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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950年
 
街灯昏暗,纳粹军队躲在破败的城墙背后开枪射击。
路障后面有一堆从裁缝店里搜刮出来的裸体模特,一丝不挂,像无声地跳着一出静止的大腿舞。透过它们,蒂博看到后面四散的卡其色身影。那是德意志国防军,还有灰色、黑色及蓝色制服的纳粹海军。子弹的火花映照着他们。天堂街上,有什么橡胶制成的东西朝着德军直冲过来,在尸体和废墟中呼啸而过。
是两个骑着双人自行车的女人?看上去挺像的,不过速度太快了。
士兵们不停地重复开枪和上膛的动作,但很快四散而逃,因为他们的猛烈攻击好像一点用都没有,那个巨大的“双人自行车”仍然带着呼啸的机械声肆无忌惮地冲过来。
蒂博这才看清楚只有一个女人骑在车上,另外那个是雕像而已,就在本该是车把手的地方,突兀地支棱着。雕像前伸着脖子,瞪着眼睛,手臂往后伸展,末端弯曲,看上去像两丛珊瑚。
蒂博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张了张嘴,又重复一次,才大声尖叫出来:“威洛车!”
同事们闻声蜂拥而至,挤在窗户边,竭力望进昏暗的景色中。
骑车的女人并不专业,威洛车在她的身下东扭西歪,辐条车轮唱着一阕吱吱嘎嘎的歌。上帝啊,蒂博在心里惊叹,一个女人居然能驾驭威洛车?那可是超能体。真是不可思议。可事实摆在眼前,女人一只手抓着威洛车的把手,另一只手紧紧握着雕像颈部的皮革圈。
威洛车的速度远胜蒂博见过的所有马车或汽车,它像横冲直撞的恶魔,在楼宇之间扭曲穿行,躲避子弹。很快,它就冲进了纳粹军队和他们设置的裸体模特防线,前轮撞到了地面的路障,那是纳粹军用各种材料——塑料、石头、木头、骨头、砂浆——堆砌而成,堵塞了整条街道。
突然间,它跳了起来,越过士兵们的头顶,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穿过了第九和第十区无形的边界,跳入了超现实主义的那一侧。威洛车扭动了几下,滑倒一边。女人顿了顿,抬头看向他们藏身的窗户,径直迎上了蒂博的视线。
他第一个冲出房间,沿着破烂的阶梯跑入了昏暗的街上,心跳如擂鼓。
女骑手倒在鹅卵石地面,威洛车压在她的后背,像是一匹雄赳赳的战马,左右摇摆。
她的眼神几乎和肤色一样苍白,胳膊似乎折了,以一个奇怪的角度环在脖子上,手臂下垂。在风中摇摆。
蒂博端着步枪,他瞥到伊莉丝挑起一枚手榴弹,放在障碍壁垒上,阻止重新集结的德军冲上来。剧烈的爆炸让地面颤抖,但蒂博没有挪动脚步。
威洛车朝前倾斜,双轮重新着地,朝蒂博扑过来,但他仍然一动不动。它那气势汹汹的样子让人害怕,车轮发出嘶吼般的低鸣。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蒂博硬撑着螳臂当车,就在他自己都以为快被撞飞的那瞬间,威洛车飞快地倾斜,擦着他的身子狂奔而过,掀起的气流让他的衣服在风中猎猎作响。
车轮呼啸,在特雷维索城的废墟中,威洛车飞速穿行,很快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
 
蒂博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感觉颤抖的身子总算能动弹了,他走向躺在地上的女骑手。
女人几近垂死,威洛车无视德军的枪弹,但她并非无敌之躯。十字街的流弹像撕碎破布一样让她伤痕累累,但鲜血似乎有着自己的意志,坚持从她嘴巴这一个出口涌出。女人咳嗽着,试图开口。
“你们看到没?”伊莉丝高叫着。蒂博跪在女人身边,伸手放在她前额上。游击队员们纷纷聚过来。“她骑着威洛车!”伊莉丝说,“你们说这意味着什么?该死的,她怎么能控制那玩意?”
“控制得很糟糕嘛!”维尔日妮说。
女人深色的连衣裙脏污不堪,围巾拖在地上,她紧锁着眉头,一副思虑重重的模样。她跟自己差不多年龄,可能还小点。蒂博想着。女人目光迫切地看着他。
“这是……这是……”她喃喃地说。
“我想这是英语没错。”他静静地回答。
塞德里克走上前,试图为女人祈祷,维尔日妮飞快地把他推开。
垂死挣扎的女人抓住蒂博的手。“这儿,”她低声说,“他来了……沃尔夫……冈。”她挣扎着吐出词句。蒂博的耳朵几乎贴到她嘴上。“格哈德……医师……牧师……”
蒂博突然意识到,女人并没有看着自己,她的目光聚焦在他身后的某处。他忽然感觉浑身一紧,急忙转头。
离他们最近的建筑里,某扇窗户后面,一团漆黑中,某种混沌的东西在缓缓展开。比黑暗更黑暗,却有鲜活的轮廓。它蔓延着,触到了窗户的玻璃里。风暴汇聚,屋内屋外,见证着女人的死亡。
人们躲在藏身之处的窗户后面,目睹这一切。女人的手指碰到了蒂博的,蒂博伸手反握住她,但对方需要的似乎并非临终前的关怀。她掰开他的手指,放了件东西在他的掌中。蒂博很快感觉到,那是一张牌。
他回头一看,女人已经死了。
蒂博是忠诚的羽爪盟成员,所以他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偷偷把那张牌藏起来,没让伙伴们看见。
女人的另一只手按在地面的石板上,食指尖蘸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黑色墨水,似乎是这座城市给予她最后的馈赠。在石板上,她写下了生命中最后的几个字:
堕入腐朽。
 
