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950年
从福布雷大街和波松尼大道的拐角处传来刺耳的音乐。手风琴、钢琴和小提琴合奏的犹太歌曲在空气中飘荡。雷克斯剧院上升到乌云中，它的标志上布满弹孔，但仍然闪闪发光。
“他到底是谁？”蒂博问道。
“双叟咖啡馆里那个人？”姗姆说，“一个骗子，小偷，还是杀人犯。没啥要紧的了，我想，已经无关紧要。我是说，我们认为，如果我可以……这个盒子可能是打开城市的关键。打开城门，传递消息，走出去，然后……”她低头，“但是并不是这样。只能说，S大爆炸就是从那个盒子里出来的，然后就成现在这样了。”
“阿莱什到过那里，”蒂博说，姗姆没有回答。“还有另外的人。”他又加了一句。
姗姆依然一言不发。
“到底怎么了？”蒂博问道。
“我不知道，真的。”姗姆说，拿起了烧毁的文件和装胶卷的烟草罐。“红色方案，”她说，“里面提到过这个词，还是斜体字。看来是代号和暗示，我想他们是在讨论魔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K是指昆特，他的委员会到处搜捕艺术家。我想在大爆炸以后，他们也开始搜捕艺术品了，成了超能体专家。”她看着他，“我说过纳粹军在操作超能体方面做得更好，现在K委员会正在和恶魔学家合作，就是阿莱什的人。”
她打开烧焦的文件，嘴唇翕动，读着残存的文字。“他们所说的魔鬼应该指的是某类东西，他们想要把某些东西显形，但是又做不到。需要更多的……”她犹豫了下，“他们要做点什么，蒂博，他们也想要得到些什么。”
精致的尸体的胡须开始鸣笛，雷克斯剧院是自由法国军及其盟友的大本营，可惜没有羽爪盟的朋友，蒂博集中注意力，默默地请求这个大块头超能体安静点。每次他和精致的尸体交流——是的，这就是交流——他能听到的回音只是一阵令人耳鸣的尖啸。
“留在这里。”蒂博说着，拉了拉绳套。精致的尸体在墙角边下沉，沉到地面，变成了一栋建筑物。
雷克斯剧院的守卫搜查他们，无能地盘问他们，然后让他们进去了。剧院内喧哗嘈杂，充斥着饮料、泥土和汗水的味道。大厅里，一排排座位只剩下根桩，组成一溜斜坡通向舞台。人们在跳舞。观众坐在半楼高的地方，观看巨大的屏幕。屏幕上走马观花似的轮放着图像剪影和单色光，放映室的人正把各种片段串联在一起。碎成几厘米几厘米的胶片，他们用手指拎起来组合在一起，每次放几秒钟，又切换。情景剧、老式无声电影、喜剧片、新闻、纪录片，交杂在一起。
超现实主义无处不在，蒂博想着。
他摘下帽子，理了理破旧的睡衣。没人注意他们：他真正的同盟在这里会很危险，不过即使是最严厉的自由法国军也无法忍受在这里部署如此强大的器物，不管是不是超现实主义者。闪亮的身影坐在黑暗的角落，穿着战前的衣服。一个黑人妇女急切地跟自己下棋，舞者的舞步扬起灰尘。
破烂的自由法国军制服，肮脏的工人装，来自其他游击队，这些线索让蒂博判断出此人的来历，不是自由射手游击队[1]就是马努尚集团[2]的人。这个是圣母兄弟会[3]的人，这个是犹太军[4]的人，那个是解放者的人。或许这个瘦弱的人来自博物馆联盟，又或者是热沃当社团的侦察兵，那可是在洛泽尔省十分活跃的传奇抵抗组织。在这里大概会成为莽撞的右派分子，忠诚于维希政府，反抗纳粹军。维希派抵抗者，他想着。来自未来的词，但里面没有羽爪盟。
这些街道将会遭到轰炸，或者被另一个愤怒的雕像踩踏成废墟，他猜想着，要不然，会被烦躁不安的恶魔拖向地狱。到那时候，到世界末日的时候，或许还有舞蹈，还有月光，还有残存的酒足够调出粗制滥造的鸡尾酒。吧台后面钉着成堆的白条：没人知道钱到底该怎么运作了。墙上挂着海报，反纳粹战争的胜利。纳粹的十字标记被允许立在中间，这样人们都可以来唾弃它。
“看屏幕。”姗姆说。
“我们不该在这里。”蒂博说。
