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第七十五章
可能是王总办事效率、思虑周密,也可能是阴沉祭幕后的人感觉到了飞机上有盛灵渊,没敢做什么多余的动作,总之,他们这一路飞回永安总部异常顺利,甚至提前一刻钟到了。
飞机抵达西山的时候快中午了,北方似乎刚下过雪,人迹罕至的西山一夜白了头,除了零星乌鸦与麻雀,群鸟飞绝,比起椰林热浪的俞阳,又是一番风景。
盛灵渊生前征战四方,当然知道南北风物差异,他只是没在两盘棋的光景直接从南到北过。陛下脸上没动声色,心里却暗暗吃了不小的一惊。
意识到自己出发前问宣玑“怎么不自己飞”的发言是井底之蛙了。
别说宣玑,就算是上古鲲鹏——那些传说中能日行千里的神祗,有这样风驰电掣的本领么?
“嗐,虽然是执行特殊任务的专机,但其实还是拿民用的小破飞机改的,没什么技术含量,”王泽同志简直是导游界的业内良心,一张嘴就没停下来过,古今中外正史传奇串讲了个遍,“真正有技术含量的在搞军工和航天。”
宣玑拧开第二瓶矿泉水,在争夺陛下注意力斗争中败下阵来——一来是他也刚入职不久,不能跟老油条王泽一样如数家珍,二来他虽然也算能说,话说多了还是会口干,不像水系那么得天独厚,唾沫星子用之不竭。
盛灵渊一头雾水,及至王泽唾沫横飞地给他讲了“载人航天技术”“太空空间站”“登月飞船”之类的事,他只是礼貌性地赞叹了两句,心里没信。
凡人上天、神明落地,光阴倒流、生死逆转……那岂不是要乱套了吗?
鬼话连篇。
飞机在异控局的专用停机坪上停稳,王泽和宣玑已经把总局大楼上下百余层的功能科普得差不多了。外面凄风呼啸、白雪皑皑,一进三十六层大厅,恒温的室内暖气就不由分说地卷了过来。
盛灵渊神识一扫,就知道供暖来自墙壁和地面下埋的热水管道,不由得感慨这比当年度陵宫里烧火墙取暖,不知精良多少,再看这大楼里的采光照明、上下通行(电梯),连微煜王那穷奢极欲的白玉宫简直都鄙陋得不值一提了。
盛灵渊忽然明白为什么当代这些“特能”都显得很“无知”了,连一些生活里随处可用的小把戏都不会——他们实在也没必要会。
不过这两位向导很快一起哑巴了,肖主任本人正在三十六层恭候。
“妈耶……”王泽咽了口唾沫,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嗡嗡”,问宣玑,“依你看,老肖的脸是不是上铅粉了,我看他印堂发黑。”
“儿啊,”宣玑干巴巴地接话,“不止,我看他连头皮都是黑的。”
就见肖主任远程投射了一记冷笑:“王总指挥,宣大主任,凯旋归来得挺快啊,给二位准备的大红花还没扎好呢。”
宣玑和王泽对视一眼,感觉这“大红花”可能是从寿衣店下的单。
这一双闯祸精心有灵犀地缩成鹌鹑状,一起往盛灵渊身后躲。盛灵渊这夜袭过肖主任的“剑灵”则笑盈盈地,丝毫没把尥蹶子的小雷兽放在眼里,还在不动声色地欣赏异控局大楼。
肖征出离愤怒了,一双肺叶如风箱,连喘气都在煽风点火,终于忍不住火山喷发:“贿赂危险区管理员,人为造成安全漏洞,导致高危封印品丢失,来了一出‘阴沉祭闹海’,差点他妈把俞州岛给泡了!王泽!你这已经不是玩忽职守了你知道吗?你是渎职!渎职罪!行贿受贿罪!说严重点你反人类!有期徒刑十五年起步上不封顶!”
黄局长闻讯赶来,听了这一长串判决,唯恐肖总调度把风神老大拖出去毙了,连忙劝道:“不至于,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还有你!”肖征又把枪口对准宣玑,“发现问题为什么不汇报!私下行动连招呼都不打!怎么的,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给您老人家当同事真是高攀了啊?你还放任身边凶器随便乱走,既不送安检也不签全责协议……”
宣玑微弱地“叽”了一声:“我签了。”
肖征想也不想:“那他妈不是因为你又把信用卡花呗刷爆了,发现一份工资不够花吗!”
