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王泽拼了老命,只来得及连自己人再嫌疑人一起包进气泡,差点连肺泡也喷出来,随即又被电流乱窜的海潮冲开。
巨浪里,一条小鲤鱼的挣扎就跟闹着玩一样,连个水花都没有,他头晕脑胀地随波逐流,不知道自己要被冲到哪去,直到身上的气泡碰到什么东西,把他轻轻一弹,随后温柔地固定住了。
王泽迷迷糊糊地恢复了一点意识,满眼金星,晕得好像要中风。他眼珠乱滚了好一阵,才艰难地对准了焦,发现气泡是被薄薄的冰层给“挂”住了。
浓云散去,星光和月光漫无目的地落下来,宣玑与盛灵渊在他不远的地方。
那两人相隔几步,一个火光灼灼,一个蒙着雾。宣玑翅膀上的火焰色光芒在寂静的夜色中拖出去老远,像个人形灯塔,却穿不透盛灵渊身边密不透风的黑雾,那“剑灵”离着尘世三丈远,只露出个影影绰绰的下颌,尖锐的嘴角似笑非笑的样子,两个人飞快地交谈着什么,用的都是古语。宣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满意了?”
盛灵渊淡淡地说:“微煜王生前为求长生,修炼邪术,日饮活婴血数升,就已是半魔之身,死时受千刀万剐之刑,怨气冲天,与阿洛津不可同日而语。我被天道所限,你被赤渊所挟,要不刺激献祭人毁约,怎么趁人魔刚出世时速战速决?”
宣玑额角的青筋暴跳:“陛下,你们这些大人物是不是没事都从天的视角想事,以万物为刍狗啊?你……”
“倒也没有那么傲慢。”就听那狼心狗肺的人皇冷酷地说,“不过他么,一把刀而已。”
宣玑去过雪山,见过极光,踏足过这世上的极寒之地。
可是都没有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冷。
一把刀而已……
陛下一拂袖能在靠近赤道的太平洋里造冰,一句话能把血管里流着离火的宣玑冻成冰雕。
王泽虽然一句古语也听不懂,却隐约感觉这两人之间的气氛非常不对,剑拔弩张,好像马上要大打出手。
他现在已经百分之百肯定,宣玑所谓的“剑灵”说法是随口糊弄人的。再说也没听说过谁家的“剑灵”能让太平洋局部结冰,别说剑,冰箱灵和空调灵联手也办不到。
这位“剑兄”似乎还跟三千年前的高山王人魔是老熟人,知道好多连知春都没听说过的上古秘辛,深不可测。要不是招雷体质,王泽甚至怀疑高山王都是忌惮他的。
何况单就气场来看,这二位就绝不可能是一家,他俩的气场不光是不合,简直是相克。
不过……
王泽艰难地扒开自己身上裹的气泡,四脚并用地从浮冰上爬了上去,因体重不俗,压碎了一块浮冰——管他是谁呢,先活着回陆地才是最要紧的。
碎冰的动静终于吸引了那二位在注意,同时朝他看过来,王泽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话:“我、我说……人民内部矛盾……能不能等救护车来了再解决?民政局也得天亮才上班呢,先、先救命啊!”
俞阳是个太平又闲散的地方,这边的异控局分部又叫“养老院”,自成立以来,从外勤到后勤,所有人都过着朝九晚四、来去不打卡的神仙日子,就没听说过什么叫“加班”。
偶尔逮住几个搞封建迷信活动的小团体,就算是年终总结时要大写特写的“重案”了——这天晚上他们算是开了眼。
异常能量警报响起来的时候,俞阳分局的外勤负责人杜若正在熬夜敷面膜,把警报声听成了烟雾报警,还以为是她那瘪犊子老公又在阳台偷偷抽烟。
杜处长顶着一张大白脸,骂骂咧咧地跑到阳台,准备来一次“人赃并获”的现场抓捕,结果到阳台一看,老公没找着,她把面膜吓裂了——她家正好是“一线海景房”,后阳台朝海,这天本该是退潮,海平面却无端涨起老高,暴虐的海风夹着泛腥的水汽扑进来,在玻璃窗上糊了一层水膜。
水膜上有一张好生歪瓜裂枣的人脸!
