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狂喜以及罪惡玫瑰
「我们应该没弄死他吧?」妮尔问。她蹲在床上,长长的手指戳了那个男人一下。男人脸埋在枕头上,双手双脚被围巾绑在铜床柱上,结并没有打得很紧。舒适的棉质床单上沾染点点污渍。
玛莉.珍涅正全神贯注地著装,不照镜子实在很难决定帽子的位置。
「玛莉.珍?」
「是玛莉.珍涅。」她纠正对方。这名字念起来像是在唱歌,她很喜欢。她原本很想改掉方言口音,但后来发现男人很爱听那种腔调。「我已经说了快一年了。我的名字是玛莉.珍涅,玛莉.珍涅.凯莉。」
「你的凯莉跟『玛莉.珍涅』搭不起来啊,女爵。」
「胡说,鬼扯。」
「带你去花都的先生并没有给我们其他人一点帮助。」
「『任何』帮助。」
「请原谅我英文说不好,女爵。」
「我不许你说『亨利叔叔』的坏话。他以前可是名门望族,现在搞不好还是很高贵。」
「不过他被你传染了梅毒,身体快烂掉了。」妮尔说,但话中并不是真的带有恶意。
「挪开你的屁股,现在就滚。」玛莉.珍总算将帽子调整到满意的位置了。
她很在意自己的外貌。已转化為吸血鬼又怎样?身分是青楼红牌又如何?她可不要步上妮尔.寇儿丝的后尘,化身為橘髮妖婆。
另一个女人坐在床上,手在诗人的脖子上摸啊摸的。上头仍有黏糊糊的血液,他自己的血。
「我们害死他了,玛莉.珍。他会失血过多翘辫子,然后一定会变成吸血鬼。」
「玛莉.珍涅。」
「是啊,而我是尊爵不凡的康泰莎.爱丽诺.芙兰西丝卡。过来瞧一眼吧。」
玛莉.珍的目光上下打量阿尔吉儂。他全身遍布小伤口,有新有旧。背部与臀部有一条条紫色鞭痕。他自己拿出藤条来,要她们尽量打。
「他是老手了,妮尔。打几下屁股、吸几口血是搞不死这个老兄的。」
阿尔吉儂的背上汇聚了一小摊血水,妮尔伸出手指一沾,再点一下自己乾燥的嘴唇。她身上的毛髮日渐浓密,如今得梳整脸颊和额头上的毛才行。往后一拨,浓密的红毛便成了醒目的鬃毛。她在人群中非常显眼,有助招客。找上门的客人都有些怪癖。尝到血液后,她宽鼻梁上方的眉心便皱成一团。有些吸血鬼会对食物「反感」,妮尔是其中一员。玛莉.珍庆幸自己不用受这种折磨。
妮尔露出嫌恶的表情。「好苦。好啦,这小伙子到底是谁?」
「他朋友说他是个诗人。」
有个远洋水手找上她们,付钱叫了辆马车把她们从白教堂载到帕特尼。那裡几乎可说是乡下了。玛莉.珍心想,阿尔吉儂一定是病了,才来这裡呼吸新鲜空气,以恢复健康。
「他的书挺多的,不是吗?」
妮尔不会写字也不识字,不过玛莉.珍懂些学问。这小房间内排满书架。
「这都是他写的吗?」
玛莉.珍从架上拿起一本装订精美的书,任书页在她手中摊成两半。
「『汝战胜了,喔,苍白的加利利人。汝呼气令世界灰暗。』」她大声朗读。「『我们饮用忘川之水,以饱满的死亡為食。』」
「听起来真棒,你觉得这是在写我们吗?」
「不太可能。我想他是在写耶穌.基督。」
妮尔露出嫌恶的表情。如果有人拿十字架到她面前,她会吓得一缩,听到基督之名就浑身不自在。不过玛莉.珍不一样,只要情况允许,她还是会上教堂。他们都说上帝心胸宽大。再说,耶穌基督也曾走出墓穴重返人间,并鼓励民眾喝他的血。跟露西小姐一样。
玛莉.珍将书放回架上。阿尔吉儂开始大口喘气了,玛丽珍捧起他的头。看来是有什麼东西鯁住了他的喉咙。她对待婴儿似地拍起他的背,直到他打了个嗝后再放下他的头。红色污渍渗入枕头套。
「降临吧,解放我们这些美德的囚徒吧,苦痛女士。」他口齿清晰地说完便倒头呼呼大睡。
「听起来不像死人,对吧?」
妮尔笑了。「继续耍嘴皮子啊,你这爱尔兰母牛。」
「银和木桩可碎我心,但名号伤不了我。」
另一个女人正将无袖内衣套到毛茸茸的胸部上。
「那些毛不会搔得他很痒吗?」
