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小镇边上一处荒凉的十字路口处，孤零零地竖着一根高高的路灯柱。几只白色的蛾子在上面的弧光灯旁盘旋飞舞。路灯下有一个萧条孤寂的加油站。
加油站旁边的电话亭里，挤站着两个脸色苍白的男孩。偶尔有蝙蝠从空中俯冲下来、掠过电话亭时，两个男孩都会不由自主地挤得更紧些。
威尔放下电话之后不大一会儿，小镇方向开来一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
他和吉姆争执了很久才决定报警。现在，终于看到鸣响警笛、亮着警灯的警车颠簸着快速驶来，后面还跟着一辆救护车。威尔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飞蛾在弧光灯上扑扇着翅膀。借着灯光，赶到加油站的警察清楚地看见了电话亭里那两个吓得牙齿格格作响的男孩。
三分钟后，两辆车开到了马戏团游乐场。一行人下车前往事发地点。吉姆在黑暗中带路，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诉说事情的经过。“他应该还活着。他肯定还活着。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很抱歉！”
“别紧张，孩子。”一个警察说，“慢慢讲。”
两个警察穿着蓝色制服，像夜行动物；两个救护医生穿着白大褂，像幽灵。两个男孩领着他们进入马戏团游乐场，经过摩天轮和游乐场奇怪的黑色主帐篷，来到了旋转木马场地。
吉姆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
转台上的动物造型一如既往，它们背上插着的一根根黄铜扶手杆不时反射出点点星辉。整个场地静悄悄地，没有什么异样。
“不见了——”威尔吃惊地说道。
“他刚才就在这儿，我们可以发誓！”吉姆说，“他有一百五十岁或者两百岁，就死在这地方。”
“吉姆。冷静。”威尔说。
四个成年人向两个男孩投射出怀疑的眼光。
“一定是有人把他搬进了帐篷。”威尔说道。
“你说他有一百五十岁？”一个警察皱了皱眉头，向吉姆问道，“为什么不说他有三百岁呢？”
“也许他真有三百岁。哦，上帝！你们根本不相信我们！”吉姆转身，突然对着主帐篷大喊起来，“库格先生！我们找到人来帮助你啦！”
巨大的主帐篷内部突然亮起灯光，照亮了挂在帐撞入口处上空的那些横幅广告。广告横幅如同一面面翻飞飘舞、猎猎作响的旗帜。一个警察抬头仰望，只见那些巨大的标语布上分别印着：骷髅人。尘埃女巫——塔罗牌小姐。喝岩浆的怪物……
吉姆在主帐篷入口处停下了脚步。
“库格先生？”吉姆的语气中透着恳求，“你……在里面吗？”
帐篷口的帘布被一股温暖的风吹开。
吉姆迈开脚步，走进主帐篷。一行人跟着进去。
他们一边走过主帐篷内部纵横交错的撑杆，一边东张西望地看着这个与外界迥然不同的世界。
只见主帐篷内大大小小搭着许多舞台，布局繁复，灯光迷离。不过最令人吃惊的是散布在帐篷内的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人。
一张摇摇晃晃的牌桌前坐着四个人，手里抓着颜色各不相同的纸牌。纸牌背面印着各种怪诞的野兽。一个几乎没长肉的人，骨骼上紧包着一层皮，显然是骷髅人。他旁边坐着一个像皮球一样的大胖子，不停地发出“嗞咝，嗞咝”的呼吸声。还有一个身上长满肉瘤的人，像只癞蛤蟆。
正对威尔坐着的，是个侏儒。他手里抓着一把牌。如果不是因为有这把纸牌，你甚至不知道后面坐着一个人！
威尔看见那双握着纸牌的手有些颤抖，手指关节像树瘤一样突起。
侏儒！威尔凝视着这双手上的指关节，觉得似曾相识。纸牌背后那个侏儒是谁？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双手？
威尔没有多想，因为他的视线很快被其它身影引开了。
表演恶魔断头台的舞台上，站着一个黑衣黑裤的刽子手。他戴着一个只露出双眼的黑头罩，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断头台高高矗立在舞台上，悬在上方帐篷顶上的铡刀片寒光凛凛。下面铡刀槽的缺口处放着一个人体模型，正在等待从天而降的断头铡刀。
另一个台子上站着的显然是喝岩浆的怪物。他张开大嘴，露出火红的舌头和被烧焦的牙齿，将手里的一团火球抛来抛去玩过一阵之后，猛地抛上半空。火球发出“嘶嘶”的响声，冲到帐篷顶部时稍一停驻，然后直落下来。
旁边几十个畸形人盯着火球。就在这时，岩浆怪物瞥见了刚进帐篷的一群人，挥了挥手，接住掉下来的火球，将火球浸入身边的水槽。
白汽蒸腾，缭绕的烟汽像一幅图画。
鸦雀无声。
威尔的眼光四下一扫。
