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喝吧,美人,喝吧
她的触碰让他的身体產生变化。博雷加德连续两天受到梦境侵扰,一下子梦到吉娜维芙舔他的血,一下子梦到僚牙如针的猫在做同样的事。这是他的命。世局如此,他迟早会被吸血鬼吸血,而且已经比大多数人幸运了。他可依据自己的意志供血,而不是被强迫吸血。他绝对比潘尼洛普幸运得多。
「查尔斯。」芙萝伦斯.史托克说:「我已经说了快一个小时的话了,我敢说你连半个字都没听进去。看表情就知道你的心已经飘到病房裡的潘尼洛普身上去了。」
他没否认她的说法,并感觉到一股奇怪的罪恶感。毕竟他的确该把心思放在未婚妻身上。两人在客厅内,双双觉得自己待在这很多餘,尷尬无比。芙萝伦斯用小杯子喝了一杯又杯的茶。却奇华夫人偶尔会衝进客厅做一些模稜两可的报告,管家约维尔夫人过一段时间就会送上一壶新的茶。不过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完全没理会她们。吉娜维芙喝了她的血,但没让他饮自己的血。她的形象如水银一般在他心中流淌、翻腾。
潘尼洛普正在接受精神科医师拉夫那的照护。他是吸血鬼,也是不死族疾病研究的权威,此刻正在摸索治疗病人的疗程。
博雷加德已经头晕目眩两天了,抛下他在白教堂的职责不管。潘尼洛普受伤给了他告假的藉口,但藉口终究只是藉口。他满脑子都是吉娜维芙,总觉得自己似乎有「想让她吸血」的念头。不只是让她割开手腕饮血止渴,而是想要彻底投入黑暗之吻的怀抱。不管把吉娜维芙当作几岁的人来看待,她都是一位不凡的女性。他可以跟她一起存活数世纪之久,这是多麼大的诱惑啊。
「我想你们的婚礼大概会取消。」芙萝伦斯说:「真是太可惜了。」
他们还没有机会针对此事正式讨论,但博雷加德认為她和潘尼洛普的婚约应该已告吹。如果他们不会為此兴讼是最好的,毕竟这不是他或她的错(他是这麼想的),没有人该被究责。不过话说回来,他和潘尼洛普也都变了,跟订婚当时判若两人。他有一堆麻烦缠身,不缺一个背信官司。碰上这种窘境的机率不大,但却奇华夫人很老派,也许会认為自己的女儿受辱。
吉娜维芙的嘴唇冰凉,轻柔地压在他的手腕上,她的舌头粗糙如猫舌,舔舐的感觉令人愉悦。她饮血的速度十分缓慢、温和,带给他的感觉无比强烈,使他立刻成癮。他心想:不知道她现在正做些什麼?
「我真不知道葛德明勋爵想些什麼。」芙萝伦斯接著说:「他採取的行动实在太诡异了。」
「跟平常判若两人。」
几乎没有人味可言的尖叫穿透天花板,响彻一楼,接著是一阵啜泣。芙萝伦斯吓得身体一缩,博雷加德的心头一紧。潘尼洛普正承受著剧痛。
开膛手杰克一案迟迟没有突破,结不了案。第欧根尼俱乐部和莱姆豪斯祕密结盟起先都对他的办案能力有信心,但他们或许是看走眼了。他查明的事实毕竟有限。
教授亲笔写了一封道歉信差送到他手中,告知一个消息:莫兰上校已因擅自出手干涉办案遭到严厉谴责。薄羊皮纸上还有绿色墨水写下的古怪信息,提到杨先生(他猜就是那个中国人长者)不会再打扰狄尔多尼小姐。长者显然是接到委託才採取行动,不过奇死大人认為如今已没有苦苦相逼的必要。博雷加德联想到隐藏於《泰晤士报》一角的新闻。杰奇博士家遭人闯入,但嫌犯没有劫财,反而留财。他成功进入博士的实验室,於博士正在研究的吸血鬼长者尸体餘烬上撒下五十枚金币。
「有时候我会希望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吸血鬼。」芙萝伦斯说:「我之前也这样对布拉姆说的。」