杜处应激状态下很不文明地“操”了一声,失手捏裂了阳台两块壁砖,随即回过神来,怒不可遏:闹鬼闹到老娘家里,怕是不想投胎了!
她正打算掳袖子上去会一会这是何方神圣,人脸有出气没进气地冲她开了口:“是……俞阳分局的杜处吗?我是风神王泽,快坚持不住了,求、求支援,十万火急!”
杜处的面膜滑到了下巴上。
谁年轻时候没做过梦呢?杜处长自从加入异控局那天起,“风神”就是她的梦想。她甚至参加过两次特种部队招新营,无奈她们“力量系”人满为患,竞争惨烈。而她资质平平,两次都不幸被刷,只好服从组织分配,当了个普通的地方外勤。
从那以后,历任风神司令都是她可望不可即的偶像——收集照片当电脑桌面,且老公不许有意见的那种偶像。
杜处调门瞬间高了八度,硬生生地挤出了一把少女音,娇滴滴地问:“奶奶的,你说你是谁?”
偶像气力耗尽,玻璃上的脸“流”了,落下的水珠迅速凝成一个坐标,后面跟着仨歪歪扭扭的字母——SOS。
一刻钟之后,救护车、救援船迅速出动。
杜处打了鸡血,扒下面膜,亲自奔将过去,还在路上化了个战斗妆。她的少女心把肋骨撞出了disco的节奏,然后被现场吓得“嘎”一下暂停,差点心梗:“妈呀,这是……把什么玩意炸出来了?”
他们赶到时,海面已经风平浪静,成了个波光粼粼的坟场,细浪香臭不分地兜着月光和浮尸,那些浮尸随着悠扬的浪上下起伏,被一圈精巧的浮冰围拢在一起,圈着不让他们往外乱漂。
浮尸们的卖相参差不齐,有的尚有人样,有的已经糊了,还有的不知被什么腐蚀了一遍,血肉筋骨都不翼而飞,骨架干净得如同抛过光。
这时,在海上一片瘆人的寂静中,突兀地响起了清越的笛音,杜处一激灵,循声望去,透过氤氲的水雾,她在尸海中间看见了个人——水妖似的男人披散着湿淋淋的长发,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块海面浮冰上,正拿着一根短笛试音。
风姿卓绝。
把杜处绝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挥手止住手下,她谨慎地说:“先别过去……望远镜!望远镜给我一下!我的个乖乖,这是人是……”
她才将镜头锁定那人,长发男子就抬头朝她看过来,目光正好与她相遇。杜处望远镜差点脱手,就见那男人和气地冲她一笑,用短笛往西边一指,杜处读出他的口型:“活人在那边。”
接着,他将短笛凑在唇边,笛音成了调,海上浮冰立刻跟着他的调子摇摆起来,连带着圈在其中的浮尸们一并翩翩起舞,又诡异又和谐。
让人不禁心生感慨,音乐啊,果然是能跨物种沟通的伟大艺术——他吹的是一首喜气洋洋的《好日子》。
救援船队小心地绕过海上尸群,往西开一点,找到了风神们的快艇——宣玑重新将快艇捞了出来,忙了半宿,刚把船上的人都捡回来。
“急救快来,这儿有伤员!”
“慢点慢点,这个重伤!特护来!”
“这是……这有个冻住的人还有特能反应!天哪,这怎么办!要化开吗?”