帐篷内最大的中央舞台上，一根纹身用的尖针悬在空中，像一只飞镖。尖针后面是一只手，手后面是达克先生，那个图画人。
图画人赤裸着上身，暴露的皮肤都已经纹满了图案。他刚才正在自己的左掌心纹一只蜻蜓。现在，蜻蜓已经凝定在他的手心里。他转过身来。
但是，威尔的眼光望向了图画人的身后，大声叫道：“在那里！那就是库格先生！”
警察和救护医生绷紧了身体。
达克先生身后放着月长电椅。
椅子上是一具残躯。就在刚才，这具残躯还软瘫在被损坏的旋转木马上，像个惨白的蜡人。而现在，它被立了起来，支撑着，捆在那张通电的椅子上。
“就是他！库格先生！他已经……死了。”威尔说。
牌桌旁，胖子分开了交叉盘曲在桌下的肥腿；身材高挑的骷髅人慢慢站起；长满肉瘤的怪人蹦跶了一下；侏儒扔掉手上的纸牌，露出真容。
我果然认得他。威尔心想：哦，上帝，他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不正是那个失踪的避雷针推销员吗？
只不过眼前这位的形体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不知他被什么力量压扁、捏紧、挤小，变成了一个侏儒！
就在这时，站在断头台旁边的刽子手响亮地清了清嗓子。
刚才高悬在半空中的铡刀顺着断头台两侧的轨道“哗”地直切而下。
下方铡刀卡槽上人体模型的头颅，霎时被刀片齐齐斩断，滚落到一旁。
人头翻滚的时候，看上去很像是威尔自己的头颅，那张脸似乎也和威尔自己的脸一样。
威尔真想跑到台上，捡起那颗模型头颅看个究竟。但他没有移动脚步。
中央舞台旁边一个与电话亭差不多大小的玻璃盒子里亮起了幽绿的灯光。映现出外面的说明标签：尘埃女巫——塔罗牌小姐。
一个如同蜡像的女人站在玻璃箱里，对突然闯入帐篷的外人点头致意。她泛着蜡光的冷冰冰的手上拿着一把掸扫灰尘的刷子。她的眼睛被细细的黑丝缝合着，无法睁开。黑丝交织在她的眼皮上，如同两只黑寡妇蜘蛛。当警察手里的电筒射向她时，这个面相诡异的女人嘴角露出了微笑。两个警察似乎放松了刚才绷紧的神经，开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杂技与魔术的世界。
“先生们！”站在中央舞台上的达克先生挥动了一下手臂，一条纹在他二头肌上的埃及毒蛇如同活物般扭动了一下。“欢迎大家赏光！我们正在排练精彩的节目！”他稍微挺了一下胸口，只见他肚皮上纹着的各种面目狰狞的动物全都张牙舞爪地活动起来。
是他的皮肤上刺着这些怪物，威尔心想，还是这些怪物揪着他的皮肤、拉扯着他？
脚步声响起。来自一个个咯吱作响的舞台，来自铺满据末的地面。威尔感到所有的畸形人都聚了过来，还有那两个医生和警察。所有人都被图画人吸引住了。如此之多的动物和人，齐聚在一个人的皮肤上，让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都仿佛千军万马在同时行动，发出无声的巨响，将这个巨大的帐篷填得满满的，攫住了每一个人的注意力。
汗湿的皮肤上，图案纵横交织，仿佛满载怪兽的火车出了轨，将千奇百怪的活物倾倒在地。密密麻麻的针刺形象中，一个图案动了起来，那是达克先生的嘴唇。它发出了声音。声音来自胸腔深处，如同汽笛风琴的声音一样，震动了靛青色的针刺众生，震动了站在锯末地面上的有血有肉的畸形人。吉姆和威尔也感受到了这种深入骨髓的震颤，以及随之而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先生们！孩子们！我们刚好排练成功一个新节目。你们不妨先睹为快！”达克先生高声说道。
走在最前面的警察将手看似随意地放在枪套上。他眯缝着眼，盯着达克先生皮肤上变化万千的动物和怪兽。“这两个男孩对我们说，你们这里有一位库格先生——”
“对你们说？”图画人放声大笑。下面的一众畸形人吓了一跳。但那位万兽之主镇定自若地抚摸着他身上的怪物，不知怎么回事，好像顺便也安抚了站在他面前的那些畸形人。“男孩子们对你们说了些什么？他们又看到了些什么？看马戏的男孩子总喜欢大惊小怪，吓唬自己，对吧？怪物一跳出来，他们就吓得撒腿便逃，像一群兔子。比如今晚。特别是今晚！”
说话的警察瞥了一眼达克先生背后的电椅，还有电椅上那具残躯。“这人是谁？”
威尔看到达克先生的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怒火，又看到他以同样的速度把它熄掉。
“这是我们新节目的主角。电先生。”图画人说道。
“不对！你们看看呀！”威尔喊道。凄厉的叫声让两个警察的眼光转了过来。
“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威尔说，“他死了！他能坐着不倒，全是因为那些绑住他的皮带！”
那两个医生只是呆呆地望着黑色椅子中的那具皮囊。