博雷加德含糊地表达同意。这时门铃响了,他听到约维尔夫人急忙跑过去应门。
「大概又是来探病的人吧。」
潘尼洛普的新生人记者朋友凯特.理德昨天来访。她帮不上患者的忙,尷尬地耗了半个小时,吞吞吐吐地表达她对患者的同情,最后找了个藉口跑掉了。她又為潘尼洛普做了个不良示范。
前门敞开,一个耳熟的嗓音说:「我不请自来,真是抱歉。」
是吉娜维芙。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的双脚已把他带到玄关,芙萝伦斯跟在他身后。吉娜维芙站在门外阶梯上。
「查尔斯。」她说:「我就猜你会在这裡。」
她从约维尔夫人身旁挤过,脱下绿色斗篷,让这位管家為她掛上衣架。
「查尔斯。」芙萝伦斯提醒他。「你真的很心不在焉。」
他道歉,并為双方做介绍。吉娜维芙表现出她最端庄的一面,轻触芙萝伦斯的手,并做了一个还过得去的屈膝礼。却奇华夫人也来到玄关确认新访客的身分,博雷加德再次為双方做介绍。
「我知道你们需要熟悉不死族病症的医生,而我在这方面还算有经验。」吉娜维芙向潘尼洛普的母亲解释。
「我们已经请哈利街的拉夫那医生过来了。」
「拉夫那?」她的表情洩漏了她的内心想法。
「怎麼了,吉娜维芙?」他问。
「我想不到礼貌的说法,查尔斯。拉夫那是个怪胎、小丑,当六个月的吸血鬼就宣称自己是现代卡尔梅。杰奇或莫洛还比较像话,但我不会放心地让他们治疗烧烫伤。」
「拉夫那医生声名远播,大家都给他好评。」却奇华夫人不死心地说:「名门望族都很爱戴他。」
吉娜维芙挥手表达不同意。「这不是上流社会第一次犯错。」
「我不觉得……」
「却奇华夫人,你一定要让我看看你女儿。」
她紧盯著潘尼洛普的母亲不放,博雷加德感觉到那视线中的说服力。他手腕上的伤口开始发痒,大家一定早就注意到他最近经常拨弄袖口。
「好吧。」却奇华夫人说。
「就把我的诊断当作第二意见吧。」吉娜维芙说。
吉娜维芙、博雷加德跟著却奇华夫人走上楼梯,把芙罗伦斯和约维尔夫人留在一头。夫人打开病房门,一股恶臭便飘了出来,彷彿有人把尸体丢在裡头任其腐坏。窗户上的厚窗帘阻绝光线,房间内只有一盏状似鱼尾的煤气灯在床上投出半圆形的黯淡光晕。
拉夫那医生的衣袖卷起,此刻正弯腰凑近病人,準备用钳子夹起病人胸前扭动的不停的黑色物体。被单后掀,她的内衣敞开,六个条状黑色物体攀在她的胸口和肚子上。
「水蛭。」吉娜维芙说。
博雷加德拼命对抗晕眩感。
「你这个大白痴!」吉娜维芙将名医推到一旁,手按上潘尼洛普的额头。患者的肌肤泛黄、油亮,眼睛四周有一圈血泪,裸露出的上半身有几个红肿部位。
「我必须要把不洁的血液抽出来。」拉夫那医师解释,「她喝了一大堆毒素。」
吉娜维芙脱掉手套,从潘尼洛普胸口抓起水蛭,扔到脸盆裡。她手法嫻熟,完全没表现出嫌恶,一下子就把所有水蛭都清掉。血液从牠们咬破的伤口涌出。拉夫那医生想找她理论,但被她瞪到说不出话来。她接著将被子拉好,盖到潘尼洛普的脖子下方。
「你们这些蠢蛋会有报应的。」她对拉夫那医生说。
「我的评价可是一流的啊,年轻的小姐。」
「我不年轻。」她说。
潘尼洛普意识清醒,但显然无法开口说话。她的视线射向吉娜维芙,抓住对方的手。潘尼洛普看起来跟先前不太一样,而且这不单是病痛造成的变化。她的五官和髮线產生微妙的位移,看起来很像潘蜜拉。
「我只是不希望你的水蛭害她彻底崩溃。」吉娜维芙对拉夫那说:「她已经病懨懨了,你还让她心智更加耗弱,这太危险了。」
「我们能帮她什麼吗?」却奇华夫人问。
