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夜晚的图书馆拉下了百叶窗，每扇窗子都冷得“嗒嗒”发抖。
男人和两个男孩等着这阵风吹过。
风过后，威尔说：“爸爸，你一直在帮我，帮我们。”
“谢谢你，但你说的不是事实。”查尔斯·哈洛韦仔细看着自己的手掌，说，“我是个傻瓜。我总想着监督你，替你操心你的未来，而不是跟你站在一起，共同面对现在。不过，说句聊以自慰的话吧，傻瓜不止我一个，大家都是。应该怎么做呢？应该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生活，挣扎着过，凑合着过，和别人交往，笑，哭，过日子。你尽了最大的努力，但到了某一天，还是免不了会成为最傻的大傻瓜，不过到了那时，你可以心安理得地大喊‘救命’，然后等着别人的回应。我现在看明白了，这个夜晚，这个国家，有那么多城市、小镇和只有白痴才会呆的偏僻旮旯，而那个马戏团开着他们的蒸汽火车来了，到处撞机会碰运气，摇晃树木，看能掉下什么果子。他们想要的不是果子，而是傻瓜。或者说，孤立无援的傻瓜，那些呼喊‘救命’时没有人回应的人。没有社会关系的傻瓜，这就是那个马戏团和它的打谷机想收获的东西。”
“天哪，咱们该怎么办？”威尔说，“没有法子，简直让人绝望。”
“不对。我们关心‘秋天的人’和‘夏天的人’的区别——光凭这一点，我就相信一定会有办法。人们有时的确会犯傻，但不一定就此永远成为傻瓜；同样的道理，一次犯错也不一定让你永远成为罪人、邪恶的人。你可以有很多选择。而他们，那个叫达克的家伙和他的朋友，并不是所有的牌都在他们手里。今天在雪茄店，我看出了这一点。我怕他，但我发现他也怕我。两方都害怕。现在的问题是，咱们怎么利用这一点？”
“怎么利用，”
“首先，咱们得临阵磨枪，恶补一下历史。如果人类喜欢‘坏’，它可以一直呆在‘坏’里不出来，你们同意吗？同意。我们现在是否仍然呆在丛林中、与野兽为伍？否。或者呆在水里跟梭子鱼做邻居？否。在进化的某个阶段，我们放弃了大猩猩的尖爪。在另一个阶段，我们扔掉了食肉动物的利齿，开始吃草叶。我们认为自己高于猿类，但还远远不到天使的高度。这是一个新颖、美好的观念，我们唯恐失去它，于是把它写在纸上，著书立说，以它为基础建立起观念的大厦。我们进出于这些大厦，反复思索，像我们的祖先咀嚼新发现的草叶：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开始的？我们人类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不与兽类混同、然后走出了至关重要的第一步？我猜是几十万年前的一个晚上，一个洞穴里，某个浑身长毛的人醒了过来。他望着煤堆对面，那里是他的女人、他的孩子们。他想：有一天，他们会冷，会死，从此消失。那以后，他一定哭了。那个夜里，他伸手搂住他的终将死去的女人、还有终将随她而去的孩子。第二天，他待他们好了一点点，因为他知道，和他一样，他们心中也有同样的种子，能产生他昨晚那种想法的种子。于是，那个人明白了一个道理。他是第一个明白的，到现在，这个道理已是人人皆知：人生短暂，生命永恒。伴随着这个观念而来的是同情和慈悲，那以后，是更复杂、更神秘的观念：爱。
“总而言之，我们人类究竟是什么？我们是有知识的生物。问题是知识太多，成了我们的负担。在这种负担之下，我们又有了新的选择：笑还是哭？没有任何其他动物可以做出这两种表情。唯有人类两者皆能，视环境而定，由需要而定。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个马戏团在观察着我们，看我们是哭是笑，如何哭笑，为何哭笑；当它觉得我们已经熟透、可以采摘的时候，它就会行动起来。”