哦，天哪。威尔心想：我们原以为事情很简单——库格先生快死了，但只要我们叫来医生，就能救活他。或许他会原谅我们的，或许这个马戏团也会答应放过我们，不伤害我们。没想落到了这个地步。怎么办？他死了！太迟了！所有人都会把这笔账算在我和吉姆头上。
阴森森的寒气笼罩威尔，也笼罩着在场的众人。寒气来自电椅上那具不祥的木乃伊，来自它冷冰冰的嘴，还有那双冰封的眼皮之下的冷冰冰的眼睛。那两只冰冷的鼻孔中没有一丝气流。衬衣下面，库格先生的肋骨没有一点起伏。土灰色的嘴唇下面，他的牙齿同样冰冷，没有任何生机。如果大中午把他抬到阳光下，准能看到他身上蒸腾而起的冷雾。
两位救护医生交换了一个眼色，点了点头。
看到医生示意，两个警察同时向前迈出一步。
“先生们！稍安毋躁！”达克先生手里举起一个电动开关面板，“我们马上要让十万伏特的电流通过电先生的身体！”
“不！别让他这样干！”威尔叫喊道。
警察们又向前迈进一步。两位救护医生窃窃私语，似乎正在讨论眼前的情况。达克先生的眼光射向吉姆。
吉姆叫道：“没关系，这只是一个演出节目！”
“吉姆！你说什么？”威尔瞪肴吉姆说道。
“威尔，真的，不会有事！”
“大家往后站开一点！”达克先生拉住控制面板上的开关手柄说，“电椅上这个演员处于休眠状态。这正是我们新节目的关键所在，我催眠了他！如果你们把他惊醒，他反而会受到更大的伤害！”
救护医生不再说话。两位警察也立定了脚步。
达克先生继续说道：“十万伏特！但不用担心，不会危害他的身体！”
“不！”威尔想扑上前去。
一个警察抓紧威尔的胳膊，打消了他的冲动。
图画人和伏在他身上的所有人、兽猛地动了。手、爪和獠牙扑到了开关上。
帐篷里所有亮着的灯骤然间熄灭。
警察、医生和两个男孩吓得浑身一震。
深夜的黑暗中，那张电椅仿佛成了一座火炉，上面的人形周身通明，像一株树，在秋天里通体枝叶转成了蓝色。
警察向后缩。医生向前挪。畸形人们也向前挤去，眸子里反射着蓝色的火花。
图画人的手仿佛与控制面板凝成了一体，他的眼睛盯着那个老态龙钟的人形。
那个老人毫无疑问已经死了，但电光给他的身体笼罩了一层活力。电光在他冰冷的耳廓流动着，在他干枯如古井的鼻孔里闪烁着。蓝色的电鳗蠕动在他如同螳螂前肢一样的手指和蚂蚱后腿一般的膝盖上。
图画人的嘴巴张得很大，也许他在叫喊，但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淹没在电流的巨响声中。电在哧哧地流动，砰砰地爆炸；它裹胁着那个老人，包围着那张椅子。复活！嗡嗡的电流呼喊着。复活！灼灼的电光呼喊着。复活！达克先生的嘴唇在呼喊，但是没有发出声音。不过吉姆和威尔读懂了图画人的唇形。复活！达克先生催促着老人：起来，动弹，吞口水，啐唾沫，抖擞精神，魂兮归来……
“他已经死了！”但在雷鸣电掣的爆响声中，没人听见威尔的叫喊，哪怕他用尽了全力。
复活！达克先生的嘴唇扭动着。复活，复活！他将控制面板上的开关推到了最高档。活过来！活过来！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电机在抗议，在尖叫，在嘶鸣。它呻吟着，榨出最后一丝蛮力。电光变成了惨绿色。死吧，死吧，威尔说。活过来！活过来！机器吼叫着，电光吼叫着，火焰吼叫着，图画人身上栩栩如生的人与兽张开大嘴，同声吼叫着。
坐在电椅上的老人头上闪动着电火花，冒出缕缕青烟。他的头发渐渐竖起。电流宛如血滴，从垂在电椅扶手上的两只手的手指甲里缓缓渗出，嗞嗞有声地滴溅在舞台的松木板上。紧闭的眼皮下绿光隐现，来往交织。
图画人猛地弯腰，向那个非常老非常老的已死之物俯下身去。他的兽群淹没在汗水中，他的右手恶狠狠地攫向天空：活过来！活过来！
老人活了。
威尔已经喊叫得声嘶力竭。
却没有人听见。
接着，仿佛被雷声撼动，仿佛被电火惊醒，极其缓慢地，一只已死的眼皮慢慢翻开。
畸形人们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这场电力风暴中，吉姆同样在嘶喊着。当那个老人张开嘴唇、唇齿间咝咝作声时，紧紧攥着吉姆手肘的威尔觉得对方的叫喊仿佛顺着骨头传来，汹涌不断。
图画人关掉电源，电机的轰鸣转为哀鸣，渐渐消失。然后，他向台下转过身来，双膝跪地，张开双手。
舞台上，仿佛秋叶轻颤，老人的衬衣下面有了一丝动静。
畸形人们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台上的老人发出一声叹息。
是的。威尔心想：他们好像确实给他续上了一口气，帮助了他，让他活了过来。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看上去像演戏，可他能说什么？做什么？
“……嗯……嗯……肺……有点……”有人悄声说。
是那个尘埃女巫吗？她回她那个玻璃盒子去了？
