然身体这么虚弱,但我的心志还是很正常,这更增加了我的沮丧。
在身边所有人的建议下,我很不情愿地取消了未来所有的演出。为了分散沮丧的心情,我启动特斯拉仪器,并放了一些黄金进去。我不贪心,也不希望太过富裕引起一些不受欢迎的注意。我只需要一定数量的钱确保我和家人长期的富足。每次结束,我都仔细称每个钱币的重量,全都和原来的一样。
明天,我会回到克德罗祖宅。

1903年7月18日

在德比郡。“伟大的丹顿”逝世。幻术家鲁伯特·安吉尔因为在洛斯托夫特的表演中出了差错,受到了致命的伤害。他死在伦敦高门的家里,身后留下一位遗孀和三个小孩。
凯特德伯爵十四世仍然健在。当他在报纸上读到自己的讣闻时,其实有种复杂的愉悦感,因为很少人可以享受到这种特权、这种经验。
当然这份讣闻是没有署名的,但我知道不是博登所写。里面对我表演生涯的评价是很公平且正面的,再加上我没看见猜忌或那些诡秘怨恨的暗流,通常如果请对手来记录同伴过世时都会如此。但至少我很放心,博登并没有牵涉在这件事里。
安吉尔的后事由律师事务所处理。当然他是真的死了,遗体也真的放在棺木里。我看到安吉尔最后的魔术:他自己葬礼的安排处置。
茱莉亚已是寡妇,而他的小孩变成孤儿。他们都参加高门墓园的葬礼,殡丧典礼仅限死者亲属参加。在遗孀的要求下,记者们留在外面,也不见任何魔术迷或仰慕者。
同一天,我隐姓埋名与亚当一家人回到德比郡。他和格特鲁德同意领薪水继续留在我身边。我能够给他们优渥的报酬。
三天后茱莉亚和孩子们也会回到这里来。茱莉亚暂时是寡妇安吉尔夫人,但当我们从人们的记忆里消逝,她将会渐渐不动声色地成为凯特德夫人,这是她的权利。
我以为我能从自己的死亡里逃离,但这一次这个诡计再也无法称心如意。因为我无法再回到舞台了,我现在扮演的是之前哥哥不承认我的角色,我开始怀疑未来的日子该如何度过。
在洛斯托夫特受到可怕的攻击之后,我已经安排好这次新的存在。我没有衰老,身体状况依然稳定。我很虚弱,看起来却不像会突然猝死。这里的医生重复伦敦的医生告诉我的话:关于我的身体,营养的食物、运动和正面思考就可以逐渐治愈。
所以我发觉自己正重拾从科罗拉多回来后所计划的生活。房子和庄园周围因多年来未好好照料,如今都已衰毁。幸运的是,这一次,我和家人能用一部分资金来整理财产。
我叫亚当在地下室安装特斯拉仪器,我是这么告诉他的,为了重回舞台,我偶尔会排演“一道闪光”。不过它真正的功能,当然是其他的用途。

1903年9月19日

今天原本是我安排鲁伯特·安吉尔死亡的日子,所以我想值得一提吧。但现在,今天就像其他日子一般平静地流逝,而我继续对自身健康忧心不已。

1903年11月3日

我在慢慢康复中:肺炎侵袭,让我几乎一病不起。从9月底我就待在谢菲尔德皇家医院,最后奇迹般地活下来。今天是我回家的第一天,还可以久坐写东西。从窗户往外望,旷野景观相当壮丽辉煌。