宣玑本可以理直气壮反驳,然而想起他那一键清空购物车的操作,一时无言以对。正撞上盛灵渊有些意外的目光,越发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盛灵渊听善后科的小胖姑娘讲过何为“全责协议”,乍一听还以为这小妖吃错药了,随即一转念,他又觉得宣玑也有一定道理——大家立场相同,有了这份全责协议,他在人间活动会方便不少,而对方表达了这样的诚意,自己只要不是故意没事找事,必然也会投桃报李,有所顾忌。反正他并不想久留于人世,只想快点解决了事端早点安息,这“全责协议”也绑不了一辈子。
这么一琢磨,盛灵渊不由得对宣玑高看了一眼,他俩虽然没有深仇大恨,但相识以来,龃龉实在不少,这小妖虽然贪玩了些,看着不太靠谱,但在人间混久了,城府精明是不缺的,处事也大气,挺拎得清轻重缓急……陛下习惯把人看得很复杂,万万没想到宣玑就是恋爱脑上头,一时手欠。
黄局笑呵呵的,慈眉善目地劝道:“哎呀,理解,事急从权。”
肖征暴跳如雷:“无组织无纪律!目无法纪,你们这些人,就应该……”
“好好表彰,”黄局一把揽过肖征的肩膀,拍断了他的话头,“这回多亏咱们的同志反应迅速,要不然这第二场阴沉祭不堪设想啊,好家伙,一百零八个分身,我听着都捏把汗。”
肖征:“……”
紧接着,黄局又舌灿生花地把众人挨个表扬一遍,连盛灵渊这“神奇的剑灵”都没落下,最后还重点问候了燕秋山——不是客套寒暄,黄局是真的事无巨细地关心了燕秋山的身体、预后、各种家庭情况等等,至少摆了个认真考虑前任风神总指挥待遇的姿态。
“燕总是真英雄。当年销……处罚知春的决定,局里有点太不近人情了,知春是工作中受的伤,后来出事,也是局里没保护好,给外界造成了什么损失,都该是局里承担责任,怎么能这么处理呢?小肖啊,你一会儿记得通知后勤、内审、检查几个部门过来,我们重新研究当年知春中毒伤人的事,追认、补偿,应该有的荣誉一定要到位!不能让我们的英雄在一线流血又流泪。”
说完,黄局话音一转,又正色道:“我已经从三大特种部队里抽调了最精锐的精神系外勤,组建了专家调查组,咱们这就交接人犯。这件事,局里高度重视,只要有线索,我们追查到底,我不管它背后会牵连出什么人,大能也好,祖宗也好,哪怕是神仙,也一定给大家伙一个交代。”
黄局说着,不动声色地在肖征肩上按了按,狂吠不止的肖主任立刻就安静了下来,拘谨地推了一下眼镜,他想维持住事不关己的高冷模样,失败的表情管理却把他卖了个底儿掉。
王泽一愣,突然想起来,肖征最早实习的时候是在风神……说来也奇怪,各种不好相处、人缘贼差的货都爱来风神,也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因为肖征形象不错、学历又高、家世也优越,才被调去了雷霆。和风神这群满地滚的野人不一样,雷霆执行的大多是大型活动安保任务、涉外交流等等,是总局的“门面”,走的是上层路线,总局安全部一把手往往是雷霆升上去的,多好的事,结果这小子一口拒绝,死活不走。燕总为他前途考虑,求爷爷告奶奶地追回调令替他签了,当年肖征这终身中二癌晚期患者还跟燕总大吵了一架。
王泽想起老肖手机里那一串发给燕总的信息,慢了半拍地意识到,肖主任方才气急败坏,并不是因为他们私下行动没有汇报“上级”,而是……没有告诉他这个兄弟。
王泽眼圈倏地红了,先前因为知春残片丢失生的嫌隙荡然无存,大步走过去薅起肖主任,没轻没重地在他身上一通乱拍。肖征像只恼羞成怒的猫,尾巴炸成了鸡毛掸子,黑着脸拨开王泽,却到底没伸爪——说出什么不好听的。
盛灵渊漫不经心地听宣玑大致介绍了谁是谁、都是干什么的,冷眼旁观,觉得这位“黄局”一个普通人混在特能堆里,乍看就像个和稀泥的糊涂虫,其实并不简单,上任没多久,他看着没干什么,却不动声色地就把原来不可一世的安全部架空了,捧起他自己的代理人肖征,方才又三言两语消弭了新任总调度和原本平级兄弟之间的隔阂,敞敞亮亮地把风神拉到了自己这边。
比起那活了好几百多年,还只会躲在阴沟里玩阴谋诡计的玉婆婆不知道高明多少。
“人族看来气数没尽,”他有点放心,又有点嘲讽地想,“还真是哪路英雄都有。”
