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两百多岁的王博士祖上应该有某种奇妙的血统——他老人家现在脖子比脑袋长,开会打盹的时候,后背有时候会不小心露出龟壳来。饶是这样,最近几年,大家也能感觉到他老人家反应越来越慢,行动越来越迟缓,像一座渐渐没了动力的老钟,随时准备停摆,因此都默默照顾他老人家,唯恐哪天就看不见了。
可是玉婆婆七八百岁,这么多年,一点没变过,那么她是怎么永葆青春的呢?
拉皮肯定是不行,三甲的医院,也不能一拉八百年。
“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肖征皱起眉,“以前我负责安保工作,每次老局长出席蓬莱会议都是我陪同,我好像从来没见玉婆婆用过任何特能。”
“别说你这个社恐,我这种没事老到她老人家面前打招呼的也没见过。”王泽说,“前些年,蓬莱会议为了培养年轻人,不是还组织过几次比武吗?风神是我带队的,那会儿我们小谷刚来,木木讷讷的,燕总叫我多照顾新人,我想老太太这种江湖地位的大佬,就算不能结交,带小朋友去长长见识也不错,结果带人拜会了好几趟,没一次见着人,老太太不是会客就是说已经休息了。后来过了几天,队里有紧急任务传唤透视眼,谷月汐一走,玉婆婆立刻喊我过去说话……我当时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只是没敢往她在躲透视眼那方面想。”
黄局沉思片刻,放下笔:“如果玉婆婆是靠吞噬所谓‘真丹’——也就是其他特能人的生命力活到现在,那也很可能意味着本真教的历史比我们想象得更长,玉婆婆本人和这个本真教关系匪浅,甚至可能就是始作俑者。我们先假设她是,她最近弄出来的这一系列事,究竟有什么目的?”
宣玑看了盛灵渊一眼,斟酌着说:“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赤渊的情况,不透露给官方是不行的,但怎么透露,怎么在隐藏起自己身份的同时把话编圆了,他还没想好。
盛灵渊一抬手打断他,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就见他拧开瓶矿泉水,往会议桌上一泼。
坐他对面的几个人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却见水瓶里的水没有一滴洒在桌上,矿泉水在桌面上悬空凝结,变成了一条小鱼,水做的。
小鱼优哉游哉地飘着,仿佛在水里游,鱼腹里传来一个女声:“人魔只在清平司的古卷里有记载,我以前还以为是传说呢。”
肖征:“这是……”
“燕秋山一行人潜入海底后的对话,不小心听见了几句。”盛灵渊往椅背上一靠,好整以暇地说,“方才说话的是那个自焚的木偶。”
紧接着,海底墓道里,燕秋山和那几个通缉犯关于“赤渊重燃”的对话被一五一十地重现出来,该对话信息量巨大,整个会议室里从特能到普通人,全体鸦雀无声,目瞪口呆。
放完,那矿泉水凝的小鱼吐出个水泡,盛灵渊随手打了个指向,那小鱼“咕嘟”一下散开了,被一缕黑雾打成了无数细碎的水珠,散在干燥的会议室里。空气一下润泽了不少,隐隐地,似乎还有一丝沁人心脾的熏香气息混杂其中。
王泽好半晌才在地上捡回自己的舌头,结巴道:“我……我怕不是个假水系。”
“别打岔,”肖征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会议记录本上速记得乱七八糟的,语速都快了一个调,“也就是说,他们认为赤渊是一个被封印的异常能量之源,近年来特能出生率上升,异常能量事件频繁,都是因为这个封印松动?这……这也太……”
“不,他说的统计数据是对的。”黄局忽然说,这在场唯一的普通人竟是最淡定的一个,“特能出生率的课题我一直在跟踪,确实和异常能量事件发生频率高度正相关,高出生率往往伴随着天灾人祸,所以古人一直有‘乱世出妖邪’的说法,近代有详尽文献记录的重大历史事件中,死的人越多,当年至第二年的特能出生率就越高。这个出生率高到一定程度——大约是大于万分之一的时候,紧接着就会出现一个断崖式下跌,此后一直维持在低位数年,直到下一次时局动荡,这种情况自有资料记载以来,正好发生过三十五次,跟他们的说法对得上。”
在座虽然有日常暴脾气的、有没事卖萌的,但混到这种程度,都不会太缺心眼,目光集体集中在黄局身上,头一次听出这位普通人局长“空降”的隐情。
肖征手指蜷了一下,试探问:“黄局,这是清平司捐的古代文献资料里记载的吗?”