“所以我们得快点，我们必须知道一切。难不成你还能搞到另外一个可以用的投影仪？”
她跑上楼去，蒂博越过舞者的头看着屏幕，过了一会，它猛地一动，又变亮了。他能想象姗姆把楼上放映室的人一把推开，用枪指着人家的头，拿掉了所有旧电影的碎片。
屏幕变暗了，然后又亮起来。
现在上面放映着四散的飞机，一个长镜头的舞蹈，一个模糊的形状，在一个巨大的房间里。阳光透过一扇大窗户射进来。画面一跳，蒂博看到了另一条走廊，他几乎难以在燃烧后扭曲的地方辨认出图像。然后画面变成了空房间，没有任何过渡，房间里有个人影，一个穿着大衣的男人，长着棋盘似的头颅。
雷克斯大剧院里，急促的爵士乐继续演奏着。
屏幕上的人或许只是拿棋盘挡着脸，甚至似乎就有一只手放在棋盘下面。但他静止的姿态透露出一些与众不同的信息，蒂博知道，他看到的是个超能体。
镜头里没有声音，突然，无数子弹朝这个棋盘男人射去，蒂博惊叫一声。
那个人影没有躲闪，外套和夹克上鲜血淋漓，棋盘上也有血滴落。
音乐现在停止了，人们都盯着屏幕。他们看到一个穿着纳粹国防军制服的士兵慢慢地离开了摄像机的位置，到了另一间充满阳光和灰尘的房间。
一个穿白色大衣的身影进入了射击区，朝士兵进攻，机器移动角度，墙上有耶稣受难像。这个士兵不停地转动，照理说他的面貌应该能够让人看清，可他平稳地一转，又变成背对摄像机，然后又开始转动，他的脸仍然隐藏着。
“那是无名战士！”安静的房间里，一个女人惊叫着，“我见过他一次。”那是一名不露脸的德国军官，穿一身肮脏的制服，在城里遍撒硬币，让德军的战士头晕目眩，硬币上印着宣传口号，这名超能体促成了叛乱。现在，它出现在屏幕，站在一个平台上，仍然面朝着远方，你永远看不清他的脸。
他的脖子上拴着绞索。
地板门打开，无名战士跌落，人群大声呼喊着。
它吊着绞索，摇晃，即使死亡，超能体也不会让摄像机拍清他的脸。
许多人站在那里，现在屏幕上出现了一名牧师，不是阿莱什。朝黑暗的房间里瞥上一眼，似乎有什么巨大的影像。
“是德朗西集中营。”有人说着。
一个庞然大物出现了，它由许多部件捆绑在一起，一张解剖台，一端是一台缝纫机，另一端是一把伞。在它们中间，黑白闪烁，是精致的尸体。这是蒂博所见的第三个了。它的头是一只巨大的蜘蛛，在一个西装革履的身躯上，四肢抽搐。它有两条圆土罐一样的腿。超能体身上缠满了电线。
两名男子出现了，穿着白大褂，戴着外科口罩，他们举起一台研磨机和一把链锯。
“不。”蒂博说，可惜他不能透过屏幕发布命令。
两个人默默地打开工具，精致的尸体注视着它们，它的蜘蛛头一直试图破坏，可惜捆绑着它的东西严格地执行了它的使命。两个人手里的屠刀落下。
雷克斯大剧场的观众们大叫起来，机器切割了超能体不同部分交接的位置，切口往上喷出的东西苍白又凝重，不可能是血液。他们把超能体肢解了。
活体解剖者分解了那个不可思议的躯体，精致的尸体顽强地抵抗，锯屑和棉花碎片从切口翻滚而出。那两个人锯得更快了，镇压了超现实主义事物的反抗。锯子一次又一次落下。
精致的尸体变成了废物，三个普普通通的东西，神奇的力量消失殆尽。
残留物，毫无生命特征。
又是一阵黑暗，然后屏幕亮了，一群牧师、科学家，携带着另一堆其他的超能体组件出现了。一个男人朝着摄像机点了点头——虽然他没有留胡子，但蒂博仍然从他黑色的头发认出那是跟阿莱什一起逃跑的人。
影片一动，那男人消失了，只剩下几秒钟的空白。然后，屏幕上出现一个新的身影，巨大而摇晃的阴影，有着一张可怕的面孔，来到了摄像机前。
雷克斯大剧场的人们骚动起来，图像暂停了。停在屏幕上的是像碗口大的阴暗眼睛，还有长着獠牙，如洞穴般的嘴。
“那不是超能体，”姗姆平静地说，在一片混乱中她看着蒂博，他都没有听到她下楼的动静，“那是个魔鬼，但是它遇到点麻烦。”
