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他们在散发着尿臊味儿的暗处奔跑。他们在散发着洁净的冰的气味的月光中奔跑。
蒸汽吹响的汽笛风琴低吟着、敲打着、颤抖着。
音乐！威尔想，它是倒着放还是正着放？
“怎么走？”爸爸悄声问。
“从这儿穿过去。”威尔一指。
一百码外，远离帐篷的地方，一阵蓝光闪起，伴着火花起落。接着又变成一片黑暗。
电先生！威尔想。他们准是在搬动他！把他弄上旋转木马，不是转死他就是治好他。如果治好了，哦，上帝，一个怒气冲冲的他，加上一个怒气冲冲的图画人，两个人一起出手对付我和爸爸！对了，还有吉姆。可是，把吉姆算成哪边的？那个家伙，今天这样，明天那样……今晚他会怎么样？他会站到哪一边？我们这边！老朋友吉姆！我们，当然是我们这边！
但是威尔打了个哆嗦。过去的朋友，今后也是朋友吗？无论何时，都能相互依靠、相互指望吗？
威尔朝左望去。
侏儒站在那边，一半身体被翻飞的帐篷门帘裹住。他就那样等在那儿，纹丝不动。
“爸爸，看。”威尔轻声叫道，“还有那儿——骷髅人。”
那个高个子离他们更远些，如同枯树一样站立着，像一具裹着古埃及莎草纸的骨架。
“那些畸形人——为什么不拦住我们？”
“因为他们害怕。”
“怕——我们？！”
威尔的父亲蹲在地上，眯着眼睛，从一只空笼子侧边向外张望。
“不是害怕，就是发懵。他们看到了女巫的下场。只能是这个原因。看看他们的样子。”
只见远远近近的畸形人们全都直挺挺地立着，像一根根帐篷支柱，稀稀拉拉，躲躲闪闪，撒在整个草甸上，藏在暗处，等待着。等什么？威尔好不容易才咽下一口唾沫。或许他们并不是躲起来，而是有意散开，布好阵势，等着即将到来的战斗打响。时机一到，达克先生一声吆喝，他们就会包围上来。现在时机还没到，达克先生还忙着别的事。等他把手头那些必须做的事忙完，就会发出那声吆喝。也就是说……说什么？威尔想，也就是说，我们得做点什么，让他吆喝不出来。
威尔的双脚划过草丛。
威尔的父亲走在前头。
畸形人们望着他们过去，眼里全无表情。
汽笛风琴的乐声变了。悲伤、甜蜜的哨音在帐篷四周缭绕，在沉沉流动的夜色中起伏。
这是正着放的音乐！威尔想，对！刚才是倒着放，然后停下，再响起时却改成正着放了。达克先生想干什么？
“吉姆！”威尔脱口而出。
“嘘！”父亲拉了他一下。
汽笛风琴描绘着未来的金色年华，让他立刻想到吉姆。他感到，在某个地方，音乐吸引着吉姆，他开始想象高大的十六岁、十七、十八岁，然后，啊，十九，接着，简直不敢相信——二十！时间的风吹过风琴的铜管，奏响欢快、美好的夏天的曲子，许诺着一切。连威尔自己都忍不住要跑向音乐，它就像一株在阳光下不断成长、缀满果实的桃树——
不！他想。
这种可怕的吸引力源自他自己内心的渴望。为了管住双脚，威尔努力哼起一段自己喜欢的曲子。曲子从肺里挣扎出来，挤出喉头，在他的脑袋里回荡，淹没了汽笛风琴的声音。
“看那儿。”爸爸小声说。
前面是一支阴森森的队伍，正从一座座帐篷中间走过。一个有些眼熟的人影坐在椅子里，椅子被扛在高矮不同、形状各异的黑影肩上，仿佛黑色的苏丹乘轿出行。