查尔斯·哈洛韦停下来。见两个男孩听得全神贯注，他突然觉得脸上有点发烧，有必要转过身子。
“哎呀，哈洛韦先生，”吉姆轻轻叫道，“讲得太棒了，接着说呀。”
“爸爸，”威尔惊奇不已，“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能说！”
“什么都不会，只会说！”查尔斯·哈洛韦摇摇头，“是啊，应该早点跟你们说，随便哪天都行，多说一点。嘿，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好像是……爱的由来。对，爱。”
威尔似乎对这个字眼没兴趣，吉姆则有点想入非非。
他们的表情让查尔斯·哈洛韦停了下来。
应该怎么说，他们才能理解？说爱是人类的共同事业，是人类共有的体验？它是将人类凝为一体的粘合剂，对吧？他可以对他们这样说吗：他无比感激，因为他们今晚来到了这里，在这个晚上，在这个发了疯的地球上，而这个地球正围绕着一个大太阳疯转，那个太阳之外还有更大的空间，空间之外更有巨大、无垠的宇宙，而这一宇宙正奔向某个目的，或者相反，它正在背离这个目的……他应该对他们说这些吗？他可不可以说：应该爱，因为我们同舟共济，共同体验着这个星球的高速飞行，我们有共同的事业。不，也许应该从小事说起。为什么爱那个在三月的田野里放飞风筝的男孩？因为我们的手指也体会到了风筝线摩擦手指的热量。为什么爱那个透过奔驰的火车车窗看到的弯腰汲水的农村姑娘？因为舌头回忆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某个正午喝到的井水，一股铁味儿的水凉意沁人。为什么为路边陌生的死者哭泣？他们让我们想起了四十年未见的过去的朋友。为什么看了小丑被馅饼砸中会放声大笑？因为我们能尝到馅饼的滋味，能尝到生活的滋味。为什么爱那个成为你妻子的女人？她的鼻子呼吸的空气来自我熟悉的世界，所以我爱那个鼻子；她的耳朵听到的音乐是我爱到骨子里、一唱就停不下的曲子，所以我爱她的耳朵；她的眼睛会喜悦地看到这片土地的四季风光，所以我爱那双眼睛；她的舌头熟悉木瓜、桃子、樱桃、薄荷和酸橙的味道，我喜欢听它说话；她的肌肤知道热、冷、疼痛，我也了解火、雪和痛苦。分享经历，再一次分享经历，千百万种最细微的体会。切掉一种感觉，一部分人生随之而去；切掉两种，你切掉了半个人生。我们爱我们熟知的东西，我们爱我们自己。共同事业，共同体验，嘴的共同体验，还有眼睛、耳朵、舌头、手、鼻、肌体、心脏，以及灵魂。
但……怎么诉说这一切？
“这样，”他作出努力，“假定两个男人坐在一辆车上，一个是士兵，另一个是农民。一个只想谈论战争，而另一个只想说说小麦收成。到最后两人都会厌烦得直打瞌睡。但是，如果一个人说起长跑，而另一个正好跑过，哎，这两个人会整晚聊跑步的事儿，像两个孩子似的，因为共同的记忆成为朋友。这么说吧，所有男人都有一个共同话题：女人。一聊起女人，聊到天亮都收不住嘴。该死的。”
查尔斯·哈洛韦再次打住话头，脸有点发红。他模模糊糊地知道这番谈话有个目的，但不知道怎么才能达到那个目的。他咬着嘴唇。
爸爸，别停下。威尔想。你说话的时候，这个地方让人感觉好极了。你会救我们大家的。接着说呀。
男人读懂了儿子眼里的意思，又从吉姆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意思。他缓缓地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摸着画在书页上的夜间出没的野兽、衣衫褴褛的老太婆、孤星、弯月、古色古香的太阳、用骨末而不是沙子做的沙漏。
