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潘蜜拉
「我突然有个想法:多姆.奥古斯丁.卡尔梅这家伙挺窝心,几乎可用亲切来形容。」吉娜维芙说,逗得博雷加德很乐。
坐马车回白教堂区的路上,她坐得离他很近。他们今晚专属的马车夫克雷登驾车往目的地前进,并没有偏离应走的路径。博雷加德经歷过莱姆豪斯区的插曲,很乐意让那位第欧根尼俱乐部雇员载送。
「许多优秀的人在同时代人的眼裡总是显得很疯狂。」
「跟我活过同时代的人都不在了。」她说:「只剩一个弗拉德.采佩什,而我从没和他见过面。」
「你应该知道我想说什麼吧?」
吉娜维芙眼神一闪。「当然,查尔斯……」
她习惯直呼他的名字。若是其他女孩这麼做可能会不太得体,但她都可以当他第十八代祖宗了,遵守那些严谨的称呼礼节未免太荒谬。
「那些谋杀案确实有可能是实验的一环。」她接著说:「诺克斯医生48需要尸体,而他取得的手段不怎麼公明正大。杰奇博士和莫洛博士需要不死族尸体,可想而知,他们不外乎是从白教堂区街头搜括来的。」
「莫洛几年前涉及一桩活体解剖丑闻,最噁心的部分是有条狗被剥了皮。」
「我想他干得出这种事,他是披著白袍的穴居原始人。」
「他力气也很大,据说很擅长製作皮鞭,曾漂泊世界各地好一段时间。」
「但你不认為他是凶手?」
博雷加德有些意外,自己的想法竟然被料中了。「我不认為。首先,他是大家公认的天才外科医师。」
「而开膛手杰克对人体构造自有一定程度的认识,但他划开内臟的精準度跟酒醉的屠夫没两样。」
「正是。」
在其他人面前,他通常都得一步一步推论。「提出一个观点,听者立刻洞悉背后逻辑」的体验挺新鲜,但或许也稍微激起他的防备心。
「他会不会是故意採用粗糙的手法,以摆脱嫌疑?」她自问自答。「不对,如果莫洛真的是透过杀人来取得实验材料的疯子,那他应该不会刻意毁坏尸体,反而会绑架吸血鬼、带到隐密处再怯意地动刀。」
「那些女孩都是被弃尸在命案现场。」
「凶手下手迅速,内心澎湃,没有『科学方法』可言。」
她咬著下唇,一时之间看起来像是打扮超龄、轻佻的真实十六岁少女,不过那看遍人间百态的灵魂马上又主宰了这具身体。
「也就是说,你怀疑的对象是杰奇博士?」
「他是生物化学家,不是解剖学家。我对他的研究领域一点也不熟悉,但还是卯足全力读了他写的几篇文章。他有些想法很古怪,最新一篇文章的篇名是〈论吸血鬼身体组织构造〉。」
吉娜维芙思考了一下这个可能性。「我实在很难想像他是凶手。他在莫洛身旁显得好……好无害。他的气质令我联想到神职人员,年纪也大了,我很难想像他在午夜街头狂奔的画面,更不觉得他具备开膛手的肌力。」
「但这个人还是有点蹊蹺。」
她思考了片刻。「你说得对,亨利.杰奇不太对劲。我不认為他是开膛手杰克,但他的确很怪。虽然我说不上来怪在哪裡。」
冷冽的喜悦涌上博雷加德心头,因為她和他抱持同样的疑虑。
「我会叫人盯著他。」
「查尔斯,你是要我来嗅闻可疑的气味、追踪犯人吗?」
「算是吧,你会介意吗?」
「汪、汪。」她说,然后咯咯笑了。上唇往上缩,露出凶狠的尖牙。「别太相信我,我以前常说:『这场战争到冬天就会结束了。』」
「哪一场?」
「英法百年战争。」
「真会猜。」
「到了最后一年,我确实猜对,但也不在乎了。当时我人大概在西班牙。」
「你原本是法国人,為什麼不在那裡住下?」
「法国当时是英国的一部分。他们说战争就是由此而起的。」
「所以你支持我们这一方嘍?」
「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又发生在其他国家。当年那个小女孩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你竟然会在白教堂区落脚,真是奇了。」
「我不是白教堂区唯一一个法国女人。大街上半数的fille de joie49都取法文名字。」
博雷加德又笑了。
「你们家族的祖籍也一定在法国啊,博雷加德Monsieur50。你却住在夏纳步道。」
「卡莱尔觉得那裡还不赖。」
「我见过卡莱尔一次,还见过其他形形色色的人。伟人、好人、狂人、坏人。我过去很担心有人会交叉比对名人回忆录当中关於我的记载,追来杀我,这对我来说是最大的梦魘。我的朋友卡蜜拉就是那样丧命的。她是个容易感伤的女孩,情感上非常依赖她的活人爱侣,依赖到有点可怕的程度,但她根本没做过什麼坏事。刺穿心臟、斩首、尸体装棺放水流?这样对待她太超过了。如今,我想我不用担心自己会有同样妻惨的下场。」
「这些年你都在做什麼?」
她耸耸肩。「该怎麼说呢。逃跑?等待?试著做些正确的事?你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她并不是真的想听他的回答。忧鬱与酸楚在她体内混合,化為风趣的言谈。风趣大概就是她处理内心痛苦的方式吧,他心想。她就像雅各.马力51那样,身上缠满锁链,好几个世纪以来都沉浸在悔恨的思绪中。