黄局若有所觉,朝盛灵渊扭过头,两人目光一碰,先都是一愣,随后这俩老狐狸一起朝对方露出个无害的笑容,一个忠厚老实,一个温柔多情,倒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
黄局客客气气地提议:“您还没来过咱们局里吧,本来应该让小宣带您参观一下,就是不巧这几天正在维修……”
异控局大楼是靠众多精密的法阵支撑的,几个月前毕春生闹的阴沉祭引来了雷,把总局大厅楼下的古木都劈了,其他楼层的法阵损毁也不小。好不容易内部清洗完,这一阵正加班加点地维修建筑,从大厅开始,封了地上十几层。
盛灵渊不置可否,宣玑忙说:“不着急,等证件办完了会常来的,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交接犯人、审问银翳,都有专人负责,他俩可以撤了。宣玑于是用工作证借了辆车,充满忐忑与期待地,他把盛灵渊请回了家。
一进市区,寒冬里萧疏肃杀的气氛就一渣都没有了。临近年底,各种洋节土节就接踵而至了,各大商场紧锣密鼓地躁动了起来。街上行人明显多了,到处都是红彤彤的促销和活动,商场橱窗里塞满了新年礼盒,一长串穿着羽绒服的年轻人在网红店门口排队,冻得直蹦,口鼻中呼出的白汽热腾腾的,越是冷,烟火气就越有生命力,像是跃跃欲试地想和严寒斗上一斗似的。
“左边那个‘大球’是体育场,平时办各种比赛项目,没人比赛就给市民用,预约场地免费。隔壁大楼是图书馆,里面书随便看……有点类似于过去门派的藏经阁,”宣玑一边当司机一边当导游,忙得不可开交,“那是个公园,散步活动的地方,现在白天,里面都是练太极拳的老头老太太。人过花甲就不用干活了,有养老金养着,养老金是从……”
盛灵渊从上了飞机开始,耳边就没清静过,好多年没人敢在他耳边这样聒噪了,怪不习惯的,终于忍不住说:“歇一歇吧,你说了一路,不累么?”
有翼族怎么都那么多话?
宣玑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与陛下冷淡的目光对上,就闭了嘴。
他想:“可我觉得你想听。”
陛下重回人间数月,从来没打听过大齐存续几年、后辈争不争气,也从没有打听过史书对他有什么评价。他是真正的“我走后不管洪水滔天”,生死化外、四大皆空。
但宣玑总觉得,如果世上还有什么能稍许告慰他的东西,那一定只有清平人间的风与月了。
等车开进他家所在城区,宣玑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开始出汗,进了街区,他开始心律不齐,来到了小区门口,他已经紧张得快分不清刹车和油门了。
宣玑绞尽脑汁地回忆自己走之前有没有把内衣都收起来,袜子有没有乱扔,碗洗了没有,乃至于停车时丢了手艺,倒库死活倒不进去,最后仗着自己是“特能”,下车偷偷推进去的。
这边丢完人,一回头,发现陛下正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的居民楼,宣玑瞬间紧张得宛如高考查分,不知道陛下会审出个什么成绩——鉴于前面同学交的作业是恢弘雄伟的度陵宫,他有大概率不及格。
“您……您怎么知道前面那楼是我家的?呃……有点小,但是地段还是可以的。”
盛灵渊淡淡地一扬眉:“我不是拜访过么?”
宣玑这才想起来,盛灵渊在剑身里的时候,是“去过”他家的。
他一时更慌了,又开始拼命回忆自己那次有没有干什么有辱斯文的事,比如裸奔抠脚之类的……然后他想起来了,脚倒是没抠,他给陛下表演了一次“书籍的催眠效果”。
完蛋,这学渣人设怕是洗不干净了。
幸好陛下并没有想起这茬,陛下说了句更扎心的话。
“你刚才说你这房子是租的?”盛灵渊指着“老破小”掉漆的外立面,问,“你族一个个贪恋红尘,连修行都耽误了,到底怎么恋的?在人间连点产业都没给你留下吗?”
宣玑听完,眼泪差点下来,谁说不是呢!
真是家门不幸,这些废物祖宗,让他活得这么艰难。
还不等他控诉,盛灵渊又说:“不过话说回来,你不是也在人间十多年了吗?”