“化开人就不行了,”宣玑说,“快把人搬走,送到有条件抢救的地方,他自然就化开了。”
杜处忙问:“这都是风神的同志吗?什么任务?怎么搞得这么惨……这位领导,您是……”
宣玑帮着急救人员把速冻的燕秋山搭上担架,闻声把工作证扔给她:“总局善后科,先救人,回去跟您细说,辛苦兄弟们了。”
“哦,后勤的,”杜处恍然大悟,心想,“难怪全须全尾的,特种部队的同志们不孬啊,自己都这幅熊样了,还把后勤同事保护得这么好。”
“宣主任,您后背上衣服都烧焦了,”杜处说,“快别忙了,过来我们给您处理一下烧伤!”
宣玑在自己后背上随手一抹:“没事,不是烧伤,我就是穿个露背装。”
杜处:“……”
这位总局来的领导怎么回事,比她还骚?
就在这时,宣玑忽然顿了顿,蓦地抬头望向西北方向,眼神直直的,杜处随着他抬头,可是除了一眼看不见头的海和灯塔的微光,她什么也没找到。
杜处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宣玑,怀疑他是着凉了,正在酝酿喷嚏:“哎……那个谁,给总局领导拿条毯子来,海上还是挺……”
她话没说完,就见方才还毫发无伤的宣玑一头栽了下去。
“卧槽!快来人……哎?”
欢快的笛音忽然停了,一道人影鬼魅似的飞掠而来,一把接住了宣玑——是方才给他们指路的那个“水妖”。
近距离看,他身上的鬼魅气息越发重了,就像一部精致绝伦的恐怖悬疑片,让人一边出冷汗,一边不舍得挪开眼。对猛地往后一仰的杜处点点头,他随手顺走了一个急救员手上的毯子,把宣玑裹成了一个茧,拎上了急救船。
宣玑眉心的族徽若隐若现,失去意识之后,出于自我保护,他身上离火之气外溢,排斥一切邪魔。
仅仅是接触了一下,盛灵渊就像摸了泛红的烙铁一样,手心几乎被烧烂。他没声张,找地方安放了宣玑,才不知痛痒似的活动了一下手指,烧伤处涌出黑雾,伤口迅速愈合,不到片刻,又完好如初。
“朱雀……”盛灵渊若有所思地看了宣玑一眼,见宣玑眉心越皱越紧,像是陷在什么逃不脱的噩梦里。
短短一个月的光景,这小妖突然无师自通了流利的雅音、高山人的秘史,能操纵上古朱雀之火……还能说几句不太标准的鲛人语,简直像民间传说中的“突然开智”。
让陛下联想起一些古老种族的“传承”——上一代临死时,将传承直接塞进继承者的脑子,以确保族群传统延续。
守火人是朱雀骨之灵,一代一代的守火人都殉于赤渊,没机会跟下一代见面,以“传承”的形式教养后辈是有可能的,倒也不奇怪。唯一的问题是,“传承”应该在新旧交替时完成的,没听说过谁出生几十年,稀里糊涂地瞎活,把自己活成了个凡人样,传承才姗姗来迟。
这到底是守火人的古怪风俗,还是……只有赤渊出了什么问题,才会触发这种传承?
盛灵渊摩挲着手里的短笛,想起赤渊里那些无端破碎的古怪石碑,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西北方向像是有火光闪过——
赤渊就在他们的西北方向,数千里之外。
藏在原始森林里的大峡谷今夜无眠,此时,连同刀一在内,所有器灵缩回了自己的器身里,一堆破铜烂铁吸在峡谷两侧的山崖上,随风微抖,那里好像装了一排吸铁石收纳条。
从宣玑在海上动用朱雀真力开始,峡谷下面就黑雾缭绕,火光灼灼,像两条怒龙纠缠在一起,天快破晓方才平息。
刀一率先从刀身中探出头来查看,还不等松口气,就听一声爆栗似的脆响,祭坛旁边硕果仅存的几块石碑一个接一个地化作了齑粉,最后一块石碑崩塌后,祭坛上响起一声悲伤的鸟鸣,一个数十丈见方的火红封印浮现出来,与宣玑梦里那铁门上的红纸封条如出一辙。
一闪,继而灰飞烟灭。
宣玑朦胧中听见了石碑和封印碎裂的声音,来不及抗拒,已经再次被汹涌而来的记忆卷了进去——
“不去。”那是个天气很好的午后,少年盛灵渊懒洋洋地坐在树下,翻过一页巫人族的“叶子”书,据说那是古籍,叶片很脆了,他像是捏蝉翼似的小心翼翼,一边看书,一边一心二用地在识海中教训他的剑灵,“丢人。”
剑灵撺掇他:“又没人看见,那小子走了!”