「他都没抱怨啊。」
这诗人只想要她们鞭打他,打到背部鲜血淋漓之际,他就让她们咬自己。这样就打发掉了,之后他就像个小婴儿似的,天真无害。
玛莉.珍转化后越来越少向人张开双脚了。有些人确实喜欢老套的翻云覆雨,但许多人只想被咬、被放血。她仍记得露西小姐咬住她脖子、小巧牙齿囓咬伤口时的感觉,光是那回忆就令她爽快地打了个冷颤。之后她尝到露西的血,全身发烫,开始转化。
「我们是苦痛女士嘍?」妮尔便说边将繫腰带,让衣服贴住她红毛浓密的侧腹。
活人时代的记忆在玛莉.珍心中是一片模糊。她跟亨利.威尔寇克斯一起去过巴黎,这她还记得。不过在爱尔兰的成长歷程、兄弟姊妹是什麼样的人,她全忘了。她听以前的朋友说才知道自己是从威尔斯来伦敦的。她死了一任丈夫,之前一直被关在西区的某宅。每隔一段时间,往昔记忆就会从眼前闪过,让她瞥见熟悉的脸孔或老旧的小纪念品。不过她从前的人生就像雨中的粉笔图,流动不定,模糊不清。转化后的记忆清晰多了,宛如骯脏的窗户突然被抹得乾乾净净。当饱餐的血液中含有高浓度酒精时,她过往的记忆偶尔会涌上心头,令她对著水沟呕吐。
妮尔弯腰凑近阿尔吉儂,开口咬住他的肩膀,安静地吸吮著。诗人的血是不是比一般人还多?玛莉.珍好奇地想。也许妮尔吸了他的血之后会开始吟诗,那场面一定很有趣。
「别动他了。」玛莉.珍说:「他付了一畿尼币,已经值回票价了。」
妮尔起身微笑,她的牙齿越来越黄,牙齦发黑。再这样下去,她很快就得去非洲丛林定居了。
「真不敢相信他付了一畿尼。这世界哪来那麼多钱。」
「我们的世界没什麼钱,妮尔,但他是个贵族绅士。」
「我很了解绅士这种生物,玛莉.珍。他们往往跟放了一个星期的鸽血一样噁心,心眼跟老鼠的屁眼一样小。」
两人手牵手离开房间,走下楼梯。阿尔吉儂的朋友西奥多正在等著她们。他们两个人的交情一定很好,才愿意把玛莉.珍和妮尔一路领到帕特尼来,同时一直在这裡待命。大多数人会觉得这档事很噁心。不过西奥多是个新生人,他的心胸一定比较宽大。
「史云朋还好吗?」
「他会活下来的。」她说。她们这一行的女孩对阿尔吉儂这种客人大多怀有强烈的鄙夷。她们喜欢盯著衣冠楚楚的绅士,想像他们裸体躺在床上痛苦扭动的模样,对他们上了床就讨打的古怪癖好嗤之以鼻。玛莉.珍却不那麼想,也许转化后,她看待人类性事的感性就產生了变化。她有时会梦到自己在天使歌唱之际咬破他的喉咙,在他垂死之际跨坐到他身上。
「他真的爱死你们了。」西奥多说:「动不动就提到『永生者冰冷的手』,真怪。」
「他对自己的欲望了解透彻。」玛莉.珍说:「喜好与眾不同没什麼好丢脸的。」
「是啊。」西奥多同意,但语气不怎麼坚定。「没什麼好丢脸的。」
他们在会客室内,墙上掛著许多名人的肖像画,书架上仍旧摆著许多书。玛莉.珍自己有张香榭丽舍大道的图片,是从画报上剪下来的,贴在她位於米勒庭院的公寓内。她仍是活人时想帮那张图裱框,所以存了一点钱。不过当时跟他交往的乔.巴涅特翻到一个装有铜板的杯子,就把裡面的钱全部拿去换成酒。他还揍到她眼睛瘀青,怪她偷存私房钱。她转化后就把乔赶出住处,不过她当然没忘记要先还他一阵毒打,多加几拳当利息,从此两不相欠。
西奥多给她们一人一个畿尼币,送他们到马车旁。玛莉.珍将她的硬币塞到钱袋内收好,而妮尔将她的硬币举到月光下端详。
玛莉.珍不忘向西奥多道晚安,并做了个屈膝礼,这是亨利叔叔教她的。有些人的邻居很爱刺探他人隐私,基於礼貌,她认為自己应该要扮演普通女性访客的角色。她还没打直身体,西奥多就进门了,根本没注意到她的举止。
「天啊,一畿尼。」妮尔惊呼。「要我咬他卵蛋我都愿意。」
「上车吧,你这骚包羞死人啦。」玛莉.珍说:「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麼。」