几个月后,蒂博蜷缩在巴黎城内的某处门廊,手放在口袋里,攥着那张牌。他在自己的衣服外面裹了一套蓝金色的女式睡衣。
天空在呼啸,飓风战机在追逐两架梅塞施密特式战斗机[1],彼此在云层之下穿梭。地面的石板在英军的炮火轰炸下四分五裂,空中的飞机在下坠中碎裂。一架德军飞机突然巧妙老练地回旋,接着炮火闪耀,英国皇家空军就如被燃烧的飓风卷走,如同一只摊开的手掌,仿若空中熊熊燃烧,一团烈火似疾风之吻,急速下坠,把一栋看不见的房子变成了一堆尘土。
另一架梅塞施密特式战斗机转头向塞纳河飞去。屋顶又一次震动起来,这次是来自下方。
巴黎城内,升起了某种物体。
苍白的,长着如乔木般粗大的藤蔓,带着毛茸茸的叶子,凭空而起。它伸出人头大小的芽孢或是蓓蕾,一张开,须臾捏合,仿佛天际线上绽放的花朵。
德军飞行员驾驶着飞机径直撞在绽放的花朵上,仿佛被击晕,或是被迷住。他俯视这株藤蔓,它那毛茸茸的叶片抖动着伸展开来,卷住了飞机,把它拉扯下来,低过了一栋栋楼房,拉到了地面,消失于人们的视野之外。
没有爆炸声,这架破旧的飞机只是静静地消失,进入了城市的深处。
天空中幸存的飞机疯狂地四散分开,蒂博目送它们远去。他慢慢地平复心跳,待到走出来的时候,天空已经空无一物。
 
二十四岁的蒂博,体格劲瘦而强健,灵活的双眼总在不断地扫视四周:新巴黎人那副焦躁、咬牙切齿和气势汹汹的样子,在他身上都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习惯把头发和指甲都剪短,总是摆出一副眯着眼怀疑别人的模样:其实他只是怀疑自己是不是该戴副眼镜。在那套鲜艳的女式睡衣之下,他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白衬衫,黑色背带裤和黑色靴子。好几天没有梳洗了,蒂博现在又脏又臭。
那些飞行员真是够莽撞的,巴黎上空现在可不能飞行。
那吞噬掉梅塞施密特式战斗机的植物可不是唯一的飞机杀手,还有比它更可怕的东西。巴黎城的高大烟囱遭受了风暴云似的飞鸟袭击,空中的白骨如飞艇一般。大群长着蝙蝠翅膀的商人和穿着过时外套的女士,无休止地嚷嚷着要保障自己的权益,要求优惠待遇,还用一些不靠谱的食用肉类堵塞了飞机的螺旋桨。蒂博看到单翼的、双翼的甚至三翼几何结构的飞机,还有长着翅膀的球状物体,或是巨大可怖的像纺锤一样的东西,窗户上还挂着长长的黑色窗帘。所有怪诞之物带着死气飞过房屋的顶部,追逐着一架误入此地的德国鹰狮式轰炸机,用一种毫无生气的方式触碰它。
蒂博能叫出大部分超能体的名字,如果它们有名字的话。
在战争之前,他就致力于孵化超能体,虽然很多诋毁者嘲笑说它们毫无用处,纯属无稽之谈。“我不是想哗众取宠!”他这么跟被逗得很开心的母亲咆哮,一边挥舞他买来的一堆未经检查的书刊。那是他从吕埃勒街上某位富有同情心的书商那里买来的,那家伙很善于揣度人心,总能把他有兴趣的书刊留下来。“这是解放,解放!”而在那段日子过去很久以后,蒂博才意识到,那位书商有时候从年轻热情又无知的顾客手里获取微薄的报酬,而还以他的,却是珍贵之物。在蒂博最后一次离开书商的两天后,还收到了他寄来的包裹。
蒂博看着德国人列队进入城市,整齐的队列穿过凯旋门。在蒂博眼里,这景象化为了一张张冷酷的拼贴画,传递着一个危险的信号。
而现在,他走在荒芜的十六街上,离自己的表演场地很远。他扬起步枪,还有女式睡衣上的金色装饰。阳光照得废墟一片苍白,一只猫奇迹般地幸存下来,从燃烧殆尽的德军坦克底下钻出来,寻找藏身的洞穴。
地上满是旧汽车和旧报亭的残骸,杂草在其间疯狂生长,它们似乎最钟爱散落在地面的累累白骨。遍地都有巨大的向日葵,还有一些在爆炸之前没有出现过的植物:产生噪声的植物,能移动的植物。情人的花朵,那花瓣像是椭圆的眼睛,又像是悸动的心形,在如蛇一般蠕动的茎秆上交替浮现。它们摆动着,凝视蒂博谨慎地越过它们。
当他到达河边时,瓦砾和绿色植物消失了,天空一片清朗。
蒂博耐心等候着怪物。
天鹅岛的浅滩和泥淖中,螺旋状的贝壳下,手掌状的生物在爬行。格勒纳勒桥下,塞纳河里的鲨鱼在聚集,带出一溜肮脏的泡沫,翻滚、升腾。它们一边静静地注视着蒂博靠近,一边撕咬河里沉浮的马匹尸体。从背鳍上看,每只鲨鱼都是凹背的,跟独木舟的座位一样。蒂博走在鲨鱼聚集的桥上,走到一半,停了下来。他就在众鲨虎视眈眈之下站着,虽然身为战士的直觉让他想找个掩护,但他仍然控制自己站稳了,四下观察。观察这面目全非的城市。
残破、毁灭,一片颓败的迹象。东北方,明亮的天际处,埃菲尔铁塔的轮廓若隐若现,塔楼的尖顶断了,半挂在耶拿桥和凯·布朗利博物馆交会的地方,整齐有序的花园上面,金属铁塔的轮廓只剩一半。没有什么把它羁绊在地上,它那被截断的轮廓悬挂在半空。一群来自巴黎的勇敢鸟儿在支柱的树桩下俯冲嬉戏,在约莫四十层楼高的地方飞舞。断了尖顶的铁塔拉下长长的影子。
羽爪盟的成员在哪儿?还剩下多少人?
回溯到几个月前,威洛车事件之后,蒂博收到了某种可以称之为行动召唤的指示,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比这个召唤更重要。城市的通信网络捎来了老同志的话语。
“听说你是这里的头儿,”年轻的侦查员说,那口气让蒂博挺不舒服,“你去不?”
那张重若千钧的牌还在他的兜里,有人察觉到它了?难道这就是他收到召唤的原因?
牌上画着古典的苍白女人头像,旋转对称的两个她凝视外界,金色的头发卷成了两只大猫,包裹着她。女人头像下还有一张蓝色的侧脸,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牌的右上角和左下角都画着黑色的钥匙孔。
“我说,”蒂博对送信的人说,“他们找我干什么?我只负责保护第九区。”
片刻之后,他拒绝接受那个戏剧性的转折,简直是可怕的谣言,来自于死去之人——老师们——的点名。
再见了。几个星期以后,他终于想起这个词。而他身上的那件睡衣,在风中撕裂。
 
