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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四个喀尔巴阡人

  吉娜维芙没有直接回汤恩比馆,而是溜进斯皮塔佛德市场对面的一家酒吧中。混这裡以及邻近地区(所谓的「恶劣的四分之一哩路」)每间喧闹酒馆的无赖,都知道她是谁。有安吉拉.伯德特—库茨26这麼一个前例在,她很清楚窝在舒适的教堂内、坐在教人悔改的小册子堆成的小山旁是不够的,堕落之徒不会自己上门改过向善。除弊者一定要摸透最邪恶的酒水坑与藏污纳垢处的底细。当然了,一八八八年週末夜的十铃酒吧,跟一七八六年无酵母麵包公司在马赛妓院旁开的茶室、俄国女皇凯萨琳大帝在位期间的圣彼得堡宫殿、一四三七年怪物吉尔的城堡一样,放荡不羈。如果她照料的不幸之人早几年遇见他们口中的「狄小姐」,可能会大為震惊。当时她起起伏伏的悠长人生正值低潮,几度还得用厨房帮佣面对公爵夫人的态度讨好波莉.妮克斯或露露.史恩之流的角色才活得下去。

  十铃酒吧内的空气极為闷热,淤草、啤酒、溅血的气味十分浓烈。她穿过大门时,犬齿从牙鞘中滑了出来,连忙紧闭嘴巴,以鼻孔呼吸。被绑在酒吧后方的动物不断吠叫,试图挣脱皮带。顶著啤酒肚的酒吧杂工伍德布里抓住一头母猪的耳朵,猛力晃动牠的头,因為装在牠脖子上的水龙头堵住了。他凿挖出凝结的血块,转动把手,捐流般的血柱激射而出,乘满大玻璃酒杯。他倒好血,并跟新生人市场搬运工有说有笑,德文郡口音很重。吉娜维芙太清楚那腥味浓厚的猪血是什麼味道了。它能暂时冲淡嗜血欲望,但无法平息。她吞了一口口水。最近这几晚,她一直没机会沾血。工作占据了她大部分的时间,导致她很少进食,品质也不怎麼好。她虽然具备好几世纪养成的力量,还是有些界线不想跨过。她需要找一个自愿奉献的伙伴,需要让口中盈满血味。

  她认识,或起码认得大部分的老面孔。活人妓女萝丝.米勒(吉娜维芙认為她是莉莉的母亲)正用削铅笔刀划破手指,放血到小玻璃酒杯裡,一杯一便士。伍德布里的儿子乔治有轻微兔唇,表情憨傻,此刻正穿著围裙於一桌桌客人间疾走,收空杯盘、擦掉杯子下方的水渍。强尼.坦因是员警,自从他发现银刀抛下的波莉.妮克斯遗体后,就有加不完的班。他和几个警探坐在角落的桌子,制服上还套了一件花呢大衣。这裡显然有几组人马正漫不经心地谈生意:四处打零工的工人想在市场排班,军人和水手想找一、两个女孩子陪,一些新生人想喝猪血之外的血液。

  吧檯旁,凯西.艾道斯正衝著一个壮汉傻笑,还拨弄他的一头乱髮,将脸颊抵在他窄而结实的肩膀上。她转过身来,背对可能会花钱与她共度一夜的男子,向吉娜维芙挥挥手。她的手包裹在布料之中,手指僵硬地露在外头。要不是时间不够,吉娜维芙一定会过去关心一下。磨刀匠米克.瑞普据说是伦敦手法最高明的三指神偷,他凑向凯西的男伴,看清他的长相后便退开,双手插进自己的口袋之中。

  「晚安啊,狄小姐。」乔治说:「我们今晚快累死了。」

  「我看得出来。」她说:「汤恩比馆开了新的课程,我希望你能来上课。」

  乔治面有疑虑,但还是笑著说:「如果老爸能放我一个晚上的假,走夜路也不危险的话,我就会去。」

  「德鲁伊特老师明年会开早上的课,乔治。」她说:「数学课,你是我们最看好的学生,别忘了你的潜力。」

  这年轻人有数学天赋,三组不同人马在三场酒局内分别喝下的酒品种类与价钱总和,他都可以记得清清楚楚。要是在德鲁伊特的课堂上好好培养这项能力,也许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搞不好能获得比他老爸更好的社会地位,例如地主,而不只是酒吧杂工。