他们听到了父亲的声音。队伍一震，跑了起来！
“电先生！”威尔说。
他们要抬他去旋转木马那儿！
队伍不见了。
前面是又一座帐篷。
“绕过去！”威尔拉着父亲飞跑。
汽笛风琴奏着甜蜜的曲子，正在吸引着吉姆，要把他拉过去。
那支带着电先生的队伍到达以后呢？
音乐会反着放，木马会倒着转，剥掉他那身老皮，让他的岁月重新开始！
威尔脚下一绊，摔倒了。爸爸把他拉起来。
就在这时……
一个人声响起，像狗一样吠叫着，呜咽着，号啕着，哀鸣着，好像一切都完了似的。一声长长的呻吟，接着是震惊的喘息，最后是一声长叹。随之响起的是一大片人声，发自许多异于常人的喉咙。
“吉姆！他们抓住了吉姆！”
“不……”查尔斯·哈洛韦低低地说，声音有些奇怪，“说不定是吉姆……或者我们……打了他们一个冷不防。”
他们绕过最后一座帐篷。
风突然扬起一大团尘埃，扑在他们脸上。
威尔抬手捂住鼻子。这股灰尘有一种陈旧的香料味，有些刺鼻，像把烧焦的枫叶磨碎细筛，再加上大量灰土。尘埃翻滚，拖着黑影，散入一座座帐篷。
查尔斯·哈洛韦打了个喷嚏。
在一座帐篷和旋转木马之间扔着一个什么东西，倒立着，歪歪斜斜。还有许多人影，正乱纷纷地从它旁边跑开。
原来是那把电椅，翻倒在地，木头扶手和椅子腿上散落着束缚带，椅背顶上还吊着一个金属头罩。
“可是，”威尔说，“电先生在哪儿？我是说……库格先生？”
“刚才那个，恐怕就是他。”
“刚才哪个？”
答案就在空中：那些被旋转的风卷成一个个小漩涡，纷纷扬扬洒向游乐场、闻着像烧焦的香料、携带着秋天味道的尘埃。
不是转死他，就是治好他。查尔斯·哈洛韦想。他想象着那些人如何在以秒计时的最后关头拔下电椅插头，手忙脚乱地扛着那把古老、衰朽的老骨头跑过僵立的枯草。他们很可能已经作过多次努力，拼命保存，滋养活力，试图将生命之火注入那一堆停尸房的垃圾、注入那一撮铁锈，却怎么也无法点燃已经烧尽的煤渣。刚才看到的只是他们的最后挣扎。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他们肯定多次想搬动这位库格先生，但最轻微的震动、最微弱的气息都会把那个老朽的东西变成一滩烂泥，一堆渣滓。他们只好在惊恐中罢手。最好还是把他绑在那把热乎乎的电椅里，让他始终不停地演出，成为长期展示的项目，让观众在他面前目瞪口呆。但现在，因为一颗子弹上的一个笑容，马戏团的灯灭了，观众逃进了夜色，他们需要库格先生变回原来的样子：高大、火红的头发、地震般暴烈的性情。可是，二十秒、十秒钟前，在某个地方，最后的粘胶绽开了，最后一枚螺钉脱落了。于是，这具木乃伊、这个全部人为支撑的怪物垮台了，化作一阵灰烟，化作十一月的一张传单，在风中宣告人终有一死。现在，终于被死亡收获、脱粒的库格先生成了亿万片碎屑，翻翻滚滚，落在草地上。古老的谷壳，里面只包着一撮灰，一旦剥开，便成乌有。
“哦，不，不，不，不，不。”有人喃喃自语。
查尔斯·哈洛韦抚着威尔的手臂。
威尔不再说“不”。在最后的几秒钟，和父亲一样，他也想到了同样的东西：被人扛着跑的尸体、飞扬的骨粉、得到矿物质滋养的草地……
