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女装
◎十年一觉扬州梦◎
一眨眼,年关将至,无论南北饮食如何差异,在过年杀猪这件事上,都有种神奇的默契。
唐小荷在街上等了半个晌午,总算抢买到了俩猪肘子和一块上好猪里脊,到手时肉还冒着热气,新鲜到吓人。
回去路上她都想好了,猪里脊可以做个糖醋里脊段,俩猪肘子不急着吃,先腌上,留着年夜饭的时候用。
就这么盘算着,一群小孩从她身后轰然经过,差点将她手里的肘子给撞地上。
唐小荷气不轻,张嘴正想开骂,声音没发出去,身后便有人先为一步开了腔,风格煞为熟悉——“死崽子们跑这么快急着去给你娘奔丧啊!再敢在老娘面前嚼蛆,老娘扒了你们的皮!”
一转头,果然是张丑娘。
张丑娘依旧拎着那根虎虎生威的大棒槌,可惜这回棒槌也没能落到哪个小崽子的头上,反而平白累出满头的汗。
她那张布满疤痕的脸依旧凶恶可怖,只是今日的她步伐似有踉跄,转身离开的时候,下意识便去伸手扶腰,眉头皱紧,神情流露三分煎熬。
唐小荷也不知犯哪门子病,不由自主便跟了上去,问她:“怎么了你?”
张丑娘一转头,满面警惕:“怎么又是你小子?老娘爱怎么怎么,管你什么事?咸吃萝卜淡操心,管好你自己吧。”
唐小荷长这么大头回遇到这么不识擡举的人,气得骂都不知道该怎么骂回去了,脚一跺脸一沉,哼了一声便转过了头:“谁稀得管你。”
有这工夫还不如回去研究晚饭吃什么。
而就在唐小荷转身那一瞬,只听“噗通”一声,回过脸再看,张丑娘便跌坐在了地上。
她伸手不停捶打自己的腰,嘴里倒吸凉气,低声咒骂道:“真他娘没用,跑两步路都能闪着腰,就这还活什么劲,扯根绳子上吊算了。”
唐小荷哑口无言,也算是弄明白了,其实真没必要同这泼辣婆娘生气,毕竟这女人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唐小荷在心中长舒口气,再度走过去,耐起性子道:“腰闪了不是小事,我送你去找郎中吧。”
张丑娘转头瞪她:“你小子怎么阴魂不散!不是不要你多管闲事吗!赶紧滚远点!老娘最烦跟你们这些毛没长全的小兔崽子打交道了!”
唐小荷急了,差点没忍住把猪肘子扔张丑娘脸上去,扬起声音道:“你能不能放尊重点!我现在是想帮你,不是害你!否则你看看你这个样子,你觉得你自己还有站起来的本事吗!这满大街人,除了我还有谁会帮你!”
张丑娘被她数落的一懵,似被戳到痛处,半晌没有动静,也不再去看唐小荷,看神情似乎有点幽怨。
唐小荷也不管那么多,将肘子里脊沿绳绑两头,中间往肩上一搭,两只手便腾了出来,上前搀起张丑娘道:“少废话,听我的。”
张丑娘虽站了起来,眼睛却是打量四周,骂骂咧咧地小声道:“好歹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混账倒也不怕旁人嚼舌根。”
唐小荷也没好气:“这有什么好嚼头,你岁数比我娘还大,旁人看了只会觉得我尊老。”
张丑娘被气笑,照着唐小荷的脑瓜便拍了下。
这一下力度不轻,疼得唐小荷呲牙咧嘴,擡头便想瞪张丑娘。
未想这一擡头,竟让她下意识愣了下神。
张丑娘的丑是很显而易见的东西。满脸疤痕,皮肤粗糙,身体也干枯如一把失了所有水分的柴火,无论怎么看,这女人都是集丑于一身。
可在她笑起来的时候,唐小荷发现,她的笑容,居然还很好看。
上嘴唇较为平直,嘴角往两边翘起,牙齿也很整齐,甚至侧面鼻梁,额头线条,该高的地方高,该低的地方低,没有一处是潦草糊弄的,转折十分利索。这样的骨骼,若是套副光洁的皮囊,应是十里八村都找不着的美人。
见这小子也不说话,只直勾勾盯着自己,张丑娘照着那脑袋便又来了下,收了笑容没好气道:“你小子看什么呢?”
唐小荷揉着头:“看你啊,我突然间觉得,你长得也挺好看的。”
张丑娘一愣,粗糙的脸上浮现两抹浅红,别开脸道:“那是,老娘我年轻时候可是号称赛貂蝉呢,不是我吹,别说一个扬州城,就是苏扬杭三个地方加起来,也找不着一个能与我平分秋色的。”
唐小荷白眼翻上天:“差不多行了啊,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先别管赛貂蝉还是赛西施了,当务之急是先把您这老腰给接上。”
但终究没能去成医馆。
张丑娘怕花钱,也不要唐小荷借给她钱,就要唐小荷把她扶到摊位,她要继续叫卖李福安编的那些玩意,不然明日买米的钱都不知从何处来。
不过真等唐小荷把她扶摊子上了,张丑娘叫卖没叫上,叫痛倒是挺厉害。
她的年纪已经不算小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腰闪了是要好好歇着的。
唐小荷看她那样子,硬是买了几个筐子给她塞了点钱,威逼利诱着帮她收拾了摊位,搀扶着她,一点点将她送回了她家里去,一番翻山越岭,等到了地方,已经是下午时分。
张丑娘被李福安搀到榻上,由李福安给她轻轻按起腰来,看李福安那手法熟稔的样子,想来她也不是头回闪腰了。
“啊!疼死老娘了!你给老娘轻点!”