  她挑了一张小桌子坐下,没点饮料,因為她来这裡只是想延后返回汤恩比馆的时间。回去之后就得向杰克.史华德报告她在聆讯会上的所见所闻,但她暂时不愿回想露露.史恩临终前的悲惨遭遇。有位手风琴手弹完了〈黄色小鸟〉,旁边几个感伤的醉汉想试著依正确顺序背出歌词,儘管成功率微乎其微。

  「再见了,黄色小鸟。」吉娜维芙在心中兀自哼唱。

  「我寧愿迎向寒冷光秃的枯枝,

  也不想囚於金色牢笼之中。」

  一群鬼吼鬼叫的新客人闯入酒馆内,寒冷夜风也跟著上门。酒馆内的喧嚣减弱片刻,旋即增幅。

  凯西寄望的公子哥转身背对吧檯,粗暴地推开她。她重新披好围巾,盖住满布疥癣的肩膀,带著受伤的自尊离开。她勾搭上的男人是科斯塔基,出席聆讯会的那个喀尔巴阡人,进门的那三个男人则是他的伙伴,典型的蛮人,弗拉德.采佩什从山地故乡运到伦敦来野放的讨厌鬼。她认出其中一个人是艾泽林.冯.克拉特卡,奥地利人,灰脸,理小平头,黑色鬍子浓密如苔蘚,是著名的驯兽师。

  科斯塔基与冯.克拉特卡相拥(两人的胸甲撞在一块),并咕噥几句德语道好。喀尔巴阡人近卫队的成员都是中欧混血儿。冯.克拉特卡向科斯塔基介绍其他人,吉娜维芙因而得知他们是马丁.库达和瓦达勒伯爵。马丁.库达年纪算轻,不到一百岁。瓦达勒伯爵则是气质阴柔如蛇的匈牙利人,在这四人当中地位最高。

  伍德布里倒了四杯猪血给近卫队员,结果冯.克拉特卡不发一语地瞪著他。王夫的黑暗之子并不喜欢动物血。他们散发出来的从容閒适之气令吉娜维芙联想到波斯人或蒙古人,占领军军官一向是这个调调。不管走到哪裡,喀尔巴阡人总是不改傲慢态度,新生人和活人他们都不放在眼裡。

  冯.克拉特卡走到酒吧中央的桌子旁,瞪著一群水手看,直到他们识相地离去,留下他们刚刚搭上的妓女。他接著挥手赶走一个新生人和一个没牙齿的活人女孩,只留一个沉著的吉普赛女郎,她的脖子上有光荣的疤痕。

  这四个喀尔巴阡人坐到椅子上,身体往椅背一靠,显然很放鬆。他们是俾斯麦与杰罗尼莫的私生子,全都穿擦拭晶亮的靴子,佩刀沉甸甸,各自的制服上都新增了经年累月搜刮来的奇物。冯.克拉特卡脖子上掛著一条金色的短绳,上头串著一团团萎缩的肉块,吉娜维芙认為那应该是人类的耳朵。库达的头盔以狼皮装饰:狼头安在帽顶,狼牙环绕面甲,眼窝以红线缝上,长长的兽皮垂到他的背部中央,尾巴几乎拖地。

  瓦达勒的打扮最不寻常。他的外套蓬蓬的,有许多打褶与荷叶边设计,还缝著万花筒般设计的亮片。他在脸上扑粉以掩饰化脓的皮肤,脸颊上画了哑剧演员的腮红,緋红色口红在他嘴唇上涂了一个樱桃小口的造型。他的金髮硬梆梆的,有许多刻意製造出的弧度与卷度,两条辫子垂在他的颈背上,宛如鼠尾。这是瓦达勒伯爵的聚会,他在其他人的护送下前来花柳街寻欢。他最爱成天嚷嚷说他跟王夫的关系有多好,官场上走得近,且血统纯正。跟他说上一分鐘的话,他起码会提到三、四次王夫的名字,不管你们聊得话题有多麼不相干,而且总是故作轻鬆地以「就像我对德古拉说的……」或「就像我们亲爱的亲王曾说过的……」当做开场白。

