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网中蜘蛛
博雷加德在莱姆豪斯区，靠近码头。过往经验告诉他，这区域的臭名丝毫没有灌水。平时一天内被河水打上泥滩的无名尸数量之多，银刀就算犯案三个月也无法企及。嘎吱嘎吱、喀啦喀啦，二轮马车不断移动，最后穿过拱门，静止下来。司机非得将身子压到最低，才能勉强擦过拱门下方吧。
他紧握手杖上缘，也就是剑柄的部分。车门开了，一双红眼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博雷加德，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一个轻软如丝绸的男性嗓音开口，语气欢快，不怎麼阳刚。「但我想你应该可以体谅，现在状况很棘手……」
他下车，发现自己在码头附近巷弄盘错的拥挤街区内，某户人家的院子裡。这裡的雾气丝丝缕缕，彷彿海底黄色薄纱海草般旋绕。刚刚向他搭话的是一位英国籍吸血鬼，身穿高级大衣、头戴呢帽，脸隐没在黑暗中。由那慵懒的姿态来看，他似乎是蛰伏的运动好手。博雷加德不介意跟他来个四回合。其他人是中国人，留著辫子。他们向他鞠躬作揖。这票人几乎都是活人，不过有个站在车门旁边壮汉是吸血鬼，上半身打赤膊好让他的龙刺青出来见客，完全不為秋日寒风所恼。
那位英国人朝他走来，月光照亮他年轻的脸庞，他的睫毛跟女孩子一样秀气。博雷加德认得他。
「一八八五年，我看过你打的板球赛，你进了六个六分球。」他说：「在马德拉斯28，绅士队对工匠队都在场上。」
那个运动员节制地耸耸肩。「球来就打，我总是这样想。」
博雷加德在星室法庭听过这个新生人的名字，他是多起胆大妄為、令人发噱的珠宝窃盗案的嫌犯，不过事后犯案可能性总是遭到排除。既然他大刺刺地绑架自己，代表他确实是犯下那些案子的真凶吧。博雷加德认為贵族绅士也该工作，所以总是支持身為社会支柱的工匠。
「往这裡走。」那位业餘的盗贼指著一面露溼的石墙说。中国裔新生人按下一块红砖，石墙的上半部便往上掀起，形成船舱似的入口。「弯低身体，不然你会撞到头。这些中国佬真他妈的矮。」
博雷加德跟著黑暗中视力较好的新生人前进，其他人则跟在他身后。吸血鬼弯下腰去，他肩膀上的龙刺青便无声地发出怒吼，舞动身体。眾人沿著一段下坡路移动，他发现自己已来到低於街道路面的地方。墙面潮溼泛光，空气冰冷又凝滞。这几个密室一定离河边很近。经过一段导槽时，他隐约听到潺潺水声，联想到那些无名尸，应该有不少是从这裡出產的吧。接著通道变宽敞了，他推测这是几世纪前兴建好的迷宫其中一段。每个主要岔路上都摆放著骨董艺术品，大多走东方风格，想必都是真货。他们一再转弯、下坡、穿过一道道门，绑架他的人肯定认為他找不到回地面上的路，而他乐於被他们低估。某面墙壁后方突然传来啁揪声，令他身体一抖。他听不出那是什麼动物发出来的。新生人转头面向声音的来源，扳动一隻翠玉毛虫的头部。一扇门敞开了，博雷加德被带入一个灯光昏暗、装潢豪华的会客室。这裡没有窗户，只有中国式的屏风。房间正中央摆著一张大桌子，桌面另一头坐了一个年老的中国人，长又硬的指甲如刀锋般敲著他的记事本。他旁边还放了几张舒适的扶手椅，排成半圆形，上头都坐著人。某生物的啁揪声止息了。
有个男人转过头来，他的脸被雪茄头的红光染成了恶魔之相。他是吸血鬼，但那个老迈的中国人不是。
「查尔斯.博雷加德先生。」天朝人开口。「我们这些卑贱小民能见上你一面，实属荣幸。」
「你们邀我来这裡才是我的荣幸。」
中国人拍了一下手，向旁边一位面无表情的缅甸裔僕人点头示意。
「收好访客的帽子、斗篷和『手杖』。」
博雷加德的身外之物都被收起来了。缅甸人凑近时，他趁机观察了一下对方的外表：单边耳环，脖子上还有仪式性的刺青。
「他是缅甸土匪帮?」他询问。
「你眼睛很利呢。」中国人证实他的猜测无误。
「我和祕密结社的世界打过几次交道。」
「当然嘍，博雷加德先生，我们狭路相逢过好几次了，埃及、喀什米尔、上海。你给我们造成了一些不便。」
博雷加德明白眼前的人是谁了，试著挤出一个微笑。他还以為对方已经死了。
「真是抱歉了，博士。」
那中国人前倾身体，脸孔浸入灯光之中，指甲发出喀啵喀啵的声音。他有莎士比亚的神韵，笑脸令博雷加德联想到沾沾自喜的撒旦。