“本来打算跟你们说说应该做个好人的，咱们说过了吗？天哪，都记不清了。有人朝一个陌生人开枪，你不大可能冒险帮助这个陌生人。但如果半个小时以前，你跟这个人一块儿呆过十分钟，你知道一点点他的事，还有他的家庭，那么，你也许会扑向开枪的人，阻止他。真正的了解是好事。不了解，或者拒绝了解，这是坏事，至少可以说不道德。因为不了解，你就无法行动。这种情况下贸然行动会让你跌下深渊。老天，老天，我这么滔滔不绝，你们准以为我发疯了。你们可能觉得我们应该马上出去，朝他们开火，就像在游乐场上射鸭子，在这里是射气球，朝大象那么大的气球射击，威尔，像你做的那样。但我们必须努力弄清一切可能弄清的情况，了解那些怪物，尤其是那个领头的。知道什么是‘坏’以后，我们才能朝‘好’努力。真可惜，我们的时间不够。星期天晚上，演出会早早结束，观众也会早早回家。到时候，我觉得会有秋天的人来拜访我们。所以，我们还有大约两个小时。”
吉姆到了窗边，目光越过镇子，眺望远处的帐篷和那具汽笛风琴——到了深夜，它会给飞旋的世界奏响伴奏音乐。
“他们做的是坏事吗？”他问。
“坏事？”威尔气愤地大喊道，“坏事！你居然还需要问这个！？”
“别发火。”威尔的父亲说，“这个问题问得好。他们的某些演出确实非常棒。但那句老话恰好可以用在这儿：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一点也不付出，什么也别想得到。不过事实上，他们从你这儿得到了某些东西，却什么东西都没给你。他们给你的是空头许诺，骗你伸长脖子，然后——喀嚓！”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吉姆问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威尔和父亲也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查尔斯·哈洛韦朝着远方的那些帐篷说：
“那样的人，或许从前只是个走遍欧洲的普通演员：拴在脚踝的铃铛叮叮作响，肩上扛着鲁特琴，让他映在地下的影子显得像个驼背。我说的是哥伦布之前的时代。但也可能是一百万年前，大家还差不多是猴子的时候，某个人开始以他人的不幸为食，整天咀嚼着别人的痛苦，像嚼薄荷口香糖一样，觉得这种食物香甜极了。别人的灾难滋养了他。或许他继承父业的儿子改进了父亲的工具：陷阱、捕网、榨骨器、夹碎人头的夹子、撕扯血肉的钳子，给灵魂剥皮的刀子。这个坏蛋的暴行会将他引向阴暗的池塘，这里群聚着能窒息生命的虫蚋，在夏夜吸食血肉的毒蚊，它们能将人的面孔叮咬成让骨相学家欣喜若狂的怪相。就这样，这里来一个同伙，那里来一个同伙，快得像油滑谄媚的目光，没过多久便有了一群败类。他们搜寻麻烦，聚拢悲惨，在地毯下面搜集蜈蚣的足迹，寻觅深夜的冷汗，在卧室门口窃听人们的悔恨和自责。
“别人的噩梦是他们的面包，痛苦则是涂抹面包的黄油，他们的闹钟是报死虫。时间流逝，他们愈加发达起来。他们是手执皮鞭的金字塔监工，用他人的汗水和心碎的痛苦筑起高塔；他们骑着瘟疫的白马诅咒欧洲；他们在凯撒耳边悄声提醒他不过是个凡人，同时又大肆兜售廉价匕首。他们中的某些人一定曾是悠游宫廷的小丑，为皇帝、王公和教皇们充当垫脚的奴才。而在宫廷之外，他们是浪迹无踪的吉普赛人。世界在成长，在扩张，他们也随之成长扩张，因为世间出现了更多样、更鲜美的痛苦，足以让他们茁壮生长。火车的出现为他们安上了车轮，于是他们从哥特风和巴洛克风的时代沿着长轨驶到了这里。瞧瞧他们的车厢吧，上面的雕饰与中世纪的神龛如出一辙。那些车厢，原本全是由马匹拉拽的，或者由驴，甚至是人。”
“那么多年，”吉姆的声音越说越低，仿佛声音本身吞噬了自己，“同一伙人？你是说库格先生、达克先生，他们都几百岁了，”
“那架旋转木马，骑一两圈就能去掉一两年，他们喜欢去掉多少年都行，对吗？”
“那、那岂不是说——”威尔脚下似乎裂开了万丈深渊，“他们可以长生不死！”