S大爆炸发生的时候,蒂博只有十五岁。
警报声如遥远的汽笛,在河边,阴影和寂静如波涛般飞驰而去,留下年轻的蒂博喘息不停,拼命眨巴眼睛,以恢复暂时失去的视觉。整座城市依然沉稳地矗立着,但有些东西拔地而起,有些东西喷薄出现。一场噩梦自地底而来,这里曾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城市,如今充斥着它自己的怪异显像,地上遍布丑陋的坑洼。
蒂博不是天生的游击队员,但他憎恨侵略者,生存的挣扎让他学会了战斗。作为一名巴黎人,他被卷入了一场世纪灾难;对此,他很快就会震惊地了解到,自己在其中作用如此渺小。
最初的日子里充斥着疯狂,离谱的人物、错乱的白骨、疯狂的攻击。纳粹和反抗军在街头打斗、互相杀害,企图遏制他们不可理解的幻想。在大爆炸过后的第二夜,纳粹国防军吓坏了,试图建立一个安全区。他们驱赶蒂博及他的家人和邻居,把这些人赶进了街上带刺的钢丝围栏里。可怜的人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手里拿着能抓到的任何东西,士兵咆哮着辱骂他们,还不时互相争执。突然间,一声恐怖的号叫,在咫尺之间响起。
蒂博立刻意识到这是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发出的声音。
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有位纳粹军官被吓得失了魂,挥舞着武器,他失控了,对着聚集的平民开了枪。
有几个士兵试图阻止他再次开枪,而其他人则是疯狂地加入了他的行列。大屠杀开始了,夹杂着持续回响的哀嚎。蒂博还记得自己的父亲是如何倒下,然后是他的母亲,母亲倒在他身上,竭力保护着他。他自己也倒了下来,他记不起来自己的身体是怎么不听使唤地倒下,假装死亡以求生存。他听到了越来越多的哀嚎声,以及新出现的、饱含着暴戾的声音。
最终,所有的尖叫和枪响结束了,蒂博慢慢从死人堆中抬起头来,像是在血海里的海豹。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金属的格栅,骑士头盔面具上的金属格栅,头盔顶上还装饰着羽毛。它在他面前放大,因为那张脸离蒂博只有几厘米。
那个戴着头盔的身影盯着他,眨了眨眼,金属头盔抖了一下,然后那身影挪开了。所有的德国人都逃跑了,或者,已经死了。超能体蹒跚着摇摆两下,蒂博仍然没动。他在等对方杀他,而超能体只是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放他离开,许多超能体最开始跟人接触都会这样。它在杀戮场一般的地面来回走动,有七八米高,令人难以想象的塔楼和人体的结合,还带着一个巨大的盾牌,鱼鳞状的鳞片,幽影般的身躯,还有跟身躯相比算得上纤细的手臂。它身边飞舞着马蝇,一片嗡嗡声中,夹杂着金属铰链的铿锵声,似一阕悲哀的歌曲。最终,噪音消退,庞然巨物离开了,用它的三条腿:一条巨大的、装有马刺的男人的腿,一双女人的、穿着高跟鞋的腿。
万籁俱静,幸存下来的男孩蒂博终于从那片可怕的废墟中爬了起来。他浑身颤抖着站在父母的尸体边哭泣。
他无数次幻想过怎样残忍地报复那个首先开枪的纳粹军官,但蒂博已经想不起他长什么样了。还有那些开枪屠杀的纳粹,但他也不知道那些人姓甚名谁。他们大多都死了吧,丧生在同僚的流弹中,或者,超能体推倒建筑物的时候,被砖块砸得血肉模糊。
 