“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姗姆递给他几截胶卷，他举起它们，看到一些细小的精致的尸体被撕成碎片，从触手到脚趾，弯曲的腿或者扭曲的身躯，同心环状的躯干长着黄油刀一样的四肢，下垂的头部或是镰刀，或是锤子，或是骑士头盔。精湛的处决艺术。
“我们知道他们在试图控制超能体，”他们在雷克斯大剧场混乱的人群中望着彼此，“狼桌怪的绳鞭，还有骑威洛车的女人。明显她跟纳粹不是一伙的，但他们肯定彼此了解对方的技术。现在他们又用超能体来祭祀？”
“召唤那些魔鬼，”姗姆说，“他们正在建造什么东西。你看到那个人了吧？就在最后那个之前，吉普车上的男人。”
“也许那就是沃尔夫冈·格哈德，”他说，“红色方案，就是这个计划了。”
“也许他自称是这个名字，”她说，“但那不是他的真名。我认出他了，我知道他，他名叫约瑟夫·门格勒。”[5]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蒂博终于开口，他有些生气自己必须提问，“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影片的声音开始嘈杂起来，自由法国军和其他抵抗组织的人们对着屏幕大声喊叫。姗姆迅速地开口：“意味着其中有个大计划，门格勒是人体实验专家，就对人体的研究而言，他确实精通。而现在，他来了，来到巴黎，和阿莱什共事。门格勒可不是什么虔诚信徒！他肯定要找一个对魔鬼知之甚深的专家，他们正在合作。还有K委员会，超能体，恶魔，还有生命，都在改变。”
“红色方案。”蒂博喃喃道。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姗姆说，“现在，他们随时可能关闭大门，然后整出一个白痴得注定会失败的全面进攻计划。”
“那么，”蒂博平静地开口，“你得帮帮忙。”
他迎上姗姆平静的目光，他可以看出她在思考如何应对。没有人能够在喧嚣中听见他们的交谈。“好了，”他说，“别玩了，帮帮忙。”
“我帮不上忙。”她回答。
“你以为我不知道？”他说，“那台照相机可不只是照相机，而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消息？尤其是有关魔鬼，难不成你小时候是个女巫？别闹了，你是美国战略情报局的人。”
她看上去很镇定，如果她是美国政府的代表，那么就是自由法国军的同盟，但却是他的敌人。然而，他仍然很平静，她也需要他平静一些，他很明白，也许，他也需要她。
“特别行动，是的，”思考了好半天，她才承认，“照相机确实是照相机，但它还有一些别的用处。”
“你欺骗了我。”
“没错。”
他眨了眨眼。“骑威洛车的女人是英国特别行动处的人，她也在努力寻找有关红色方案的线索？”
“有不少人都在做这件事，”她回答，“而她做得很好。我们需要知道这个程序是什么，不能让他们得逞。”
蒂博厌恶地转过头去，姗姆“嘘”了一声，那嘶嘶的声音像是野兽。
“你敢不敢，”她说，“跟我一起去？”
“那本书又怎么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他等待着她的嘲笑。
“那本书？照片是真实的，书也是真的，我们正在计划建立一个被称为‘文化自由大会’的组织，或许，”她冰冷有礼地说，“你可以加入？”
“你是我的敌人……”
“是的。”一个间谍，他知道她明白自己。她也知道他如何看待她。
在他们周围聚集了所有派系的人。“听着，”她急切地说，“过一会，他们会制定愚蠢的计划，有可能去袭击某个德军党卫军师长，至少这会分散一下他们的注意力。然后他们会注意到你和我，发现你是羽爪盟，那可不是什么好事情。相信我，你的价值比任何一个人都高。所以，你恨我那是你的事情，你和你的托洛茨基，你那该死的教皇布勒东，还有所有能够忍受这些乱七八糟结果的家伙，那些导致资本主义帝国崩溃的家伙们。但是，如果红色方案成功了，你们和我们都得完蛋！”