“而且不断害人。”吉姆反复掂量着这个念头，“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非得害人呢？”
“这是因为，”哈洛韦先生说，“要让一个马戏团动起来，你需要汽油，燃料，总之需要点什么，对吗？有些人，如果不能嚼点什么有滋味的东西，他们的假牙会脱落，灵魂也会跟着假牙脱落。在葬礼上，他们的乐趣会成倍增加；早餐时，晨报上的讣告会让他们乐得笑出声来。这些人，再做个乘法，乘以那些怨偶夫妻，后者的毕生职业就是撕下对方的皮，过一阵子再把它补回去。还得加上那些蒙古大夫，把病人开膛破腹之后才拿人家的肠子占卜打卦、看病人到底得了什么病，接着再用脏兮兮的线缝死。把以上这些统统框起来，再千百次开方，你就知道这个马戏团能发出多大瓦数的黑光了。
“我们心中都有恶意，他们却是渴求痛苦、悲哀和恶毒，比普通人强烈千百万倍。我们也会拿他人的罪孽点缀自己的生活，让生活更有味道一些。但那个马戏团在乎的不是味道，臭气熏天它都不在乎，只要它能饱餐恐惧和痛苦。这就是燃料，是驱动木马旋转的蒸汽：赤裸裸的恐惧、痛彻心肺的悔恨、真实或想象的伤口所引起的惨叫。马戏团吮吸着它们，靠它们点火发动，轰隆隆上路。”
查尔斯·哈洛韦喘了口气，闭上眼睛，继续说道：
“这一切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不是知道，我是感觉到了！尝到了。像两个晚上之前燃烧腐叶残留的烟气。像停尸房里的鲜花的气味。我听到了那种音乐。你们告诉我的，我听到了，我还听到了许多你们没有告诉我的。也许我一直在梦中看到这样的马戏团，一直等待着它的到来，好在清醒的时候见它一面，向它点头。现在，它帐篷里的演出撩拨着我，像弹木琴一样拨弄着我的骨头。
“我的骨头知道这一切。
“它告诉了我。
“我又告诉了你们。”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男人和两个男孩等着这阵风吹过。
风过后，威尔说：“爸爸，你一直在帮我，帮我们。”
“谢谢你，但你说的不是事实。”查尔斯·哈洛韦仔细看着自己的手掌，说，“我是个傻瓜。我总想着监督你，替你操心你的未来，而不是跟你站在一起，共同面对现在。不过，说句聊以自慰的话吧，傻瓜不止我一个，大家都是。应该怎么做呢？应该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生活，挣扎着过，凑合着过，和别人交往，笑，哭，过日子。你尽了最大的努力，但到了某一天，还是免不了会成为最傻的大傻瓜，不过到了那时，你可以心安理得地大喊‘救命’，然后等着别人的回应。我现在看明白了，这个夜晚，这个国家，有那么多城市、小镇和只有白痴才会呆的偏僻旮旯，而那个马戏团开着他们的蒸汽火车来了，到处撞机会碰运气，摇晃树木，看能掉下什么果子。他们想要的不是果子，而是傻瓜。或者说，孤立无援的傻瓜，那些呼喊‘救命’时没有人回应的人。没有社会关系的傻瓜，这就是那个马戏团和它的打谷机想收获的东西。”
“天哪，咱们该怎么办？”威尔说，“没有法子，简直让人绝望。”
“不对。我们关心‘秋天的人’和‘夏天的人’的区别——光凭这一点，我就相信一定会有办法。人们有时的确会犯傻，但不一定就此永远成为傻瓜；同样的道理，一次犯错也不一定让你永远成为罪人、邪恶的人。你可以有很多选择。而他们，那个叫达克的家伙和他的朋友，并不是所有的牌都在他们手里。今天在雪茄店，我看出了这一点。我怕他，但我发现他也怕我。两方都害怕。现在的问题是，咱们怎么利用这一点？”
“怎么利用，”