「我就懂,女爵。」她钻上车,屁股扭啊扭的。
玛莉.珍也跟进,调整出一个舒适的坐姿。
「嘿!」妮尔对马车夫喊道:「走吧,开快点。」
马车往前一晃,上路了。妮尔还在把玩那枚金币,试著咬了它一口,接著又让反光照在披肩上。
「我要放一个月的假。」她舔了舔自己的尖牙。「到西区找个下体跟消防水管一样粗的卫兵,吸他个精光。」
「但你钱花光后又会回到小巷裡,倒卧在地,绊倒走路不稳的醉汉。」
妮尔耸耸肩。「我想我是不太可能嫁给王室成员啦。不过你也一样,凯莉家的玛莉.珍涅小姐。」
「我不上街了。」
「孩子,你接客的地方有屋顶又怎麼样?你还是在上床,不是在上教堂啊。」
「我现在定了个规矩,不接生客,只做熟人生意。」
「是熟到不能再熟吧。」
「你应该要听从我的建议,懂吧。在街上做生意原本就不太卫生,现在又冒了个开膛手出来。」
妮尔无动於衷。「他就算在白教堂区每晚杀一个妓女,也得杀到末日审判那天才轮得到我。妓女可是数以千计啊,他翘辫子下地狱的几百年后也不会变少的。」
「他上次在一夜之内杀了两个人。」
「唉育!」
「妮尔,你自己也知道我说的话有理。凯西.艾道斯和史崔德的命案已经是一个星期前的事了,他会再犯的。」
「我倒想看看他能拿我怎麼办。」妮尔开始咆哮,满口狼牙晶亮。「我一定会挖出他的心臟,生吞活剥那个蠢蛋。」
玛莉.珍只得以笑声回应,但她此刻的态度非常严肃。「只有熟客不会造成任何威胁,妮尔。找你认识的人,信得过的人。如果有人想把你留在身边最好,当中要是有不住白教堂区的人就更好。」
「只有动物园管理员会愿意成天跟我耗在一起。」
玛莉.珍被包养过。在巴黎,对方正是亨利.威尔寇克斯。他是银行家,商界鉅子。他抛下妻子出国旅行,而玛莉.珍就是他的旅伴。他对外宣称玛莉是他的姪女,但法国人看到这种组合都心知肚明。后来他把她丢给一个年老的法国浪荡子,独自前往瑞士,但她并不接受这个安排。事后才知道「亨利叔叔」打输了牌局,所以只好把她让出去。巴黎是个好地方,但她还是决定回到伦敦。她知道大家背地裡怎麼说她,亲友之中只有她拿自己的人生去赌博。
她们到达白教堂区时,天快亮了。她起先具备的防晒知识不够完备,皮肤曾被烧出裂痕,痛苦万分。她也曾杀狗喝牠们的血。几个月后,她才过起跟其他新生人无异的生活。
她向活人马车夫报路,发现他被吸血鬼乘客吓得全身僵硬,这带给她内心一阵激动,感觉很不赖。她在朵瑟街附近向杂货店主麦卡锡租了一间公寓,房租是每週四先令六便士。那个畿尼币得先拿来支付积欠的房租、堵住麦卡锡先生的嘴,剩下的部分就是她的了。也许她可以找人来帮那张图裱框?
她们一下车,马车即刻驶离,把它的乘客抛在人行道上。妮尔对著远去的马车夫挥手道别,并发出嚎叫,简直像是喜剧中登场的动物。她连眼睛四周和尖耳后方都长著毛。
「玛莉.珍涅。」有个嘶哑的声音从暗处传出。对方站在米勒庭院拱门的下方,由衣著来看应该是位绅士。
她认得那个声音,因此朝对方微笑。史华德医生走出暗处。
「我几乎整晚都在等你。」他说:「我想要……」
「她知道你想要什麼。」妮尔说:「丢脸啊,你。」
「别多嘴,毛脸女。」她说:「你不应该这样跟绅士说话。」
妮尔头一仰,口鼻部指向空中,调整好披肩就快步离开了,轻蔑得像是混音乐厅的女王。玛莉.珍為她的失礼向医生道歉。
「史华德医生,你要进来吗?」她问:「天快亮了,我该睡美容觉了。」
「乐意之至。」他边说边拨弄著自己的脖子。其他顾客也会做同样的动作,她看过。一旦被咬一次,他们就会一再回来找她重温那感受。
「嗯,跟我来吧。」
她带他走到自家门口,放他进去。清晨的日光穿过蒙尘的窗户,落在毫无縐褶的床单上。她拉上窗帘,阻绝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