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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根据程序设计,一旦有人对带有RX标签的个人记录进行查询,哥伦布会立即向白宫发出警报。在向普韦布洛发送数据的同时,它也将情况报告给中央记录控制所。这个单位处于第一家族成员的直接监控之下,它占地二十层楼,每层都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装备着一排排监视器和键盘,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员值守。这一次,在专门负责特别处理名单的部门,一位操作员的屏幕上频频闪烁,提示出现了一条对限制级记录的查阅请求。
白宫很快确认他们仍旧对8902号斯·罗·布里克曼保持着兴趣,向安德森上校发送了布里克曼的声频辨识数据,还有一段标明“仅供你本人浏览”的视频录像:任何人不得,重复,不得对布里克曼进行审讯。布里克曼原部队的任何人都不准同他接近,也不可得知他的存在。除了最简短的命令和指示之外,任何人不得同他交谈。一旦确定身份之后,他应交由监控站的医生进行检查,并上报他的健康状况。对他必须实施单独囚禁,直到有关当局安排好将他转移。在那之前,他将一直被视为叛逃嫌疑人对待,但有两点例外:不能虐待,也不能施行“肉体训诫”。用大劫难之前的一句老话讲,布里克曼无疑是块烫手的山芋——山芋是一种蔬菜,将近一千年来,联邦中没有人尝过它的味道。
安德森生来不是个神经紧张的人,但她知道,在布里克曼从她手中转走之前,自己决不会有一天安稳日子好过。她有一点做得很对,布里克曼刚提到被变种人俘虏,她就把哈默和诺兰打发了出去。如果走漏风声,这种消息会对作战部队的士气造成不利影响。她想,像这种事,大中央当然想一手遮天,这再自然不过了。
但是——真该死——她是一座前沿监控站的指挥官!她理应获准知道事情的真相。
 
安德森在她的私人住室中来回踱来踱去,努力控制住自己失落的情绪。难怪那个该死的哈默刚才摔门出去,她理解他的感受。她转过身,挥起双拳,重重地砸在偶尔和军官们一起用餐的长条桌上。发泄一下还是有些好处,至少让她表面上恢复了冷静。别急,还有时间,她告诉自己。对这件事,大中央核查之后,战地情报部会向所有当事人传发一份报告。布里克曼声称,他在逃脱之前被囚禁了近五个月的时间。即使真是这样,也不会对今后的事态造成任何改变。既不会让变种人在夏季停止袭击普韦布洛附近的工作小队,也不会让寻道民停止对变种人的杀戮。
布里克曼还算有些本事,居然用零七碎八的配件组装起一架飞行器。这个成就的确非同一般。但是,如果安德森猜的不错,布里克曼是在俘虏他的人的鼻子底下拼凑起那架飞行器,这说明平原变种人简直比他们的南方同胞还要愚蠢。散布在南方的变种人已经被搜捕到一起,收容到一个个劳改营里。这只是对付地面那些野蛮人的绥靖计划的倒数第二个阶段;最终阶段是把他们全部消灭,直至再没有什么毒化空气的变种人。
《第四启示录》中的词句安德森倒背如流。那是一盘鼓舞士气的官方录像带,每当困惑的时候,她总能从中得到安慰。在那些茫然失措的时刻,在晨昏的微光中,她一个人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开始感到困惑,疑问……她猛地摇摇头,从头脑中抹去回忆,而后转过身,看着挂在桌子对面墙上的总统司令的巨幅肖像,让他的预言在自己的脑海中回荡。是的!那一天终将到来!那时,各个监控站的棱堡将会变得空空荡荡、而联邦中所有的人将从地下掩蔽的基地中涌上地面,重新夺回他们与生俱来的权利:那个被变种人从他们手中偷走的蓝天世界。