“首先，咱们得临阵磨枪，恶补一下历史。如果人类喜欢‘坏’，它可以一直呆在‘坏’里不出来，你们同意吗？同意。我们现在是否仍然呆在丛林中、与野兽为伍？否。或者呆在水里跟梭子鱼做邻居？否。在进化的某个阶段，我们放弃了大猩猩的尖爪。在另一个阶段，我们扔掉了食肉动物的利齿，开始吃草叶。我们认为自己高于猿类，但还远远不到天使的高度。这是一个新颖、美好的观念，我们唯恐失去它，于是把它写在纸上，著书立说，以它为基础建立起观念的大厦。我们进出于这些大厦，反复思索，像我们的祖先咀嚼新发现的草叶：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开始的？我们人类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不与兽类混同、然后走出了至关重要的第一步？我猜是几十万年前的一个晚上，一个洞穴里，某个浑身长毛的人醒了过来。他望着煤堆对面，那里是他的女人、他的孩子们。他想：有一天，他们会冷，会死，从此消失。那以后，他一定哭了。那个夜里，他伸手搂住他的终将死去的女人、还有终将随她而去的孩子。第二天，他待他们好了一点点，因为他知道，和他一样，他们心中也有同样的种子，能产生他昨晚那种想法的种子。于是，那个人明白了一个道理。他是第一个明白的，到现在，这个道理已是人人皆知：人生短暂，生命永恒。伴随着这个观念而来的是同情和慈悲，那以后，是更复杂、更神秘的观念：爱。
“总而言之，我们人类究竟是什么？我们是有知识的生物。问题是知识太多，成了我们的负担。在这种负担之下，我们又有了新的选择：笑还是哭？没有任何其他动物可以做出这两种表情。唯有人类两者皆能，视环境而定，由需要而定。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个马戏团在观察着我们，看我们是哭是笑，如何哭笑，为何哭笑；当它觉得我们已经熟透、可以采摘的时候，它就会行动起来。”
查尔斯·哈洛韦停下来。见两个男孩听得全神贯注，他突然觉得脸上有点发烧，有必要转过身子。
“哎呀，哈洛韦先生，”吉姆轻轻叫道，“讲得太棒了，接着说呀。”
“爸爸，”威尔惊奇不已，“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能说！”
“什么都不会，只会说！”查尔斯·哈洛韦摇摇头，“是啊，应该早点跟你们说，随便哪天都行，多说一点。嘿，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好像是……爱的由来。对，爱。”
威尔似乎对这个字眼没兴趣，吉姆则有点想入非非。
他们的表情让查尔斯·哈洛韦停了下来。
应该怎么说，他们才能理解？说爱是人类的共同事业，是人类共有的体验？它是将人类凝为一体的粘合剂，对吧？他可以对他们这样说吗：他无比感激，因为他们今晚来到了这里，在这个晚上，在这个发了疯的地球上，而这个地球正围绕着一个大太阳疯转，那个太阳之外还有更大的空间，空间之外更有巨大、无垠的宇宙，而这一宇宙正奔向某个目的，或者相反，它正在背离这个目的……他应该对他们说这些吗？他可不可以说：应该爱，因为我们同舟共济，共同体验着这个星球的高速飞行，我们有共同的事业。不，也许应该从小事说起。为什么爱那个在三月的田野里放飞风筝的男孩？因为我们的手指也体会到了风筝线摩擦手指的热量。为什么爱那个透过奔驰的火车车窗看到的弯腰汲水的农村姑娘？因为舌头回忆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某个正午喝到的井水，一股铁味儿的水凉意沁人。为什么为路边陌生的死者哭泣？他们让我们想起了四十年未见的过去的朋友。为什么看了小丑被馅饼砸中会放声大笑？因为我们能尝到馅饼的滋味，能尝到生活的滋味。为什么爱那个成为你妻子的女人？她的鼻子呼吸的空气来自我熟悉的世界，所以我爱那个鼻子；她的耳朵听到的音乐是我爱到骨子里、一唱就停不下的曲子，所以我爱她的耳朵；她的眼睛会喜悦地看到这片土地的四季风光，所以我爱那双眼睛；她的舌头熟悉木瓜、桃子、樱桃、薄荷和酸橙的味道，我喜欢听它说话；她的肌肤知道热、冷、疼痛，我也了解火、雪和痛苦。分享经历，再一次分享经历，千百万种最细微的体会。切掉一种感觉，一部分人生随之而去；切掉两种，你切掉了半个人生。我们爱我们熟知的东西，我们爱我们自己。共同事业，共同体验，嘴的共同体验，还有眼睛、耳朵、舌头、手、鼻、肌体、心脏，以及灵魂。