前面只有空空的椅子，束缚带上还残留着点点磷火，来自某种特别的尘埃。刚才扛抬着这堆垃圾的畸形人已经逃进了阴影。
让他们逃走的是我们。威尔想，但让他们扔下椅子的是别的东西！
不，不是别的东西。别的人。
威尔的眼睛朝四周望去。
无人照看的旋转木马转台上空荡荡的，它仍旧按它自己的时间转动着，正着转动。
可是，翻倒在地上的椅子和旋转木马之间，还站立着一个孤零零的人影。是个没有逃走的畸形人？不……
“吉姆！”
爸爸用手肘捅了他一下。威尔闭上了嘴。
吉姆，他想。
还有，达克先生在哪里？他此刻在哪里？
肯定在某个地方。因为他开动了木马。是他开动的，对吗？肯定是！为了把他们引过来，把吉姆引过来，还有——还有什么？现在没时间多想，因为——
吉姆从翻倒的椅子旁转过身，朝旋转木马转过身，慢慢走向免费、免费、免费的骑乘游戏。
他一直知道这是他终究会去的地方。他曾像风向标一样，在明亮的天空和暖风的指点下颤抖着转向这边，迟疑地转向那边。但现在，他终于选定了方向。他像半梦半醒似的，打着哆嗦，走向转动的旋转木马和夏日音乐。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转台上的木马，无法转开眼睛。
一步，又一步，吉姆向前走去。
“抓住他，威尔。”他的父亲说。
威尔冲了上去。
吉姆抬起右手。
木马转台上的黄铜扶手杆闪烁着转向未来。它像粘稠的糖浆般拉扯着吉姆的肌肤，像扯太妃糖一样抻着他的骨头。阳光般的黄铜反光烧灼着吉姆的面颊，在他的眼睛里点燃火苗。
吉姆伸出手。不断转动的黄铜扶手杆叩过他的指甲，叮叮有声，像演奏着一首属于他们自己的小曲。
“吉姆！”
黄铜扶手杆一排排掠过，如同夜里升起的黄色太阳。
音乐的调子突然往上一跳，如同一股清澈的喷泉跃向空中。
它发出一个高音：咦咦咦咦咦咦。
吉姆张开嘴，发出同样的声音：
咦咦咦咦咦咦！
“吉姆！”威尔一边跑一边喊。
吉姆的手掌拍在一根黄铜扶手杆上。扶手杆继续向前，“嗖”地过去了。
他拍在另一根扶手杆上。这一次，他的手掌紧紧粘在上面。
手腕跟随手指，手臂跟随手腕，肩膀和身体跟随手臂。梦游般的吉姆被旋转着的扶手杆从大地上连根拔起。
“吉姆！”
威尔伸出手去，只碰到了吉姆的脚。刷的一下，这只脚脱离了他的手掌。
夜在呼号，木马沿着巨大、黑暗的圈子转向夏天。吉姆在旋转，威尔紧追不舍。
“吉姆，下来！吉姆，别把我扔在这儿！”
离心力把吉姆向外甩，他一只手抓住扶手杆，继续转动。然后，出自最后一丝残留的本能，他抽出一只手，伸向后面的风中。一部分的他——小小的、白色的、孤立的他——记起了他们的友谊。
“吉姆，跳啊！”
威尔抓向那只手，错过了，脚下一绊，差点摔倒。第一圈追逐输掉了。吉姆会骑完这一圈，独自一人骑完。威尔等着马群第二次奔来，还有那个骑马奔驰、已经不大像男孩的男孩——
“吉姆！吉姆！”
吉姆醒了！已经骑过半圈。他抓紧扶手杆，脸上阴晴不定，嘴里发出绝望的哀鸣。他想要，他不想要。他渴望，他排斥，再一次更加热切地渴望。他飞驰在让人全身发热的风的河流中，飞驰在金属的烈焰中。他和七月、八月的骏马一同奔跑着，马蹄踏着空气，发出水果摔在地上的噗嗒声。他双眼闪耀着火光，牙关紧咬，发出不甘的嘶嘶声。