吸气。畸形人们也同时吸气。呼气。畸形人们的肩膀同时耷拉下来。
非常非常老的老人嘴唇颤抖。
“……心跳……一……二……太……太……”
女巫又说话了？但威尔不敢转头去看。
一根血管蠕动着，老人的喉部鼓起一个小包。
非常缓慢地，他的右眼渐渐睁开，全部睁开，定住，像一个损坏的照相机镜头。望着这只眼睛，就像望着宇宙中的一个空洞，一个无底洞。
台上的老人变暖了。
台下的男孩身上发冷。
现在，那只可怕的、噩梦般的眼睛睁大到极限，它是如此深邃、如此鲜活。在那只眼睛深处的某个地方，那个邪恶的侄儿在窥视着外面，望着马戏团的畸形人、医生、警察，还有……
威尔。
威尔在这只独眼里看到了自己和吉姆，像两张小小的照片。只要老人眨一下眼睛，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用眼皮将他们俩挤碎！
跪在台上的图画人满面春风地说：“先生们，孩子们，瞧！闪电激活了他！”
两个警察大笑起来，手从枪套上挪开了。
威尔向右边慢慢挪出几步。
台上那只垂老空洞的眼睛紧跟着他转了过来，仿佛要将他吸入那只空空洞洞的眸子。
威尔向左边移动。
那只粘着绿包粘液的眼睛又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转向左边。
电椅上的老人嘴唇翕动，发出含混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从一个潮湿黑暗的洞穴深处传来，回声沉闷，余音不断。
“……欢迎……嗯……嗯……”
两个警察笑得更加开心了。
“不！”威尔突然开口叫道，“这不是一个节目！他已经死了！只要切断电源就能查明真相——”
威尔猛地抬手捂紧自己的嘴。
上帝呀！他心想，我这是在做什么？我是想让他活过来的呀，这样他就能放过我们！可是，上帝呀，我更想让他死掉。我想让这些人全都死掉。我怕他们，这种恐惧像一团毛球一样，塞在我的肚子里。
“对不起——”他低声道。
“别这么说！”达克先生回应道。
帐篷里的畸形人发出阵阵喧嚣。还有隆隆作响冷却下来的电椅上的老人，接下来会怎么样？那个非常非常老的人，他那只独眼渐渐黯淡下来，嘴巴合拢，像硫磺泥浆上面的一个气泡一样迅速干瘪下去。
达克先生把电闸拉下来一格，脸上笑嘻嘻的，却并不针对任何人。他抽出一把钢剑，塞进老人的一只干瘪得仿佛手套一样的手中。
电流刺激之下，电椅上的老人猛地一颤，眼球收缩，眼窝如同弹孔。这只眼睛贪婪地搜索着威尔，找到了他，吞噬他的影像。他的嘴唇艰难地张合着：
“我……看见……两个……男孩……溜进……帐篷……”
嘶哑的声音停了下来，然后重新开始。
“……我们……排练……我想……开个玩笑……假装……死了……”
再次停顿。他啜饮酒浆一般再次吸进氧气，吸进电力。
“……倒下……像死了……男孩……惊叫……跑……”
哑着嗓子，一个音节，又一个音节。
“哈……”、“哈……”、“哈……”
电流让那张呼哧呼哧的嘴慢慢合上。
达克先生轻轻咳嗽一声，“表演这个新节目的电先生很劳累……”
“哦，当然。”一个警察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帽檐说道，“节目不错。”
“是不错。”一个救护医生附和了一句。
威尔迅速瞥了一眼救护医生，想看看这个专业人员为什么也胡说八道。可他的目光被吉姆挡住了。
“孩子们！我这里还有一些免费游园票！”达克先生拿出几张火红色的门票，“过来拿吧！”
吉姆和威尔一动不动。
“你俩怎么啦？”一个警察说。
威尔向前胆怯地挪动两步，伸手去接门票。
达克先生说：“送给你们门票之前，我想先知道你们的名字。”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耸了耸肩。其中一个说，“快告诉他呀，孩子。”
帐篷里一时鸦雀无声，畸形人们面面相觑。
“我叫西蒙。”吉姆打破了沉默，“西蒙·史密斯。”
达克先生盯着威尔。
“奥利弗。”威尔说，“我叫奥利弗·布朗。”
达克先生深吸一口气。帐篷里其他的畸形人也同时吸气！响亮的吸气声好像影响到了电先生，他手里的剑颤动起来。蓝色的电火花从剑身射出，溅上了威尔和吉姆的肩头。
两个警察再次笑起来。
非常非常老的老人的独眼灼灼发光。
“我封汝等……混蛋和傻瓜……我封汝等为……病先生……和……苍白先生……！”
电先生说完了，那柄剑还指着两个男孩的肩头。
“短暂……悲哀……的人生……你们两个！”
接着，他闭上嘴唇，眼睛浑浊了。
“拿好门票。孩子们。”达克先生低声说道，“免费游玩，任何时候来都有效。”
吉姆和威尔抓过门票，转头跑出帐篷。
两个警察微笑着挥了挥手，向帐篷里的人告别。
两个救护医生没有笑，他们跟在警察身后走出帐篷，像两个身穿白衣的幽灵。
威尔和吉姆已经坐在了警车的后座上。