宣玑被一箭穿心,龟裂的脸上拉扯出一个笑容,像是想吃人,又想被什么噎住了,半晌,他才咬着后槽牙憋出一句话:“陛下,您喝珍珠奶茶吗?”
五分钟以后,被三分糖奶茶齁得一脸凝重的陛下第二次进了宣玑的鸡窝。
上次来,盛灵渊还是剑身,当时已经觉得房顶压人了,这回他玉树临风地往里一走,越发觉得这间看不见梁柱的两室一厅就是个大号棺材。
“屋里……那什么,有点乱,这一阵我老不在家。”宣玑一个背惯了火翅膀的后背,这天晚上的热汗就没下去过,进屋以后先手忙脚乱地给盛灵渊收拾出一个能坐的地方,环顾四周,一时不知道该从哪打扫起。
平心而论,他不邋遢,家里的整洁程度能吊打百分之九十的单身青年,男女都算上。可他家毕竟是普通人家,他连钟点工都请不起,跟天天有一大帮人轮值打扫的皇宫肯定没法比。
宣玑悲哀地发现,领了这一位回家,他就像个意外捡到宝石的穷鬼,不知道怎么珍藏好,翻遍全身,觉得不管放在哪个兜里都是亵渎珍宝……而“珍宝”本人捧着杯奶茶,老太爷似的闲坐沙发,正忙于鄙视他全家。
“乱倒是不乱,”盛灵渊看着他无事忙似的,在屋里扑腾着团团转,还跟扫地机器人互相拌了好几次蒜,“就是这么小的屋,你怎么飞得起来?”
宣玑:“……我没事也不大在屋里飞。”
盛灵渊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我认识的有翼一族,除非必要,不然没有一个耐烦用两条腿走路的。”
对于有翼一族来说,让他们用腿走路,就相当于是让人在地上爬——也不是不会,只是又慢又费力气,他们不爱走。
而宣玑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个多了对翅膀的人,只有用得着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有这么个工具,据盛灵渊观察,他甚至还挺喜欢散步。世外长大的妖,再入世,私下里也总是带着妖性,来人间十年,就够把他与生俱来的习性篡改得面目全非么?
宣玑被问住了,这么一说,他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奇怪之处,他一个跟着废铜烂铁长大的野生白骨精,当年初来乍到人间,融入人类社会居然没什么障碍,那些条款众多的“人之常情”、纷繁复杂的“人际往来”,从来没人教过他,他却好像生来就烂熟于心。
“可能……因为我不算纯粹妖族吧,”宣玑卡了一下壳,但很快接上了话,他正半跪在地上擦茶几上的浮土,答话时从下往上看了盛灵渊一眼,这个角度看人,只要不是使劲翻白眼,都自带几分乖巧可怜的弱气,“我们这一族,都是因陛下而生的,不想当妖吧。”
盛灵渊眉梢一翘。
宣玑不要脸地擅自代表了自己三十五个同族,顺杆往上爬。
他们这一族实在是太不靠谱了,被陛下一眼鄙视了三十六代,要把这印象分扳回来是不可能了,还不如利用这个劣势卖个惨。
宣玑平时深知社畜之苦,体谅大家都不容易,愿意在能力范围内默不作声地照顾别人。但他不想在盛灵渊面前默默地。算上在赤渊谷地浑浑噩噩的日子,他这一辈子也活了大几十年,头一次动心,不能白动。
“陛下,”宣玑再接再厉,“我们守火人一族……这些年做的确实是不尽如人意,那是因为我们出生就是意外,从来也没人教导过,不知道自己从哪来,也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我们都是自己摸索着瞎活。”
这句的中心思想是“你得负责”,是瞎话——至少从传承记忆里的片段看,其他祖宗都清楚自己是干吗的,就他不知怎么断片了。
睁眼说瞎话不太好,所以宣玑把眼皮垂下了,给陛下展示了一个落寞的脑门。
不管是“求负责”还是“求指导”,反正先赖上再说,实在不行,他还能破廉耻地拜个师,然后再徐徐图之、慢慢套路。省得天魔先生无牵无挂的,抬腿就走,他没地方找去。
“还赖上我了?”盛灵渊心说,“卖乖倒有一手。”
他倒是不介意宣玑碰瓷,相比起来,他更怕守火人混吃等死。小妖耍心眼套关系,肯定是想从他这讨些好处,有欲望就肯钻营,约等于肯上进,正合了陛下的意。
宣玑正在酝酿继续破廉耻,一只冰凉的手忽然落在了他头上,随即顺着头发滑下来,捧起了他的脸。
盛灵渊:“因我而生?”