「别放在心上。」他轻描淡写地带过。「那些都是小事，没什麼重要性。在这个当下我不该搬出私人恩怨指责你。」
博雷加德在心中鬆了一口气，但尽量不表现出来。这个中国罪犯的其他底细他摸不透，但他至少确定对方是出名地守信用。他就是大家口中的「恶魔博士」或「奇死大人」，主导世藩会「七人会议」的其中一个成员，而世藩会是势力范围遍布世界各个角落的帮会。迈克罗夫特视这个天朝人為世界三大危险要犯之一。
「不过呢……」那个中国人补了一句。「这场会议若是在远东举行，我猜它讨论的内容就会让你不太愉快了，而我也不会这麼轻鬆自在，我承认。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博雷加德明白，明白得可透彻了。他们此刻是在停战旗下碰面，但第欧根尼俱乐部要是再次派他对抗世藩会，这面旗子立刻会被降下。
「我们目前对那些旧帐不感兴趣。」
那位业餘盗贼点亮煤气灯，他的容貌清楚地显现在眾人面前。动物发出的啁揪声顿时拔尖成刺耳的嘶鸣，不过恶魔博士只瞥了那动物一眼就使牠襟声。房间一角放著一个金色的大笼子，彷彿是為翼长六迟的鸚鵡準备，但实际上关著一隻尾巴很长的猿猴。牠咧嘴露出占脸部面积三分之二的粉红色牙齦以及黄色的牙齿。那个中国人养的宠物是出了名的怪，他每次用蛇皮把手的刮靴刀都会想起这件事。
「讲正事。」一个看起来像军人的吸血鬼不屑地说：「时间就是金钱，别忘了……」
「容我致上深深的歉意，莫兰上校。我们在东方的做事方法不太一样，在这裡非得顺应西方人的习惯，急忙、慌乱、匆促、勤勉。」
抽雪茄的男人站了起来，展露他修长的体态，以及身上那件长礼服，它的口袋四周都有一圈白灰。上校见状顺从地坐回椅子上，低下头去。雪茄男左右摆动个不停，宛如一隻蜥蜴，犬齿延伸到嘴唇下方。
「我的伙伴是个生意人。」他挑吞云吐雾的空档解释。「我们的板球好手是个艺术爱好者，葛里芬是科学家，麦希斯上尉是军人—对了，请大家原谅他的莽撞，西克斯準备继承家裡的生意，我是个数学家。而你，我亲爱的博士，是个艺术家。」
「教授过奖了。」
博雷加德先前也听说过教授这号人物，迈克罗夫特那个当顾问侦探的弟弟似乎疯狂地追捕著他，他可能是英国现存最恶劣的罪犯。
「世界三大危险要犯的其中两个都现身了。」他注意到这个事实。「我不得不问第三位在哪裡?」
「看来你并非对我们的姓名与身分一无所知呢，博雷加德先生。」那中国人说：「尼可拉医生不克出席我们的小小聚会，他大概在塔斯梅尼亚岛外海打捞某几艘沉船吧。他的心思已经没放在我们身上了，他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忙。」
博雷加德的视线扫过房间内他不认得的其他人。教授提到的葛里芬是个白化症患者，存在感稀薄，彷彿要融入背景之中了。西克斯的脸上长了一个猪鼻子，个头矮、健壮、冷酷，是活人，身穿花俏的条纹外套，头上抹廉价髮油，在这群大人物中显得格格不入，是唯一一个有犯罪者气质的人。
「教授，能不能麻烦您向我们的贵客说明一下……」
「谢谢你给我这机会，博士。」别名犯罪界拿破崙的男人接话。「博雷加德先生，如你所见，在场所有人—包含你在内，并没有所谓的共同目标，我们各走各的路，而这些小径交会时……唉，通常会產生一些憾事。最近状况有些变化，但不管我们的成员追求什麼样的个人层次转变，大家想做的事基本上相同。我们过去是，现在也是一个地下社群。我们已达成一定程度的和解，天黑后斗智较劲，天亮后休兵。收手收得乾脆。但令我万分遗憾的是，最近我们就快把持不住这个原则了……」
「员警在东区不断突击临检。」西克斯插话。「那个呆头鹅查尔斯.华伦另外还派了一支骑兵队来坐镇。我们经营多年的心血毁於一夜，连根拔起。赌场、鸦片馆、女人，他们全不放过。我们已為生意付出应付的代价，那些骯脏的员警却阴我们，出尔反尔。」
「我在警界没有人脉。」博雷加德说。
「别把我们想得太天真。」教授说：「你和第欧根尼俱乐部的其他密探都不是政府官员，但没有官位不等於没有影响力。」
「那位绰号银刀的绅士要是继续逍遥法外。」博士说：「我们利润受损的问题就无从解决。」
博雷加德点点头。「我也这麼想，突袭临检总有机会揪出他的。」
「他不是我们的人。」莫兰上校用鼻子喷了一口气。
「他什麼也不是，彻头彻尾就是个疯子。听好了，我们这些人都见过大风大浪—懂我这话的意思吧?但他在我们眼裡还是太超过了。如果嫌妓女萝唆，拿剃刀划破她的脸就够了，何必割开她的喉咙?」
