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盛灵渊飞快地念了一句什么,海浪应声翻卷,大浪将有肉的和没肉的尸骨一起拍了下去,水中凝出人头鱼身的虚影,像是千百年前的鲛人怨魂死而复生,一口咬向水中的魔影。
微煜王纵声大笑:“鲛人语,堂堂人皇!”
人能听见、发出的声音是很有限的,除非有特殊血统,否则学起外族语始终只能模仿个大概,效果看命。“海底寻人”之类的小把戏偶尔用一用就算了,爱灵不灵。正经八百斗法的时候用鲛人语,这是个什么效果呢?
打个不尊重的比方,基本等同于打架的时候学狗叫,并企图用凶狠的狂吠吓豁敌人的胆。
果然,那海浪凝成的大鲛看着气势汹汹,乍一露面,直接将海水中的魔影再次撞散了,十几具童尸被大浪卷过,纷纷失去人身,变成死气沉沉的刀剑,往海水下沉去,然而只沉了二三十米,就被重新聚集起来的魔影接住,一转身恢复人身,呲出惨白的牙,面目狰狞地从水下冲了出来,扑向那“海水鲛”。
“海水鲛”很快被童尸们纠缠住了,盛灵渊脸色微沉,脚下升起小范围的飓风,身边的冰冷的海水幻化成各种上古水妖,像一支禁卫,密不透风地护卫在海神座下。然而却丝毫奈何不了海里的人魔。
“天魔被天道所限,陛下,你现在是十指被缚其九吧?连喘气的声音大了都会引来天劫,还有你旁边这位,一身朱雀鸟味,是你的狱卒?”微煜王操纵童尸,尖声笑道,“想当年,人皇灭巫人,断我高山血脉,将影人赶尽杀绝,令群妖俯首,天下归一,何等声威……谁能想到你也不过是人族之器,到头来鸟尽弓藏,作茧自缚,哈!火狱里关了三千年,爪牙尽断,残躯还在给人卖命,你犯贱成瘾?”
谷月汐被颠簸的船掀到一边,为了护着燕秋山顾不上自己,后腰毫无防护地撞在快艇的一角上,撞得她眼前一黑。
旁边一个风神眼疾手快地抓住她:“谷队!”
谷月汐过度使用的透视眼渗血停不下来,几行触目惊心的血迹顺着她的鬓角一直划到下巴,冰凉的海风刮走了燕秋山的体温,她眼睁睁地看着死气吞下燕秋山的身体,开始朝心脏和大脑蔓延,心脏越跳越慢,血管收缩舒张越来越无力……
众人一看她的表情,心就凉了半截,张昭紧紧地捏着秒表,本能想按,可也知道按了没什么卵用。
王泽一低头,肩背的肌肉高高地隆了起来,像一只被激怒的大猫。
“风神……风神列队,”他先是从喉咙里低低地挤出几个字,随后,王泽纵身一跃,直接跳进海里,无数细小的气泡瞬间包裹住他,像穿了一身铠甲,王泽一记秘银子弹镶进了一具拦路童尸的眉心,咆哮起来,“管他妈台风还是海啸!干他!”
淡水系的王总在海里战斗力打折,但空气中还有丰沛的水蒸气。半空中迅速凝结出水珠,不等落下,又继续降到冰点,变成无数冰刀冰箭,砸向尸群,密集的秘银子弹在“冰雨”的掩盖下神出鬼没地冲向目标,身中秘银的童尸体们有的被炸掉了脑袋,有的被从中间劈开,一时间,竟将包围着快艇的尸群清出了一块。
“蝼蚁!”微煜王尖声冷笑,只见那些残破的童尸们纷纷化作刀剑碎片,织就了一张杀机重重的大网,将快艇整个裹了起来,蓦地收紧。
眼看一船风神要被他搅成肉馅,张昭暂停了一秒,王泽瞬间在快艇外面裹了七八层水膜,水汽结冰,快艇成了个冻在里头的“冰花”,临时将血肉之躯和刀剑隔开。
紧接着,一道雪亮的刀光从天而降,撕裂了那刀剑网。
宣玑手里弯刀如满月,那童尸化的刀在他手里半点不敢忤逆,他嘴里叼着根点着的烟,捏住了烟头掠过刀刃,“呲啦”一声,火舌卷出足有一米来长,刀身凭空伸长了好长一截,刀锋未至,旌旗似的火苗已经同那些童尸短兵相接。
那火焰浑似有灵,沾哪爬哪,能在海上烧,占着一百多个身体的微煜王可算是“占了大便宜”,顿时感觉到了一百多份灼痛。
所有的童尸一起放声惨叫,刀剑像钢花一样,往四周迸溅开,因为暂停一秒的时间反噬,整个过程被慢动作化,海面一片波光粼粼,煞是壮观。
快艇外围的冰保护层化开,重新落在海面。
张昭惊呆了:“这是什么火?”