「她需要饮血。」吉娜维芙说:「既然她喝了污血,现在就该喝乾净的血加以中和。抽血不但无效,还会造成负面影响。身体缺血,大脑就缺乏养分,这可能会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查尔斯不发一语地解开袖扣。
「不行。」吉娜维芙挥手打发掉自告奋勇的他。「你的血不适合她。」
她态度坚决,令博雷加德怀疑她不全然是根据医学知识做出这个判断。
「她需要自己的血,或相近的血液。莫洛说的没错,人类的血液类型有许多种。吸血鬼早在数世纪前就知道这点了。」
「她自己的血?」却奇华夫人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或相近的血液,亲人的血。却奇华夫人,你能不能……」
夫人的反感一览无遗。
「你在她小时候哺育过她。」吉娜维芙解释。「现在你得做一次类似的事,给她营养。」
潘尼洛普的母亲惊慌失措,手腕在喉咙前方交错,手掌抚面。
「如果葛德明是位真格的绅士,场面就不会这麼难看了。」吉娜维芙对博雷加德说。
潘尼洛普发出嘶声,露出尖牙,开始吸吮空气,舌头寻找著营养。
「你的女儿会活下来。」吉娜维芙对却奇华夫人说:「不过她的记忆可能会彻底消失,化身為只有食欲、没有灵魂的生物。」
「她看起来好像潘蜜拉。」博雷加德说。
吉娜维芙担忧了起来。「该死,这太糟了。潘尼洛普的心灵逐渐萎缩,重塑外形、失去自我。」
潘尼洛普发出低吠,博雷加德眨眨眼,让泪珠滑落。房间内的气味、令人窒息的高温、怯弱的医师、受难的患者—他太熟悉这一切了。
却奇华夫人靠向床边。吉娜维芙示意她凑近点,然后握住她的手,将这位母亲带到女儿身旁,自己退到一边去。潘尼洛普伸拥抱母亲。却奇华夫人扯开衣领,不住发抖的身体透露著她的反感。潘尼洛普坐起身,嘴巴凑向母亲的脖子。
却奇华夫人大受震惊,全身僵硬。血液流过潘尼洛普的下顎,滴到她的睡衣上。吉娜维芙坐到床边摸摸潘尼洛普的头,好声好气地哄她。
「小心点。」她说:「别喝太多。」
拉夫那医师离开了,丢下他的水蛭不管。博雷加德觉得自己的存在很多餘,但还是选择留下。却奇华夫人的表情柔和下来,眼神变得有些迷濛。博雷加德知道她此刻的感受為何。他紧抓住自己的手腕,使硬挺的亚麻布料滑到咬痕上。吉娜维芙将潘尼洛普的头从母亲的脖子上推开,扶她躺回枕头上。她的嘴唇緋红,脸色变得红润,整个人看起来不那麼乾瘪了,就像是从前的她。
「查尔斯。」吉娜维芙凶巴巴地说:「别恍神。」
却奇华夫人脚步踉蹌,快昏倒了。博雷加德连忙扶住她,让她坐到椅子上。
「我从来……没想过……」她说:「可怜的潘尼,可怜啊……」
博雷加德知道,此刻她对自己女儿的了解变得更深入了。
「潘尼洛普。」吉娜维芙试图引起病人的注意。潘尼洛普的视线不断游移,嘴巴颤抖。她正将最后几滴血舔乾净。「却奇华小姐,你听得到吗?」
潘尼洛普发出喉音回覆。
「你得好好休息。」吉娜维芙告诉她。
潘尼洛普点点头、微笑,闔上颤抖的眼皮。
吉娜维芙转身面对却奇华夫人,在她面前弹了一下手指。她从白日梦中惊醒过来。「两天后,再做一次。懂我的意思吗?而且要让第三者在场监督,不能让你女儿从你身上吸太多血。你也不能让她吸第三次,不能让她依赖你。吸完第二次血后,她就会有体力了,之后她必须靠自己讨生活。」
「她会活下来吗?」却奇华夫人问。
「我无法保证她长生不死,但谨慎度日的话,她应该可以活个一世纪,甚至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