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撞见
◎十年一觉扬州梦◎
铜镜中的少女肤白若雪,杏目粉腮,本就容貌出众,又有身上衣裙相衬,便更加显得清丽动人,娇俏讨喜,便如春日里最早盛开的迎春花,给人扑面暖意。
唐小荷看呆了,缓缓放下铜镜,将它贴在胸口,不可思议道:“这……这真的是我吗?”
她不过是换了身衣服,又把宋鹤卿买的脂粉往脸上添了点,怎么便跟换了个人似的?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举起镜子又看了一眼,确定里面这个真是自己,登时喜极捂嘴,扑到床上扑腾不止:“啊!我也太好看了吧!当了快一年的男人,我都快忘了我也是个貌美如花沉鱼落雁的绝世大美人了,该死的,我这么好看整天扮男人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太可恶了!”
唐小荷没欣赏够,又拿起铜镜左右欣赏个遍,还不忘切换表情,摆几个扭捏的姿势。
她不太会盘发髻,以前在家里都是她娘给她弄,干脆便将头发梳顺了些,简单披在背后,却歪打正着,整个人更添飘逸脱俗。
真好看啊,越看越好看。
唐小荷快被自己好看哭了。
她提着裙子上床又下床,转了不知多少个圈圈,困意也飞到九霄云外,满心只剩激动,且有越来越精神的架势。
逐渐的,她有点不满足于只在这一亩三分地待着,这么漂亮的衣裳,不出去见天怎么能行?
她纠结了好一会儿,心里又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想法一旦生出,不去行动身上便跟蚂蚁在爬似的,五脊六兽,浑身痒痒。
终于,她将耳朵趴在门上听了又听,心中拿定了主意——县衙里总共就那几个人,这个点还都睡了,出去小心溜达一圈,肯定不会有人发现的。何况宋鹤卿今晚八成不会回来了,内衙空无一人,我往里去不往外去,绝对不会教人看见!
“唐小荷啊唐小荷,你可真是个小聪明蛋。”
唐小荷悄咪咪将房门拉开一条缝隙,往外瞟了几眼,确定没有人在,“嗖”一下便溜了出去,兔子一般,直奔内衙。
另一边,内衙卧房中,宋鹤卿吐了两回,整个头脑昏昏沉沉,已然乱成了一团浆糊。
他喉咙焦灼,嗓音沙哑地道:“何进,给我倒杯水。”
无人应声。
宋鹤卿只好硬撑着从榻上爬下去,扶榻踉跄站好,摇摇晃晃朝着桌子走去。他伸手抓住水壶,提起来,照准杯子斟了半天,觉得差不多够喝了,端起杯子便往嘴里倒水。
可这一倒没想到,杯子里面竟是空的。
“水呢,我水哪去了?”他甚是不解,左看右看,硬是没发现半张桌子皆被茶水淹没。
“算了,不喝了。”
宋鹤卿把杯子一扔,转身想回到榻上,未想转错了方向,人竟直直冲门口去了,到地方只听“砰”一声,他的额头撞上门板,力度不轻,鼓起一颗好大的包。
宋鹤卿疼得直嘶凉气,头脑也生生疼清醒了三分,此时他才反应过来,他现在不是在大理寺,是在平阳县的县衙,离京城十万八千里。
酒后生惆怅,他心情顿时更闷了,胸口堵的厉害,气也喘不顺。他干脆便开门走了出去,打算吹风散心,解一解身上的酒气。
外面,皓月当空,夜风拂面。
这内衙园林年久失修,南方又草木旺盛,白日看时如同荒园一般,此时清辉普照,视物如雾里看花,倒添了不少雅趣。
宋鹤卿的头脑半昏半沉,虽比方才好受许多,但脚下依旧如踩绵上,闲走没多久,便打算调头回去歇息。
也就在这时,距离咫尺之距的假山后面,竟传出道若有若无的歌声。
歌声清脆悦耳,很显然是女子的声音,但又有点说不出来的熟悉,仿佛很早之前便在哪听到过这音色。
宋鹤卿大生诧异,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头脑也没想那么多,擡腿便往假山走去。
“正月里采花无花采,二月里采花花正开,三月里采花桃花红似海,四月里葡萄架上开……”
月色下,一道翩然灵巧的身影流连在山下的池畔,容颜皎洁,瀑发漆黑,哼唱小调时还情不自禁甩起披帛,美好如蝴蝶起舞,又像林间小鹿雀跃,总归不似凡尘中人。
“五月里石榴尖对尖,六月间芍药赛牡丹……”
唐小荷借着月色欣赏自己在池面的倒影,忍不住又转了几个圈,笑声清脆如银铃。
她算过了,这池畔偏僻,别说外面,就算宋鹤卿回来了,他在房中也远不会听到她的声音,除非他吃饱了撑的半夜逛园子,否则根本找不到这里来。
在今晚,这里是属于她唐小荷自己的小天地。
唐小荷转完圈,欣赏完自己的倒影,看了池塘片刻,心中趣味一生,又在地上捡起把石子儿,玩起了打水漂。
她打水漂的技术是打小练成的,向来很好,可惜这年把里只顾奔波,没能时常温习,眼下一连打了几个都不甚让她满意。
她有点急了,活动了下手腕,挑出颗光滑扁平的石子儿,又抡了两圈胳膊,照着水面便掷了过去。
石子儿化身青蛙,沾水便跳,一连跳了十几个,在水面泛起涟漪不断,若非池塘不够大,看架势还能继续跳上五六个。
唐小荷欣喜若狂,正要夸自己一顿,便听身后传来爽朗一声——“好!”