吉鲁街上,砖墙结构的建筑被粗鲁地推倒。在堆满了破砖烂瓦的斜坡上,一张年轻女人的脸从砖石堆中探了出来。她的脸上满是血污和尘土,头发也脏得打结。她没看见蒂博,而蒂博看着她咬着指甲,然后匆匆离去。
数以千计的人被困,她只是其中一个。纳粹再也不允许巴黎人玷污法国,所有进出的道路都被封锁了。
显而易见,这些拥有新力量的新事物——超能体,在纳粹德意志帝国解决它们之前,是不会自动消失的。德国人曾经也试图摧毁它们,后来希望利用它们,至少这些家伙比己方变化无常的盟友靠谱点。纳粹成功地召唤了不少奇形怪状的东西来模仿它们:无能为力的雕像,不凡的巫师,真菌性倦怠,半知觉的、肮脏衰弱的东西,影响了一片又一片区域。但几乎没有成功的,不能量产,也不听指挥。
现在,多年以后,蒂博发现超能体的数量似乎开始减少了。这标志着后爆炸时代的第二纪元。
当然,巴黎城还是很繁华。你要是不信的话,他想着,那就四处走走看看吧。机械玩偶,浮夸的机器人在展台上蹒跚地摇晃,拼命伸出胳膊想要个拥抱。做梦的猫,跟孩子一样大小,细弱无力的双腿支撑着它们直立行走,总是有意识地打量周围。你总会遇见这些东西的,蒂博想着,至少在一段时间内。
要是继续四下走走,不要去那些危险的地方,保持安全。也许会穿过一些无人的地方,然后,你能找到某些没有被战争破坏的窗户,没有被战争破坏的砖墙,也许有那么些许瞬间,你会以为自己回到了旧巴黎城。
“我什么也不怀念。”蒂博有一次对自己这么说。他不怀念战前的日子,也不怀念此前相对安全的第九区。第十区里被困的纳粹永远无法占领这里的街道,或是崎岖不平的山坡、交错的道路、轮廓优雅如窗帘帷幔的高山,还有那些摆满了时钟的、冰冻的房间,只有滴答的回声不断作响。第九区太富有顽固的艺术感,所以没有人能够占据它。可以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任何人,除了,某个同样富有艺术气息的游击队,超现实主义者留下的潜意识——连他们自己的战士都没有意识到的——那就是,羽爪盟。
我才不会怀念什么呢。蒂博又暗暗重复了一次,握紧了手里的武器。
在这里,连河边的每棵树都似乎经历着不同的季节,有的落叶萧索,有的生机勃勃。蒂博在寻找铁轨,那是出去的路。在某根灯柱之下,能感觉到天黑,他靠着灯柱坐下来,仰望星空,许久许久。
我还能忍受这些地方吗?它们,在一个错误的时间,以一种错误的方式到来。解放运动被搞砸了。但是,如果蒂博在其中连一点欢乐和希望的火花都看不到,他想着,那自己跟斯大林手下的一个小兵,或是戴高乐将军麾下一只嗡嗡的蜜蜂没什么区别,跟真正的自由成为敌我双方。
那肯定不是我,他想着,肯定不是。
他站起身,踏进被超能体遮挡的阳光,就在此时,街上突然响起了一声号叫。蒂博立刻蹲下身来,寻找掩护,手里的武器也抬了起来。战争教会了他冷静沉着。这不是人类的号叫声,也不是——他对此很确定——超能体的。
他等待着,控制着呼吸,倾听沉重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慢慢进入了他的视野。蒂博抬起步枪,紧紧地握着枪杆,瞄准。
一头如同巨型公牛的壮硕身影摇摇晃晃地出现了,它的侧翼沾满了血迹,就像滴在水面上的汽油所反射出的五彩光线。它的额头上长着许多灰色的、不规则的角,还有不少已经断了。它又发出一阵咆哮,露出了属于肉食动物的獠牙。
它的移动方式没有超能体专属的梦幻特性,只是重重地抬脚、落地,蒂博可以通过地面的震动来判断它的移动。就他所知——虽然各种超能体带给他不可思议的体验——没有超能体是用这种方式移动的。它侧翼的血迹慢慢滴落,让蒂博感觉到一阵恶心。血液劈啪作响,还冒着烟,带着火花滴到地上。野兽甩了甩头,角上的一块东西飞起来,又掉下。蒂博感觉到心脏一抽,哪怕只有一瞥,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一小块东西是属于超能体的。
如果魔鬼和鲜活的艺术品注定无法相互回避,那么它们也只能进行殊死搏斗。而现在,艺术品的血肉从恶魔头上滴落,还是新鲜的。
S大爆炸发生后没几天,德军和新生的超能体就加入了这场战争,而令人震惊的是,来自地下的部队,这些错位的入侵者,也来了。
迫切的求生意愿让蒂博的一些同僚试图弄清楚这些在地底下的生物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以如此令人不安的方式出现。他们从翻找到的一些讲述歪门邪道的书籍里面积累了不少专业知识,也从被俘的德军传教士那获取信息,甚至在阿莱什牧师刚刚起步的主教辖区内寻找零碎的信息。这些拼凑起来的信息让他们分析出地狱和德意志帝国之间的可怕联系。伊莉丝或许能够告诉他这些“朋友”到底是什么货色,正如他所祈祷的那样,可惜世上大概没有上帝吧,至少没有看顾着他的上帝:蒂博明白,它是恶魔,还是个大恶魔。
跟大多数同类一样,它看上去受伤了。但无论个头大小、受伤与否,总归对他而言没什么差别。他背包里的那些小玩意根本对付不了这种地狱级的恶魔,只能送羊入虎口。
不过这只用许多条腿痛苦地蹒跚的野兽并没有看向蒂博。它前行的路上留下了满地的血迹和碎肉。
蒂博一动不动,只能静静地等待,等到怪兽蹒跚着走远,等到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终于,他松了一口气,跌坐在地上,捻住自己的睡裙。即使这样,他想着,哪怕只是追踪它的足迹也不能拯救自己。我应该离那些街道远一点,他先这么想着,转念又一想:我该乘地铁的吧?他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在森林里的时候,蒂博考虑过死亡。考虑着被毁灭的计划,自我放逐给了他狠狠一击。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支铅笔和一本脏兮兮的教科书,书上满是无数次翻阅折叠的痕迹。他打开了自己的战争笔记本。
我不是个该死的逃兵,这个任务完全是空谈。我才不是逃兵。
 
那时候蒂博约莫十七岁,追随幸存者的故事,在枪林弹雨的废墟中摸爬滚打,躲避可怕的德军巡逻队,以及某些让他不安的东西。在废墟中,他找到了羽爪盟。
他边走边挥舞破旧的书本,紧张得全身发抖,他终于见到那些引他前来的人,他们的笑声有些难解,但基本上挺友善的。
“这是你们吧?”他不停地翻动手里的书,指着书页里的那些名字。“我要加入你们。”他对他们说,而他们只是发出大笑。
他们对他进行了测试。当然,蒂博不会射击——他甚至从来没摸过枪,他们只是开玩笑说他需要学会自动射击。“你听说过没?据说超现实主义最简单的行为就是往人堆随意开火。”他做到了,他们很满意。
还有其他的测试。他们指着堆满了东西的地窖,问他哪些是超现实物体哪些只是垃圾。蒂博看着杂物的结构形态,不假思索地就回答上来——爪子和圆球组合的椅子腿,什么也不是,那个空雪茄盒和那把梳子是超现实物体,如此这般。他只自我纠正过一次,其他的就记不起来了。当他辨认完成后,成员们都在仔细地打量他。
当其中一名提问者脱下鞋子挠脚趾的时候,蒂博还做了一件大胆到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拿过了那只鞋,捡起了一支被当作垃圾扔掉的烛台,把它放在旧皮革制成的鞋子里。“现在,它就成为超现实物体了。”他说完后,其他人——不管是艺术家、职员、管理员,现在都称为游击队员——的目光都无法离开他了。
“你渴望战斗,我明白了,”只穿着一只鞋的男人打量着他,“不过,现在嘛……我是说所有这些……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跟我们一起?想想现在的城市都成什么样了,我们是不是需要一些比诗意更有用的东西?”
蒂博立刻大声回应:“我们拒绝为了现实逃离梦想,但我们也拒绝为了梦想逃离现实。”在场的男男女女都眨了眨眼,看着他。“没有任何人能说我们的行为是多余的,”蒂博像背书一样念着,“如果有人这么说,我们会说多余才是必须的。”
他意识到,这个问题是最后一门测试。而他的回答来自巴黎著名艺术评论家让-弗朗索瓦·夏布朗对法国游击队员的讲话,那些在纳粹入侵时留在巴黎的超现实主义非正规军。在两次大灾难之间的一次预言,一次写下来的承诺。有着这样的信念,他们扛过了第二次灾难:S大爆炸。蒂博对这一信念报以无比的忠诚。
他永远不会成为一名神枪手,充其量只能在短兵相接中徒手搏斗。羽爪盟之所以认可蒂博,是因为他观察和联系事物的方式,还有他意识到并且调用起来的同步性。他们教他指挥被称为预备役的战士,成为一名接收员,寻找各种有利的机会。
在那些偏远的房子里面,在成为了不可思议之事物的战区和狩猎场的城市里,蒂博学会了生存和诗意,师从雷吉纳·罗法、爱德华·杰奎尔、里乌斯、多特雷蒙,还有夏布朗本人。当训练完成以后,他掌握了不少技术。蒂博的心里充满了感激,还有种团结一致的情绪。他和其他人在一起传播抵抗精神,招募新人等等。在他的队伍里,贾克·埃罗尔德[2]激发了一道黑色的链条。
爆炸后的瘴气中,所有的巴黎人都长出了无形的器官,不可思议地显示出非凡的新力量。蒂博变得强壮起来。
被困在后方的超现实主义者立刻明白,爆炸后新出现的东西是什么。不是那些庸俗之词所描述的魔鬼:它们的数量总是被描述得尽可能地少。超现实主义者率先意识到它们是什么,尊重它们的存在,并试图在涉及生命的城市战争中制定更优化的策略。他们对羽爪盟并非简单的服从,而是一种效忠:这场革命几乎没有成功的希望——就起义而言——但对超现实主义者而言,超能体是其中的闪光点。它们拥有令人颤抖的美感,降临现实。不管是诗人、哲学家、艺术家、革命家、侦查员或者是捣蛋鬼,都已经成为——也必须成为——战士。
此时此刻,蒂博独自一人,在宛如凋谢花朵一般只剩下废墟的广场上,从竖管水塔中,啜饮着整个巴黎的自由。
 