那是第一家族许下的诺言,他们是美铁联邦的缔造者;而一代代的寻道民坚持不懈地付出劳动和血汗,就是为了让这个诺言变成现实。为了这个目标,他们在一次次的地面作战中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鼓舞着他们慷慨赴死的梦想,马上就会变成现实。安德森这一代人的重孙辈将生活在辽阔的天空下,他们将看到太阳升起,会看到月亮圆缺,会享受到雨滴落在脸上的感觉。他们决不会像现在这样,只能透过面罩看到日月,只能听到雨点敲打在头盔上的声音。他们会让大地变得纯净清洁,将最后一个变种人从地球表面上清除掉,同时建立起一个新的美利坚。
不只是梦想,它终将变成现实。然而,这群久居地下的寻道民对辽阔的开放空间有一种习惯上的恐惧,只有克服了这种恐惧之后,那个伟大的梦想才会实现。不必担心,第一家族正在为此做出努力。想当初,国父乔治·华盛顿·杰斐逊一世,在身边集合起无比忠诚的四百勇士,对他们倍加呵护,终于熬过了漫长的暗夜时代——那个大劫难后的创伤期。从那时到现在,美铁联邦已经成长壮大起来了。
刚开始的时候,联邦只不过是分散在四处的几个地洞,位于一度被称为美利坚合众国的国家的南端。那个国家已经被劫掠一空,烧成废墟,而罪魁祸首正是四处游荡、不可阻挡的变种人——丑陋畸形、半痴半傻的变种人,热衷于破坏和毁灭。他们释放出有毒的放射性云雾,杀死了数百万善良的老伙计——寻道民用这个充满感情的词来称呼自己的先祖。那以后,变种人的淫威又让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不得不在地下的庇护所中藏身。
人们开始在地下深处休养生息。在化为齑粉的休斯顿城下,他们建造了一座地下基地,隐藏好哥伦布电脑,为它供电,使它正常运转。第一位总统司令乔治·华盛顿·杰斐逊一世将这里命名为大中央,使它成为第一家族的永久驻地。大劫难之前的各州早已不复存在,它们的法律、社会和经济实体都已灰飞烟灭,但它们的历史性疆域和名称仍被保留下来,沿用至今。作为联邦的中心,德克萨斯被称作“内州”。时光流逝,地下帝国不断扩展,在俄克拉荷马、阿肯色、新墨西哥、路易斯安那、密西西比和亚利桑那的地下建立起一座座基地。这些州被称作“外州”。堪萨斯和科罗拉多是最后两个被添加进入联邦版图的州,称为“新疆域”,正式加入联邦的时间分别是2886年和2854年。2954年正是安德森出生的那一年。新疆域这个称谓有些闪烁其辞,因为这种地区尚未完全处于联邦控制之下。在堪萨斯的威奇托城地下,有一座寻道民的小型基地,它正在逐步发展,最终将能够容纳整整一个师团的驻军;在科罗拉多则只有普韦布洛这一座监控站,由安德森的先锋营驻守。联邦本来应该收复科罗拉多全境,但出于种种实际考虑,坐落在这个州南部地区的普韦布洛仍然标志着联邦的边境。这里是联邦地上领地的北限,它以外便是敌人的领土,变种人的国家,或者按他们自己的说法,是平原人的领地。
问题在于,变种人并不承认边境线。对这样一个公认的劣等人种而言,他们既阴险狡诈又坚韧不拔。他们有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念,认为地面之上的世界本来就属于他们。所以他们不断卷土重来,枉自断送自己的性命。安德森猜想,这种行为应当归因于他们从祖先那里遗传下来的大脑损伤。他们太愚蠢了,从来不懂什么叫吸取教训。但还蠢得不够,安德森暗想。变种人的缺陷可以拉成长长的清单,没有记性只能算其中之一。从在初级军官学校受训以来,安德森一直受到这样的灌输。但是,那些杂种却颇有一些鬼办法。一群群呆瓜们有本事从外州所谓的“绥靖地区”渗透进来,偷袭地面上的工作组、运送给养的篷车队和加工厂、制造厂的岗哨。于是,寻道民在战略要地建立起一座座监控站,构成网络,以阻挡敌人的进攻。
从大劫难之后几个世纪的表现来看,变种人对地面无处不在的放射性似乎具有完全的免疫力;说真的,放射性好像让他们的生命力更加旺盛了。开拓兵进行过无数次远征讨伐,尽管每年申报的杀敌数字在不断上升,可变种人仍然人丁兴旺。平均算来,变种人的寿命是寻道民的两倍,而且据说他们的人数远远多于寻道民,比例是五十比一!在2985年,最近的一次人口普查显示,寻道民的人口数量将近四十五万人,这意味着,如果这次战地情报部终于掌握了真实情况,那么就有二千二百万变种人遍布在大地上!