李福安听不见动静,但会观察张丑娘的表情,张丑娘一皱眉,他的力度便放轻了。
张丑娘一边嗷嗷呼痛,一边骂着李福安,如此还能抽出空唉声叹气,难得流露三分脆弱姿态,甚是感慨道:“唉,年纪大了,越来越不中用了,我自己看自己都来气。”
唐小荷瞟着门外的天色,顺口道:“想开点嘛,人都会有老的那一天。”
“所以你们这些兔崽子才更该珍惜眼前啊。”
张丑娘疼得吸了几口凉气,语气放缓许多,没了在外的刁蛮泼辣,好似只是一名普通的妇人,趁着闲暇时光,与儿孙絮叨些无关紧要的话。
“黢黑的头发,没有皱纹的脸,能吃能睡的身体,劳作一天也不会酸痛的手脚,多好啊,那些东西拥有时习以为常,一旦失去才知可贵,可它们啊,就如外面枯黄成泥的树叶一般,再也回不来了。”
唐小荷转过头,定定望了眼那躺在榻上的干瘦身躯,道:“看不出来,你似乎还有点文采。”
“那是,不是我跟你吹,老娘我年轻的时候——”
唐小荷连忙摆手:“行了行了啊,天太晚了,我该回去做饭了,改日见了再听你唠叨。”
她将肩上的肘子解下一只,扔在桌子上拔腿便跑,半分不带犹豫的。
唐小荷生怕回去晚了被宋大狗贼扣工钱,一路都是狂奔着的,还好在太阳正式落山前赶到了衙门。
“都饿坏了吧!稍等啊!我这就做饭啦!”唐小荷一把推开厨房的门,气儿差点卡喉咙眼里。
厨房里,多多阿祭正在围炉烤番薯,擡头见是唐小荷,一个道:“哥哥你去哪了,你怎么才回来?”
另一个道:“宋大人让我俩跟你说一声,他去梁族长家赴宴去了,应当会晚些回来,让你今日不必给他留夜宵,到点便睡吧。”
唐小荷气喘吁吁,脑袋卡壳了一下,回过神不解道:“赴宴?赴什么宴?”
多多摇了摇头:“具体的我们俩也不知道,好像是梁族长来了个朋友,便请了大人过去,彼此认识认识。”
唐小荷内心仍然不爽,心想去吃好吃的竟然不带我,宋鹤卿你还是个人吗。
不过她转念便释怀,提起肩上的猪里脊和大肘子道:“既然这样,我的糖醋里脊他可就无福享用了,你们俩今晚能吃个够了。”
俩孩子两眼顿时放光。
“哥哥万岁!”
“糖醋里脊万岁!”
……
忙完一天,满身汗味油烟味。
唐小荷往房中打了盆热水,将身上好好擦洗了一遍,擦完洗完,她往身上披了件薄衣,躺在榻上尽情放松起来。
难得不必缠裹胸布的时刻,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通畅许多。
眼见困意来袭,她于睡着之际,硬是睁眼又爬了起来,提醒自己道:“不行,不能放松,万一睡一半着火了呢,别人踹门一进来,我这不全泡汤了吗,不行,还是得防……”
洗干净的裹胸布历来被她挂在房中晾衣绳上,一是她房间不会有第二个人进来,二是区区一块长布,就是让人发现,也没几个能想到用途是什么。
她硬撑着下了床,走到晾衣绳下,抓住那截洁白细布,用力便是一拽,哪想拽时晾衣绳一晃,跟着抖落下来数件衣物,齐刷刷掉在了地上。
唐小荷瞬间感到无比疲惫,只好将裹胸布再放回去,弯腰去捡衣服。
衣服不是别的,正是宋鹤卿前些日子里为了断案给她买的那身女装。
唐小荷当时只顾满口回绝,现在再看,她发现这身衣服……还挺好看。
鹅黄上襦,翠绿长裙,胭红披帛,一整身柔嫩而不失娇俏,还都是极趁肤色的颜色。
虽然唐小荷不愿意承认,但事实摆在这,宋鹤卿的眼光,确实挺毒辣。
这身衣裳细看之下,简直像是她自己选出来的一样。
若放过往时分,她就算遇到再喜欢的女装,也不过咬咬牙视而不见,但今日不一样,张丑娘白日里说的话,至今还在她耳边环绕。
年轻若该珍惜当下,美丽也该珍惜才是,她这样好的年纪,日复一日靠着一身短窄男装度日,靠装粗扮俗来博取信任,虽慢慢在习惯,但偶尔也挺委屈的。
为什么穿着漂亮裙子不能走南闯北,要想外出闯荡,便只能扮作男人模样?
她也挺想念以往穿裙子的自己的。
唐小荷摸着光滑柔软的衣料,脑海中逐渐出现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想——反正眼下就我一个人,穿上欣赏一二,也没问题吧?
说干就干,她动手便将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
而就在此时此刻,县衙大门外,两顶软轿晃悠而来,停在了东侧门口。
梁术下了轿子直奔前面的轿子,亲自搀人出来,啧啧感叹道:“我说宋大人哟,都醉成这个样子了,何苦坚持回来呢,在老朽那里留宿一夜也未尝不可啊。”
宋鹤卿烂醉如泥,白皙如玉的面容染上层酣红,连吐息都带了灼热的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