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滨水区
尸体冲上绿帽岬,靠莱姆豪斯区的河湾。三个大男人一同使力才将他拖出烂泥,放到最近的码头边。吉娜维芙与莫里森抵达前,已有好心人解开尸体扭曲的四肢、整理好沾满烂泥又溼答答的衣服,还他尊严。他身上还盖了一块帆布,以免码头工人和路过的河边居民被尸体触动敏感的神经。
警方已确认他的身分,判断依据是他表上的刻字,以及别人开给他的支票(竟然会有人开支票给他)。儘管如此,警方还是要他们来认尸,这是标準作业程序。警员掀起帆布,几个围观者发出夸张的惊呼,彷彿随时就要吐了。莫里森身体一抖,别过头去。德鲁伊特的脸已经完全被鱼啃掉,眼窝中空空如也,失去嘴唇的牙齿展露著恶魔的狞笑,不过她还是认得他的髮线和下顎。
「是他没错。」
警员放下帆布,感谢他们的帮忙。莫里森和她意见一致。已经有辆马车準备要来运送尸体了。
「我记得他的家人是住在伯恩茅斯。」莫里森对警方说,而警方尽责地抄下这个资讯。
上校实现了他的承诺,德鲁伊特的口袋裡确实装满石头。他没留下遗书,但警方肯定会推测他是自杀身亡。世界上又多了一个逍遥法外的谋杀犯—警方绝对不会围捕他,第欧根尼俱乐部也不会派密探收拾他。开膛手有什麼好稀奇的?泰晤士河五十码外就有个贼窟,裡头有十来个恶棍,个个都跟他一样残酷、放肆。白教堂谋杀犯真凶有可能是个疯子,莫兰和他的同党可没办法拿精神病开脱。杀人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桩买卖。
德鲁伊特被抬上马车后,这场秀就结束了。围观者鸟兽散,去寻找其他新鲜事,警方则回到工作岗位上。她和莫里森被留在码头边。他们掉头走向罗瑟海兹街,朝成排的摊贩、酒馆、水手旅馆、货运公司、青楼迈进。这是伦敦版的《一千零一夜》,稀薄夜雾中的市集。空气中混杂著上百种语言,活动於此区的中国人特别多。她现在听到丝绸发出的窸窣声还是会提心吊胆。
突然间有个蒙面的人挡住她的去路,是身穿黑色唐装的吸血鬼。对方鞠躬道歉,并取下面罩。吉娜维芙认得她,她就是旧亚果的那个中国女孩,奇死大人的属下。
「我的主人向你保证,犯下的过错必会有人弥补。」她说。
然后她就离开了。
「她说什麼?」莫里森问。
吉娜维芙耸耸肩。女孩说的是北京话。如果查尔斯的话可信,那莫兰上校这次肯定会為他的恶行付出代价。不过话说回来,他就算受罚也不是因為他行径野蛮,而是这个野蛮行径缺乏必要性。
女孩消失在人群中。
吉娜维芙不打算立刻回汤恩比馆,想去找查尔斯。不只是想跟他聊聊,也想关切他那位不幸的未婚妻复原得如何。潘尼洛普.却奇华—吉娜维芙只见过那位小姐一次,对她没什麼好感,但她是吉娜维芙现在最关心的人。她身边有一大堆人被推入深渊,她成功救了几个?德鲁伊特没获救,莉莉.米勒过世了,凯西.艾道斯惨死。
莫里森正在对她说话,徵求她的意见,但她想事情想出了神,完全没听到,只好请他重说一次。
「我说的是史华德医生。」他重述。「我担心他继续跟那个露西混下去会干出傻事。」
「露西?」
「那是她自己报的名字。」没什麼人见过杰克.史华德的神祕恋人,莫里森是其中一个,他对她的印象不好。「不过我觉得我好像看过她。当时她用的是另一个名字,穿的衣服也比较破烂。」
「杰克总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也许这段爱情可以治好他的工作狂热。」
莫里森摇摇头,难以精準描述自己的想法。
「你总不会是看不起那个女孩的社会地位吧?我还以為你我都不会再把那种观念放在心上了。」
莫里森看起来很怯弱。他自己出身平凡家庭,又做这样的工作,再怎麼粗鄙、堕落的市井小民他都应该可以一视同仁才是啊。
「史华德医生不太对劲。」他坚称。「他表面上看起来很冷静、心平气和,而且这倾向比先前还要明显。但内心已经失控了。他有时候会忘记我们的名字,忘记现在是西元几年。我相信他的灵魂已经飘回田园牧歌的时代,飘到王夫登陆前的英国了。」
莫里森那番话令吉娜维芙陷入回想。她最近觉得杰克的心声越来越微弱了。他原本就比其他人(例如查尔斯,甚至亚瑟.莫里森)封闭,但过去几个星期,他内心的想法完全没洩漏出来,彷彿有一道铅板阻绝。而且那铅板厚如他的留声机蜡筒储放柜。
他们停下脚步,而她轻触莫里森的手。在那瞬间,细小的记忆泡泡在她心中裂开。查尔斯的血液仍在她体内,让她看到远方大地,零星一系列光景。一张痛苦的脸庞不断从她眼前闪过,她猜那就是他的亡妻。
「亚瑟。」她说:「疯狂就像是一场传染病,蔓延於我们之间,如邪恶般无所不在。我们没什麼改善现况的方法,只能学著与它共处,使役它。爱也是一种丧失理智的状态。如果杰克能在这个使人晕眩的世界中找到存在目的,那不是很好吗?对他会有什麼害处?」
「她不叫露西。我记得她有个爱尔兰人的名字……玛莉.琴?玛莉.珍?」
「换个名字不是什麼背信忘义的大忌啊。」
「她是个吸血鬼。」莫里森停下脚步,发现自己说错话,尷尬地掩饰他的歧视。「我是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知道你很担心。」她说:「我也和你有一样的疑虑,虽然只到一定的程度。我们使不上力,没有什麼体面的方式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莫里森的内心万分纠结。「可是,史华德医生就是怪怪的。我们得為他做点什麼,得想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