「笑一个嘛,老女孩。」他说:「亨利.杰奇认為你是完美的存在。」
「老女孩?」
「只是一种形容啦。」
吉娜维芙哀怨地发出一个闷声。「不过我确实就是个老女孩吧?」
她带给他什麼样的感觉?他在她身边时很紧张,但内心激动,感觉跟置身险境时差不多。而他经过充分训练,懂得在遇袭时保持冷静。跟吉娜维芙相处就像是与人共有祕密。潘蜜拉会怎麼看待这个吸血鬼?她的心思很细腻,连病痛缠身之际也没人能欺瞒她。她的生命走到尽头前,他曾对她说:「没事的,你会再次回到英国的家中。」潘蜜拉摇摇头,打发掉他的抚慰,要他好好听她说话。对她来说,死亡是一种煎熬:她愤怒极了,但不是气那个庸医,而是气自己的身体,它辜负了自己的意志,辜负了他们的孩子。怒火像热病一样燃烧著,博雷加德握著她的手,那温度他都感受到了。她来不及把话说出口就过世了。尔后,他不时会揭那疮疤,猜想他当时原应要接收到的讯息是什麼,猜想潘蜜拉急欲表达却来不及说出口的想法是什麼。
「『我爱你』。」
「什麼?」
泪珠攀在吉娜维芙的脸颊上。他一时之间觉得她的实际年龄比外表还来得幼小。
「那就是她想说的话,查尔斯。『我爱你』,就这麼简单。」
他勃然大怒,握住手杖,解开固定扣,一小截银刃闪现。吉娜维芙倒抽一口气。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她靠上他的身体。「我不是那种人,我不会随便刺探别人隐私。那个……」她任凭泪珠滚落,沾溼她天鹅绒斗篷的领口。「那个画面好清晰,查尔斯。」她语气坚决,用力摇头,同时微笑。「它从你的心中迸发而出。我看到的影像通常是模糊的,只有这次无比完整。我真的知道你上一刻心中的感觉……喔,查尔斯,我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我在做什麼,请原谅我……还有,她的感受化成了声音,锋利得像刀子一样。她叫什麼名字?」
「潘……」他吞了一口口水,「潘蜜拉。她是我的妻子,潘蜜拉。」
「潘蜜拉。对,潘蜜拉,我听得到她的声音。」
她冰冷的手紧扣住他的,逼他收起刀子。吉娜维芙的脸近在咫尺,她的眼角涌现红色微粒。
「你是灵媒?」
「不,不是的。你一直把那画面放在心中,滋养伤痛。它就在你体内,所以我才读得到。」
她没说错。他早就知道潘蜜拉当时想说什麼了,但他不准自己把它当真。带潘蜜拉到印度的人是博雷加德,他知道这有风险。当她接受检查得知自己怀孕时,他就应该把她送回英国。但当时危机日渐升高,她坚持留下,而他没有反驳,没有强迫她离开。他太软弱了,才任她留下。他没资格听她临终告白,他没资格被爱。
吉娜维芙笑中带泪。「别怪自己,博雷加德。她很生气,但不是在气你。」
「我从来没这样想……」
「查尔斯……」
「嗯,这种想法从来没浮现到我的表层意识中。」
她伸出一根手指,按到他脸上,接著又举到眼前。指尖上有颗泪珠。他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我知道她气的对象是什麼,查尔斯。是死亡,所有人的死亡。如果当初有机会认识尊夫人,我想我一定会很喜欢她,会跟她非常处得来。」
吉娜维芙的手指触向自己的舌尖,身体稍微一颤。吸血鬼可以饮他人的泪。
潘蜜拉会怎麼看待吉娜维芙并不重要,如今重要的是潘尼洛普的想法—他突然想通这点,连忙克制瞪大眼睛的衝动。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把事情搞成这样的。」她说:「你现在一定觉得我见鬼地爱哭吧。」
她拿起手帕按按眼睛,擦乾泪水,然后盯著手帕上儒溼的几个点。
「哎呀呀。」她又说:「是盐水呢。」
他不解。
「从我眼睛流出来的通常会是血水,那场面可不怎麼好看,简直像真正的秽人,齜牙咧嘴,披头散髮。」
现在他牵起了她的手。痛苦的回忆已退去,不知怎麼地,他好像变得更坚强了一些。
「吉娜维芙,你总是看低自己。记得吗?我知道你其实已经忘记自己的长相了。」
「我倒记得一个女孩子的长相:鸭掌似的脚,嘴唇合不拢,不过眼睛挺漂亮的。我不是很确定,但我希望那是我妹妹的长相。她叫赛莉儿,嫁给了某个法国元帅的弟弟,做了祖母后才过世。」
她的心情已平复,机伶气质又回来了。只有她脖子上的一点点红斑透露了情绪,但也正在消退,如日光下的融冰。
「如今,我的家人遍布全世界,跟基督徒一样。我会以為每个活人都是我的亲戚。」
他试著笑了几声,但她又板起了脸孔。
「查尔斯,我不喜欢痛哭时的自己。让你见笑了,真是抱歉。」
博雷加德摇摇头。介於他们两人之间的某样东西毁弃了,而他不确定那到底是他们的情谊,还是阻挡他们向彼此靠近的障碍物。
48 Robert Knox,十九世纪外科医师,会收购尸体进行解剖研究。
49 法文,字面义為「愉悦女孩」,娼妓的委婉说法。
50 法文的「先生」。
51 狄更斯《小气财神》中的鬼魂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