但……怎么诉说这一切？
“这样，”他作出努力，“假定两个男人坐在一辆车上，一个是士兵，另一个是农民。一个只想谈论战争，而另一个只想说说小麦收成。到最后两人都会厌烦得直打瞌睡。但是，如果一个人说起长跑，而另一个正好跑过，哎，这两个人会整晚聊跑步的事儿，像两个孩子似的，因为共同的记忆成为朋友。这么说吧，所有男人都有一个共同话题：女人。一聊起女人，聊到天亮都收不住嘴。该死的。”
查尔斯·哈洛韦再次打住话头，脸有点发红。他模模糊糊地知道这番谈话有个目的，但不知道怎么才能达到那个目的。他咬着嘴唇。
爸爸，别停下。威尔想。你说话的时候，这个地方让人感觉好极了。你会救我们大家的。接着说呀。
男人读懂了儿子眼里的意思，又从吉姆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意思。他缓缓地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摸着画在书页上的夜间出没的野兽、衣衫褴褛的老太婆、孤星、弯月、古色古香的太阳、用骨末而不是沙子做的沙漏。
“本来打算跟你们说说应该做个好人的，咱们说过了吗？天哪，都记不清了。有人朝一个陌生人开枪，你不大可能冒险帮助这个陌生人。但如果半个小时以前，你跟这个人一块儿呆过十分钟，你知道一点点他的事，还有他的家庭，那么，你也许会扑向开枪的人，阻止他。真正的了解是好事。不了解，或者拒绝了解，这是坏事，至少可以说不道德。因为不了解，你就无法行动。这种情况下贸然行动会让你跌下深渊。老天，老天，我这么滔滔不绝，你们准以为我发疯了。你们可能觉得我们应该马上出去，朝他们开火，就像在游乐场上射鸭子，在这里是射气球，朝大象那么大的气球射击，威尔，像你做的那样。但我们必须努力弄清一切可能弄清的情况，了解那些怪物，尤其是那个领头的。知道什么是‘坏’以后，我们才能朝‘好’努力。真可惜，我们的时间不够。星期天晚上，演出会早早结束，观众也会早早回家。到时候，我觉得会有秋天的人来拜访我们。所以，我们还有大约两个小时。”
吉姆到了窗边，目光越过镇子，眺望远处的帐篷和那具汽笛风琴——到了深夜，它会给飞旋的世界奏响伴奏音乐。
“他们做的是坏事吗？”他问。
“坏事？”威尔气愤地大喊道，“坏事！你居然还需要问这个！？”
“别发火。”威尔的父亲说，“这个问题问得好。他们的某些演出确实非常棒。但那句老话恰好可以用在这儿：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一点也不付出，什么也别想得到。不过事实上，他们从你这儿得到了某些东西，却什么东西都没给你。他们给你的是空头许诺，骗你伸长脖子，然后——喀嚓！”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吉姆问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威尔和父亲也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查尔斯·哈洛韦朝着远方的那些帐篷说：