但安德森私下认为这一点很难让人相信。的确,地面有很多方面极富魅力,她并非对此无动于衷,但总的来说,地面是一片广阔而险恶的空间。她去过战场,这些年去过很多次,每次看到的变种人从未超过五六百人。她的一个部下为地面世界取了一个好名字:“大空地”。那个地方空空如也!这曾经是,也仍然是地面留给她的最主要的印象。那是一片寂静无声的土地,危机四伏,稍有不慎便会落入圈套;那是一片沉睡不醒的土地,耐心地等待了几个世纪,等待着回到理当拥有它的人脚下。如果那里真有两千二百万变种人,你走不了十码就会绊倒在他们身上。
大中央并没有安德森这样的疑虑。对手的规模如此强大,前景如此令人担忧,所以毫不奇怪,联邦地面部队的首要任务就是控制变种人的人口。其方法是:继续施行在2465年“大开阐”之后不久便开始实施的绥靖计划。包括普韦布洛在内的各个监控站派出先锋战斗队员,连同四处游动作战的各组篷车队——比如布里克曼服役的那趟篷车队,纷纷承担起自己在这一计划中的任务,用大中央的话来讲就是,“火力扫荡”。在一次次的焦土作战中,任何可能为变种人提供食物和隐蔽的资源都被有条不紊地摧毁,每一只处在巡逻队枪支射程之内的动物都遭到射杀,而变种人本身则是目标清单上的头一项。只要战术条件允许,年轻的男女俘虏都被驱赶到一起,送进地面的劳动营,补充那里的劳力;而老人和幼童则被统统消灭。
安德森一路打拼连连升级,她知道,这是件可怕的脏活儿。但这种事是非做不可的,每个人都清楚这一点,他们长大成人就是为了做这种事。身在联邦,你必须服从命令,而且不能询问为什么。安德森是联邦的标准产儿,她是优秀的战士,是坚定的指挥官,不过有时她也会问自己一些很难回答的问题。她一次又一次地想把这些问题从头脑中赶走,但它们仍会回来,频频袭扰她,一点一点侵蚀她坚如钢铁般的意志。
有的时候,压力会积聚在一起,变得难以承受。在那种异常艰难的时刻,就连总统司令吟诵《第四启示录》的甜蜜嗓音也不足以驱走她心中的烦躁。好在安德森有自己排解困扰情绪的秘密安全出口。在乔治·华盛顿·杰斐逊三十一世的巨幅肖像后面,有一袋用胶带偷偷贴着的彩虹草。那是从一名叛逃者身上搜到的违禁品。叛逃者已被枪决,这个愚蠢的家伙试图通过一列例行运送给养的篷车队,把彩虹草偷偷夹带到监控站中。从官方角度讲,物证应当在简短的审讯之后立即销毁,但如果监控站的指挥官们比较精明,他们有时能够在这类事情上做些手脚。安德森就是这类人。尽管从外表看,她是个古板的、墨守成规的人,举止有些过于持重,但如果有机会耍耍花样,她是决不会错过的。在联邦的地下基地中,就连上校们都要时刻小心处处提防,每个人都不得不这样,但在前线,稍稍违反一点纪律似乎没什么大碍。是的,某些纪律可以灵活掌握,就像安德森私下里偶尔讲过的那样——若是连这样一点变通的特权都没有,她拼死拼活当上这个上校还有什么乐趣呢?