1903年11月30日

继续康复中。从伦敦回来后,我几乎已经回复原来的状态。也就是身体还算好,但也不是太好。

1903年12月15日

今天早上10点半亚当来到我的书房,告诉我楼下有位访客等着见我。是亚瑟·科尼希!我惊讶地看着名片,纳闷着他此行的用意。“告诉他我现在没空。”我回书房陷入沉思。
他的来访跟我的葬礼有关吗?对于我死亡的造假,其实算是一种欺诈,也许也算是违法,不过这个结果应该是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的。
但事实是科尼希现在人在这里,摆明知道这葬礼是个骗局。他是来勒索我的吗?我仍然不是很信任他,也不了解他的动机。我让他在楼下焦急地等了15分钟,然后请亚当带他上来。
科尼希看起来很严肃。彼此问候后,我让他坐在面对我的一张安乐椅上。他一开口就向我保证他的来访跟记者工作无关。
他说:“我是以侦探的身份前来,阁下。我以私人身份接受某人的委托,他知道我对魔术世界的兴趣,而且他要我去找尊夫人。”
我很惊讶:“接近茱莉亚?为什么,你有事要告诉她吗?”
科尼希看起来很不自在:“阁下,尊夫人,也就是鲁伯特·安吉尔的遗孀。我被某人委托去找她。但我想到过去的事,所以认为先来你这儿才是明智的决定。”
“到底是什么事,科尼希?”
科尼希带来一只小皮箱,将它放在膝盖上,然后说:“这位委托我办事的某人,他发现了一本记事本,一本私人的自传,觉得尊夫人应该会有兴趣。尤其,我的委托者认为凯特德夫人,也就是安吉尔太太也许会想买下它。但我的委托者并没有发现阁下你,仍然活着,我想我不仅背叛了我的委托人,也背叛了安吉尔夫人。但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真的觉得……”
“是谁的记事本?”
“艾尔弗雷德·博登的。”
“你带来了吗?”
“当然。”
科尼希从箱子里拿出一本附锁扣的布面记事本,然后递给我好让我能检查,但这笔记本是锁着的,哪能知道里面是什么。我回头看科尼希,他手里握着一把钥匙。
“我的委托者要求五百英镑,先生。”
“这是真的吗?”
“我很确定。你只要读几行就会相信了。”
“但是,它值五百英镑吗?”
“我想等你看完会认为它值更多钱。这是博登的笔迹,直接提到他的魔术秘密。里面详述了他魔术的理论,并且说明他完成的许多项魔术戏法。双胞胎的隐瞒生活也略为提及。我觉得那是最有趣的,我敢保证你也会这么认为。”
我掂了掂这本书,对一切感到怀疑。
“科尼希,是谁委托你的?谁想要这笔钱?”
他看起来很不自在,明显很少做这种事。
“你说你已经背叛委托你的客户。你现在良心不安?”
“是的,我很不安,阁下。从你的反应看来,我猜你没听过我带来的这些消息。你知道最近博登过世的消息吗?”
无疑地,我受惊的表情已经给了他答案。
“正确地说,我相信他们兄弟俩其中一位死了。”
我问:“听起来你也不太确定,为什么?”
“因为没有确实的证据。我们都知道,博登兄弟是如何成功隐瞒他们的双重生活,所以当其中一人死去时,活着的另一个也必须消失,这并不令人意外。这足迹很难再继续跟踪下去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噢!我知道了,是委托你的那个人。”
“有间接证据。”
“例如?”
“那有名的幻觉表演,已经不再出现在博登的戏码里了。过去这6个星期里,我去看过他好几次表演,但他再也没有表演那项节目。”
“那也许有很多原因。我也看过他的表演好几次,本来就不是每次都包含这项魔术。”“确实不是每次。因为这表演每次都得需要两兄弟。”
“告诉我是谁委托你,科尼希。”
“阁下,我相信你一定曾经听过一个叫奥莉薇娅·温斯康的美国女人。”
我以为科尼希说的是奥莉薇娅·史文森。但科尼希讲的似乎是另一个人。最后我想起来,奥莉薇娅接近博登时,是用她母亲的姓。
最后当所有事都明朗时,我说:“你知道,基于某些原因,我从未提过史文森小姐。”
“是,是。很抱歉我提到她,然而她真的和这本记事本有很深的关系。我了解温斯康小姐,或是你知道的史文森,多年前曾受雇于你,后来却投向博登的阵营。她当博登的舞台助理有一阵子,但为时不长。我想你就是因此和她断了联络。”
我承认确实如此。
科尼希继续说:“结果是,博登双胞胎在伦敦北部有一个秘密藏身之处。霍恩西一间有钱人住的公寓,其中一个博登在此匿名生活,另一个则在圣约翰伍德享受舒适的家居生活。他们定期轮流替换。投靠博登之后,温斯康小姐就被安排住进了小套房,此后一直住在那儿。如果法院不对她提出诉讼,她会继续住着。”
“诉讼?”一次来了太多讯息,我很难立刻理解。
科尼希说:“温斯康小姐因为没付房租而收到一张驱逐的传票,必须在下星期前搬走。她是没有居留权的外国人,如此一来马上就会被驱逐出境。所以她来找我商量。她知道我对博登的事很有兴趣,认为我或许能帮助她。”