宣玑定定地盯着他,生理性地战栗起来。
“可真会撒娇,”盛灵渊笑了起来,“那好吧,初次拜访贵宝地,身无长物,送你个见面礼。”
下一刻,宣玑感觉自己整个人被他一把拖了起来,盛灵渊从身后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吩咐:“真气灌注……哦,你们的话说的,是把你的特能集中于……”
宣玑脑子里一片空白,基本已经跳闸,一个大火球应声从掌心喷了出去,直接把地板烤成了焦炭。
盛灵渊:“……指尖。”
宣玑手忙脚乱地把火灭了。
“不用那么卖力。”盛灵渊笑了一声,直接以耳根为中心,把宣玑笑得腿都软了,下一刻,他握着宣玑的手在地面画了个法阵符号。
宣玑心里一动,法阵符号落地,他脚下便宜的木地板倏地不见了,变成了厚而柔软的草甸。
盛灵渊:“凝神。”
说完,他带着宣玑的手往半空一点,借宣玑的手,留下了一串火焰色的线条,一个复杂的法阵毫无凝滞地成型,四周墙壁迅速往后退,天花板高高抬起。转眼,宣玑套内不到六十平的小两居室不知扩张了多少倍,客厅简直成了个室内足球场,天花板直接变成了天空。
那居然是一整套的空间法阵,比异控局总局大厦的停机坪还精致!
“早知道用功,不就不用住鸡窝了?”盛灵渊放开他,总算觉得空间舒展了,“你啊……你这是干什么?”
宣玑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师父,补课班学费多少钱?您随便开价!让我当牛做马、卖肝卖肾、以身相许都行!”
☆、第七十五章
在此之前, 贫穷的宣玑想象力的极限是, 有一天买彩票中五百万,交完税去西郊买个“老破小”, 剩下贷款慢慢还,万万没想到还有今天。
盛灵渊不动声色地推开他的爪子:“整套法阵是你维系的,你要是维系不住——比如睡着了,法阵灵力断绝,你这屋可就恢复原状了。”
宣玑心说这还睡什么睡?一线城市闹市区里有个威廉古堡那么大的房子, 可以在里头字面意义上地放飞自我,就算真睡着了也得做梦笑醒。
“我只要在家,就绝不合眼。”宣玑屁颠屁颠地把盛灵渊请到了沙发上——原本占了半个客厅的布艺大沙发此时孤零零地陈列在一角,像盆景里的微缩景观了,把他家里茶、酒、零食等一干存货都搬了出来,上供似的摆在陛下面前,“您说,今天补什么课?还穿针吗?我能飞着穿、蹦着穿, 托马斯全旋七百二十度穿!”
盛灵渊没再让他穿针,让他练神识,嫌他雷达……感觉不够灵敏。
宣玑毫无二话,就算陛下让他头上接两根天线,他也能就地变身路由器。
只见盛灵渊到处踅摸一圈,从他窗台绿植里挖了一棵酢浆草,又挥挥手,一层薄薄的黑雾就在地上弥漫开, 眨眼在空间法阵上叠加了一个幻境。
宣玑目瞪口呆地看着原本平整的地面高低起伏起来,草被丰沛,树木丛生,中间还夹杂着虫鸣鸟啼与潺潺水声——他的客厅变成了一片风景秀丽的山林。他后颈一凉,伸手摸到了一把水珠,抬头一看,是头顶树叶上的露水滚了下来。
这也太……
盛灵渊提醒道:“此乃幻境,此间所见所感都是虚妄。”
宣玑当然知道是假的,深吸一口气,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草木芬芳扑面而来,觉得肺泡都舒展开了,一时间,几乎生出种想一辈子活在盛灵渊手心里的渴望。
难怪古人说魔物能迷神心智。
“此间花木,只有方才那棵酢浆草是真的。”盛灵渊说,“你今夜的功课,就是勘破幻境,找出真草。”
比起在淫/乱的BGM里穿绣花针,今天的补习内容过于小清新,宣玑总觉得没有这种便宜事,犹豫着走了两步,他忍不住回头确认了一下:“把那棵草找出来就完事了?”