看他们的神情，两个男孩一心想着早点回家。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加油站旁边的电话亭里，挤站着两个脸色苍白的男孩。偶尔有蝙蝠从空中俯冲下来、掠过电话亭时，两个男孩都会不由自主地挤得更紧些。
威尔放下电话之后不大一会儿，小镇方向开来一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
他和吉姆争执了很久才决定报警。现在，终于看到鸣响警笛、亮着警灯的警车颠簸着快速驶来，后面还跟着一辆救护车。威尔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飞蛾在弧光灯上扑扇着翅膀。借着灯光，赶到加油站的警察清楚地看见了电话亭里那两个吓得牙齿格格作响的男孩。
三分钟后，两辆车开到了马戏团游乐场。一行人下车前往事发地点。吉姆在黑暗中带路，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诉说事情的经过。“他应该还活着。他肯定还活着。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很抱歉！”
“别紧张，孩子。”一个警察说，“慢慢讲。”
两个警察穿着蓝色制服，像夜行动物；两个救护医生穿着白大褂，像幽灵。两个男孩领着他们进入马戏团游乐场，经过摩天轮和游乐场奇怪的黑色主帐篷，来到了旋转木马场地。
吉姆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
转台上的动物造型一如既往，它们背上插着的一根根黄铜扶手杆不时反射出点点星辉。整个场地静悄悄地，没有什么异样。
“不见了——”威尔吃惊地说道。
“他刚才就在这儿，我们可以发誓！”吉姆说，“他有一百五十岁或者两百岁，就死在这地方。”
“吉姆。冷静。”威尔说。
四个成年人向两个男孩投射出怀疑的眼光。
“一定是有人把他搬进了帐篷。”威尔说道。
“你说他有一百五十岁？”一个警察皱了皱眉头，向吉姆问道，“为什么不说他有三百岁呢？”
“也许他真有三百岁。哦，上帝！你们根本不相信我们！”吉姆转身，突然对着主帐篷大喊起来，“库格先生！我们找到人来帮助你啦！”
巨大的主帐篷内部突然亮起灯光，照亮了挂在帐撞入口处上空的那些横幅广告。广告横幅如同一面面翻飞飘舞、猎猎作响的旗帜。一个警察抬头仰望，只见那些巨大的标语布上分别印着：骷髅人。尘埃女巫——塔罗牌小姐。喝岩浆的怪物……
吉姆在主帐篷入口处停下了脚步。
“库格先生？”吉姆的语气中透着恳求，“你……在里面吗？”
帐篷口的帘布被一股温暖的风吹开。
吉姆迈开脚步，走进主帐篷。一行人跟着进去。
他们一边走过主帐篷内部纵横交错的撑杆，一边东张西望地看着这个与外界迥然不同的世界。
只见主帐篷内大大小小搭着许多舞台，布局繁复，灯光迷离。不过最令人吃惊的是散布在帐篷内的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人。
一张摇摇晃晃的牌桌前坐着四个人，手里抓着颜色各不相同的纸牌。纸牌背面印着各种怪诞的野兽。一个几乎没长肉的人，骨骼上紧包着一层皮，显然是骷髅人。他旁边坐着一个像皮球一样的大胖子，不停地发出“嗞咝，嗞咝”的呼吸声。还有一个身上长满肉瘤的人，像只癞蛤蟆。
正对威尔坐着的，是个侏儒。他手里抓着一把牌。如果不是因为有这把纸牌，你甚至不知道后面坐着一个人！
威尔看见那双握着纸牌的手有些颤抖，手指关节像树瘤一样突起。
侏儒！威尔凝视着这双手上的指关节，觉得似曾相识。纸牌背后那个侏儒是谁？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双手？
威尔没有多想，因为他的视线很快被其它身影引开了。
表演恶魔断头台的舞台上，站着一个黑衣黑裤的刽子手。他戴着一个只露出双眼的黑头罩，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断头台高高矗立在舞台上，悬在上方帐篷顶上的铡刀片寒光凛凛。下面铡刀槽的缺口处放着一个人体模型，正在等待从天而降的断头铡刀。
另一个台子上站着的显然是喝岩浆的怪物。他张开大嘴，露出火红的舌头和被烧焦的牙齿，将手里的一团火球抛来抛去玩过一阵之后，猛地抛上半空。火球发出“嘶嘶”的响声，冲到帐篷顶部时稍一停驻，然后直落下来。
旁边几十个畸形人盯着火球。就在这时，岩浆怪物瞥见了刚进帐篷的一群人，挥了挥手，接住掉下来的火球，将火球浸入身边的水槽。
白汽蒸腾，缭绕的烟汽像一幅图画。
鸦雀无声。
威尔的眼光四下一扫。
帐篷内最大的中央舞台上，一根纹身用的尖针悬在空中，像一只飞镖。尖针后面是一只手，手后面是达克先生，那个图画人。