“所以你是为了钱来找我。”
科尼希的表情不太高兴:“也不完全是这样,但是……”
“继续。”
“你应该会很想知道,温斯康小姐并不知道双胞胎兄弟这件事,她到现在还是不相信自己被骗了。”
“我问过她,她知道我在怀疑,但她很坚持博登是一个人。我简直不敢相信。”
“死去的那个博登住在霍恩西公寓时便病魔缠身。听说他好像是死于心脏病,是温斯康小姐找来医生的。博登的遗体被带走后,警察有去看过,并做更进一步的调查,但也没下文。之后温斯康小姐无法直接联络到医生,只有医生的助理告诉她,博登生病又快速复原,已经出院了!
“博登死的时候,温斯康小姐一直在他身边,所以她无法相信!她又去警察局,但令她惊讶的是,警察也是这么说。”
“这些我全是听温斯康小姐说的。依她所言,她并不知道博登还有第二个家庭。博登完全将她蒙在鼓里。而就她所知,博登大部分时候都和她在一起,就算他外出,她也都知道他去哪里。”
“温斯康小姐为了博登的猝死相当震惊且沮丧,她看不出这件事有任何异常。根据她的说法,博登的确是死了。她说在医生抵达前,她在尸体旁待了一个多小时,医生到时,遗体已经冰冷。医生也很仔细地检查,证实眼前之人的确已死亡,然后才回去医院开了死亡证明。”
“然而现在所有相关人士都否认,还有一件事,艾尔弗雷德·博登继续公开出现在舞台上表演魔术,很明显地,他并没有死亡。”
“如果奥莉薇娅一直认为博登是一个人,那她究竟是怎么解释博登死而复生?”
“当然我有问她,你也知道,她对魔术戏法并不陌生。她告诉我,几经思考后,她有个悲伤的结论,那就是博登利用魔术来捏造他的死亡,例如吞下某种药,煞费苦心地布下这场骗局,只为了离开她。”
“你告诉过她博登有双胞胎兄弟吗?”
“有。但她一笑置之,还表示她和这个男人已经在一起五年,有关他的一切她一清二楚。她完全拒绝也许有两个博登的看法。”
我之前也曾如此自问,关于博登双胞胎和他们的妻子和孩子们之间的关系。现在事情更明朗了。看样子,情妇也被蒙在鼓里,而她不愿意承认或她真的从来不知道。
我说:“所以这本记事本意外出现了,解决了她所有的问题。”
科尼希注视着我,然后说:“不是所有问题,但的确是最迫切的几个问题。阁下,为了表示我的诚实,我可以免费让你检视这本记事本。”
他递给我钥匙,然后坐回椅子。
我开了锁。这本日志的字体很小,工整地刻写在纸上,匆匆一瞥并不容易看清楚。我看了开始数页后,后面就迅速翻阅,手指像就在一副纸牌的边缘游走。魔术师的直觉告诉我要小心提防博登的诡计。长久累积的仇恨早已显示他很想伤害我。
我翻完这本记事本的一半,凝视着它,陷入沉思。
这可能是到目前为止,博登对我做出的最精心策划的攻击。科尼希所说的来自奥莉薇娅的消息,和这本包含博登最有价值的魔术专业秘籍的笔记书,这一切都可能是杜撰的。我只有科尼希的话可以相信。假使这本记事本又是另一个诡计,那它实际的内容是什么?一个错综复杂的骗局?会操纵我让我陷入错误的反应?奥莉薇娅·史文森这个人会不会再次威胁到我现在的安定生活,以及我和茱莉亚奇迹般挽回的婚姻?
即使只是拿着这本记事本,我都好像又将自己投身于险境中。
科尼希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阁下,我能猜到您现在在想什么吗?”
“不,你猜不到的。”
“您在怀疑我,你认为博登付我钱,或用了什么方法逼我把这个带来给你,设计陷害你,是这样吗?”
我没回答,只是盯着那本半开的记事本。
“你可以去查证我所说的事。一个月前,法院审理了公寓房东对温斯康小姐提出的诉讼。你可以去查验法院记录。还有医院方面,工作人员那边的记录有一名身份不明的心脏病患,年纪外表都和博登相吻合,而且正好是在温斯康小姐说博登猝死的那天被送到医院。”
“科尼希,十年前你误导我追查了一连串造假的证据。”
“是这样没错,我也一直很懊恼。我已经说过,我这么投入在你们之间的秘密正是因为这个错误。现在我向你保证,这本日记绝非造假,我也已经说过日志为什么会出现。而且,活着的博登可是非常希望取回它。”
“日记怎么没有落在他手上?”
“温斯康小姐察觉到它可能的价值,也许可以被出版。她急需用钱,所以想到也许对你或你的夫人来说,这本日志会更有价值。所以她把记事本藏起来。博登当然不能为这本日志而亲自去找她,但十天前刚刚有人闯入她的套房翻箱倒柜,这应该不是巧合吧?没有东西被拿走。而这本日记被她藏起来了,所以现在才会在这里。”
我再次翻开笔记本,心想这快速翻阅纸张的动作,就好似魔术师要求观众选择一张特定纸牌的经典动作。我看到某一行时,更加强了这想法:我的名字被写在上面,就好像博登故意让我选上那一页似的。我凝视这个笔迹,那句话是:
这也是安吉尔无法破解这整个魔术的真正原因,除非我给他答案……
“你说她要五百镑?”
“是的,阁下。”
“好,这钱我出。”