“吉姆！跳下来！爸爸，停下机器！”
查尔斯·哈洛韦转头望向控制箱所在的地方。五十尺外。
“吉姆！”威尔的两肋刀扎般疼痛，“我需要你！回来！”
远处，转台的另一侧，越转越快的吉姆在奋力搏斗：和他自己的双手搏斗，和扶手杆搏斗，和风声嗖嗖的旅程、愈加深重的夜色、不住转动的星星搏斗。他松开扶手杆，又抓住扶手杆。而他的右手依然伸向下方，伸向外面，乞求着威尔，让他拿出最后一盎司力量。
“吉姆！”
吉姆转过来了。下面是漆黑的站台，而这列火车将由此而过，一去不复返，将票根卷得漫天飞舞。那里，站台上，他看见了威尔——威利——威廉·哈洛韦，他年轻的伙伴，年轻的朋友。当这段旅程结束的时候，这位朋友会更加年轻，不止会年轻，会形同陌路，只是隐约记得的从前某个时间、某一年的往事……而现在，这个男孩、这个朋友、这个年轻了一些的朋友正追着火车奔跑，向上伸出手……是想搭车，还是要他下车？到底是什么？！
“吉姆！记得吗？是我，是我呀！”
威尔猛地一跃。手指触到了手指，手掌触到了手掌。
吉姆的脸，被风吹得发白，从上向下望着。
威尔追着转动的机器奔跑。
爸爸在哪儿？为什么他还不关掉它？
吉姆的手是热的。这是一只熟悉的手，一只正常的手。它握着威尔的手。
威尔攥紧这只手，叫道：“吉姆，求求你！”
但他们仍旧在疯狂的旋转中奔走。吉姆骑着，威尔被拖着。
“求求你！”
威尔猛拽。吉姆猛拽。威尔被吉姆抓住的手感觉到了一股七月的热流。它像一只被捉住的动物，被吉姆搂着、安抚着。它在动，在奔跑，向前跑，绕着圈跑，跑进未来的岁月。这只向前奔去的手会变得生疏起来，它将知道的事情，威尔自己只能猜测。十四岁的男孩，十五岁的手！吉姆抓住了它，太好了！抓得紧紧的，绝不松开。还有吉姆的脸，这一圈旅行之后，变老了一些吗？他真的十五岁了，正奔向十六岁？
威尔猛拉。吉姆朝反方向猛拉。
威尔倒在转台上。
两人一起驶进夜色。
现在，威尔的整个人都和他的朋友吉姆在一起了。
“吉姆！爸爸！”
他可以站起来，骑上去，和吉姆一圈圈转下去。很容易做到。他没法把吉姆拉下来，那么，干脆不拉了，好朋友一块儿上路！他的身体激动起来，激情模糊了他的视线，在他耳边擂鼓，将电流注入他的脊柱……
吉姆放声大喊。威尔放声大喊。
在颠簸摇晃、散发着果园温暖气息的夜里，他们骑马前行，骑过半年光阴。然后，威尔紧紧抓住吉姆的胳膊，大胆一跃，跃离木马许诺的无数美好前景，跃离长高长大的年份。离心力将他甩了出去，向外，向下，拽着吉姆。但吉姆不肯松开那根扶手杆，不肯放弃这趟骑行。
“威尔！”
吉姆夹在机器和朋友中间，一手抓住一个。他大叫起来。
声如裂帛，又像撕裂肉体。
吉姆的眼睛没了神采，像雕塑的眼睛。
木马飞旋。
吉姆尖叫着，摔了出去，在空中发疯般旋转着。
威尔落地，极力控制着身体。吉姆落地，连连翻滚，最后一动不动。
查尔斯·哈洛韦断开了木马控制箱的开关。
空无一人的木马慢了下来，它的马群仍在慢慢跑向某个仲夏的夜晚。
查尔斯·哈洛韦和他的儿子跪在吉姆身边，摸他手腕的脉搏，听他胸口的心跳。吉姆的眼睛白蒙蒙的，定定地凝视着群星。