“我局建立伊始,各地民间特能组织为表支持,都捐献了大量珍贵的文献资料和法阵符咒典籍,何翠玉也贡献出了不少当年清平司的古董卷宗,但这部分资料恰好是缺失的。”黄局不徐不疾地解释说,“我国历代统治者都很重视人口普查工作,清平司作为古代特能人管理机构,缺失这种重要资料是不应该的,所以我们私下里做了大量调研工作,也对此做过一些猜测和设想。”
“我们是……”
“你们向璋老局长、古修科的王博士,还有我们几个以前负责对接异控局事务、搞统计的老家伙……以及我爱人。”黄局笑了笑,“嗯,对了,我爱人也是特能人,不过她没什么大能力,除了跟她在一块儿不用带计算器,平时就跟普通人差不多,一直搞后勤,也早不在局里工作了,你们都不认识,所以我也就没提。”
以黄局的年纪,夫人可能已经退休了,既然不在局里,就只是家属而已,黄局一笔带过,肖征也没好多问:“老局长跟您早就认识?”
“老向是我的老朋友,他临走的时候,让我这个普通人硬着头皮坐在这个位置上,我想他应该多多少少预见到了现在的事,以及未来普通人和特能人之间可能会有的裂痕,他甚至提出过根源可能是赤渊,”黄局叹了口气,“唉,可惜英雄垂暮,时间不等人。”
盛灵渊有些讶异地看着黄局,封赤渊前,他禁言焚书,所有关于类人族、妖族、赤渊的言、文、器物,只要搜罗得到,全部付之一炬,人为地制造了一个传承断层,到现在,连末代守火人都稀里糊涂的,不想被几个凡人靠区区……什么统计数据发现了。
“剑灵先生,很抱歉,非常时期,您的证件还没来得及办好,就麻烦您卷进我们的事务里。”黄局转向他,“您是有历史的器灵吧,怎么称呼?”
盛灵渊和宣玑同时出声。
宣玑:“灵……”
盛灵渊:“盛潇。”
黄局:“……”
这名字听着都忒耳熟!
宣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就听陛下又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句:“之前的主人家姓盛,吾剑铭‘潇’,我等器灵,出炉剑铭既定,就算犯了后世哪位尊者的讳,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叫就是了。”
汉名大多两三个字,四字都少见,“潇”也不是什么生僻难检字,有重名也算正常,这解释算是合情合理。可不知为什么,宣玑听他那句“主人家姓盛”的说法,心里突然翻腾了一下,不是滋味起来。
“盛……盛……”黄局虽然接受了他这个说法,但莫名地念他全名有点障碍,“盛先生,请问您对阴沉祭了解的多吗?如果嫌疑人是这个何翠玉,您觉得她为什么选在现在才动手?”
叫“翠玉”,又是水系,听描述像个混血小蛇精。属于盛灵渊生前不会放在眼里的任务。
一个末代清平司的混血小妖,能搅动多大风雨?这里面牵涉的上古秘辛太多了,那个大言不惭自称“老太太”的小蛇妖就算七百年没白活,通读了清平司上下五千年的典籍,也未必知道那么多。
不过陛下向来是心里想十、嘴上说一,也就跟宣玑这不省心的守火人后辈能多废几句话。
黄局既然已经做出了假设,他也懒得纠正,顺着回答:“赤渊封印不松,阴沉祭召唤的人魔醒不过来。再有就是我觉得她日子快到了,有点狗急跳墙——虽然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还没活够。”
肖征问:“阴沉祭只能召唤人魔吗?当年的上古人魔一共有多少个?我们能不能缩小一下未来的调查方向?”