“所以赶紧搬救兵啊，间谍小姐！”他应该杀了她，但他明白，如果自己动这个念头，她会先下手为强。他又看了看屏幕上那张脸。
“这座城市里面有阻碍，甚至超过二十个，”她说，“我无法发出召唤，应该没人能做到。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而我现在需要知道那是什么。我的上帝，你难道没有感觉？你能说你没感觉到？就算我能发出召唤，你觉得有用吗？如果有人扛着炸弹进来了，你不能把炸弹引燃来阻止他吧？你知道为什么德朗西集中营的建筑是马蹄形的？那就是焦点，他们都会牺牲成为祭品。”
“阿莱什和门格勒正在召唤什么，”她说，“我们需要的是一把手术刀，而不是猎枪。”
“我可不是手术刀。”他说。
房间里的喧嚣和愤怒的氛围逐渐升起，蒂博想着，可怕的计划即将在占领区里面出现。
“当然不是，”她说，“但我想可以用它。”她冲门甩甩头，朝着门外精致的尸体走去。“但是它不喜欢我，而你想离开。你要出去，但你不会背叛你的城市。好吧，这就是你离开巴黎，效忠巴黎的机会。所以，蒂博，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好吗？”
“我不能要求支援，为了骑士。”她挺起胸膛，站得更高。看到她那表情，蒂博都忍不住退了一步，“那，”她说，“就是我，我是被派来的。” [1] 法国共产党领导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创建的武装抵抗组织。
[2] 德军占领巴黎期间，亚美尼亚诗人米萨克·马努尚带领组成的抵抗组织。
[3] 反纳粹的天主教徒成立的抵抗组织。
[4] 法国众多犹太人地下运动成立的抵抗组织。
[5] 约瑟夫·门格勒，人称“死亡天使”，德国纳粹党卫队军官和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医师”。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从福布雷大街和波松尼大道的拐角处传来刺耳的音乐。手风琴、钢琴和小提琴合奏的犹太歌曲在空气中飘荡。雷克斯剧院上升到乌云中，它的标志上布满弹孔，但仍然闪闪发光。
“他到底是谁？”蒂博问道。
“双叟咖啡馆里那个人？”姗姆说，“一个骗子，小偷，还是杀人犯。没啥要紧的了，我想，已经无关紧要。我是说，我们认为，如果我可以……这个盒子可能是打开城市的关键。打开城门，传递消息，走出去，然后……”她低头，“但是并不是这样。只能说，S大爆炸就是从那个盒子里出来的，然后就成现在这样了。”
“阿莱什到过那里，”蒂博说，姗姆没有回答。“还有另外的人。”他又加了一句。
姗姆依然一言不发。
“到底怎么了？”蒂博问道。
“我不知道，真的。”姗姆说，拿起了烧毁的文件和装胶卷的烟草罐。“红色方案，”她说，“里面提到过这个词，还是斜体字。看来是代号和暗示，我想他们是在讨论魔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K是指昆特，他的委员会到处搜捕艺术家。我想在大爆炸以后，他们也开始搜捕艺术品了，成了超能体专家。”她看着他，“我说过纳粹军在操作超能体方面做得更好，现在K委员会正在和恶魔学家合作，就是阿莱什的人。”
她打开烧焦的文件，嘴唇翕动，读着残存的文字。“他们所说的魔鬼应该指的是某类东西，他们想要把某些东西显形，但是又做不到。需要更多的……”她犹豫了下，“他们要做点什么，蒂博，他们也想要得到些什么。”
精致的尸体的胡须开始鸣笛，雷克斯剧院是自由法国军及其盟友的大本营，可惜没有羽爪盟的朋友，蒂博集中注意力，默默地请求这个大块头超能体安静点。每次他和精致的尸体交流——是的，这就是交流——他能听到的回音只是一阵令人耳鸣的尖啸。