几个月前,第九区的侦查员报告在克利希的停尸房里发现了恶魔,蒂博和屋里的同志们惶恐地看着对方。
“他们不受纳粹军控制的,”维尔日妮说,她是超现实主义抵抗军新募的战士,凶狠,但年轻而无知,“就是些野蛮生物。你们猜事情有多糟糕?我们是不是必须得……”
“你以前没跟它们打过交道,”蒂博说,“否则你应该知道。”
重点在于,他告诉她,你最好别跟这些恶魔打交道,可能会感染脓毒,或者出现过敏反应。到目前为止,城区的力量阻止它们入侵,除了偶尔有几个笨拙的闯入者。但现在大家都明白过来,如果这些恶魔没有被驱逐,它们会把第九区变成充满血腥和痛苦的地狱。超现实主义者必须承担驱逐恶魔的责任。
在驱逐恶魔的过程中,使用的装备和方法难免有些巫术的遗物,让启蒙运动显得尴尬,其他的必需品也免不了有些教权主义的味道,游击队员也对它们的有效性表示半信半疑,甚至有些厌恶。比如蒂博和伊莉丝背着一口袋十字架、圣水、铃铛什么的,要带给塞德里克神父。伊莉丝还拿这个开玩笑来着——她,一个犹太教士的孙女,居然亲自扛着这种东西。老牧师胡乱搞了点祝词,他们付给他香烟和食物当作报酬。
“左脸被打了要伸出右脸,神父,”伊莉丝模仿他的口气说,“想要保护那群绵羊,还是得找点自由法国军[3],否则只会麻烦缠身。你想出去走走?门在那边。”
他待在营地里更安全,他们也是。这是一种令双方都感觉不舒服的共生关系。超现实主义者鄙视牧师这种职业,而牧师同样不喜欢他们那好战主义的无神论。可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在这个荒谬的时代,想要对抗恶魔,牧师是不可或缺的。
“为什么?”他们离开的时候,蒂博问伊莉丝,“为什么你觉得这会有用?看上去那些玩意不像是真实的。”
“说不准恶魔跟那些人一样,酷爱仪式感。”她说。
虽然背地里免不了嘲笑和鄙视,蒂博和他的同志们仍然对塞德里克保持着有些冷漠的尊重: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抵抗军的一员。在这一区的街道上,他的传统不太可能成为异端。与许多神职人员不同,塞德里克拒绝与巴黎新教会和它们的领袖罗伯特·阿莱什和平相处。
在重组前的几个月里,阿莱什修道院长一直是最著名的反抗纳粹军传教士,不过鲜有人知,他曾经也是珍妮·皮卡比亚[4]代号格洛里亚的秘密情报网中的一员,核心信使。作为一名牧师,他可以携带各种违禁物品和宝贵情报穿梭于各区域之间。格洛里亚的同志们称呼他为“主教”,也纷纷向他忏悔。
可惜,他的真实身份是双重间谍。S大爆炸以后,他向纳粹军出卖了自己的战友,差点让所有人因此丧命。阿莱什成了告密者,叛徒,从一个月收入不到三十银币,一跃成为月入一万二千法郎以上的阔佬。
两位著名的活跃分子,苏珊娜·德谢瓦克-杜米斯尼尔和她的爱人贝克特从对格洛里亚组织的屠杀中逃脱,也揭穿了阿莱什出卖组织的行为。只是对方没有任何忏悔之意,反而变本加厉地开创了背叛神学,纠集了一群天主教徒——包括纳粹军,还有来自地底的入侵者。罗马教廷公开谴责他,他也公开谴责罗马教廷还以颜色,并在自己资助的教堂里自封了主教。
在对阿莱什共同的仇恨上,塞德里克和超现实主义者达成了一致。
 
黄昏时分,战士们登上了屋顶,略带讽刺的是,他们的枪管里装上了被祝福过的弹药。在巴黎,你得做好跟艺术和地狱抗衡的准备——更别提纳粹军了——所以,在武器准备的问题上,尝试各种手段都不为过。
蒂博已经准备好应付超能体了,他有自己的专长,也可以使用跟超能体相同构造的武器对付它们。
至于人类?毫无疑问,可以轻而易举地被任何东西杀死。
在灌木丛的罅隙中,游击队员们像伐木工一样搜集木材。在碎砖头、碎石板、乌鸦尸体和排水沟中,蒂博发现了钟摆和弦组成的物体,那是超现实主义的风化物,不知不觉中消失不见。屋顶的边缘有门,有些朦胧的东西走得太近了,他看不见。
这时候,传来了微弱的尖叫声。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近,在暮色掩映下,羽爪盟的成员们找到了尖叫声的源头。他们盯着某间仓库的一扇破碎天窗,里面仿佛是占卜池。
下方,一个身穿长袍的男人从尘土飞扬的房间地板上突然跃起,停留在空中。他在怪物堆里挣扎。
一只长着喇叭鼻子和鱼眼的怪兽残忍地挥舞手中的棍棒,一只长着蝙蝠翅膀、没有腿的怪物,用带尖刺的尾巴抽打那个男人。破布玩具一样的动物们啮咬男人的手指,用角戳刺他。
“我的天,”维尔日妮低声说,“我们快上。”抵抗军战士们咬牙切齿地迅速拿出武器。一只长得像蜥蜴的玩偶怪物咆哮起来,一头毛茸茸的猪脸怪在攻击之前瞥了他们一眼。
“等一下。”蒂博突然开口。他举起手来,“你们看看,看看那人的衣服。”
“别挡路,蒂。”皮埃尔死死盯着破窗内的场景。
“等等!刚才就觉得不对劲,他怎么停在半空中的?”蒂博说着,那人又发出一声尖叫。“听。”过了一会,又是一声,带着明显的颤抖。“看看那些恶魔,”蒂博又开口,“再看看他。”
那个飘浮在半空中的人,眼神竟然是毫无焦点的,跟凝固了似的。沙色长袍,满脸胡须,看上去很精致。他又发出一声尖叫,跟之前的叫声一样,音量没有丝毫拔高或者降低。他的身下不断有鲜血汇集,形成一摊血池,没有扩散。
“那些恶魔,”蒂博最后说,“状态也太好了。它们像一张被反复播放的破损唱片。不,它们不是恶魔,它们攻击的那个,也不是人。”
 