唐小荷下意识转头,只见假山之上,长风之中,屹立了一抹颀长清瘦的身影,月色如水剔透,倾泻在那身影上面,隔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甚至能看到他脸上是何表情。
四目相对,唐小荷瞬间僵住了。
宋鹤卿怎么会在这!
她在心中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喝问,回过神拔腿便跑,活似见鬼一般。
假山上,以为自己才是见鬼那个的宋鹤卿还在微微发着怔,再一定睛发现人没了,立刻慌张起来,下山便去追。
树影重叠,曲径交缠,不大的园林,成了迷惑人心的迷宫,他伸手去拽那截殷红披帛,还没碰到,视野中的少女便消失在树障之中,仿佛从没来过。
宋鹤卿四处回望,明明感觉那道身影近在咫尺,可就是找不到,急的他扬声去问:“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唐小荷躲在树后捂紧嘴巴,浑身一动不敢动,心想我是疯了才会回答你。
她看出宋鹤卿好像饮酒不少,行动比平日迟缓许多,便刻意没急着往外跑打草惊蛇,而是在园中来回绕。
直到将宋鹤卿绕到头晕跌在地上,她才抓住机会,一溜烟冲出内衙回到住处,进了房门便洗脸脱衣服,踹掉鞋子跃上床榻,被子一蒙开始装死。
一炷香过去,两炷香过去……
唐小荷人是静下来了,心却还噗通跳着。
她脑子里闪过许多问题——怎么办,不会让他认出来了吧?
他如果认出我,知道我是女子,会不会把我遣送回巴蜀?今后都不准我再外出?
应该不会吧,好歹出生入死过几回,感情不在仁义在,他就算看在我陪他贬谪吃苦的份上,应该不会把事情做那么绝吧?他宋鹤卿肯定做不上来。
……他宋鹤卿真能做得上来。
唐小荷心焦火燎,气得在被窝里骂自己,骂完自己又骂宋鹤卿,骂这狗官回来了连声动静都没有,七品官也是官,怎么丁点排场都不讲,怪不得在京中不合群,什么时候大魏律法能加上一条人太低调得坐大牢才好。
而就当唐小荷在胡思乱想中,渐渐合眼入睡的时候,内衙假山下,宋鹤卿喘着吁吁粗气,正在怀疑自己的眼睛。
他看着月色下清幽而空荡的池塘,脑海中不断浮现那抹灵巧动人的身影,不禁在心中发出疑问:“是幻觉么?”
可幻觉怎么会那么真实,真实到他感觉自己很早前便见过了那少女,甚至连她身上的衣着,都让他觉得甚是熟悉。
宋鹤卿晃了晃头,强迫自己清醒,提醒道:“别想了,喝醉酒出现幻觉是常事,还是回去早早睡下吧,不过是名女子罢了,至于令你这般心神大乱?”
不过是名女子罢了。
可那女子……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宋鹤卿意识到自己的反常,照脸便甩了自己一巴掌,擡头看着四周激动道:“幻觉,就是幻觉!不能再想了,色令智昏,回去睡觉!”
他步伐踉跄回到房中,倒头便睡,一夜多梦。
梦中无他,还是那女子在池畔嬉戏玩耍的样子。
一举一动,歌声笑声,全部刻入他的心中,挑拨他的心肠,搅得他在梦中也心神不宁,丹田升温,遍体滚烫,如在遭受无上煎熬。
……
次日早。
唐小荷打着哈欠给排队差役们盛汤打饭,昨夜之事一时抛到九霄云外,满脑子都是干完活得去补觉。
直到窗口外出现宋鹤卿的脸,她才浑身一震,立马精神了过来,为掩饰慌张,张口便问:“想吃点什么?”
宋鹤卿一宿未能睡好,眼下青灰明显,脸也板着,一副生人莫近的冰冷架势,启唇道:“今日有什么。”
唐小荷用勺子指着:“老四样,包子鸡蛋加清粥小菜,每样都来点?”
宋鹤卿盯着饭盆里的吃食,两眼一眨不眨,似是陷入沉思。
唐小荷未免觉得好笑,奚落道:“至于么,这还要去想,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吃个饭这么墨迹,昨日在梁族长家喝酒把人喝傻了?”
话音落下,宋鹤卿猛然擡脸,一双泛红发暗的狐貍眸子直勾勾盯着唐小荷的双眼,沉声道:“唐小荷,我问你件事情。”
“昨日夜里,你有没有去过内衙?”
作者有话说:
女鹅唱的歌是四川民歌《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