图画人赤裸着上身，暴露的皮肤都已经纹满了图案。他刚才正在自己的左掌心纹一只蜻蜓。现在，蜻蜓已经凝定在他的手心里。他转过身来。
但是，威尔的眼光望向了图画人的身后，大声叫道：“在那里！那就是库格先生！”
警察和救护医生绷紧了身体。
达克先生身后放着月长电椅。
椅子上是一具残躯。就在刚才，这具残躯还软瘫在被损坏的旋转木马上，像个惨白的蜡人。而现在，它被立了起来，支撑着，捆在那张通电的椅子上。
“就是他！库格先生！他已经……死了。”威尔说。
牌桌旁，胖子分开了交叉盘曲在桌下的肥腿；身材高挑的骷髅人慢慢站起；长满肉瘤的怪人蹦跶了一下；侏儒扔掉手上的纸牌，露出真容。
我果然认得他。威尔心想：哦，上帝，他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不正是那个失踪的避雷针推销员吗？
只不过眼前这位的形体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不知他被什么力量压扁、捏紧、挤小，变成了一个侏儒！
就在这时，站在断头台旁边的刽子手响亮地清了清嗓子。
刚才高悬在半空中的铡刀顺着断头台两侧的轨道“哗”地直切而下。
下方铡刀卡槽上人体模型的头颅，霎时被刀片齐齐斩断，滚落到一旁。
人头翻滚的时候，看上去很像是威尔自己的头颅，那张脸似乎也和威尔自己的脸一样。
威尔真想跑到台上，捡起那颗模型头颅看个究竟。但他没有移动脚步。
中央舞台旁边一个与电话亭差不多大小的玻璃盒子里亮起了幽绿的灯光。映现出外面的说明标签：尘埃女巫——塔罗牌小姐。
一个如同蜡像的女人站在玻璃箱里，对突然闯入帐篷的外人点头致意。她泛着蜡光的冷冰冰的手上拿着一把掸扫灰尘的刷子。她的眼睛被细细的黑丝缝合着，无法睁开。黑丝交织在她的眼皮上，如同两只黑寡妇蜘蛛。当警察手里的电筒射向她时，这个面相诡异的女人嘴角露出了微笑。两个警察似乎放松了刚才绷紧的神经，开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杂技与魔术的世界。
“先生们！”站在中央舞台上的达克先生挥动了一下手臂，一条纹在他二头肌上的埃及毒蛇如同活物般扭动了一下。“欢迎大家赏光！我们正在排练精彩的节目！”他稍微挺了一下胸口，只见他肚皮上纹着的各种面目狰狞的动物全都张牙舞爪地活动起来。
是他的皮肤上刺着这些怪物，威尔心想，还是这些怪物揪着他的皮肤、拉扯着他？
脚步声响起。来自一个个咯吱作响的舞台，来自铺满据末的地面。威尔感到所有的畸形人都聚了过来，还有那两个医生和警察。所有人都被图画人吸引住了。如此之多的动物和人，齐聚在一个人的皮肤上，让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都仿佛千军万马在同时行动，发出无声的巨响，将这个巨大的帐篷填得满满的，攫住了每一个人的注意力。
汗湿的皮肤上，图案纵横交织，仿佛满载怪兽的火车出了轨，将千奇百怪的活物倾倒在地。密密麻麻的针刺形象中，一个图案动了起来，那是达克先生的嘴唇。它发出了声音。声音来自胸腔深处，如同汽笛风琴的声音一样，震动了靛青色的针刺众生，震动了站在锯末地面上的有血有肉的畸形人。吉姆和威尔也感受到了这种深入骨髓的震颤，以及随之而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先生们！孩子们！我们刚好排练成功一个新节目。你们不妨先睹为快！”达克先生高声说道。
走在最前面的警察将手看似随意地放在枪套上。他眯缝着眼，盯着达克先生皮肤上变化万千的动物和怪兽。“这两个男孩对我们说，你们这里有一位库格先生——”
“对你们说？”图画人放声大笑。下面的一众畸形人吓了一跳。但那位万兽之主镇定自若地抚摸着他身上的怪物，不知怎么回事，好像顺便也安抚了站在他面前的那些畸形人。“男孩子们对你们说了些什么？他们又看到了些什么？看马戏的男孩子总喜欢大惊小怪，吓唬自己，对吧？怪物一跳出来，他们就吓得撒腿便逃，像一群兔子。比如今晚。特别是今晚！”
说话的警察瞥了一眼达克先生背后的电椅，还有电椅上那具残躯。“这人是谁？”
威尔看到达克先生的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怒火，又看到他以同样的速度把它熄掉。
“这是我们新节目的主角。电先生。”图画人说道。
“不对！你们看看呀！”威尔喊道。凄厉的叫声让两个警察的眼光转了过来。
“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威尔说，“他死了！他能坐着不倒，全是因为那些绑住他的皮带！”
那两个医生只是呆呆地望着黑色椅子中的那具皮囊。
