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开元米粉
◎金钩吻◎
宋鹤卿一早起来便先去了御史台,审完谢长威又回宫面圣,忙到脚不沾地。
唐小荷昨晚陪宋鹤卿捋了大半夜的案子,困到不行,日上三竿才醒,醒来又赖了半晌的床,直到接近晌午时分,才慢悠悠爬起来,到御膳房觅食找东西吃。
王大于虽然对她未能选择留在御膳房而感到可惜,但朋友还是交上了的,唐小荷闲时来御膳房给庖人们指点一二,每道菜品上那么两口,既说出味道上的欠缺,也能把肚子填饱,算是一举两得。
正忙着,她忽然便闻到股熟悉的香味,循着香味过去一瞧,发现灶上正煮一锅米粉,汤料咕嘟响,里面又有海参又有鲍鱼,米粉躺在其中,反倒显得不起眼起来。
唐小荷看着通红的汤底,又嗅了口气味,欢喜道:“这是开元米粉吗?谁做的,宫里居然还有人喜欢吃我老家饭。”
王大于忙过去拉住她道:“哎哟我的小唐兄弟,这锅饭可了不得,你离它远点,可别把唾沫星嘣里面去。”
唐小荷翻着白眼道:“我离得远着呢,嘣不里边去,我只是没想到宫里还能看见它,有些吃惊罢了。”
王大于道:“这有什么,宫里的贵人们一天一个口味,山珍海味吃腻了,便乐意尝这些民间野食,有吃臭豆腐的,腌酸笋的,还有爱吃那叫金枕头的果子的,哎哟那叫一个臭不可闻,简直了。”
这时又有庖人喊唐小荷的名字,唐小荷答应了一声,同王大于告别,到了一墙之隔的点心局帮忙把控味道。
她前脚刚走,后脚御膳房的门便被推开,进来了道身穿赤色便服,头戴玄玉束髻冠的陌生身影。
王大于看见那身影,愣了一愣,双膝止不住发软,哆哆嗦嗦扯开嗓子喊:“都别忙活了!赶快过来拜见陛——”
那人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走过去道:“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朕坐累了,独自出来活动活动,正好看看朕的米粉好了没有。”
王大于点头如捣蒜:“就好了就好了,陛下稍等,小的这就给您盛。”
片刻后,点心局那边,唐小荷被御膳房的火气蒸出满脑门的汗,便出了御膳房,打算透气歇息一会儿。
她刚出门,便见门口不远处的凉荫下,站了名身量颀长,面相颇善的“大伯”,身边没什么人,孤零零的一个,手端一碗米粉,借着树下凉意,正在专心吃饭。
唐小荷认出那米粉便是刚刚煮的开元米粉,便朝那人挥了挥手,扬声道:“你老家也是巴蜀的吗!”
那“大伯”对她一笑,摇了摇头。
唐小荷小跑过去,大喇喇的往那人身边一坐,好奇地擡头问:“那你怎么会喜欢吃这个?京城夏天又干又热,吃这个可上火了。”
“大伯”道:“偶尔一回,想来也无关紧要,只不过时隔多年再行品尝,这米粉的味道,似与记忆当中的不太一样。”
唐小荷哈哈笑起来,笑完低声道:“当然不一样了,御膳房做的根本就不正宗,且不说我们现在不用粗粉改用细粉,就说谁家做米粉往汤里加海参鲍鱼那些好东西?瞧着是很气派,味道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大伯”点点头,语气里带了些许赞赏:“果然本地菜还得由本地人做。”
唐小荷尾巴快翘到了天上,大言不惭道:“那是,我唐小荷是谁,我从小嗦粉长大的。”
“大伯”神情小有诧异,笑道:“原来你就是唐小荷?”
唐小荷正欲坦然报出身份,便见承运门下多出来道熟悉的身影。
只见宋鹤卿面白如纸,愣了一愣擡腿快步走来,俯首深揖道:“微臣拜见陛下。”
唐小荷懵了下,心想他为什么要叫我陛下,我什么时候成皇上了?
但她紧跟着后背发刺,回想起来,自己身边似乎还有一个人。
头脑嗡一声响,那一瞬间,唐小荷差点连呼吸都停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又战战兢兢地跪下,声音细弱蚊声:“草……草民唐小荷,见过陛下。”
“平身。”头顶传来声音,淡然随和。
唐小荷腿软到不行,费了好大的劲才站起来,低着头不敢擡,老鼠见了猫一样,气儿也不敢出。
虽然她在内心都快疯了。
先是正卿大人,又是皇帝老子,她想不通这些大人物怎么这么爱一声不吭地混在寻常人当中,戏文里不说皇帝走到哪哪里前呼后拥,还身穿一身显眼龙袍吗,怎么这位不按话本子说的来。
她刚刚甚至以为他是哪个宫里的大太监!