“留在这里。”蒂博说着，拉了拉绳套。精致的尸体在墙角边下沉，沉到地面，变成了一栋建筑物。
雷克斯剧院的守卫搜查他们，无能地盘问他们，然后让他们进去了。剧院内喧哗嘈杂，充斥着饮料、泥土和汗水的味道。大厅里，一排排座位只剩下根桩，组成一溜斜坡通向舞台。人们在跳舞。观众坐在半楼高的地方，观看巨大的屏幕。屏幕上走马观花似的轮放着图像剪影和单色光，放映室的人正把各种片段串联在一起。碎成几厘米几厘米的胶片，他们用手指拎起来组合在一起，每次放几秒钟，又切换。情景剧、老式无声电影、喜剧片、新闻、纪录片，交杂在一起。
超现实主义无处不在，蒂博想着。
他摘下帽子，理了理破旧的睡衣。没人注意他们：他真正的同盟在这里会很危险，不过即使是最严厉的自由法国军也无法忍受在这里部署如此强大的器物，不管是不是超现实主义者。闪亮的身影坐在黑暗的角落，穿着战前的衣服。一个黑人妇女急切地跟自己下棋，舞者的舞步扬起灰尘。
破烂的自由法国军制服，肮脏的工人装，来自其他游击队，这些线索让蒂博判断出此人的来历，不是自由射手游击队[1]就是马努尚集团[2]的人。这个是圣母兄弟会[3]的人，这个是犹太军[4]的人，那个是解放者的人。或许这个瘦弱的人来自博物馆联盟，又或者是热沃当社团的侦察兵，那可是在洛泽尔省十分活跃的传奇抵抗组织。在这里大概会成为莽撞的右派分子，忠诚于维希政府，反抗纳粹军。维希派抵抗者，他想着。来自未来的词，但里面没有羽爪盟。
这些街道将会遭到轰炸，或者被另一个愤怒的雕像踩踏成废墟，他猜想着，要不然，会被烦躁不安的恶魔拖向地狱。到那时候，到世界末日的时候，或许还有舞蹈，还有月光，还有残存的酒足够调出粗制滥造的鸡尾酒。吧台后面钉着成堆的白条：没人知道钱到底该怎么运作了。墙上挂着海报，反纳粹战争的胜利。纳粹的十字标记被允许立在中间，这样人们都可以来唾弃它。
“看屏幕。”姗姆说。
“我们不该在这里。”蒂博说。
“所以我们得快点，我们必须知道一切。难不成你还能搞到另外一个可以用的投影仪？”
她跑上楼去，蒂博越过舞者的头看着屏幕，过了一会，它猛地一动，又变亮了。他能想象姗姆把楼上放映室的人一把推开，用枪指着人家的头，拿掉了所有旧电影的碎片。
屏幕变暗了，然后又亮起来。
现在上面放映着四散的飞机，一个长镜头的舞蹈，一个模糊的形状，在一个巨大的房间里。阳光透过一扇大窗户射进来。画面一跳，蒂博看到了另一条走廊，他几乎难以在燃烧后扭曲的地方辨认出图像。然后画面变成了空房间，没有任何过渡，房间里有个人影，一个穿着大衣的男人，长着棋盘似的头颅。
雷克斯大剧院里，急促的爵士乐继续演奏着。
屏幕上的人或许只是拿棋盘挡着脸，甚至似乎就有一只手放在棋盘下面。但他静止的姿态透露出一些与众不同的信息，蒂博知道，他看到的是个超能体。
镜头里没有声音，突然，无数子弹朝这个棋盘男人射去，蒂博惊叫一声。
那个人影没有躲闪，外套和夹克上鲜血淋漓，棋盘上也有血滴落。
音乐现在停止了，人们都盯着屏幕。他们看到一个穿着纳粹国防军制服的士兵慢慢地离开了摄像机的位置，到了另一间充满阳光和灰尘的房间。
一个穿白色大衣的身影进入了射击区，朝士兵进攻，机器移动角度，墙上有耶稣受难像。这个士兵不停地转动，照理说他的面貌应该能够让人看清，可他平稳地一转，又变成背对摄像机，然后又开始转动，他的脸仍然隐藏着。
“那是无名战士！”安静的房间里，一个女人惊叫着，“我见过他一次。”那是一名不露脸的德国军官，穿一身肮脏的制服，在城里遍撒硬币，让德军的战士头晕目眩，硬币上印着宣传口号，这名超能体促成了叛乱。现在，它出现在屏幕，站在一个平台上，仍然面朝着远方，你永远看不清他的脸。
他的脖子上拴着绞索。
地板门打开，无名战士跌落，人群大声呼喊着。
它吊着绞索，摇晃，即使死亡，超能体也不会让摄像机拍清他的脸。