哦，天哪。威尔心想：我们原以为事情很简单——库格先生快死了，但只要我们叫来医生，就能救活他。或许他会原谅我们的，或许这个马戏团也会答应放过我们，不伤害我们。没想落到了这个地步。怎么办？他死了！太迟了！所有人都会把这笔账算在我和吉姆头上。
阴森森的寒气笼罩威尔，也笼罩着在场的众人。寒气来自电椅上那具不祥的木乃伊，来自它冷冰冰的嘴，还有那双冰封的眼皮之下的冷冰冰的眼睛。那两只冰冷的鼻孔中没有一丝气流。衬衣下面，库格先生的肋骨没有一点起伏。土灰色的嘴唇下面，他的牙齿同样冰冷，没有任何生机。如果大中午把他抬到阳光下，准能看到他身上蒸腾而起的冷雾。
两位救护医生交换了一个眼色，点了点头。
看到医生示意，两个警察同时向前迈出一步。
“先生们！稍安毋躁！”达克先生手里举起一个电动开关面板，“我们马上要让十万伏特的电流通过电先生的身体！”
“不！别让他这样干！”威尔叫喊道。
警察们又向前迈进一步。两位救护医生窃窃私语，似乎正在讨论眼前的情况。达克先生的眼光射向吉姆。
吉姆叫道：“没关系，这只是一个演出节目！”
“吉姆！你说什么？”威尔瞪肴吉姆说道。
“威尔，真的，不会有事！”
“大家往后站开一点！”达克先生拉住控制面板上的开关手柄说，“电椅上这个演员处于休眠状态。这正是我们新节目的关键所在，我催眠了他！如果你们把他惊醒，他反而会受到更大的伤害！”
救护医生不再说话。两位警察也立定了脚步。
达克先生继续说道：“十万伏特！但不用担心，不会危害他的身体！”
“不！”威尔想扑上前去。
一个警察抓紧威尔的胳膊，打消了他的冲动。
图画人和伏在他身上的所有人、兽猛地动了。手、爪和獠牙扑到了开关上。
帐篷里所有亮着的灯骤然间熄灭。
警察、医生和两个男孩吓得浑身一震。
深夜的黑暗中，那张电椅仿佛成了一座火炉，上面的人形周身通明，像一株树，在秋天里通体枝叶转成了蓝色。
警察向后缩。医生向前挪。畸形人们也向前挤去，眸子里反射着蓝色的火花。
图画人的手仿佛与控制面板凝成了一体，他的眼睛盯着那个老态龙钟的人形。
那个老人毫无疑问已经死了，但电光给他的身体笼罩了一层活力。电光在他冰冷的耳廓流动着，在他干枯如古井的鼻孔里闪烁着。蓝色的电鳗蠕动在他如同螳螂前肢一样的手指和蚂蚱后腿一般的膝盖上。
图画人的嘴巴张得很大，也许他在叫喊，但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淹没在电流的巨响声中。电在哧哧地流动，砰砰地爆炸；它裹胁着那个老人，包围着那张椅子。复活！嗡嗡的电流呼喊着。复活！灼灼的电光呼喊着。复活！达克先生的嘴唇在呼喊，但是没有发出声音。不过吉姆和威尔读懂了图画人的唇形。复活！达克先生催促着老人：起来，动弹，吞口水，啐唾沫，抖擞精神，魂兮归来……
“他已经死了！”但在雷鸣电掣的爆响声中，没人听见威尔的叫喊，哪怕他用尽了全力。
复活！达克先生的嘴唇扭动着。复活，复活！他将控制面板上的开关推到了最高档。活过来！活过来！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电机在抗议，在尖叫，在嘶鸣。它呻吟着，榨出最后一丝蛮力。电光变成了惨绿色。死吧，死吧，威尔说。活过来！活过来！机器吼叫着，电光吼叫着，火焰吼叫着，图画人身上栩栩如生的人与兽张开大嘴，同声吼叫着。
坐在电椅上的老人头上闪动着电火花，冒出缕缕青烟。他的头发渐渐竖起。电流宛如血滴，从垂在电椅扶手上的两只手的手指甲里缓缓渗出，嗞嗞有声地滴溅在舞台的松木板上。紧闭的眼皮下绿光隐现，来往交织。
图画人猛地弯腰，向那个非常老非常老的已死之物俯下身去。他的兽群淹没在汗水中，他的右手恶狠狠地攫向天空：活过来！活过来！
老人活了。
威尔已经喊叫得声嘶力竭。
却没有人听见。
接着，仿佛被雷声撼动，仿佛被电火惊醒，极其缓慢地，一只已死的眼皮慢慢翻开。
畸形人们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这场电力风暴中，吉姆同样在嘶喊着。当那个老人张开嘴唇、唇齿间咝咝作声时，紧紧攥着吉姆手肘的威尔觉得对方的叫喊仿佛顺着骨头传来，汹涌不断。
图画人关掉电源，电机的轰鸣转为哀鸣，渐渐消失。然后，他向台下转过身来，双膝跪地，张开双手。
舞台上，仿佛秋叶轻颤，老人的衬衣下面有了一丝动静。
畸形人们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台上的老人发出一声叹息。
是的。威尔心想：他们好像确实给他续上了一口气，帮助了他，让他活了过来。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看上去像演戏，可他能说什么？做什么？
“……嗯……嗯……肺……有点……”有人悄声说。
是那个尘埃女巫吗？她回她那个玻璃盒子去了？
吸气。畸形人们也同时吸气。呼气。畸形人们的肩膀同时耷拉下来。
非常非常老的老人嘴唇颤抖。