“那样的人，或许从前只是个走遍欧洲的普通演员：拴在脚踝的铃铛叮叮作响，肩上扛着鲁特琴，让他映在地下的影子显得像个驼背。我说的是哥伦布之前的时代。但也可能是一百万年前，大家还差不多是猴子的时候，某个人开始以他人的不幸为食，整天咀嚼着别人的痛苦，像嚼薄荷口香糖一样，觉得这种食物香甜极了。别人的灾难滋养了他。或许他继承父业的儿子改进了父亲的工具：陷阱、捕网、榨骨器、夹碎人头的夹子、撕扯血肉的钳子，给灵魂剥皮的刀子。这个坏蛋的暴行会将他引向阴暗的池塘，这里群聚着能窒息生命的虫蚋，在夏夜吸食血肉的毒蚊，它们能将人的面孔叮咬成让骨相学家欣喜若狂的怪相。就这样，这里来一个同伙，那里来一个同伙，快得像油滑谄媚的目光，没过多久便有了一群败类。他们搜寻麻烦，聚拢悲惨，在地毯下面搜集蜈蚣的足迹，寻觅深夜的冷汗，在卧室门口窃听人们的悔恨和自责。
“别人的噩梦是他们的面包，痛苦则是涂抹面包的黄油，他们的闹钟是报死虫。时间流逝，他们愈加发达起来。他们是手执皮鞭的金字塔监工，用他人的汗水和心碎的痛苦筑起高塔；他们骑着瘟疫的白马诅咒欧洲；他们在凯撒耳边悄声提醒他不过是个凡人，同时又大肆兜售廉价匕首。他们中的某些人一定曾是悠游宫廷的小丑，为皇帝、王公和教皇们充当垫脚的奴才。而在宫廷之外，他们是浪迹无踪的吉普赛人。世界在成长，在扩张，他们也随之成长扩张，因为世间出现了更多样、更鲜美的痛苦，足以让他们茁壮生长。火车的出现为他们安上了车轮，于是他们从哥特风和巴洛克风的时代沿着长轨驶到了这里。瞧瞧他们的车厢吧，上面的雕饰与中世纪的神龛如出一辙。那些车厢，原本全是由马匹拉拽的，或者由驴，甚至是人。”
“那么多年，”吉姆的声音越说越低，仿佛声音本身吞噬了自己，“同一伙人？你是说库格先生、达克先生，他们都几百岁了，”
“那架旋转木马，骑一两圈就能去掉一两年，他们喜欢去掉多少年都行，对吗？”
“那、那岂不是说——”威尔脚下似乎裂开了万丈深渊，“他们可以长生不死！”
“而且不断害人。”吉姆反复掂量着这个念头，“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非得害人呢？”
“这是因为，”哈洛韦先生说，“要让一个马戏团动起来，你需要汽油，燃料，总之需要点什么，对吗？有些人，如果不能嚼点什么有滋味的东西，他们的假牙会脱落，灵魂也会跟着假牙脱落。在葬礼上，他们的乐趣会成倍增加；早餐时，晨报上的讣告会让他们乐得笑出声来。这些人，再做个乘法，乘以那些怨偶夫妻，后者的毕生职业就是撕下对方的皮，过一阵子再把它补回去。还得加上那些蒙古大夫，把病人开膛破腹之后才拿人家的肠子占卜打卦、看病人到底得了什么病，接着再用脏兮兮的线缝死。把以上这些统统框起来，再千百次开方，你就知道这个马戏团能发出多大瓦数的黑光了。
“我们心中都有恶意，他们却是渴求痛苦、悲哀和恶毒，比普通人强烈千百万倍。我们也会拿他人的罪孽点缀自己的生活，让生活更有味道一些。但那个马戏团在乎的不是味道，臭气熏天它都不在乎，只要它能饱餐恐惧和痛苦。这就是燃料，是驱动木马旋转的蒸汽：赤裸裸的恐惧、痛彻心肺的悔恨、真实或想象的伤口所引起的惨叫。马戏团吮吸着它们，靠它们点火发动，轰隆隆上路。”
查尔斯·哈洛韦喘了口气，闭上眼睛，继续说道：
“这一切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不是知道，我是感觉到了！尝到了。像两个晚上之前燃烧腐叶残留的烟气。像停尸房里的鲜花的气味。我听到了那种音乐。你们告诉我的，我听到了，我还听到了许多你们没有告诉我的。也许我一直在梦中看到这样的马戏团，一直等待着它的到来，好在清醒的时候见它一面，向它点头。现在，它帐篷里的演出撩拨着我，像弹木琴一样拨弄着我的骨头。
“我的骨头知道这一切。
“它告诉了我。
“我又告诉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