王泽沉吟道:“在海里的时候,燕总好像说过,人魔与法则勾连,属于‘劫’和‘运’的一部分,‘劫运有数’,所以他认为世界上能容纳的人魔有限,每一族很可能只有一个,炸一个少一个……”
盛灵渊点头:“不错,一族的‘劫运’只够出一个魔,但不是每一族都能出‘人魔’,‘人魔’顾名思义,不可是‘毛羽鳞鬣’之辈,此乃人族禀赋,魔心出自‘贪嗔痴’三毒。也就是说,赤渊封禁之前,人魔只可能出自人族与类人族。”
“什、什么之辈?什么叫‘类人族’?”王泽怀疑大佬说的不是普通话,每个字都听着字正腔圆,连在一起一句没懂。
“毛羽鳞鬣之辈就是说那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卵生非胎生的,”盛灵渊已经利用燕秋山把关键信息点名了,宣玑顺势接过话头,“类人族是指当年和人族长得非常像的三大族,巫人、高山人和影人。古时候也有说法认为三大类人族分别代表了人族的‘贪嗔痴’三毒……”
盛灵渊轻轻一哂:“人族未免自视过高了。”
“这不是重点,都说了是民间传闻。”宣玑赶紧把他从危险发言的边缘拽回来,搜刮着他脑子里的传承,照本宣科地给众人讲了讲三大类人族都是什么,又说,“人族和类人族加起来一共四支,所以人魔最多有四位,现在对方连续三场阴沉祭已经失败了,算下来,应该只剩下‘影人’了。”
王泽问:“影人的人魔是谁?这个种族好像也灭绝了吧,怎么灭的?”
“呃……影人繁衍很困难,未成年没有生育能力,成年的条件又是认主……影人和主人的关系吧……你们懂的,跟老公老婆也差不多,最不济也是最喜欢的小情人。但这样生出来的后代随主人种族,不是影人。只有一对纯种影人才生得出影人,谁会舍得把自己情人送出去‘配种’啊。”宣玑不太确定地回头看盛灵渊,“所以是自然灭绝的吧?”
盛灵渊:“不是。”
宣玑:“……”
“影人贵重,当时有专门繁育影人的影贩子,养一群成年影人专门配种的。启正三年,朝廷颁了法令,禁止买卖赠送影人,一年斩了百十来个影人贩子。五年中旬,清平司又颁了‘影人法’,要所有影人失主之后必须殉葬,有窝藏失主影人者夷三族。”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字里行间的血腥气息却让人毛骨悚然,给三千年以后的人们描绘出一个血与火铸造的时代。
“至于这一族人魔是谁,”盛灵渊难得轻轻一簇眉,片刻后,他摇摇头,“抱歉,闻所未闻,我也不知道。”
宣玑却疑惑起来——启正六年赤渊就挂上封条后,火虽然没灭,但肯定没有再造人魔的能量了,所以如果影人这一种族出过人魔,一定是在启正六年之前。
封印人魔是会惊动天地的大事,不管是亲手封的还是别人封的,盛灵渊都不会“闻所未闻”。
那么……难道这个影人的人魔一直没有被封印?那他能眼睁睁地看着赤渊被封印,自己动力之源消失,无动于衷?
除非这位寂寂无名的人魔跟陛下一样,活腻了。
到现在为止,已知的上古人魔总共四位,俩都没兴趣祸害人间,只一心惦记入土为安,自杀概率高达百分之五十——这是什么样的精神?本土特产的魔物是专门为守护世界和平诞生的吗?
就在这时,王泽手机忽然震了,他本想直接挂断,却在看清来电显示是谷月汐之后接了起来:“不好意思各位领导,这个得接……喂,月儿,是不是燕总……真的!”
王泽额角浮起青筋和血管,激动得表情都狰狞了:“你你你……你们几个怎么回事?我们调查进度挺快的,让他好好养伤,不急着用他协助配合,你们不许给他压力,也别告诉他知春的事听见没有?他还……啊?”
片刻后,王泽放下电话:“燕总醒了。”
宣玑回过神来,问:“怎么,我听着像谁把知春的事漏给他了?谷队不像这么不稳重的人啊。”
“他知道,”王泽喃喃地说,“他当时还有神智,都……都看见了,也都记得。”
“燕总刚才托谷月汐跟我说,他潜入本真教三年,收集到的全部资料都藏在他用假身份租的民房里,本来是想……想着万一他死了,事后我们肯定会去调查他的假身份,到时候能顺藤摸瓜地找到,”王泽用力清了清嗓子,“还有……他会尽快动身回总部,配合记忆调取,指证玉婆……何翠玉。”
黄局忍不住问:“那他的伤呢?”
“金属系是出名的‘硬汉’系,自愈能力非常强,”肖征说,“只要有一口气在,他们能临时征用各种金属物进入体内,填补受伤器官和组织,并且不发生排异反应,他……”
他竟然还肯拼命维持一线的神智,竟然还愿意醒过来,面对得而复失的事实。
这事还没个始终,他不肯趴下。
宣玑不由得一愣,连盛灵渊都略有些意外,忽然间,他对燕秋山那种没来由的厌恶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