巴黎城里不断变化的街道回响着来自地狱的脚步声。大爆炸过后,它们从下水道里蜂拥而上,如破门般轻而易举地撕裂树丛,跟超能体似的奔向全世界。虽然它们跟超能体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丝毫没有,大爆炸也并非它们的天性。说起来,大爆炸不是它们产生的理由,倒像是它们现世的借口。它们从阴暗的地底涌出,来到火山岩铺就的人行道,呼啸着给整个世界带来灾难与痛苦。脸上全是蜘蛛网的巨人,横行霸道,仿佛可以用牙齿咬碎一切。它们身着黄金盔甲,施展着带来瘟疫的魔咒,并且津津有味,乐在其中。
可是恶魔们在它们的冷笑中退缩,在它们自认为没有被注意到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摩擦着皮肤。屠杀和折磨是一种微弱的需要,它们似乎充满了焦虑。它们浑身散发着硫黄的味道,还有瘟疫。有时候,它们也会因为疼痛而流泪。
巴黎城里的魔鬼们不可能安静下来,它们用超过一百种语言来宣称自己的到来,带着他们从地底城市携来的嘶吼、号叫。它们挥舞利爪,把无数房屋夷为平地。它们咆哮,追杀一切,这些从地狱而来的魔鬼,释放恐怖的讯息,所有人都因此颤抖。
它们与纳粹军和维希政权结盟,和专门的巫师官员一起,在各地巡逻。子弹、炸弹和来自地狱的魔咒与沸腾鲜血交杂在一起。显而易见的是:鉴于对超能体缺乏有效的监控手段,纳粹德国更希望倚靠其他的生物来赢取这场战争。然而,他们之间的合作往往不那么成功。有时候——甚至在共同对敌作战之时——他们之间的矛盾也可能爆发成不可控制的大屠杀。恶魔和纳粹军大动干戈,反倒把他们共同的目标给放跑了,双方又陷入无休止的互相指责。
现在,它们来到这里,对那些被困在巴黎的人而言,它们和纳粹军一样可怕。它们从地底而来,丝毫没有返回的迹象。倾巢而出——就像最勇敢或是最富有自我毁灭意识的人类间谍一样。那无休止的咆哮,有时候听起来像在哭泣。假设地狱里有专门解读恶魔的学说,或许它们在哀悼永远被放逐了吧。
你可以看到,城市的生活艺术品吓坏了它们,如果数量太多,它们会四散而逃,否则它们会神经兮兮地进攻。
是夜,蒂博站在屋顶上,指着下面看上去像是恶魔的东西,对着游击队的同志们说:“这些,它们不是恶魔。它们是超能体。”
简直是胡说八道,活生生恶魔的形象,还有一个受害者。甚至跟新巴黎的艺术感一样,它们是鲜活的,只是陷入了死循环。
“不可能!”皮埃尔放下手里的步枪,“他妈的,胡说八道。”他又举起步枪,瞄准。但没有开枪,他的队友们仔细打量着下方的战场,直到伊莉丝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枪管。
 
蒂博在对那些已逝去的生命耳语。
深夜,他仍然没有停下步伐。他渴望清凉的空气,也渴望如浓墨的黑暗,像梦幻般的墨水,把白色的巴黎勾勒出轮廓。他在街上蹒跚前行,直到月光洒下。他闭上眼,继续前行,放空自己,任由潜意识拉拽着他,随便走向哪间即将腐朽倒塌的房间,让他寻找一点点安全感。我要睡上一个小时,他想着,不,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也行,就这样。
他的手指触碰到了木头,于是他睁眼瞧了瞧,用力推开门,踏在湿软的地毯上,发出吱嘎的脚步声。他抬起了手里的步枪。
大客厅的壁炉架上,一只梦幻般的哺乳动物,用极像绒猴的眼睛瞪着他,似乎有点害怕,鲜血从它镰刀一样的爪子上滴落。地上有个水坑,溺水的女人躺着,蒂博看到她斑驳肮脏的肩胛:他突然意识到——那是一种内在的、灵动的直觉,这个动物在等待女人的尸体腐烂。
他应该保持安静——尤其在这样的夜晚,属于他的夜晚。但他的心中充斥着来自逃兵的愤怒,他瞄准了那只食腐的婴猴。
他犹豫着,就像超能体在他面前一样。蒂博屈从于内心的渴望,开枪了。真是富有超现实主义风格的一幕。
他的子弹飞出,在婴猴跳起的那一瞬间击中了它,它被那股冲击力撞向了墙壁,四肢像焦油一样溶解。
蒂博等待着。他的枪口冒出青烟,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发生。他转身想看看死去的女人,但他停下了脚步,双手捂住脸,怀疑自己会不会哭出来。现在他真睡不着了。
 
在羽爪盟攻击那些非恶魔失败的两天之后,蒂博正吃着陈腐的面包当早餐,维尔日妮把一本书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什么?”他问道。
她迅速翻到一张版画,上面画着一群长着尖尾巴的小恶魔。他认出了它们,他在几条街外看到过它们围攻圣安东尼。
“松高尔[5]的作品。”她说。
“你从哪儿弄来的?”
“一座图书馆。”
蒂博摇摇头,不知道感慨她的勇敢还是愚蠢。竟敢掠夺图书馆!这世道,书可并不安全。
“问题是,”她说,“那个超能体?再看看这个图?我觉得它不是自生的,毕竟距离S大爆炸核心不够近。”
在爆炸的巨浪中,不仅是超现实主义者的梦想成为了现实,还有象征主义和颓废主义。它们算是超现实主义的鼻祖和亲密爱人,来自他们原始的幽灵。现在,勒东地区徘徊着十条腿的蜘蛛,在让·兰蒂尔街上狩猎,巨大的牙齿咔嗒作响。一个长着阿尔钦博托[6]作品里的那种凝固水果面容的身影在圣·图安跳蚤市场的边界徘徊。
“如果是丢勒(附注:德国画家、版画家及木版画设计家)的作品,也许吧,”她说着,“或是皮拉内西[7]的?松高尔的?他很重要,但是我认为他不具备超能体自发自生的素质。我想,有人刻意召唤它们出来的。”
“谁?”蒂博反问,“为什么?”
“纳粹军。或许他们想要更听话、更忠诚的恶魔,想要专属于他们的超能体,”维尔日妮说,“他们还在不死心地捣鼓呢,我想的话。”他们俩对视了一眼,脑海中都出现了敌人尝试各种方式组合拼凑拉拽这些图像的场面。“毕竟,”维尔日妮沉重地说,“元首[8]本人,就是一名艺术家。”他那从未完成的复制品,那犹豫的线条,毫无表情的脸,空虚、漂亮、华丽、都市化的线条,就跟古玩珍藏一样,在神秘的巴黎扩散。维尔日妮和蒂博交换了一个蔑视的眼神。
 
