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杰奇博士与莫洛博士
「亲爱的狄尔多尼小姐。」令人钦佩的奈德送了一张纸条过来，上面写著：「我有个地方要拜访，这跟我们的调查工作有关，而我想找一个吸血鬼同行。你今晚能不能拨空出来一趟呢?我会派一辆马车到白教堂区接你。晚点见，博雷加德。」
入夜后，果真有辆马车出现了，裡头载著刚刮完鬍子、换穿新衣的博雷加德，他的大腿上放著一顶帽子，身边摆著手杖。她发现他已习惯配合吸血鬼的作息时间，白天睡觉、晚上活动。他把目的地地址交给车夫，那地方在城市的另一头。双座马车在弹簧上晃动著，舒舒服服地将他们送出东区。
「没有什麼比双座马车的内部装潢更令人宽心的了。」查尔斯发表他的看法。「这是车轮上的微缩堡垒，黑暗中的舒适子宫。」
吉娜维芙看出对方思考模式显然很有诗意，暗暗庆幸自己挑选衣著时有所讲究。她的打扮的确不足以在王宫抛头露面，但至少不会让男性感受到敌意。她还煞费苦心地披了件天鹅绒斗篷，搭上短项鍊。梳头髮的时间也比平常长，让长髮披散到肩膀上。杰克.史华德说她的打扮很棒，而她也只能相信，因為她无法照照镜子，享受一下虚荣。
「你今晚看起来不太一样呢?」查尔斯注意到了。
她微笑，努力不让牙齿露出来。
「大概只是这件衣服不太一样吧，我快要不能呼吸了。」
「我还以為你不用呼吸。」
「那是常见的谬论。不过无知者总是有办法同时相信彼此矛盾的两套说词：一下子说吸血鬼不呼吸，所以难以察觉他们的存在;一下子又说吸血鬼呼出的气息臭到不能再臭。」
「你说的当然没错，我之前从来没想到这个问题。」
「我们也是生物，跟大家一样。」她解释。「世界上并没有魔法。」
「那没有镜像这件事呢?」
所有人总是会扯到镜子，不过目前还没有人可以解释这个现象。
「也许还是有一丁点魔法吧。」她伸出拇指与食指，捏出一个极小的空隙。「就这麼一丁点。」
查尔斯微笑，这是他罕有的表情，令他更显俊俏。他内心深处埋藏著某个想法。她其实无法使出真正意义上的读心术，只是感觉比较敏锐。查尔斯不想让别人刺探他的思绪。这不是天赋异稟，而是他為第欧根尼俱乐部效命的过程中学会的。这个彬彬有礼的绅士给她的印象是：守祕老手。
「你读过报纸了吗?」他问：「开膛手杰克又发表了一篇宣言，这次是寄明信片。」
「『这次我同时犯下两个案子。』」她引述内容。
「没错。『我没时间砍下耳朵给员警。』」
「他不是试图切下凯西的耳朵吗?」
博雷加德显然把戈登.布朗医生的报告都背下来了。「耳朵上有些伤口，但可能是不小心伤到的。严重毁容。就算投书的人不是真凶，他一定也知道一些内情。」
「他可能什麼样的人?记者?」
「有可能。他寄信给中央通讯社，让所有报社都能收到消息，感觉不太寻常。一般人大多不知道中央通讯社是做什麼的。如果他把这些信寄给特定报社，那麼一小撮记者就能透过『独家新闻』获益。」
「同时也会被怀疑是自导自演?」
「正是。」
他们进入闹区了。街道宽敞，灯火通明，左邻右舍间隔充足，有草木生长的空间。目光所及的所有东西都比东区乾净多了。不过吉娜维芙发现某个广场上有三具尸体插在木桩上，一群红眼小吸血鬼在木桩附近的矮树丛间玩捉迷藏，当鬼的人找到胖都都的玩伴就会深情款款地咬他一口。
「我们要拜访谁呢?」她问。
「一个你会欣赏的人，亨利.杰奇博士。」
「那个科学研究员?他曾出席露露.史恩的死因聆讯会。」
「就是他，他不信神，只信达尔文和赫婿黎。他不会让任何怪力乱神的事物跨过他家门槛。说到他家门槛，那裡应该就是了。」
马车停住了。查尔斯下车，接著伸手搀扶她。她爬下马车时不忘拉好洋装、稳住重心。他请马车在原地等待。
他们所处的街区矗立著一栋栋格局方正、堂皇的古宅。名门望族如今大多丢著它们不管，任其腐朽，并让形形色色的人进驻各楼层和各房间，地图製版师、建筑师、喀尔巴阡人近卫队员、声名狼藉的律师、古怪公司的事务员。不过转角数来的第二栋房子仍然只有一名房客，它散发出富裕、舒适的气氛，但目前一片漆黑，只有扇形窗亮著。博雷加德敲了这栋房子的大门，一位年老的僕人前来应门，他便递上自己的名片。吉娜维芙猜那大概是一张通行证，可以让他进入英国境内的所有民宅或机构。