「就我所知，目前没有任何线索将嫌疑指向你们。」
「那不是重点，博雷加德先生。」教授接话。「我们的地下帝国就像是一张蛛网，它向世界拓展的同时收敛於这座城市。厚而繁复，但又意外地脆弱，要是被斩断的丝线达到一定数量，它就会破灭。目前丝线接连遭到斩断，左一刀、右一刀。我们从玛莉.安.妮可斯遇害的那天起头痛到此刻，暴行每新增一桩，我们的痛苦就翻倍。这个谋杀犯在大庭广眾下犯案一次，等於是暗地裡也捅我们一刀。」
「我手下的妓女知道他在夜晚的街头徘徊，都不想出来拉客，害我口袋越来越轻。我真的快破產了。」
「我相信员警一定会逮到凶手的，光是提供情报就能领五百英镑赏金啊。」
「我们喊价喊到一千，但毫无成果。」
「条子说我们这些守财奴像死犹太人一样窝在一起取暖，但就随他们说吧。我们要是撂倒银刀，立刻会向他们通报，保证比爱尔兰扒手洗劫醉汉的速度还要快。」
「你说什麼?」
「博雷加德先生。」博士说：「我们的伙伴是想大胆提出一个建议：请让我们尽棉薄之力协助可敬的警方。我们承诺，要是有任何与犯人相关的消息传入我们耳中，必定会直接转达给你。我们的消息可灵通了。而你回报我们的方式是把你对此案的关心程度降到最低，儘管我们知道第欧尼根俱乐部对你的要求恰好相反。」
他故作镇定，但内心其实万分惊讶。没想到奇死大人掌握了管理阶层最内部的动向，连他两天前才刚接获的作战指示都摸透了。他们原本在会议上还提到世藩会应该会沉寂个几年。
「这个没品的家伙害我们绑手绑脚。」业餘盗贼说：「最好逼他脱下运动服、退场溜回该死的休息室。」
「提供线报者，我们赏一千英镑。」莫兰上校说：「提他那颗烂头过来，赏两千。」
「跟警方不同之处在於，我们不必提防上门胡诌、赌看看有没有赏金领的骗子。要是有人敢这样做，他就无法在我们的蛛网上生存了。你懂我的意思吗?博雷加德先生。」
「我都明白了，教授。」
这位新生人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这些人不会把区区一个杀人犯放在眼裡，但连续犯案、害他们跟著绑手绑脚是不被容许的。
「白教堂谋杀犯落网后呢?」
「就继续做老本行嘍。」莫兰上校说。
博士从容地点点头，西克斯爽快地说：「妈的，你说得一点都没错，老兄。」
「协议终止后，我们就各走各的路，回去过先前的生活。」中国人宣布。「我建议你先跟却奇华小姐安顿好你们的生活，让其他人处理我们这掛人的事务。你过去在成家这方面的运气很背，接下来享受几年天伦之乐也是应该的。」
博雷加德克制著心中怒气。拿潘尼洛普来威胁他实在太超过了。
「至於我呢。」目光炯炯有神的教授说：「事成后，我打算隐退，把组织的指挥权交给莫兰上校。如今我已获得数世纪长的人生，有时间将我的宇宙论修正得更完备。我打算跃入纯数学的世界，悠游其中，摆脱沉闷的空间几何。」
博士笑了，眼睛瞇起，小鬍子往上抬了些许。似乎只有他讚许教授的宏大计画。教授的眼神炽热，脑中定理以覆盖宇宙之势无限增殖。但在场其他人的表情像是吃到臭鸡蛋。
「请各位想像一下。」教授说：「我要提出的是足以解释世上一切的理论啊。」
「我们会派一辆马车送你回夏纳步道。」天朝人向他说明。「我们的会面时间到此结束。按照我们的话做，必有奖赏。忤逆我们……就有你受的。」
他手一挥，要博雷加德退下。
「代我们向却奇华小姐问好。」莫兰睨视著他，眼神卑劣。博雷加德发现那个中国人听到这句话后似乎微微噘起嘴，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他的表情可是出了名的神祕莫测。
博雷加德在那名运动员的导引下往回走，半路上开始思量：他要跟多少罪大恶极的人结盟才会被免职?有股衝动令他想挤到前头带其他人走向出口，虚张声势一番，但他还是忍住了。就算耍出这个花招，那群匪徒还是不会把他放在眼裡。
回到地面上时，天快亮了。东方已染上一抹灰蓝，泰晤士河引来的海鸥正為牠们的早餐鸣叫。
马车仍在院子裡，司机歇息於车厢中，身上裹著一条黑色毯子。博雷加德的帽子、斗篷、手杖都在裡头等著他。
「别了。」红眼烁烁的板球员说：「后会有期，大人。」
28 Madras，印度地名，后来的清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