不管它们来自什么地方,这些恶魔状的超能体无比脆弱,甚至没有神韵展现。它们可能都不会动弹。蒂博心想,那些东西,只会没完没了地吞噬,吞噬那些没完没了的、愚蠢的、圣洁的猎物。
他走近加里波第和巴斯德大道,辨认出百叶窗后面滴淌着蜡油的蜡烛。这些房子很小,属于公社。每个家庭住一间屋,壁炉里燃烧着破烂椅子,墙壁之间有打通的甬道,像是村落。蒂博倒头就睡,梦到自己在豪斯曼林荫大街上行走。
他梦见伊莉丝浑身浴血倒下,面目模糊,他看到维尔日妮、保罗、让和其他人。他来迟一步,无法挽救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头颅在黑暗的森林中摇摇欲坠。
蒂博没有叫喊出声,但被这个场面吓醒了,还得继续前行。他的脸上浮现出都市化的冷笑。
 
街道交汇处,银色的月光洒在地上,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蒂博放慢脚步,看到两只骷髅抽动着失去血肉的身躯,蹒跚前行。
蒂博静静地站着,听着死者的脚步声。
阿兰,蒂博的同僚投票选出的最合适的指挥官,肯定喜欢治疗这种一本正经的德尔沃[9]骨头架子,或是化石堆。他露出恭敬虔诚的表情不停摇晃那些骨头架子,不过也未能阻止其中三个骷髅在酷热的六月天,用散落的骨头戳死了他。
蒂博往后退了几步,他不想跟超能体作战。
他身上的新器官,全新的肌肉,在超能体能量的影响下,突发一阵痉挛。不知道那股能量来自何处,他挣扎着前行,又是一阵痉挛,他加倍用力挣扎起来。
这时候响起了一阵枪声,两只骷髅停都没停,直接往枪声传来的北方而去。它们偏离了蒂博的路线,但靠得也挺近。蒂博体内的东西似乎拽着他、拖着他,也朝枪响的地方前行,当他奔跑的时候,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
通过边界,进入第七区,突然,他的耳边一炸。
又是一声枪响,蒂博猛地抽了口气。
布里德耶大道上种满了山杨树,树枝伸展,掩映着巴黎荣军院那构造复杂的房屋。这曾经辉煌过的军事区如今被枝蔓横生的树木覆盖,从外面已经很难看清建筑的轮廓,只剩下几根灯柱还在树干包围中顽强地挺立。圣路易斯大教堂也未能免于其难,整个被树皮包裹。军事博物馆里空无一物,武器都被疯长、紊乱的植物所替代,比如奇形怪状的灌木丛。
又一声枪响:在夜色中,有什么东西四散开去,还有什么东西发出笑声。一个女人从树林中跑了出来,她戴着厚厚的眼镜,穿着粗花呢裤子和夹克衫,全都脏兮兮的,沾满了泥土。好背着提包和装备,挥舞着手里的手枪。
咆哮声、喘息声,她的背后,野兽在丛林中四窜,怪模怪样地摇晃。
那是一堆小桌子,有着僵硬平板化的躯体,无法弯曲的木腿,猛烈摆动的尾巴,脸上还露出凶狠的犬齿。这堆带着尖牙的家具在崎岖不平的路面上颠簸跑动。
蒂博倒抽一口气,大步跨过摔倒的女人,挡在她和追来的怪物中间。他以为它们会绕开自己,就如大多数超能体那样。
但它们发动了攻击,持续向前。
他被吓得慢了一拍,举起了手里的枪,朝着第一只跳过来的家伙开火,小桌子发出一声咆哮,爆炸开来。
其他怪物也朝他猛扑,他身上的棉睡衣突然硬得像金属一样。蒂博挥动手臂,睡衣紧紧地裹住他,让他变成一种工具,赋予他速度与硬度。一只动物标本状的木质食肉怪物靠近他,一口咬过来。蒂博穿着衣服的手臂往下一挥,拍断了它的背脊。
他站在女人和如狼的桌子怪之间,毫不示弱地发出跟它们一样的咆哮。桌子们微微往前动了动,创造性的机会,蒂博开枪打中了右侧最靠前的一个,让它倒在了血泊和木屑中。森林里又传来吼叫声,他看到树丛之间有两三个人影,身着纳粹党卫军制服,还有个穿着深色外套的男人,用德语大声叫喊着:快!小心!狗子们……
魁梧的军官从树林阴影中冲他开枪,蒂博号叫一声,但子弹从他胸口弹了出来,军官皱了皱眉,蒂博抬起手里的旧步枪还以颜色,可惜打偏了,那家伙还愣着,蒂博已经重新装弹,又一次扣动了扳机。真是又蠢又慢,蒂博又开了一枪,这一次,他放倒了敌人。
狼一般的桌子怪依旧疯狂扑上来,一名纳粹军人挥舞着鞭子,聚集和驱赶着它们。在他挥动鞭子的那一瞬间,蒂博猛然出手抢夺。鞭子狠狠地抽在他手上,他的手一阵麻木,可是他成功了。他身边的女人倒在地上,手指伸进了泥土里:这些追逐、威胁她的怪物总算后退了。蒂博挥舞着鞭子靠近纳粹军,猛地一抽,纳粹军人飞了起来,遁入了黑暗。
剩下的纳粹军人犹豫了,桌子怪号叫着。蒂博一巴掌拍在身边的树上,打得它不住颤抖,显示出睡衣的力量。纳粹军逃跑了,退入了森林,朝着荣军院方向,很快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纳粹军人尖叫着,狂奔桌子怪跟在他们后面,露出尖利的牙齿。
 
