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憤怒的葡萄
管理阶层的成员又减少了。华沃利不在，不过没人提起这点。迈克罗夫特再度坐到主席的位置上。问讯的过程中，曼德维尔.梅瑟维爵爷一直低著头，不发一语。博雷加德在白教堂区办案的同时，他的这些上司也在其他地方进行祕密活动。他再怎麼奔走也不可能察知他们的动向。莱姆豪斯区的「教授」称犯罪者的世界為「地下社群」。博雷加德知道那个地下帝国确实存在，他有幸一窥其真面目，儘管是在非常古怪的场合。
他细数自己的活动歷程，从参加露露.史恩的死因聆讯会讲起，他其实没有什麼重大情报可以呈上。不过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叙述吸血鬼长者袭击前，他和吉娜维芙在克雷登马车上的互动。他至今仍不确定，在那亲密的时刻裡，他与吉娜维芙共享的情感到底是什麼?他集中精神详述跟谋杀案有关的种种事实，归纳报章杂誌中所有情报，补上他自己的观察与评论。他聊到杰奇博士、莫洛博士、雷斯崔德探长、艾柏莱探长、汤恩比馆与十铃酒吧、商业街警局、巴黎咖啡馆、银与银刀、吉娜维芙.狄尔多尼与凯特.理德。
「自从那几封信见报后，大眾就改用『开膛手杰克』这绰号指称凶手了，是吗?」主席发问。
「没错，再也没有人用『银刀』这名字了。想出『开膛手杰克』的人一定有些命名天分，舆论认為他应该是个记者，因為他创造出过目难忘的词汇，懂这方面的门道。至少『好到难以忘怀的名字』，他的确想得出来。」
「太棒了。」
博雷加德一头雾水。他个人认為，自己到目前為止根本没有任何贡献。开膛手又开杀了，夺走两条人命，全身而退。驻守现地的他根本没对那个狂人构成一丁点威胁，他在那裡涉入的事件都与侦办案件扯不上关系。
「你一定要逮到那个家伙。」这是梅瑟维爵爷在博雷加德走进群星室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们对博雷加德有十足的信心。」迈克罗夫特对上将说。
梅瑟维爵爷发出抱怨的吼声，重重往椅背一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开药盒，扔一颗效力不明的药丸到嘴裡。博雷加德猜想，前任主席大概也有同样的毛病吧。
「现在。」博雷加德看了一眼他的半猎用怀表。「我得告退了，还请各位见谅。我要回切尔西办一些私事……」
潘尼洛普将会在她母亲家(在卡瓦珊街上)等待他，外表冷静，满腔怒火。等他给一个解释。比起她，博雷加德还寧愿去和中国吸血鬼长者或开膛手杰克对峙。不过他身為她的未婚夫有应尽的责任，而且他看待这项责任的态度就跟效忠王室一样严肃。他不知道他们的谈话会导向什麼结论。
迈克罗夫特抬起眉毛，似乎没想到他会在此刻提起私事，大感意外。这些上位者到底是什麼样的人?博雷加德心中已不是第一次浮现这样的疑问。
「很好。再会了，博雷加德。」
多拉瓦中士不在群星室外的岗位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活人硬汉，他有一张饱受风霜的面孔，拳击老手的指节。博雷加德下楼来到门厅，走出俱乐部，来到帕摩尔街头，发现今天下午气温低，天色阴。又起雾了。
应该可以叫辆出租马车前往切尔西。但他环顾四周才发现街上人满為患，听出远处的咚咚声是行进鼓敲出来的，接著还有铜管奏乐。也就是说，有个乐队正在摄政街上往这个方向逼近。新市长就任游行已经是将近一个月前的事了啊。他突然想到，行进乐队的出现会阻碍交通，提高他叫马车的难度，於是恼怒了起来。潘尼洛普绝对不会体谅他的。
乐队绕过街角，走上帕摩尔街，朝万宝路街移动。博雷加德猜他们会不断在街道巷弄间左转右绕，吸引群眾加入，最后在圣詹姆士公园举办集会。走在最前方带队的乐队指挥举著一面巨大的圣乔治旗，那是基督圣战宣扬者的标準配备。白色旗面上的红色细长十字架随风摇曳著。
乐队后方跟著一队合唱团，主要由中年妇女组成。他们都穿著正面绘有红十字的白色洋装，口中吟唱的歌是〈约翰.布朗的躯体〉改编成的〈共和国战歌〉，不知道是第几版了。
「耶穌基督诞生於海洋的另一端，美丽的百合花丛中。
他胸中的荣光赐与你我奕奕神采。
他的死亡圣化人类，让我们死亡带给人类自由，上帝仍在行进……」
人群开始从四面八方挤过来，大多是来看热闹的。行进队伍完全由活人组成，不过有几个莫格卓依族在人行道上嘲笑他们。这些吸血鬼被暮色召唤到街上，挥动著蝙蝠翅膀形的斗篷，红色嘴唇吐出气音。活人数量远超过他们，且对他们视而不见。博雷加德认為他们的汕笑很不智，有潜力永生不死不等於实际上天下无敌。