许多人站在那里，现在屏幕上出现了一名牧师，不是阿莱什。朝黑暗的房间里瞥上一眼，似乎有什么巨大的影像。
“是德朗西集中营。”有人说着。
一个庞然大物出现了，它由许多部件捆绑在一起，一张解剖台，一端是一台缝纫机，另一端是一把伞。在它们中间，黑白闪烁，是精致的尸体。这是蒂博所见的第三个了。它的头是一只巨大的蜘蛛，在一个西装革履的身躯上，四肢抽搐。它有两条圆土罐一样的腿。超能体身上缠满了电线。
两名男子出现了，穿着白大褂，戴着外科口罩，他们举起一台研磨机和一把链锯。
“不。”蒂博说，可惜他不能透过屏幕发布命令。
两个人默默地打开工具，精致的尸体注视着它们，它的蜘蛛头一直试图破坏，可惜捆绑着它的东西严格地执行了它的使命。两个人手里的屠刀落下。
雷克斯大剧场的观众们大叫起来，机器切割了超能体不同部分交接的位置，切口往上喷出的东西苍白又凝重，不可能是血液。他们把超能体肢解了。
活体解剖者分解了那个不可思议的躯体，精致的尸体顽强地抵抗，锯屑和棉花碎片从切口翻滚而出。那两个人锯得更快了，镇压了超现实主义事物的反抗。锯子一次又一次落下。
精致的尸体变成了废物，三个普普通通的东西，神奇的力量消失殆尽。
残留物，毫无生命特征。
又是一阵黑暗，然后屏幕亮了，一群牧师、科学家，携带着另一堆其他的超能体组件出现了。一个男人朝着摄像机点了点头——虽然他没有留胡子，但蒂博仍然从他黑色的头发认出那是跟阿莱什一起逃跑的人。
影片一动，那男人消失了，只剩下几秒钟的空白。然后，屏幕上出现一个新的身影，巨大而摇晃的阴影，有着一张可怕的面孔，来到了摄像机前。
雷克斯大剧场的人们骚动起来，图像暂停了。停在屏幕上的是像碗口大的阴暗眼睛，还有长着獠牙，如洞穴般的嘴。
“那不是超能体，”姗姆平静地说，在一片混乱中她看着蒂博，他都没有听到她下楼的动静，“那是个魔鬼，但是它遇到点麻烦。”
“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姗姆递给他几截胶卷，他举起它们，看到一些细小的精致的尸体被撕成碎片，从触手到脚趾，弯曲的腿或者扭曲的身躯，同心环状的躯干长着黄油刀一样的四肢，下垂的头部或是镰刀，或是锤子，或是骑士头盔。精湛的处决艺术。
“我们知道他们在试图控制超能体，”他们在雷克斯大剧场混乱的人群中望着彼此，“狼桌怪的绳鞭，还有骑威洛车的女人。明显她跟纳粹不是一伙的，但他们肯定彼此了解对方的技术。现在他们又用超能体来祭祀？”
“召唤那些魔鬼，”姗姆说，“他们正在建造什么东西。你看到那个人了吧？就在最后那个之前，吉普车上的男人。”
“也许那就是沃尔夫冈·格哈德，”他说，“红色方案，就是这个计划了。”
“也许他自称是这个名字，”她说，“但那不是他的真名。我认出他了，我知道他，他名叫约瑟夫·门格勒。”[5]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蒂博终于开口，他有些生气自己必须提问，“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影片的声音开始嘈杂起来，自由法国军和其他抵抗组织的人们对着屏幕大声喊叫。姗姆迅速地开口：“意味着其中有个大计划，门格勒是人体实验专家，就对人体的研究而言，他确实精通。而现在，他来了，来到巴黎，和阿莱什共事。门格勒可不是什么虔诚信徒！他肯定要找一个对魔鬼知之甚深的专家，他们正在合作。还有K委员会，超能体，恶魔，还有生命，都在改变。”
“红色方案。”蒂博喃喃道。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姗姆说，“现在，他们随时可能关闭大门，然后整出一个白痴得注定会失败的全面进攻计划。”
“那么，”蒂博平静地开口，“你得帮帮忙。”