“哦，上帝啊，”威尔喊道，“他死了吗？”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蒸汽吹响的汽笛风琴低吟着、敲打着、颤抖着。
音乐！威尔想，它是倒着放还是正着放？
“怎么走？”爸爸悄声问。
“从这儿穿过去。”威尔一指。
一百码外，远离帐篷的地方，一阵蓝光闪起，伴着火花起落。接着又变成一片黑暗。
电先生！威尔想。他们准是在搬动他！把他弄上旋转木马，不是转死他就是治好他。如果治好了，哦，上帝，一个怒气冲冲的他，加上一个怒气冲冲的图画人，两个人一起出手对付我和爸爸！对了，还有吉姆。可是，把吉姆算成哪边的？那个家伙，今天这样，明天那样……今晚他会怎么样？他会站到哪一边？我们这边！老朋友吉姆！我们，当然是我们这边！
但是威尔打了个哆嗦。过去的朋友，今后也是朋友吗？无论何时，都能相互依靠、相互指望吗？
威尔朝左望去。
侏儒站在那边，一半身体被翻飞的帐篷门帘裹住。他就那样等在那儿，纹丝不动。
“爸爸，看。”威尔轻声叫道，“还有那儿——骷髅人。”
那个高个子离他们更远些，如同枯树一样站立着，像一具裹着古埃及莎草纸的骨架。
“那些畸形人——为什么不拦住我们？”
“因为他们害怕。”
“怕——我们？！”
威尔的父亲蹲在地上，眯着眼睛，从一只空笼子侧边向外张望。
“不是害怕，就是发懵。他们看到了女巫的下场。只能是这个原因。看看他们的样子。”
只见远远近近的畸形人们全都直挺挺地立着，像一根根帐篷支柱，稀稀拉拉，躲躲闪闪，撒在整个草甸上，藏在暗处，等待着。等什么？威尔好不容易才咽下一口唾沫。或许他们并不是躲起来，而是有意散开，布好阵势，等着即将到来的战斗打响。时机一到，达克先生一声吆喝，他们就会包围上来。现在时机还没到，达克先生还忙着别的事。等他把手头那些必须做的事忙完，就会发出那声吆喝。也就是说……说什么？威尔想，也就是说，我们得做点什么，让他吆喝不出来。
威尔的双脚划过草丛。
威尔的父亲走在前头。
畸形人们望着他们过去，眼里全无表情。
汽笛风琴的乐声变了。悲伤、甜蜜的哨音在帐篷四周缭绕，在沉沉流动的夜色中起伏。
这是正着放的音乐！威尔想，对！刚才是倒着放，然后停下，再响起时却改成正着放了。达克先生想干什么？
“吉姆！”威尔脱口而出。
“嘘！”父亲拉了他一下。
汽笛风琴描绘着未来的金色年华，让他立刻想到吉姆。他感到，在某个地方，音乐吸引着吉姆，他开始想象高大的十六岁、十七、十八岁，然后，啊，十九，接着，简直不敢相信——二十！时间的风吹过风琴的铜管，奏响欢快、美好的夏天的曲子，许诺着一切。连威尔自己都忍不住要跑向音乐，它就像一株在阳光下不断成长、缀满果实的桃树——
不！他想。
这种可怕的吸引力源自他自己内心的渴望。为了管住双脚，威尔努力哼起一段自己喜欢的曲子。曲子从肺里挣扎出来，挤出喉头，在他的脑袋里回荡，淹没了汽笛风琴的声音。
“看那儿。”爸爸小声说。
前面是一支阴森森的队伍，正从一座座帐篷中间走过。一个有些眼熟的人影坐在椅子里，椅子被扛在高矮不同、形状各异的黑影肩上，仿佛黑色的苏丹乘轿出行。
他们听到了父亲的声音。队伍一震，跑了起来！
“电先生！”威尔说。
他们要抬他去旋转木马那儿！