“辟邪镇宅神火,居家旅行必备,食之……”宣玑把烟头叼回嘴里,像被烟熏得眯了眼,盖住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晦暗与悲恨,眼神避开盛灵渊,手腕将弯刀一抖,“喀拉”一声响,他仿佛已经蜷缩了几千年,从未痛快地没拉开过筋骨似的,半酸不苦地低笑了一声,宣玑说,“可以壮阳——来点试试?不灵白烧,不要钱。”
他们这些长了翅膀的,可能都有一种特异功能——不管嘴里叼个什么,都不耽误说话,难怪嗑瓜子都比别人利索。
张昭忙道:“不不不,还小呢,没到法定火化年龄。”
“留神,”宣玑说,“别让童尸趁乱跑出去。”
快艇上的风神心里一凛,这里是海,东西无涯、南北无边,上面也没个盖,漏掉一具童尸,微煜王这大魔物就会借机逃窜到人群里!
盛灵渊和宣玑因为互相掣肘,只能小心地将自己使用的力量控制在一个微妙的平衡里:盛灵渊不敢尽情挥洒他的黑雾,宣玑也不敢再召唤方才那仿佛能毁天灭地的朱雀之力,全都只能堪堪把施放的力量维持在比普通特能人高一点的水平上——主要靠经验和战斗意识取胜。
宣玑和风神是用普通话交流的,微煜王听不懂几个音,但显然想法不谋而合。
童尸们分兵两路,大批白骨与已经残破的尸身就地结阵,将风神的快艇与宣玑他们围在中间,剩下七八具品相良好、保存了完整器型的童尸则悄悄潜入水中,往四面八方逃窜!
人魔们或癫狂、或丧心病狂,但大部分都是被执念所困。一般情况下,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但微煜王是其中很特别的一位——他不是“一般情况”,就是个单纯的坏胚。
假如世上有神专门管“贪婪”,微煜王应该就是“贪神”下凡的样子。
更不幸的是,这种人还生逢乱世。九州混战时,凡俗尚且血气上涌,何况是微煜王这种无风起浪的“恶蛟”。
微煜王生前穷奢极欲,在东海有一座白玉宫,号称‘风雨不入、寒暑不侵’。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毛病,不爱穿鞋,所以白玉宫里凡是能立足的地方,必要一尘不染,头顶必得有顶棚。为了不让近千亩的白玉宫变成个“白玉黑屋”,他找来族中上万能工巧匠,给白玉宫打了一座人造的“天”——在大块的水晶里镶满了“碧海珠”。
碧海珠这种深海明珠异常珍贵,盛灵渊贵为人皇,一辈子也只见过十万零一颗——其中一颗镶在他登基礼服的头冠上,是他们家祖上传下来的,剩下十万颗都在微煜王的白玉宫里。
碧海珠周围用水晶罩子吊起鲛人灯,雪白的光通过无数碧海珠折射,正好能让白玉宫的天顶呈现出一片能以假乱真的蔚蓝。
鲛人灯终年不灭,于是整个白玉宫里昼夜不分。
鲛人一族,活生生是被这座宫殿烧没的。
就因为一个人不想脏了他臭脚丫子上的足衣。
盛灵渊冷冷地说:“微煜,朕允你告退了么?”
接着,成串的鲛人语从他嘴里流出。
刹那间,宣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听懂那鲛人语大意是:天为棺、海为坟,血海深仇在前,百万怨灵列阵。
有些人,哪怕被绑住手脚,只剩下“学狗叫”一招可以用,也能叫出点次声波震碎敌人肝胆——海面上翻滚起浓重的黑云,涌动着,时而露出人头鱼身的影子,悠忽一闪,再次没入翻涌的云海间。
一时间,所有在大海中惨死的、灭族的、死后仍怨愤不安的魂灵,都被这人皇搅合得不得安息,被迫营业。
最阴毒的鲛人语传到四方,竟起回响,像是有无数深海鲛人应和。
一个游得最快的童尸突然猛地窜出水面,起跳几十米,他身下漆黑的海水凝出鲛人的形状,海啸似的跟着飞了起来,一口咬住了童尸的脖子,童尸奋力挣扎,海水中渗出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把他脖子“咬断”了半截。
紧接着,更多黑雾卷着海水凝成鲛人影,一人一口,将那童尸活活嚼碎了,在原地剩下一把锈迹斑斑的残戟。
以盛灵渊为中心,海水居然开始在绵延不断的浪里结冰,热带与亚热带交汇的海面上,凭空浮起了一座冰山。
不远处的快艇整个被冰层顶了起来搁浅了。
悬在船边的瞎子半截身体被“速冻”进了冰山里,反应了一会,惨烈地尖叫起来。
船上所有人目瞪口呆,张昭喃喃道:“他……他真是个剑灵?”