“嗯,别拔错了。”盛灵渊把玩着一只窑变的小茶杯,温温润润地冲他笑。
宣玑被他笑得色令智昏,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五迷三道地就钻进了幻境。
永安这几天空气不太好,窗外pm2.5破了百,宣玑却身处一大片丰润的草木中间,无所适从地在原地转了转。前些日子才得意于自己神识二次发育,坐在办公室里能扫描整个总部大楼,这会儿就遭到了打击——他闭上眼,能把整个幻境尽收眼底,但是找不出真实和幻觉之间的破绽。
在他看来,天魔幻境毫无破绽。
这幻境里至少有上万株酢浆草,长得像一个妈生的,他脚底下就有一棵,虽然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是假的,但宣玑决定拔/出来仔细研究一下,幻境里的魔草和真草有什么区别。
于是他伸手轻轻一薅,便将那酢浆草连根拔起。
连沾着泥土的草根都这么逼真……唔,这草根怎么有点长?
只见酢浆草根下面连着一根又粗又长的动物毛发,宣玑眉心一凉,毫不犹豫地张开翅膀,往半空蹿去,与此同时,一声闷雷似的虎啸声震得他胸口疼,大地轰然裂开,一只巨兽闪电似的扑了出来,巨大的虎爪劈头盖脸地落下,要不是宣玑躲得快,差点让这玩意挠毁容!
那是一头小山大的巨虎,身后甩着九条尾巴,头上顶着张凶狠的人脸,往上一蹿能有百十来米。
“这什么玩意!”
“此乃陆吾,”盛灵渊的声音不慌不忙地响起,“上古陨落的先天灵物之一,相传乃是天之九部之卫,骁勇善战,尤其护短,你拔了他治下仙草,小心不要被它逮住,否则……”
宣玑弹出两枚挟着白色火苗的硬币,流星似的射向巨虎的眼睛,却被陆吾轻描淡写地一巴掌拍飞了。神兽张开大嘴咆哮起来,宣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声波的杀伤力,他被那咆哮震得眼前一黑,差点从半空中栽下来。
“陛下!师父!师尊!师祖!祖宗!”宣玑狼狈地扑腾着翅膀躲过陆吾一爪,感觉自己成了只被电蚊香拍穷追不舍的蚊子,“求场外指导啊啊啊!”
盛灵渊好奇地打开一瓶起泡酒,闻了一下,便敬而远之了:“告诉过你别出错了——陆吾这种洪荒神魔,当年的朱雀大族长来了都不一定打得过,我也爱莫能助,你啊,还是快点跑吧。”
宣玑:“……”
老王八蛋!
盛灵渊又站着说话不腰疼道:“此间既然是幻境,陆吾就是幻中兽,你破了幻境,它当然也就一起散了,不难。”
宣玑还没来得及喷出句什么,陆吾就又是一声咆哮,仿佛有一千面铜锣同时在他耳膜上炸开,他一时失聪,两行血迹直接顺着外耳道流了下来。
整死他,老魔头没地方找别的鸡骨头去,宣玑估计幻境里受的伤也不会带出去,可疼是真疼,罪也得真受。
宣玑一时间被九尾的大老虎逼得心无旁骛,绮念全无,一门心思地挖那棵酢浆草,之后又错了几回,先是差点被一群会飞的单腿猫头鹰(注)追成风筝,又一把薅出位六只眼睛的“酸与”。
酸与仁兄那类蛇的脑袋跟轿车前脸差不多大,粉墨登场时跟宣玑来了个贴面,这位可能是从洪荒伊始就没刷过牙,宣玑差点让它熏得当场阵亡……这一宿,他在《山海经·凶兽图鉴大全》里摸爬滚打,眉间族徽就没下去过。
终于,在天空泛白的时候,宣玑感觉到了整个幻境里微妙的气场差别,与一个不协调的点。
他猛地从半空俯冲下来,身后追着一个加强连的猫头鹰怪,这堆猫头鹰怪不知道携带了什么丧尸病毒,宣玑不小心被其中一只在肩膀上啄了一口,没多大会儿工夫,半个肩膀已经烂得见了骨头,而溃烂的地方仍在蔓延,顺着他脖子往上爬。
这怎么行?宣玑宁死也不要在盛灵渊面前破相,豁出去拼了。
他翅膀上火光乍现,天火似的坠下,地面上等候已久的陆吾和酸与同时扑了过来,各叨住了一片翅膀,猫头鹰怪紧随其后,将那一双绚烂的翅膀冲到了地面。翅膀砸在地上,大团火焰色的羽毛乱飞,宛如融金碎玉,眼看要被众怪兽分而食之。
下一刻,陆吾的耳朵却竖了起来——翅膀下没人。
只见那翅膀“哗啦”一声,散成了一地的硬币,稀里哗啦地滚了一地,与此同时,借着强光掩映金蝉脱壳的宣玑连滚再爬地在地上拱了四五米,半个身体已经烂完了,他用仅剩的好手揪住了一根草,毫不犹豫地往上拔起——
再错他就交代在这了!