队伍不见了。
前面是又一座帐篷。
“绕过去！”威尔拉着父亲飞跑。
汽笛风琴奏着甜蜜的曲子，正在吸引着吉姆，要把他拉过去。
那支带着电先生的队伍到达以后呢？
音乐会反着放，木马会倒着转，剥掉他那身老皮，让他的岁月重新开始！
威尔脚下一绊，摔倒了。爸爸把他拉起来。
就在这时……
一个人声响起，像狗一样吠叫着，呜咽着，号啕着，哀鸣着，好像一切都完了似的。一声长长的呻吟，接着是震惊的喘息，最后是一声长叹。随之响起的是一大片人声，发自许多异于常人的喉咙。
“吉姆！他们抓住了吉姆！”
“不……”查尔斯·哈洛韦低低地说，声音有些奇怪，“说不定是吉姆……或者我们……打了他们一个冷不防。”
他们绕过最后一座帐篷。
风突然扬起一大团尘埃，扑在他们脸上。
威尔抬手捂住鼻子。这股灰尘有一种陈旧的香料味，有些刺鼻，像把烧焦的枫叶磨碎细筛，再加上大量灰土。尘埃翻滚，拖着黑影，散入一座座帐篷。
查尔斯·哈洛韦打了个喷嚏。
在一座帐篷和旋转木马之间扔着一个什么东西，倒立着，歪歪斜斜。还有许多人影，正乱纷纷地从它旁边跑开。
原来是那把电椅，翻倒在地，木头扶手和椅子腿上散落着束缚带，椅背顶上还吊着一个金属头罩。
“可是，”威尔说，“电先生在哪儿？我是说……库格先生？”
“刚才那个，恐怕就是他。”
“刚才哪个？”
答案就在空中：那些被旋转的风卷成一个个小漩涡，纷纷扬扬洒向游乐场、闻着像烧焦的香料、携带着秋天味道的尘埃。
不是转死他，就是治好他。查尔斯·哈洛韦想。他想象着那些人如何在以秒计时的最后关头拔下电椅插头，手忙脚乱地扛着那把古老、衰朽的老骨头跑过僵立的枯草。他们很可能已经作过多次努力，拼命保存，滋养活力，试图将生命之火注入那一堆停尸房的垃圾、注入那一撮铁锈，却怎么也无法点燃已经烧尽的煤渣。刚才看到的只是他们的最后挣扎。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他们肯定多次想搬动这位库格先生，但最轻微的震动、最微弱的气息都会把那个老朽的东西变成一滩烂泥，一堆渣滓。他们只好在惊恐中罢手。最好还是把他绑在那把热乎乎的电椅里，让他始终不停地演出，成为长期展示的项目，让观众在他面前目瞪口呆。但现在，因为一颗子弹上的一个笑容，马戏团的灯灭了，观众逃进了夜色，他们需要库格先生变回原来的样子：高大、火红的头发、地震般暴烈的性情。可是，二十秒、十秒钟前，在某个地方，最后的粘胶绽开了，最后一枚螺钉脱落了。于是，这具木乃伊、这个全部人为支撑的怪物垮台了，化作一阵灰烟，化作十一月的一张传单，在风中宣告人终有一死。现在，终于被死亡收获、脱粒的库格先生成了亿万片碎屑，翻翻滚滚，落在草地上。古老的谷壳，里面只包着一撮灰，一旦剥开，便成乌有。
“哦，不，不，不，不，不。”有人喃喃自语。
查尔斯·哈洛韦抚着威尔的手臂。
威尔不再说“不”。在最后的几秒钟，和父亲一样，他也想到了同样的东西：被人扛着跑的尸体、飞扬的骨粉、得到矿物质滋养的草地……
前面只有空空的椅子，束缚带上还残留着点点磷火，来自某种特别的尘埃。刚才扛抬着这堆垃圾的畸形人已经逃进了阴影。