1903年12月19日

科尼希的来访令我疲惫不堪,他带着六百镑离开,多出来的部分,是给他因遭受的麻烦的一点补偿,也是为了堵他的嘴,今后别再出现。
我躺回床上一直到傍晚,之后写了日记。然而接连两天我都很虚弱,除了吃点东西外,只能昏睡,什么也不能做。直到昨天我终于好一些了,于是又读了记事本。一如科尼希所预料的,我发现这本日志真的很令人着迷。
我筛选了一些部分给茱莉亚看,她也同样觉得有趣。她比我对博登的自大更为反感,劝我不要又因博登而发怒,耗掉我宝贵的精力。事实上,我已经不会被愤怒煽动,博登对一些事情的扭曲让我觉得既可悲又生气,毕竟那些是我也知道或经历过的事。
最令我着迷的是最后终于可以证明,艾尔弗雷德·博登是这对双胞胎阴谋的产物。他们从未承认过,但这本日记的内容显然是出自两个人。他们互相以第一人称称呼对方。我一开始也很困惑,或许这是故意的。我和茱莉亚讨论,她发觉这本日记显然不是要给外人读的。
原来博登兄弟习惯叫彼此“我”,这表示他们一直都这么做。读出这本日记的弦外之音后,我开始了解发生在他们生活中的大事小事,可以被归纳为一个共同经验。就好像他们从孩童时,就是为准备这幻觉表演而活着,一个人能够秘密地取代另一个。
他愚弄了我,愚弄了他的大部分观众,但无疑地,最终被愚弄的笨蛋是博登自己!两个生命合成一个,意味着他们的生活也被一分为二。当一个活在这世界上时,另一个就必须藏匿在阴暗处,简直就像不存在一样,一个躲在暗处的灵魂、分身、一场魔术骗局。
如果还有体力的话,希望我明天可以再多写一点。

1903年12月25日

前两天这地区被大雪所笼罩,对外交通完全阻断。但我们仍能取暖并有贮藏的粮食,所以也不需要出门。
我们享用了圣诞大餐,现在孩子们正在玩圣诞礼物,我则和茱莉亚在一起。
然而,我没有告诉茱莉亚一件事,最近我这虚弱的身体出现了可怕的病痛:我的胸部、上臂和大腿有好几处发紫溃烂的伤口,即使涂药膏也不见好转。
等到雪一融,我就得再把医生叫来。

1903年12月31日

医生建议我继续涂药膏,好像有了成效。他离开前告诉茱莉亚,这些不舒服的疹子也许是一种更严重的器官或血液疾病的征兆。每晚睡前,茱莉亚都会温柔地帮我上药水。
我的体重持续减轻,即使这阵子溃烂的症状已渐渐好转。
新年快乐!