他迎上姗姆平静的目光，他可以看出她在思考如何应对。没有人能够在喧嚣中听见他们的交谈。“好了，”他说，“别玩了，帮帮忙。”
“我帮不上忙。”她回答。
“你以为我不知道？”他说，“那台照相机可不只是照相机，而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消息？尤其是有关魔鬼，难不成你小时候是个女巫？别闹了，你是美国战略情报局的人。”
她看上去很镇定，如果她是美国政府的代表，那么就是自由法国军的同盟，但却是他的敌人。然而，他仍然很平静，她也需要他平静一些，他很明白，也许，他也需要她。
“特别行动，是的，”思考了好半天，她才承认，“照相机确实是照相机，但它还有一些别的用处。”
“你欺骗了我。”
“没错。”
他眨了眨眼。“骑威洛车的女人是英国特别行动处的人，她也在努力寻找有关红色方案的线索？”
“有不少人都在做这件事，”她回答，“而她做得很好。我们需要知道这个程序是什么，不能让他们得逞。”
蒂博厌恶地转过头去，姗姆“嘘”了一声，那嘶嘶的声音像是野兽。
“你敢不敢，”她说，“跟我一起去？”
“那本书又怎么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他等待着她的嘲笑。
“那本书？照片是真实的，书也是真的，我们正在计划建立一个被称为‘文化自由大会’的组织，或许，”她冰冷有礼地说，“你可以加入？”
“你是我的敌人……”
“是的。”一个间谍，他知道她明白自己。她也知道他如何看待她。
在他们周围聚集了所有派系的人。“听着，”她急切地说，“过一会，他们会制定愚蠢的计划，有可能去袭击某个德军党卫军师长，至少这会分散一下他们的注意力。然后他们会注意到你和我，发现你是羽爪盟，那可不是什么好事情。相信我，你的价值比任何一个人都高。所以，你恨我那是你的事情，你和你的托洛茨基，你那该死的教皇布勒东，还有所有能够忍受这些乱七八糟结果的家伙，那些导致资本主义帝国崩溃的家伙们。但是，如果红色方案成功了，你们和我们都得完蛋！”
“所以赶紧搬救兵啊，间谍小姐！”他应该杀了她，但他明白，如果自己动这个念头，她会先下手为强。他又看了看屏幕上那张脸。
“这座城市里面有阻碍，甚至超过二十个，”她说，“我无法发出召唤，应该没人能做到。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而我现在需要知道那是什么。我的上帝，你难道没有感觉？你能说你没感觉到？就算我能发出召唤，你觉得有用吗？如果有人扛着炸弹进来了，你不能把炸弹引燃来阻止他吧？你知道为什么德朗西集中营的建筑是马蹄形的？那就是焦点，他们都会牺牲成为祭品。”
“阿莱什和门格勒正在召唤什么，”她说，“我们需要的是一把手术刀，而不是猎枪。”
“我可不是手术刀。”他说。
房间里的喧嚣和愤怒的氛围逐渐升起，蒂博想着，可怕的计划即将在占领区里面出现。
“当然不是，”她说，“但我想可以用它。”她冲门甩甩头，朝着门外精致的尸体走去。“但是它不喜欢我，而你想离开。你要出去，但你不会背叛你的城市。好吧，这就是你离开巴黎，效忠巴黎的机会。所以，蒂博，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好吗？”
“我不能要求支援，为了骑士。”她挺起胸膛，站得更高。看到她那表情，蒂博都忍不住退了一步，“那，”她说，“就是我，我是被派来的。”
[2] 德军占领巴黎期间，亚美尼亚诗人米萨克·马努尚带领组成的抵抗组织。
[3] 反纳粹的天主教徒成立的抵抗组织。
[4] 法国众多犹太人地下运动成立的抵抗组织。
[5] 约瑟夫·门格勒，人称“死亡天使”，德国纳粹党卫队军官和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