让他们逃走的是我们。威尔想，但让他们扔下椅子的是别的东西！
不，不是别的东西。别的人。
威尔的眼睛朝四周望去。
无人照看的旋转木马转台上空荡荡的，它仍旧按它自己的时间转动着，正着转动。
可是，翻倒在地上的椅子和旋转木马之间，还站立着一个孤零零的人影。是个没有逃走的畸形人？不……
“吉姆！”
爸爸用手肘捅了他一下。威尔闭上了嘴。
吉姆，他想。
还有，达克先生在哪里？他此刻在哪里？
肯定在某个地方。因为他开动了木马。是他开动的，对吗？肯定是！为了把他们引过来，把吉姆引过来，还有——还有什么？现在没时间多想，因为——
吉姆从翻倒的椅子旁转过身，朝旋转木马转过身，慢慢走向免费、免费、免费的骑乘游戏。
他一直知道这是他终究会去的地方。他曾像风向标一样，在明亮的天空和暖风的指点下颤抖着转向这边，迟疑地转向那边。但现在，他终于选定了方向。他像半梦半醒似的，打着哆嗦，走向转动的旋转木马和夏日音乐。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转台上的木马，无法转开眼睛。
一步，又一步，吉姆向前走去。
“抓住他，威尔。”他的父亲说。
威尔冲了上去。
吉姆抬起右手。
木马转台上的黄铜扶手杆闪烁着转向未来。它像粘稠的糖浆般拉扯着吉姆的肌肤，像扯太妃糖一样抻着他的骨头。阳光般的黄铜反光烧灼着吉姆的面颊，在他的眼睛里点燃火苗。
吉姆伸出手。不断转动的黄铜扶手杆叩过他的指甲，叮叮有声，像演奏着一首属于他们自己的小曲。
“吉姆！”
黄铜扶手杆一排排掠过，如同夜里升起的黄色太阳。
音乐的调子突然往上一跳，如同一股清澈的喷泉跃向空中。
它发出一个高音：咦咦咦咦咦咦。
吉姆张开嘴，发出同样的声音：
咦咦咦咦咦咦！
“吉姆！”威尔一边跑一边喊。
吉姆的手掌拍在一根黄铜扶手杆上。扶手杆继续向前，“嗖”地过去了。
他拍在另一根扶手杆上。这一次，他的手掌紧紧粘在上面。
手腕跟随手指，手臂跟随手腕，肩膀和身体跟随手臂。梦游般的吉姆被旋转着的扶手杆从大地上连根拔起。
“吉姆！”
威尔伸出手去，只碰到了吉姆的脚。刷的一下，这只脚脱离了他的手掌。
夜在呼号，木马沿着巨大、黑暗的圈子转向夏天。吉姆在旋转，威尔紧追不舍。
“吉姆，下来！吉姆，别把我扔在这儿！”
离心力把吉姆向外甩，他一只手抓住扶手杆，继续转动。然后，出自最后一丝残留的本能，他抽出一只手，伸向后面的风中。一部分的他——小小的、白色的、孤立的他——记起了他们的友谊。
“吉姆，跳啊！”
威尔抓向那只手，错过了，脚下一绊，差点摔倒。第一圈追逐输掉了。吉姆会骑完这一圈，独自一人骑完。威尔等着马群第二次奔来，还有那个骑马奔驰、已经不大像男孩的男孩——
“吉姆！吉姆！”
吉姆醒了！已经骑过半圈。他抓紧扶手杆，脸上阴晴不定，嘴里发出绝望的哀鸣。他想要，他不想要。他渴望，他排斥，再一次更加热切地渴望。他飞驰在让人全身发热的风的河流中，飞驰在金属的烈焰中。他和七月、八月的骏马一同奔跑着，马蹄踏着空气，发出水果摔在地上的噗嗒声。他双眼闪耀着火光，牙关紧咬，发出不甘的嘶嘶声。
“吉姆！跳下来！爸爸，停下机器！”
查尔斯·哈洛韦转头望向控制箱所在的地方。五十尺外。