下一刻,虎啸鹰唳同时消失,大片丛林就地蒸发,宣玑捏着一根蔫吧的小草瘫在地上,烂成一团的骨架上慢慢长出血肉,恢复平整,早就碎成布条的衣服也起死回生,连线都没勾断一根,恍如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
旁边电视里传来悠扬的音乐和纪录片的旁白:“……稻子从一丛丛青翠的秧苗,出落成为黄金稻谷,配合着各地的饮食习俗,做出吃法多样、口味丰富的米食……”
宣玑:“……”
窗外天已经泛了白,盛灵渊这位神通广大的远古魔头,不但自己鼓捣开了电视,还翻出了宣玑珍藏的一打纪录片。在宣玑被上古妖兽追得上天入地时,他老人家就着二两小黄酒,看得津津有味。
“唔,出来了?”陛下从屏幕上拨出一束目光赏给他,伸手一指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你那个……响三遍了。”
闹铃响三遍,那不是全勤奖要长翅膀飞了!
宣玑“操”了一声,一个鲤鱼打挺飞起来,扑到茶几旁边抓起手机,却发现盛灵渊说的“响三遍”不是闹铃,是三个未接来电。
“何翠玉失踪了。”宣玑把电话拨回去,直接打到了总调度办公室,肖征接起来一句“早”的客套都没有,哑着嗓子直奔主题,可见彻夜未眠的不止宣玑一个。
“谁?”宣玑用力拍了拍耳朵,总觉得耳朵被那帮大怪兽吼了一晚上,还有点背。
“就是玉婆婆,”肖征那边“咕咚”一声,连灌了几大口水,“上次蓬莱会议上直接逮了月德公,不欢而散,我们的人一直盯着其他几个重要人物——老太太身边都是高手,外勤不敢靠太近,一路跟回玉婆婆老家北林市的郊区老宅,昨天得到黄局命令后,几个雷霆的兄弟过去增援,夜探了北林老宅,发现老太太人不在,屋里只有个木偶。另外,嫌疑人银翳那边审出了点东西,你早点过来听听。”
总局大楼里有专门的审讯室,里面墙面地面全白——连墙缝都用雪白的漆糊了,没有一丝杂色,人在里面待得时间长了,简直疑心自己要雪盲。
吊顶和地板里装着十六个回响音机,持续不断地对着中间的囚室吹,一整支最精锐的精神系特工二十四小时轮班审问,别说银翳这已经被溯洄折腾过一次的,就算是个铜做的脑壳,都得把自己产自哪块铜矿交代出来。
审讯室后面还有一系列分析仪器,同时检测嫌疑人的大脑活跃抑制情况、心率血压及皮肤导电率等等,确保审讯结果的真实可信。
“这个本真教的人,使用一种叫‘涅槃回归’的App进行私下联络,做得很有欺骗性,”肖征点开了一个花里胡哨的手机软件,里面蹦出个“哗啦哗啦”掉金币的小动画,看着像个粗制滥造的小游戏,“登陆方式有两种,一种是验证码,一种是普通的手机邮箱之类的注册登陆,如果你用后者的方式登陆进去,就会进入一个山寨版的捞鱼游戏,即使有人误入也会很快删掉。它唯一的登陆方式就是验证码,而验证码不是通过手机获得的,是通过他们所谓的‘真神图腾’。”
王泽说:“我记得那个瞎子好像是给一个四不像磕头,一边磕一边说‘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玑干咳一声,小声提醒:“那是意译,直译是‘吾主为真神’。”
“差不多,领会精神。”王泽摆摆手,“所以登陆一次要磕多少个头?”
“银翳交代,主要是看你在系统里的等级,等级越高,获取验证码越容易,银翳在这个系统里是十级,相当高了——管理员才十二级——获得验证码,他只需要磕十个头,他们管这个叫‘献十个拜礼’,一级新手要一百二十拜。”
盛灵渊忽然出声问:“怎么升级?”