1901年1月1日

我记下新的一年的到来,心中却有股不祥的预感,怀疑自己是否能活到今年结束。
看博登的日记可以分散我对自己病痛的注意力。我已经从头到尾读完,得承认我被这日记深深吸引了,有关博登的表演方式、观点、疏忽、错误及自欺等。
不管我多么讨厌和惧怕博登(我无法忘记他仍然在某处活动着),但他对魔术的看法确实相当先进,具有启发性。
我向茱莉亚坦言,没想到她也同意。虽然她没有说太多,但我能感觉到,她觉得如果我和博登可以合作,会比敌对更好。
我也开始这么觉得。

1904年3月26日

我病得很严重,至少有两周,我以为自己已经落入死神的手中。我的症状很可怕:持续不断地恶心呕吐、溃疡扩散、右脚麻痹、嘴巴溃烂,后背难以忍受的疼痛。不用说,我被关在谢菲尔德的护理之家很长一段时间。
然而现在,似乎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奇迹,我发现自己明显好转。溃疡和烂疮已经消失,且未留下任何痕迹,右脚已经有点感觉,可以移动,而且自转换中断所产生的疼痛不适也渐渐退去。
我回到家中待了一个礼拜,尽管久卧在床,但我的精神开始慢慢好了起来。
今天我下床,去温室待在躺椅上。远方的大地有树木点缀,房屋后方隆起的石壁还有尚未融去的点点白雪。我处在精神最佳的状态下,将博登的日志一读再读,愈读愈起劲。

1904年4月6日

我总共读了博登的日记三次,还做了详细的诠释和参照笔记。茱莉亚最后会准备好一份我修改过并大为增加的校正本。
虽然病痛持续减轻,我自己也感觉得到好转,但我整个健康状况确实都在走下坡路。因此,我打算在生命结束前最后几个月报复我的敌人。是他造成这个状况的,他必须付出代价。他的日记提供了我一个报复方式。
我计划出版这本书。魔术文献资料不是随处都有。许多出版的魔术书籍都是给儿童阅读的简单版本;少数几本关于戏法或花招的书籍也不是由一般出版社出版,而是由非常专业的出版社出版,也仅限于在魔术专业团体间销售的。
这些书出版发行的数量通常只有48或60册,因此也相对昂贵一些。取得这些书的收藏版可谓困难重重,只能在有魔术师去世时,他的家人会以低价出售,其他魔术师才买得到。
经过这些年的收购,我用这些书建立起一间小图书室,我常常参考这些书,改编自己的魔术手法。在这方面,我和其他的魔术师并无不同。这种书的读者很少,但可想而知他们是最聚精会神且消息灵通的读者群了。
当我在读博登的日记时,我屡屡想到,为了魔术师同伴的福祉,这本手册应该出版。关于魔术艺术和戏法技巧,日记里有很多有道理的评论。博登曾写到他的日志仅为亲近的家人而写,及他自己想象的“后代子孙”,但我怀疑,无论博登写作的意图是什么,他都已无法亲自出版这本日志。
他不小心弄丢了这本笔记,真是非常不小心啊!
我把出版这本笔记视为最后的报复行为:完成我做注解的版本后,我要亲自确认它的出版事宜。如果博登活得比我久(目前看来很有可能),他会发现我的报复行为有多巧妙。
一开始博登会惊觉,他最伟大的秘密在没有他的允许之下就被公开了。一旦他知道那是我做的,他会陷入极端的苦恼。假使他以为我是在死后才这么做,那他会更加困惑。(我从日记的内容猜出,他认为我死了。)
最后,如果他读到加注的内容,就会发现我最后报复的精心诡计。简言之,我加了很多文字解释来减少博登日记原本的晦涩难解。我详述了许多他仅止于暗示的有趣话题,还以很多例子来说明他所谓的默许协定,并以多位伟大幻术家的手法来描写。
关于他发明的每项戏法,以及我知道他能胜任的表演,我都详加补充、仔细说明,每个例子似乎都详细做了解释,实际上并没有真正透露秘密的关键。尤其是,他称为“新瞬间转移”魔术的神秘性,我可没有吐露任何秘密。事实上,甚至没有博登兄弟是双胞胎的暗示。缠住这两个男人一生的秘密持续成为一个谜。
幸存下来的这个博登会因此知道,在这场争斗中,我取得了最后的决定权,仇恨已经结束,而我大获全胜。当我用注释侵入他的私生活时,我展现了对他的尊重。出于这点,我希望他能够了解,我们之间的敌意毫无意义,当我们互相中伤时,我们是在浪费双方的才能。我们应该成为朋友才对。
我会留给他这本书,让他在剩下的人生中,可以深思反省。
还有另一个最重要的报复:博登绝不可能发现特斯拉机器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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