“那小子”就是阿洛津,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没有把巫人族和自己领上绝路,喜欢在祭坛下的冰泉里晾梨干,被天魔剑看见了,非得逼他去取一些——不问自取的取。
少年盛灵渊脸上有血色,身上有人气,与两小无猜的剑灵在一起时,态度亲密,还带点小脾气……虽然模样与成年后有九成像,却和那让人透骨生寒的魔头浑似两人。
小少年眼皮也不抬,断然拒绝:“君子慎独。”
“我不当君子,我要吃梨干!”剑灵不干了,在他识海里撒泼打滚起来,“你答应我的果子呢?我的果子呢?没有果子,果干也没有吗!”
盛灵渊把叶子书合上,出了口长气:“这事就过不去了是吧?”
天魔剑太特殊了,老师丹离说他和灵渊是一体的,小时候人年幼,剑未成,他是生在灵渊脊背里的,即便剑身出鞘,一时半会也不能像知春那样脱离器身,器灵脱离器身得经过多年苦修,资质好的几十年,个别没出息的,搞不好一百年都没法脱离器身,能把主人熬进棺材。
小时候,人间的酸甜苦辣,他是用盛灵渊的感觉去尝的,那会盛灵渊就是他的世界。
盛灵渊不爱吃味道重的东西,可是与他共享感官的天魔剑就不一样了。假如剑灵以后修出了自己的身体,非得变成个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不可。
他好声、好色、好酒……还馋。
巫人族大圣院里的梨树又结了一批果子,这一季阳光格外充足,大圣都说果子肯定甜,剑灵垂涎了好久,盛灵渊十五六岁,自觉是个大人了,行事稳重,不愿意跟那帮熊孩子一样,果子没熟就流着哈喇子等,结果他这么矜持地三拖两拖,梨树被阿洛津捷足先登,把好的都摘走了,气得剑灵想把阿洛津那头小辫剃成秃瓢。
盛灵渊被他闹得受不了,只好答应给他去捡漏,上树一看,发现阿洛津雁过拔毛,挑了半天,就俩能入眼的,才刚想摘,就听见树下有人怯生生地叫“灵渊哥哥”——巫人族最漂亮的小少女眼巴巴地抬头看着他。
堂堂人族太子,跟小姑娘抢口吃的就太离谱了。盛灵渊只好让梨。可是哄了一边,另一边又炸了锅,巫人族的小姑娘是高兴了,剑灵闹起了天宫。
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气性,就为一个梨,气得活生生地学会了一门新技能——能把自己的想法单方面的关一阵了,虽然关不严,时常漏音。
剑灵:“你先答应我的,那是我的!谁让你随便拿我的东西给别人的!你就算将来想娶她为后……”
盛灵渊:“胡说八道!”
剑灵当即给他表演了什么叫真正的胡说八道:“你就是见色忘义!始乱终弃!我要吃梨干!”
“我乱什么……不去,你烦不烦?”
“我烦死啦!那你还不好好修炼,早点把我从后背里拔出来扔了!”
盛灵渊忍无可忍,“呼”地站了起来:“闭嘴,给你拿,行了吗!”
他不肯偷偷摸摸,到了寒潭口,还故意大声咳嗽了一声,像是宣告自己驾到似的。
剑灵得意道:“我都说了那小鬼不……”
他话没说完,寒潭洞里有人“啊”了一声。
两道黏在一起的人影迅速分开,其中一位衣服还没穿好,只来得及一把捂住脸。
盛灵渊:“……”
剑灵:“……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