  这个匈牙利人打量完酒馆后摀嘴爆出一串尖锐的笑声,那隻绿指甲的手浮在上衣袖口的蕾丝海中。他对克拉特卡讲悄悄话,克拉特卡便露出野蛮的狞笑,向伍德布里打了个手势。

  「那个男孩。」冯.克拉特卡用他的爪子指著乔治,开口说出还算标準的英语。「怎麼卖?」

  杂工口齿不清地说乔治不是商品。

  「蠢蛋,你听不懂我的话。」冯.克拉特卡不死心地问:「怎麼卖?」

  「他是我儿子。」伍德布里不服气地说。

  「你应该要觉得光荣。」瓦达勒尖声说:「我可是高贵的绅士呢,你家那个肥美的小鬼也该觉得兴奋。」

  「这位先生是瓦达勒伯爵。」库达向伍德布里解释。吉娜维芙认定他是今天这四人当中最小家子气的一个。「他和王夫关系良好。」

  科斯塔基安静地坐著,眼珠子骨碌转,时时留意四周状况。

  如今酒馆内的所有人都闭上嘴,盯著那桌吸血鬼看。吉娜维芙觉得坦因和其他警探提早离去实在太不巧,不过这几个恶棍恐怕也不觉得员警有权管他们。

  「真是个美少年。」瓦达勒试图将年轻人压到他大腿上坐著。这吸血鬼长者的腕力很强,乔治吓得全身僵硬。红色长舌伸出唇外,舔了乔治脸颊一下。

  冯.克拉特卡掏出一个厚得像肉派的钱包出来,洒了一叠钞票到伍德布里脸上。这位杂工红通通的脸颊顿时失去所有血色,泫然欲泣。

  「玩弄那个男孩是何苦呢?」凯西.艾道斯挤到冯.克拉特卡与库达之间,伸手环抱两人的腰。「你应该要找真正的女人,才有那个洞啊。」

  冯.克拉特卡推开凯西,害她重重摔倒在石子地上。库达拍他伙伴的肩膀叫好,结果被狠狠瞪了一眼,连忙退开,惨白尖脸露出受挫的表情。

  瓦达勒还在狎暱乔治,用马札尔语对他诉说爱意,儘管这德文郡出身的男孩根本不可能听得懂,无从领会。凯西爬到吧檯旁,撑起身体。她脸上脓包破了,透明的分泌物流入她一隻眼睛裡。

  「各位大人,行行好吧……」伍德布里开口。

  库达起身,双手搭到这位杂工身上。他比对方矮了一迟左右,但眼中燃烧的红焰明确地点出一个事实:他可以将伍德布里大卸八块,然后贪婪地舔舐他体内溅出的液体。

  「亲爱的,你叫什麼名字?」

  「乔、乔、乔治……」

  「啊哈,那首儿歌怎麼唱去了?淘气的乔治,布丁与派?」

  这下非插手不可了。吉娜维芙叹了一口气,从座位上起身。

  「应该是『布丁与派』没错。」瓦达勒欢快地说,尖牙刮过乔治肥厚的脖子。

  「各位先生。」她开口了。「请让他们继续做生意,不要碍事。」

  喀尔巴阡人大感意外,默不作声。瓦达勒倒抽一口气,嘴巴大开。她发现他的犬齿几乎快蛀烂了,布满绿色蛀孔。

  「闪边去,新生人。」库达冷笑。「你该知道少管閒事才是上策。」

  「她不是新生人。」科斯塔基口齿不清地说。

  「这个无礼之徒是谁?」瓦达勒问,他正在舔舐乔治脸颊上的泪水。「她出声侮辱我,你们為什麼还让她站在那裡?」

  库达放开伍德布里,朝吉娜维芙扑去。她迅猛侧身,动作快如高速旋转的幻灯箱,趁对方与她错身时大力肘击其肋骨。库达被震飞到房间另一头,狼皮头盔在他倒地时滚落一旁。有人半故意地倒了一锅脏水进去。

  「我是吉娜维芙.桑德琳.德.利勒.狄尔多尼。」她宣告。「堪大拿纯净血脉的继承者。」

  至少科斯塔基对她刮目相看了。他坐挺身体,彷彿要立正,血色双眼瞪大。冯.克拉特卡发现他同伴的态度丕变,不再採取咄咄逼人的态度,儘管他并没有离开原本所在位置。她几年前在亚利桑那州的扑克牌房见过类似的反应。三个肌肉发达的牧场工人指控某个牙医作弊,手伸向枪套附近一阵乱摸,结果牙医刚好提到他的名字是霍利德27。其中两个工人露出的表情就跟冯.克拉特卡与科斯塔基一模一样,后来第三个人的葬礼在汤姆斯通举办,她没出席。