“吉姆！”威尔的两肋刀扎般疼痛，“我需要你！回来！”
远处，转台的另一侧，越转越快的吉姆在奋力搏斗：和他自己的双手搏斗，和扶手杆搏斗，和风声嗖嗖的旅程、愈加深重的夜色、不住转动的星星搏斗。他松开扶手杆，又抓住扶手杆。而他的右手依然伸向下方，伸向外面，乞求着威尔，让他拿出最后一盎司力量。
“吉姆！”
吉姆转过来了。下面是漆黑的站台，而这列火车将由此而过，一去不复返，将票根卷得漫天飞舞。那里，站台上，他看见了威尔——威利——威廉·哈洛韦，他年轻的伙伴，年轻的朋友。当这段旅程结束的时候，这位朋友会更加年轻，不止会年轻，会形同陌路，只是隐约记得的从前某个时间、某一年的往事……而现在，这个男孩、这个朋友、这个年轻了一些的朋友正追着火车奔跑，向上伸出手……是想搭车，还是要他下车？到底是什么？！
“吉姆！记得吗？是我，是我呀！”
威尔猛地一跃。手指触到了手指，手掌触到了手掌。
吉姆的脸，被风吹得发白，从上向下望着。
威尔追着转动的机器奔跑。
爸爸在哪儿？为什么他还不关掉它？
吉姆的手是热的。这是一只熟悉的手，一只正常的手。它握着威尔的手。
威尔攥紧这只手，叫道：“吉姆，求求你！”
但他们仍旧在疯狂的旋转中奔走。吉姆骑着，威尔被拖着。
“求求你！”
威尔猛拽。吉姆猛拽。威尔被吉姆抓住的手感觉到了一股七月的热流。它像一只被捉住的动物，被吉姆搂着、安抚着。它在动，在奔跑，向前跑，绕着圈跑，跑进未来的岁月。这只向前奔去的手会变得生疏起来，它将知道的事情，威尔自己只能猜测。十四岁的男孩，十五岁的手！吉姆抓住了它，太好了！抓得紧紧的，绝不松开。还有吉姆的脸，这一圈旅行之后，变老了一些吗？他真的十五岁了，正奔向十六岁？
威尔猛拉。吉姆朝反方向猛拉。
威尔倒在转台上。
两人一起驶进夜色。
现在，威尔的整个人都和他的朋友吉姆在一起了。
“吉姆！爸爸！”
他可以站起来，骑上去，和吉姆一圈圈转下去。很容易做到。他没法把吉姆拉下来，那么，干脆不拉了，好朋友一块儿上路！他的身体激动起来，激情模糊了他的视线，在他耳边擂鼓，将电流注入他的脊柱……
吉姆放声大喊。威尔放声大喊。
在颠簸摇晃、散发着果园温暖气息的夜里，他们骑马前行，骑过半年光阴。然后，威尔紧紧抓住吉姆的胳膊，大胆一跃，跃离木马许诺的无数美好前景，跃离长高长大的年份。离心力将他甩了出去，向外，向下，拽着吉姆。但吉姆不肯松开那根扶手杆，不肯放弃这趟骑行。
“威尔！”
吉姆夹在机器和朋友中间，一手抓住一个。他大叫起来。
声如裂帛，又像撕裂肉体。
吉姆的眼睛没了神采，像雕塑的眼睛。
木马飞旋。
吉姆尖叫着，摔了出去，在空中发疯般旋转着。
威尔落地，极力控制着身体。吉姆落地，连连翻滚，最后一动不动。
查尔斯·哈洛韦断开了木马控制箱的开关。
空无一人的木马慢了下来，它的马群仍在慢慢跑向某个仲夏的夜晚。
查尔斯·哈洛韦和他的儿子跪在吉姆身边，摸他手腕的脉搏，听他胸口的心跳。吉姆的眼睛白蒙蒙的，定定地凝视着群星。
“哦，上帝啊，”威尔喊道，“他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