“……心跳……一……二……太……太……”
女巫又说话了？但威尔不敢转头去看。
一根血管蠕动着，老人的喉部鼓起一个小包。
非常缓慢地，他的右眼渐渐睁开，全部睁开，定住，像一个损坏的照相机镜头。望着这只眼睛，就像望着宇宙中的一个空洞，一个无底洞。
台上的老人变暖了。
台下的男孩身上发冷。
现在，那只可怕的、噩梦般的眼睛睁大到极限，它是如此深邃、如此鲜活。在那只眼睛深处的某个地方，那个邪恶的侄儿在窥视着外面，望着马戏团的畸形人、医生、警察，还有……
威尔。
威尔在这只独眼里看到了自己和吉姆，像两张小小的照片。只要老人眨一下眼睛，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用眼皮将他们俩挤碎！
跪在台上的图画人满面春风地说：“先生们，孩子们，瞧！闪电激活了他！”
两个警察大笑起来，手从枪套上挪开了。
威尔向右边慢慢挪出几步。
台上那只垂老空洞的眼睛紧跟着他转了过来，仿佛要将他吸入那只空空洞洞的眸子。
威尔向左边移动。
那只粘着绿包粘液的眼睛又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转向左边。
电椅上的老人嘴唇翕动，发出含混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从一个潮湿黑暗的洞穴深处传来，回声沉闷，余音不断。
“……欢迎……嗯……嗯……”
两个警察笑得更加开心了。
“不！”威尔突然开口叫道，“这不是一个节目！他已经死了！只要切断电源就能查明真相——”
威尔猛地抬手捂紧自己的嘴。
上帝呀！他心想，我这是在做什么？我是想让他活过来的呀，这样他就能放过我们！可是，上帝呀，我更想让他死掉。我想让这些人全都死掉。我怕他们，这种恐惧像一团毛球一样，塞在我的肚子里。
“对不起——”他低声道。
“别这么说！”达克先生回应道。
帐篷里的畸形人发出阵阵喧嚣。还有隆隆作响冷却下来的电椅上的老人，接下来会怎么样？那个非常非常老的人，他那只独眼渐渐黯淡下来，嘴巴合拢，像硫磺泥浆上面的一个气泡一样迅速干瘪下去。
达克先生把电闸拉下来一格，脸上笑嘻嘻的，却并不针对任何人。他抽出一把钢剑，塞进老人的一只干瘪得仿佛手套一样的手中。
电流刺激之下，电椅上的老人猛地一颤，眼球收缩，眼窝如同弹孔。这只眼睛贪婪地搜索着威尔，找到了他，吞噬他的影像。他的嘴唇艰难地张合着：
“我……看见……两个……男孩……溜进……帐篷……”
嘶哑的声音停了下来，然后重新开始。
“……我们……排练……我想……开个玩笑……假装……死了……”
再次停顿。他啜饮酒浆一般再次吸进氧气，吸进电力。
“……倒下……像死了……男孩……惊叫……跑……”
哑着嗓子，一个音节，又一个音节。
“哈……”、“哈……”、“哈……”
电流让那张呼哧呼哧的嘴慢慢合上。
达克先生轻轻咳嗽一声，“表演这个新节目的电先生很劳累……”
“哦，当然。”一个警察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帽檐说道，“节目不错。”
“是不错。”一个救护医生附和了一句。
威尔迅速瞥了一眼救护医生，想看看这个专业人员为什么也胡说八道。可他的目光被吉姆挡住了。
“孩子们！我这里还有一些免费游园票！”达克先生拿出几张火红色的门票，“过来拿吧！”
吉姆和威尔一动不动。
“你俩怎么啦？”一个警察说。
威尔向前胆怯地挪动两步，伸手去接门票。
达克先生说：“送给你们门票之前，我想先知道你们的名字。”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耸了耸肩。其中一个说，“快告诉他呀，孩子。”
帐篷里一时鸦雀无声，畸形人们面面相觑。
“我叫西蒙。”吉姆打破了沉默，“西蒙·史密斯。”
达克先生盯着威尔。
“奥利弗。”威尔说，“我叫奥利弗·布朗。”
达克先生深吸一口气。帐篷里其他的畸形人也同时吸气！响亮的吸气声好像影响到了电先生，他手里的剑颤动起来。蓝色的电火花从剑身射出，溅上了威尔和吉姆的肩头。
两个警察再次笑起来。
非常非常老的老人的独眼灼灼发光。
“我封汝等……混蛋和傻瓜……我封汝等为……病先生……和……苍白先生……！”
电先生说完了，那柄剑还指着两个男孩的肩头。
“短暂……悲哀……的人生……你们两个！”
接着，他闭上嘴唇，眼睛浑浊了。
“拿好门票。孩子们。”达克先生低声说道，“免费游玩，任何时候来都有效。”
吉姆和威尔抓过门票，转头跑出帐篷。
两个警察微笑着挥了挥手，向帐篷里的人告别。
两个救护医生没有笑，他们跟在警察身后走出帐篷，像两个身穿白衣的幽灵。
威尔和吉姆已经坐在了警车的后座上。
看他们的神情，两个男孩一心想着早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