「这位是狄尔多尼小姐。」查尔斯解释，「吸血鬼长者。」
男僕端详了她一下，然后领访客进门，来到宽敞、天花板低矮的舒适客厅。地上铺著石板，明晃晃的壁炉柴火温暖室内，颇有乡间民宅的味道，柜子都是橡木材质，所费不貲。
「杰奇博士和另一位先生正在实验室内，先生。」男僕说：「他们準备好见客后，我会再通知您。」
他将吉娜维芙与查尔斯留在客厅，身影消失在屋内深处。她在黑暗中的视力比博雷加德好。炉火的反光於光滑的柜子上摇曳著，天花板上则突然浮现令人不快的暗影，两者皆映出几个古怪的形体。
「杰奇博士显然觉得白炽灯不实用。」她评论。
「这栋房子很老了。」
「我还以為信奉科学的人会生活在闪闪发亮的新发明之中，而不是过往时代的黑暗之中。」
查尔斯耸耸肩，身体重心往手杖上一放。男僕回来了，他领著两人前往屋内深处，穿过有顶的庭院，来到另一栋灯火通明的建筑，它与杰奇家背对背紧邻。贴著红色厚毛毡的门开著，传出人声。
查尔斯退到一旁，让她先进门。这间实验室是个挑高空间，像歌剧院那样。墙边摆满书架、贴满图表。桌子与长椅散放各处，上头的曲颈瓶、输送管、加热灯架得错综复杂。这裡充斥著一股浓烈的肥皂味，不过其他气味并没有被定期清洁工作抹灭。
「普尔，谢谢你。」杰奇请他的男僕离开，男僕便折返主屋。吉娜维芙感觉他似乎鬆了一口气。他的主人原本正和一个肩膀很宽、少年白的男人谈话。
「博雷加德先生，欢迎你。」杰奇说：「也欢迎你，狄尔多尼小姐。」
他轻轻鞠躬，把双手沾到的某种物质抹在皮围裙上。
「这是我的同事，莫洛博士。」
白髮男子举起一隻手向他们打招呼。他给吉娜维芙的第一印象不太好。
「我们刚刚在聊血液。」
「很多人感兴趣的主题。」查尔斯大胆地说。
「确实是眾所瞩目的事物。莫洛提出了一个血液分类的假说，概念相当激进。」
两位科学家站在一张长椅旁，椅子上铺著一张长长的油布，而油布上有个以尘土与骨头排成的粗略人形：有块弯曲的骨头可能是额头，几颗黄牙，几根棍状的骨头应该是肋骨，还有一大块碎弱的红灰色物质。她认得出这是什麼，真令人遗憾。
「这是吸血鬼，对吧?」她说：「是长者?」
新生人的尸体不会腐烂得这麼彻底，堪大拿死后就像这样化成灰烬。他活了超过四百年才丧命。
「我们很幸运。」杰奇解释。「瓦达勒伯爵冒犯王夫，遭到处死。我一听说这件事，立刻申请研究他的遗体。事实证明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宝贵机会。」
「瓦达勒?」
杰奇手一挥，表示这没什麼好谈的。「我想他应该是喀尔巴阡人近卫队的成员。」
「我认识他。」
杰奇畅谈科学的热情暂时熄灭了。「我很抱歉，请你一定要原谅我的失……」
「我完全不在意。」她盯著那个匈牙利人残餘的头骨，回想他那张扑了粉的脸。「我们交情并不好。」
查尔斯环顾四周，随兴地瞄几眼运作中的实验器材。他面前放著一个烧杯，泥状物一点一点滴下入其中，化為紫色泡沫。
「看吧。」杰奇对莫洛说：「凝结物的反应很正常。」
白髮科学家没接话。他显然与杰奇意见相左，但实验结果证明杰奇的想法是对的。
「我们呢，对犯罪事件的关心大过於科学研究。」查尔斯开口。「我们一直在追查白教堂连续杀人事件，也就是开膛手杰克案。」
杰奇什麼都没说。
「你对这件事也感兴趣吧?参加了受害者死因聆讯会之类的。」
杰奇勉强承认他感兴趣，但没再主动透露什麼。
「你们做出什麼结论了吗?」
「关於凶手的定论吗?没几个。我个人认為，如果文明规范不复存在，我们人人都有可能跨入如此极端的领域。」
「人类本性残暴。」莫洛说：「残暴是一种隐而不宣的力量。」
他握紧拳头，上头长著浓密的毛髮。吉娜维芙突然察觉他的体格强壮得不得了，外形几乎像是猩猩。对他来说，割喉、持银刀快手划伤抵抗者的身体并锯开其骨，都不是什麼难事。
「我呢，更关心受害者，那些新生人。」杰奇接著说：「你也知道，他们大多都在垂死边缘啊。」
吉娜维芙确实知道。