肖征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听说这个“剑灵”刚成人形,连普通话都说不好,到现在还不会开手机,却总能第一时间点中要害问题。
“本真教的教众们做任务换积分,基础的任务有聚众参拜这个四不像神像,介绍靠得住的人加入他们这组织之类,还有一些管理员派发的任务。比如银翳接的这些,积分积攒到一定程度可以升级,升级时,教里会派几个资深的教众,带着一种叫‘真丹’的东西联系他——这有一段审讯录屏,你们看。”
肖征把电脑屏幕打到会议室投影上,只见银翳恭恭敬敬的跪着,“视野”里有两个闪亮的人形“灯牌”,应该是两个特能人。
其中一个灯牌笑呵呵地说:“恭喜你了,兄弟,准备好,咱们就开始吧,放血可能有点疼,为了效果咱忍一忍,不然一会凝血了还得再来一刀。”
会议室里一众异控局精英眼角直抽,仿佛看到了无照经营的黑作坊医院坑人现场。
银翳却感恩戴德地举起手,其中一个灯牌上前,仿佛有屠宰场工作经验,上去一刀切开了银翳的手腕,淅淅沥沥的流血声立刻响起,配上银翳那古怪的视野,显得越发诡异,另一个“灯牌”开始高声朗诵一段古怪的咒文,银翳浑身颤抖着,听了两遍,磕磕绊绊地跟着念了起来。这几位所作所为简直是照着“如何设计邪教仪式”教科书来的,看得人毛骨悚然。
王泽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宣玑,却见宣玑也难得摇了摇头——这不是古妖族语,是一种纯粹的法咒,他总觉得在哪听过,非常耳熟……
盛灵渊却倏地抬起半睁不睁的眼,懒洋洋的目光忽然变成一对刀子,射向投影上的银翳。
银翳不知道把那古怪的咒文念了多少次,他的视野突然出现了古怪的变化,举座皆惊。
“那是什么!”
“等等!他这是恢复视力了还是……还是幻觉?”
只见银翳的视野突然清晰起来,变得和正常人一模一样,看清了他面前的两个人,周围的环境,世界的百般色彩一下全涌进他天生失明的视觉里,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让银翳跪不住,他浑身颤抖着,然后那视野开始慢慢黯淡、慢慢消失,他再次失明,两个有鼻子有眼的人也再次化作人形灯牌。
银翳剧烈地喘着粗气,身体开始因为失血过多而痉挛,一个灯牌似乎是水系,上前掐住了他的伤口,让血迅速凝结,银翳却剧烈地挣动了一下,嘴里不依不饶地念着方才的咒文,试图把伤口震裂,再看见一次光。
“行了兄弟,行了——嘘……懂你的意思,”灯牌拍着他的肩轻声劝慰道,“你得慢慢来,一次把血都放干净命都没了,还看什么?快,把真丹吃了。”
“真丹”在银翳的视野里是纯黑的,比瞎子眼里大片的黑更黑一些,两个灯牌一个按着他,一个掰开他的嘴,七手八脚地把那不明药丸塞进了瞎子嘴里,瞎子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旁边人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地模糊起来。
“睡一觉就好了……升一次级洗一次髓……”
“主人说了,你这眼啊,都是这身凡人血闹的……等你把凡人血洗干净了……”
“把凡人血洗干……”
“干净……”
银翳应该是晕过去了,后面的记忆断了片儿,肖征按了暂停键,一抬头,看见盛灵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肖征:“你……是不是知道这是什么?”
盛灵渊摩挲着自己的食指关节,缓缓地说:“很多年前,有个妄人,看不起自己的一部分血脉,自创了一套‘逆天法’,可以将这部分血放出来,再吞灵物补其身,最后把自己补成了你们看见的那个四不像。看来这疯子是后继有人了。”
王泽举手问:“那个真丹是什么?”
盛灵渊冲他笑了一下,方才为了看投影,会议室的灯调暗了不少,他这么一笑,无端有几分鬼气森森的味道:“你说呢?”
王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偷偷看了宣玑一眼,感觉这位“剑灵”实在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宣玑却没留神。
“我突然想起一个事,”宣玑说,“没记错的话,从七百多年前清平司解散至今,特能人的平均寿命好像并不比普通人长多少吧?”
“看时代背景,特能人的平均寿命,大概保持在比同时代的普通人多五十到一百年的区间内。我们异控局最高岭的员工是古修科的王科,有谣言说他老人家是明朝出生的,其实不准,他老人家才两百三十六岁,没那么老,”黄局扶了一下老花镜,目光从眼镜上沿射出来,“是现在第二年长的,小宣,你想说什么?”
“玉婆婆生年不祥,我们只知道她以前就加入过清平司,就是说她至少已经活了七百多年了。”宣玑说,“诸位不觉得这第一名和第二名之间……差距有点大吗?
作者有话要说:
注:单脚猫头鹰——橐蜚(《山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