这鲛人语太丧心病狂,即使盛灵渊没动魔气,天雷依旧当头落了下来。
宣玑想也不想,飞过去捞起盛灵渊,展开翅膀,将他整个人卷了进来,同时手里飞出九枚硬币,裹着流火飞上天,在离地面不到二十米的地方生生架住了那道雷。
雷与火相撞,刺得人眼一时失明。
宣玑被巨大的压力压了下去,膝盖撞碎了一块浮冰,他整个人和碎冰一起被弹了出去,落进海里群尸中间,群尸刀刃相向,宣玑像怀抱着身家性命似的收紧双臂,后背弓了起来,巨大的双翅严丝合缝地护住盛灵渊。
哪知盛灵渊一看见他那火红的羽毛就头痛欲裂,毫不领情地捏住宣玑的手腕,他一把将宣玑从身上掀了下去:“多事!”
微煜王怒吼着,魔影在大海里膨胀,黑气朝四面八方扩张,每个活人都感觉到了那窒息的压力,好像有什么在吞噬他们的生命力。
一个看护燕秋山的风神骇然抬头:“燕总没有呼吸了!”
狂风在海面上刮住刺耳的嚎哭声,天地间雷云奔忙,鱼群惊慌地逃向远方,他们被困在这里,求救的无门,挣扎的无力。
凡人的生死这样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海里传出来:“救他!”
盛灵渊一垂眼,发现方才那道雷把他劈到了知春不远处,那被阴沉祭文层层包裹的刀灵隔着五六米,凄然看着他:“我……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能救他对不对?求求你……”
盛灵渊有些意外地一挑眉——这刀灵听得懂古语。
知春:“求求你,不管你要什么,只要我有,哪怕你要我的命……”
“好啊,”黑雾托着盛灵渊从海水中浮了起来,侧身躲过一把童尸化的钢刀,他垂下湿淋淋的长发,像无数传说中引人万劫不复的恶魔,“那我就要你的命。”
知春一愣。
宣玑心里一半如冰封,一半怒火快要烧穿心肺,眉心火焰型的图腾像是要刺破皮肤,他自以为曾在遥远的童年,短暂地和这人心神相通过,闹了半天全他妈错觉,这畜生没心没肝:“盛、灵、渊!”
“阴沉祭因你而起,趁此时人魔势未成,献祭人违约还来得及,”盛灵渊忽略了宣玑,几乎是兴致勃勃地注视着知春,“你敢不敢受这个千刀万剐的反噬呢?”
宣玑:“知春不要!别听这魔头……”
他话音陡然卡住,只见微煜王膨胀的魔影忽然像是凝固了。
知春远远地看了快艇上的人一眼,周身的海水旋出了一个极深的漩涡。漩涡中间,那刀灵的手变成了一把没有尖的长刀,刀光照亮了知春苍白的脸,他的眼睛与宣玑相遇。
他礼貌地朝宣玑一笑,摇了摇头。
下一刻,手刀劈开了厚茧一样的阴沉祭文。
献祭人砍断祭文,知春违约了!
宣玑只来得及割破手指,用血在海面上画了一个防护阵,猛地按进海水中,下一刻,知春猛地离开水面,直上半空,一道比方才盛灵渊引来的雷劫严厉十倍的闪电直接吞没了他的身体。
雷霆之怒下,渺小的人们全都六感失灵,几乎化在剪影里,一起销声匿迹。
海面上涌动的阴沉祭文在雷电中成片地炸裂,击穿空气的雷电把周围活物都弹了出去,不分是神是魔,魔气轰然而散,海上的冰山寸寸皲裂,搁浅的快艇滑落水中,冰冷的海水把人们劈头盖脸地扣在里面。
盛灵渊大笑,黑雾像破开水面的鱼类,冲向了燕秋山,守信地将那垂死的男人冻住了。
燕秋山整个人僵成了一具标本,唯有胸前的金属残片在海水里飘起来,随即却发出微弱的光,形成了一个薄薄的保护层,轻拿轻放地包裹住他。
像几千年前的愚蠢鲛人珍惜地将一颗明珠含进嘴里。
阴沉祭的反噬连盛灵渊的化身都能给劈得灰飞烟灭,何况小小一个刀灵。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才平静下来。
刀剑与快艇的残片静静地漂了起来,乌云和风暴散去,露出漫天星河。
海面上,既没有了阴沉祭,也没有了知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