「理论上吸血鬼可永远存活，但他们是身体脆弱的永生者，体内的某种机制将他们推上自毁之路。」
「那机制就是变身。」莫洛说：「变身者身上產生退化、返祖的现象。人类是万物之灵，吸血鬼则是船首下方的梯级，是我们朝野蛮状态退化的第一步。」
「莫洛博士。」她说：「如果我没弄错你的意思，你这番话等於是在贬低我吧。」
杰奇插嘴，说：「唉呀，狄尔多尼，请快别这麼想。你可是史上最有趣的案例啊。你存活至今，证明吸血鬼并不一定位於进化过程中的低阶位置。我应该要好好检验你的身体才对，你想必是已臻完美状态的人类。」
「我不认為有谁会视我為理想典范。」
「在完美的世界诞生前，你不会有那种想法。我们若能查明长者与新生人之间的差异因子，也许就不会有那麼多人白白送命了。」
「新生人就像刚出生的海龟。」莫洛说：「一次孵出数百隻，但只有一小部分能够躲开鸟喙，回到大海之中。」
查尔斯全神贯注地听科学家说话，把发问的工作交给她。
「你刚刚说我可能是上天设计出的最优秀物种，这看法挺讨喜的，我无意反驳。但一般科学家不都认為，吸血鬼并非独立於人类之外的物种，反而比较接近家系图上突生的寄生虫?我们能存活下来，都是靠窃取活人表亲的身上的营养，不是吗?」
杰奇态度温和，但心底的怒气就快冒出来了。「你怀抱的观念竟然这麼过时，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博士，我只有怀抱它，可没把它捧在手心。」
「亨利，她只是要诱使你提出你的观点。」莫洛解释。
「当然，请原谅我。答案很简单：吸血鬼以人血果腹跟人类以牛肉果腹无异。」
吉娜维芙对血液的渴求又开始搔弄她的喉咙了。她先前已用睡眠应付了好几天，接下来得尽快进食，否则会变得很虚弱。
「有的吸血鬼会称你们為『牲畜』，这位化為灰的先生就爱这麼说。」
「我可以理解。」
「博士，瓦达勒是个蛮横无理的喀尔巴阡猪玀。我可以保证，我不会用那种眼光看待活人。」
「听到你这麼说，我真是太开心了。」查尔斯插嘴。
「你们都不打算接受黑暗之吻吗?」她说：「以研究之名进行转化，是很合理的行為。」
杰奇摇摇头。「我们想尽可能长时间研究这个现象。吸血鬼状态有机会摆脱死亡，但十个新生人裡面有九个短命。」
「研究这门学问有极重大的意义，在此之前的学者们却对它不闻不问，令人震惊。」莫洛说：「多姆.奥古斯丁.卡尔梅的理论仍被奉為圭臬……」
卡尔梅是《论匈牙利与邻近地区之吸血鬼》的作者，该书於一七四六年出版，收录的都是一些未经完全验证的不寻常体验与穿凿附会的民间故事。
「说穿了，近期活跃、人人闻之色变的凡赫辛教授也不过是卡尔梅的追随者。」杰奇说。
「你们两位想成為吸血鬼研究界的伽利略和牛顿吗?」
「名声并不重要。」莫洛说：「任何搞笑演员都能花钱买到。看看皇家学会会士，然后看穿他们吧，不论活人或吸血鬼，全是一群秃头狒狒。在科学的领域裡，证据是最重要的，而我们很快就会掌握证据了。」
「什麼样的证据?」
「人类有潜力将自身存在提升到完美境界，我们要证明的就是这件事，狄尔多尼小姐。」杰奇说：「你的名字取得很好，也许你真的是上天赐与46的礼物，要是我们能跟你一样……」
「如果我们全都变成吸血鬼，那我们要靠什麼维生?」
「哎，我们可以从非洲和南洋群岛输入奴隶。或者，我们也可以将较低等的动物培育成人形。既然吸血鬼能变身，其他生物也行。」莫洛说得理直气壮，彷彿在某个蠢蛋面前指著天空说「那是蓝色的」。
「非洲同样有吸血鬼，莫洛医生，马木瓦王子47可是备受崇敬。就连南洋也有我的同族……」
杰奇眼中闪过病态的目光，吉娜维芙都看到了。莫洛那殷切的面孔上也有相同的眼神。那是普罗米修斯式的贪求，他们希望取得熊熊燃烧的知识之火。
「你们企求的完美多麼寒冷、黑暗、沉寂啊。」吉娜维芙说：「我想宇宙的终极进化将会神似死亡。」
46 狄尔多尼(Dieudonné)是法文名，意指上天赐与。
47 指电影《黑古拉》(Blacula)的主角，他在片中被德古拉转化成為吸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