合唱队后方有辆马车，是六匹马拉的那种敞篷马车，约翰.亚果在虔诚的侍祭簇拥下立於马车上的讲臺。他后方跟著一群乌合之眾，他们井然有序，手中举的横幅标语上写著神圣的宣言：「汝不该放任何吸血鬼生路。」还有：「圣血，圣战宣扬者。」游行者当中有一组健壮的圣战宣扬者，吃力地举著一根二十英尺的木桿，上头插著一尊纸偶—吸血鬼版的盖伊.福克斯53。木桿刺穿了它的胸膛，破口附近还涂了红漆。它有一双红眼，夸张的僚牙，身穿俗丽的黑衣。
莫格卓依族沉默了片刻。博雷加德知道这些人一定会惹出麻烦。街上有两个骑马的警察，但没有其他具指挥权的人在场。活人人潮不断从别处涌现，博雷加德无法朝想去的地方移动，只能让游行队列牵著走。亚果正在讲道，一如往常地论及他对吸血鬼的憎恨以及地狱之火。人潮将博雷加德冲到亚果的马车旁，使两者等速移动。眾人横扫万宝路街，朝公园移动。来到开放空间后，他才总算摆脱了那些圣战宣扬者。
有个肤色苍白、金髮上绑著黑色缎带的莫格卓依族美少年，从水沟中捞起一把马粪，仍向讲道者。由控球精準度来看，他实在没有当板球投手的才能。粪团在亚果脸上爆开，将他整个人染成棕色，活像是印度教的苦行者。群眾突然在行进曲的乐音间静止下来，宛如一张照片。亚果的眼中燃起怒火，莫格卓依族脸上表情混合了得意洋洋与逐渐茁壮的恐惧。
游行者发出震天响的喊叫，有如宣告末日审判到来的号角声。他们衝向在场四、五个新生人。后者的衣著时髦、举手投足都没什麼气力、堕落又懦弱、冷酷无情又装模作样—一般人认知中的「吸血鬼的毛病」都在他们身上体现了。争先恐后想踢人球的游行者纷纷往前挤，一再撞上博雷加德的背部。亚果继续讲道，点燃正义使者心中的怒火。
街头溅血了。他被推到跪倒在地，知道自己要是躺平一定会被踩死。他的冒险足跡遍布世界各地，一次一次倖存下来，最后却被伦敦街头的无名群眾搞死……
一隻强而有力的臂膀勾住他，将他拉了起来。这位救命恩人正是多拉瓦，第欧根尼俱乐部的吸血鬼。他什麼话也没说。
「这裡又有一个!」有个红髮男人大叫。多拉瓦在电光石火间出拳打碎男人的牙齿，带著博雷加德掉头挤向人群深处。不断推进的过程中，多拉瓦的外套敞开了，博雷加德看到他手臂下方的枪套内插著一把手枪。
他试著向中士道谢，但群眾的咆哮盖过他的声音，多拉瓦也已不见踪影。某人朝他下巴干了个拐子，让他很想拿出手杖乱挥一阵，但他还是忍住了。保持冷静是很重要的，不能再让更多人受伤了。
人群分开了，一个惨叫不止、头髮和脸上沾满血液的家伙衝了出来，结果跌了一跤，跪坐在地。是那个莫格卓依人，他的大衣被扯开，微啟的嘴唇露出烂成一团的牙齿，这就是朝亚果扔屎的下场。圣战宣扬者抓住他的肩膀，另外有人拿破损的木棍刺进他的喉咙，一路推到他的胸腔之中，之后大伙立刻退开。那根木棍上头绑著一张标语：「令死者……」木棍没刺穿莫格卓依族的心臟，因此他没丧命，只是痛得不得了。他抓住木棍，开始将它抽出体外，一边咆哮、呕血。
圣詹姆士宫映入博雷加德眼帘了，就在马路另一头。群眾纷纷攀上栏杆，爬到视野较好的高处。多拉瓦跨坐在最高点，似乎有什麼目的。有人抓住他的腿，结果被他踢了下去。
受伤的莫格卓依人狂奔於人群之中，发出报丧女妖似的尖叫，把活人当成裁缝师用的假人乱抛一通。博雷加德暗自庆幸：还好没挡到他的路。亚果又开始叫嚷、呼吁活人开杀，他比自己谴责的生物还像吸血鬼，双手高举空中，拳头对準王宫，以及围栏后方那些脸色苍白的非人。眾声喧哗之际，博雷加德听到「砰」一声，那绝对是枪声，不会错。亚果的西装翻领上开出了一朵红色康乃馨。他从马车上摔下，被群眾接住。
有人朝亚果开枪。博雷加德再度望向栏杆，但多拉瓦已经不见了。亚果身体正面沾满了血，他的追随者以破布按住一前一后两个伤口。子弹肯定射穿他的身体，没造成多大的伤害。
「我是无法消弭的声音。」亚果大喊。「我是不会死灭的理想。」
下一刻，群眾闯入公园内，如潮水般流淌四散，涌向皇家骑兵卫队阅兵场和鸟笼道。博雷加德又有喘息的空间了。枪声四起，到处有人在扭打。太阳就要下山了。
他不明白刚刚目睹的画面带有什麼意涵。他原本以為朝亚果开枪的人是多拉瓦，但现在又不确定了。如果中士真的想杀死约翰.亚果，那名圣战宣扬者此刻才不可能活蹦乱跳。他肯定会脑浆四溢，而不只是流几滴血。第欧根尼俱乐部不可能找笨手笨脚的枪手来办事。
吸血鬼越来越多了。莫格卓依四散逃窜，取而代之的是身穿制服、表情严肃的新生人警察。有个喀尔巴阡人近卫队员骑乘黑色巨马衝向暴民，挥动手中染血的军刀。有个肩膀被劈得皮开肉绽的女人从博雷加德身旁跑过，头低低的，手中还抱著小孩。圣战宣扬者的优势只维持片刻，如今快溃败了。
亚果与多拉瓦双双消失在博雷加德的视野中，一匹疾驰而来的马撞倒了他。他起身，发现自己的怀表碎了。这也不重要了。这个下午已结束，潘尼洛普不会继续等他了。
「令死者永眠。」某人大喊。
53 Guy Fawkes，意图刺杀英王詹姆士一世的「火药阴谋」的成员之一，《V怪客》即是以他為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