虽然太监好像不长胡子……
在唐小荷致力于内心戏的时候,天子心平气和吃着米粉,对宋鹤卿好声道:“来都来了,宋爱卿不妨也进去端上一碗,没了四堵严墙,乘着凉风,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宋鹤卿俯首:“臣不饿,多谢陛下美意。”说完口吻顿了下,话锋一转,“不过来都来了,臣倒是很想同陛下再说起谢长威一案。”
说着便擡眼对唐小荷使了记眼神。
唐小荷知道这是他在故意支开自己,立马行礼道:“既然宋大人与陛下有要事相商,那草民便不多打搅,草民告——”
那个“退”字还没说出来,天子便道:“你是宋爱卿手下的人,算不上外人,不必告退。”
唐小荷欲哭无泪,只得硬着头皮应下,默默当起了透明人,一言不发,只听君臣对话。
宋鹤卿的意思,是谢长威虽然承认自己借丽嫔的死陷害皇后,但不能由此确定凶手便一定是他,就此结案或许会让真凶逍遥法外,不如顺着线索,继续顺藤摸瓜,看究竟还能查到谁头上。
皇帝的意思,是谢长威对皇后心生怨怼,多年未消,不见得便不会用一个庶出女儿的命去陷害皇后,何况他都能害到嫡姐头上了,还能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所以即便他满口否认,丽嫔的死,九成也与他脱不开干系。
君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虽口吻平和,言辞上却已有僵持不下的苗头,似要难以收场。
唐小荷听在耳朵里,心中渐渐着急,小声来了句:“你们为何便不能将这事先放一放呢。”
话音刚落,君臣二人齐齐看向她。
唐小荷立马收声,后退两步,就差当场跑路。
宋鹤卿道:“丽嫔尸骨未寒,线索不全,真凶存疑,如何能放?”
唐小荷皱起眉头,大着胆子道:“我又不是不让你管,只是觉得,查案大抵也和做饭也有那么半点相同之处,你就算再着急吃,锅没热又能怎么办,你且慢点来,只要证据足,线索够了,还愁凶手落不了网么?只是时机没到罢了。”
劳碌命如宋鹤卿,只信人力不信时机,正欲反驳,便听身旁天子附和道:“说得不错。”
宋鹤卿诧异看去,只听天子又道:“宋爱卿,治大国如烹小鲜,油盐酱醋要恰到好处,不能太咸,也不能太淡,火候不能不足,也不能过足。”
“朕私以为,不止治国,凡事皆有其道,道中皆是此轨。朕看重你的能力,欣赏你的性情,但古语有云,过犹不及,有时候,你是该停下,看一看时局,待你勘破之日,或许案子便也不攻自破。”
宋鹤卿听得云里雾里,尚未理清其中字句,天子便已将空碗塞到唐小荷手里,噙笑负手离去,衣袍翩跹,虽是人身,犹似鹤影。
他原地顿了半晌,始终未能理解其意,便擡头看向唐小荷。
唐小荷汗毛一竖,以为他要与她秋后算账,转头便跑:“那什么,我把碗送回去,你自己先回去吧。”
若放平时,宋鹤卿能答应才见鬼,但此刻,他的脑子里被其他东西所填满,容不得再在琐事上较真,便没跟唐小荷作对,转身回了住处。
殿中空旷,他一人坐在其中,大热天的,竟有些萧瑟意味。
他回忆着陛下跟他交代的那番话,分明可以往最深处想,可总有一个念头跳出来,阻拦他的思考,扰乱他的思绪。
几次下来,宋鹤卿烦躁不已,扯起茶壶便要斟茶解渴,结果茶壶里空空如已,干净到老鼠能在里面抱窝。
“来人,取水。”他正逢气头上,语气自然算不得好。
进来的小太监似被吓到,低着头不敢擡一下,提起茶壶便往外跑,片刻后茶壶被送了来,里面已装满温热茶水。
宋鹤卿斟满茶水一饮而尽,烦躁的心情这才得以平复些许,心思便又回到案子上。
想着想着,他的眼皮开始发沉,头脑不受控制地变麻木。
他开始时以为是自己操劳太久,身体吃不消急需补觉,但等到呼吸紊乱,手脚连活动的力气都没有,他就反应过来了。
——茶水有问题。
他连慌张的心情都没有,铆足力气狠掐了一把大腿,感觉神志颇回来了些,起身便要往殿门去。
但药力实在太猛,他仅是迈出两步,人便重重栽倒在了地上,经这一摔,眼前立刻变得漆黑一片,意识也跟着涣散,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一瞬间,宋鹤卿脑子里想了很多。
譬如自己好歹一介四品大员,应该不至于死在皇宫里,他脸上挂得住,陛下脸上都挂不住,所以这茶应该要不了自己的命。并且通过当前反应来看,这茶里是迷药的可能性更大些,凶手应该是只是要把他送到什么地方,而把他一个大活人运到宫外也绝非易事,所以那地方应该还是在宫里。
至于是宫里的什么位置,对方又是什么用意,以宋鹤卿现在的脑力,是远远想不到了。
他只觉得庆幸。
庆幸还好是自己,不是唐小荷。
作者有话说:
摊牌了,没错就是那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