“太感谢你了,”女人不住朝他道谢,同时收拾散落的杂物,“谢谢你。”她突然改口说法文:“跟我来。”她的法文带着点美国口音,给人冷清又富有教养的感觉。
“该死的,这到底怎么回事?”刚冲他开枪的纳粹军人已经死了,蒂博搜着他的口袋,“我之前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
“它们被称为狼桌怪,”女人回答,“从布劳纳的作品中显形出来的。我们得赶紧走。”
蒂博瞪着她,过了好一阵,才开口:“布劳纳的作品恐怕只有狐狸的部分吧?可那些桌子怪,大得吓人,皮毛也是灰色的,看起来根本不像狐狸,倒像是杂交出来的。纳粹士兵管它们叫‘狗’,还能指挥它们。而且……”他移开看向她的目光,“我说过了,之前从来没见过任何超能体——包括狼桌怪,跟它们一样。”而且它们径直冲着我扑过来,毫不犹豫。
过了好一会,女人说:“很抱歉。显然,我也认错了。”
“狼桌怪是食腐者,”蒂博接着说,“听到枪响就会吓得到处跑。”它们疯狂地吞食,企图填满不存在的胃,直到喉咙被血肉堵塞,又吐出来,继续无休止地吞食。“狼桌怪可不是勇者。”
“看来你对超能体非常了解,”女人说,“真是抱歉。当然,我不想表现得很失礼,不过……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你是谁?”
她看上去比蒂博大几岁,长着绯红的圆脸颊,留着黑色短发,正站在刚才倒下的地方看着他。
“另外,你来这儿干什么?”蒂博问道,然而他一下就想到了答案。
“我叫姗姆。”她说。蒂博拿起她的挎包。“嘿!”她叫了一声。
他把背包里的东西倒了出来。
“你干什么!”她吼道。
照相机,罐子,还有几本破烂的书撒了出来。相机不算旧,他没感觉到任何超能体能量的波动,这些都不是超现实主义的东西。他盯着这堆东西,期望发现什么赃物之类。他的眼神扫过旧手套、一个蛇标本、沾满灰尘的小玩意、一半嵌在熔岩石中的玻璃酒杯、打字纸条、在水下放置很久而缠满藤壶的书、硬得能捏碎一切的镊子。
蒂博起初怀疑这女人是个战争贩子,倒腾各种小玩意,发战争财。这些阴影中的猎手爬过各种障碍物,寻觅,提炼,出售各种在大爆炸中出现的东西。拥有奇怪能量的电池,通过纳粹封锁线寻找物品,在外面的黑市中占据了巨大份额。游击队员在为解放运动作战的时候,超能体不断被偷走,蒂博和他的同志们对抗着魔鬼和法西斯,还有出格的艺术,最终走向死亡的终局。
比起敌人,蒂博更鄙视这些战争贩子。这女人的包里会不会出现什么包裹着毛皮的勺子、蜡烛、盒子里的鹅卵石之类?他眨了眨眼,玩起了纳粹军的绳鞭。
 
姗姆在检查相机有没有摔坏。“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质问。
蒂博用脚指头拨了拨书本,仿佛它们可以倒出更多的赃物。女人一巴掌拍开他的脚。巴黎地图、米诺陶期刊[10]、各种文献、《革命的超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革命论》、《视野》。
“为什么你会有这些东西?”他冷静地发问。女人拍干净了相机外壳。“你以为我是个财宝猎人?上帝啊。”她透过相机的取景器看着他,他用手遮在面前。她按下按钮,快门“咔嗒”一响,他感觉到血液里有什么东西被点燃。蒂博一直盯着她手里的各种期刊,想起了自己曾经随身携带的东西。多年前,在他结束训练离开的时候。对指导者怀揣的古怪敬意,那些多余的复制品,所有的书页里都是他们的作品。
女人松了口气。“你要是把这个弄坏了,我们就没法好好打交道啦。”
她把相机带子绕在脖子上,擦掉一本大笔记本上的灰尘。然后,她伸出手来。
“我不是来偷东西的,”她说,“我只是做记录。”
 
在离开逝世的父母之后,在找到成为同志的朋友之前,还不到十六岁的蒂博独自一人东躲西藏了很长一段时间。当他藏身在这座古老城市的边缘时,他看到恐怖的团体袭击和围困平民,在爆炸区域边界设置障碍物,在城市驻扎等等。平民们被纳粹军无情发射的炮弹驱赶,屠杀,直到明白他们无处可逃。最初几天,还有德国人也跑到同胞的阵地上,挥手叫喊,要求通过封锁的路段。如果他们靠太近,同样也会被击毙。军官和士兵畏缩着退到防御圈内,听从扩音器的指挥,保持警惕,等待指示。
他退到了巴黎的危险地带,在那里,蒂博睡得很好,到处寻找食物,擦亮眼睛,随时躲避可怕的事物。他又蹑手蹑脚地回到了郊外,一次又一次寻找出路,可惜每次都失败了。这个城市被严密封锁着。
直到某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他躲在一个烟草商家的废墟中,百无聊赖地翻找自己的所有物,在包裹里发现了他最后收到的一摞小册子和书籍,就在大爆炸发生的前一天。蒂博剪开绑住它们的绳子。
《地理夜曲》,一本诗集。评论集,有关羽爪盟的。有关被占领的城市中的超现实主义,由敌占区的抵抗组织所著。他看到了夏布朗、帕京、道斯特等人的名字。雨水拍打在窗户上,夜间的局面。
“‘那些沉睡着的,’”蒂博读道,“‘是宇宙中工作者与合作者的结合。’”
他翻开夏布朗《存在的记录》第二段,诗意的辩论,充斥着反法西斯的怒火。这些声明的意图是忠实的,后来,蒂博在羽爪盟成员面前背诵了那一段,通过了忠诚度的测试。超现实主义的存在状态。他翻阅书页,看到的第一句话几乎是这一段的最后一句。
“我们该离开了吗?或者留下来?如果你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
蒂博浑身颤抖,绝非因为寒冷。
“我们会留下来。”
 
[1] 飓风战机是二战时期英军战斗机,梅塞施密特式战机是二战时期德国使用的战斗机。
[2] 法国画家
[3] 自由法国军:1940年法德休战后继续抗击德军的法国人。
[4] 二战时期扎根于巴黎的英国特别行动组组织者。
[5] 15世纪德国著名的铜版画家,油画家。
[6] 意大利画家。
[7] 意大利雕塑家和建筑家。
[8] 指希特勒。
[9] 比利时超现实主义派画家。
[10] 法国出版的超现实主义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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