  只有瓦达勒伯爵不肯罢休。

  「放开那个男孩!」她说:「新生人!」

  匈牙利人眼中燃烧著熊熊的怒意,他推开乔治,站了起来。他比她还高,年纪跟她差不多,臂力大得可怕。他的指甲伸长,变得跟匕首的刀锋一样尖锐,上头的漆光指甲油迅速萎缩,有如热锅裡的奶油。他转眼间就移动到吉娜维芙面前,速度很快。但他毕竟只是弗拉德.采佩什污秽之血的领受者。她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定住对方的指刀在距离她的眼睛只有一吋之处。

  瓦达勒发出咆哮,口沫弄糊他下巴处的白粉,滴到他脖子周围那球根般的褶边上。他的口气出了名的臭,浓浓的坟墓味。他硬如石头的肌肉在她的手中不断扭动,有如蟒蛇,但她没让他挣脱。她慢慢将他的手推离自己的脸庞,并往上提,就像要将一个大鐘的指针调到一点五十分的位置一般。

  瓦达勒用粗鄙的马札尔粗话痛骂吉娜维芙,说她是成天被羊骑的女人,乳汁毒死爱吸她奶的母猫,阴毛上住了七代的蜣螂。她深吸一口气,使劲一捏,骨头互磨的声音传来,她拇指的尖端得以插入他手腕上的血管薄壁中。恐慌在他溼润的双眼中滋长著。

  她操著马札儿尔语,以只有他听得到的轻柔音量说:她才觉得他的祖先成天搞山羊,而且她敢说他传宗接代的工具就跟刚切开的瘟疫脓包一样鬆垮。她还问:瓦达勒用他软趴趴的噁心部位当脸的话,魔鬼拿什麼当屁股?

  「放开他。」克拉特卡说起话来毫无威严。

  「挖出他的烂心臟。」某人突然受到勇气驱使开口了,其他人也準备挺身对抗匈牙利人。

  她用力一推,瓦达勒腿软倒地,一蹶不振、精神委靡。她又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逼他跪著。他开始呜咽,可怜兮兮地抬头看她的脸。她感觉到自己的犬齿乾涩,因而得知自己的脸部肌肉肯定已扭成一张野兽的面具。

  瓦达勒的头往后仰,眼睛四周环著一圈血,头盔般的金色假髮滑向一侧,露出下方发炎的红色头皮。吉娜维芙鬆开手,这位吸血鬼长者便瘫倒在地。科斯塔基和冯.克拉特卡上前扶他一把,科斯塔基还把伯爵的假髮调正,动作几乎可用温柔来形容。库达也站了起来,拔出佩剑。灯光照得刀刃闪闪发亮,可见钢中掺有银。科斯塔基被搞得很烦,命令他收起武器。

  伍德布里让酒吧门敞著,準备送客。乔治匆忙到一旁清洗瓦达勒留在他脸上的唾液。吉娜维芙感觉到自己的脸部肌肉开始放鬆,还她沉著而秀丽的表情。她稍微后退几步。酒馆内再次充斥交谈声。手风琴手熟悉的歌曲主题类型不多,开始弹〈她只是金笼中的一隻鸟〉。

  冯.克拉特卡扶瓦达勒来到街上,库达紧跟在后,拖著那条骯脏的小辫子。只有科斯塔基留下来观察他们留下的残局。他望向冯.克拉特卡洒钞票的位置,嘴角勾出半个狞笑,鼻子轻蔑地喷出一口气。钱已经被扫得一乾二净了,宛如泼洒一地的酒被海绵彻底吸乾。吉普赛女孩刻意待在一段距离之外。科斯塔基变换表情时,惨白脸庞上的皱纹纷纷裂开,又旋即癒合。

  「长者小姐。」科斯塔基转身离去前向她行礼。「在此一别。」

  26 Angela Burdett-Coutts,英国慈善家、男爵夫人,万贯家财继承自她的银行家祖父托马斯.库茨。

  27 应是指传奇西部枪手霍利德医生(Doc Holli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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