只有安德森最亲密的同事,杰芮·希勒少校,同时也是普韦布洛仅有的另一个女人,知道她这个秘密。将近一年来,安德森一直同希勒分享这种违禁的烟草。这种行为属于一级犯罪,但她对这位蓝眼睛的少校相当了解,知道她不是一个卑鄙的告密者。
变种人用烟斗吸食彩虹草。安德森没有烟斗,大多数享受这种烟草的寻道民都用一种晒干的树叶把烟草卷起来抽,安德森也存了一些树叶。相框背后的小缝和类似的死角是隐藏违禁品的理想地点。总统司令的全息肖像在联邦所有的生活和工作场所都是一种固定不变的必备品。寻道民的先锋队员们一天三次都要对着一幅幅同样的肖像念诵祈祷文,向第一家族表达敬意和忠心,但没有一个人会真正朝那里看上一眼。也绝对不可能有哪个人会想到挪动安德森办公室里的肖像。
除非你是上校本人,而且需要从它后面拿出什么东西。
安德森从墙面的四只夹子上摘下画像,取下用胶带粘住的小袋子,再把画像挂回原位。在满头银发的总统司令和蔼的目光下,她小心翼翼地用一片树叶卷起一撮烟草,做成了开拓兵们称为“彩虹烟”的卷烟。她又从同一只袋子里拿出一盘发热线圈,将它插进电源插口,等线圈变得红热起来以后凑在上面点燃烟卷。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让自己镇定下来,而后扬起烟卷,朝杰斐逊三十一世嘲弄地敬了个军礼,随即在卧室中悠闲地踱着步子。她把灯光调暗,四仰八叉地躺倒在铺位上,在半明半暗中抽着烟,她觉得快活了许多。调查布里克曼时接到“不准插手”的命令,让她备感失落,而现在,这种挫败感正在慢慢消退。管他搞什么鬼!让大中央那些戴着金穗的蠢货们去应付坏消息吧,或许这样才能让他们真正做点什么,而不是整天坐在那儿无所事事。
床边的墙壁开始变换颜色,一种令人惬意的麻木感传遍她的全身,幽闭恐怖症造成的压力缓解了许多,维持大中央所要求的军纪时遇到的种种麻烦也烟消云散。死去的变种人呆瓜和肢体伤残的寻道民构成一幅幅血淋淋的图景,平日里即便她闭上眼睛,也能感到那些恐怖的场面仍旧在眼前晃动,而现在,它们不复存在了。低低的天花板上,一盏盏八角灯光板熠熠生辉,以独特的步调频频闪动,同时向上飘去,离她越来越远,仿佛她正躺在一只逐渐吹涨的气球里。而后,一阵无声的爆裂,气球碎成了千万片。碎片渐渐远去,变得模糊起来,幻化成一片星斗。
开拓兵们在开掘隧道时将这样的时刻称为“贯通”。多么美好的时光,让人无限欣喜……
 
过了两天,在大中央发来另外一段视频资料之后,三架带有红色翼尖的银蓝色天鹰战机和一架涂有类似篷车队红黑棕伪装色的同机型飞行器从东北方向朝普韦布洛渐渐接近,并要求准许着陆。迪克·海伍德坐在主控制台的岗位上,用一架广角摄像机跟踪着它们,看着它们排成紧凑的菱形编队,从瞭望塔上空盘旋而下,一架接一架迎风降落在棱堡南侧。
这些飞机唤起了迪克极大的兴趣。普韦布洛收到过一份装备更新通知,上面说新式的马克二型天鹰战机正在接受测试,准备投入军事行动,但这是迪克第一次见到一架真家伙。与以往的后掠式充气机翼不同,这些新型飞机装有刚性的固定翼,上面配有一道笔直的迎风前缘,推进器上面的尾桁上安装着十字形尾翼,以前的敞式座舱现在覆上了一只透明的流线型舱罩。整个外观显得更加整洁、更强有力,也更具杀伤力。那架涂有伪装色的飞机——它最后着陆——更与其他飞机不同,机身的驾驶舱呈桶状,当它近距离出现在屏幕上时,迪克发现上面配备的是带有并排座位的双人驾驶舱。
那架飞机来自大名鼎鼎的红河篷车队。那列篷车有个更为人们熟知的半官方绰号,“大红号”。过去八年中,它的作战记录无人匹敌。它是联邦的头号猎杀机器,任何稍有雄心壮志的开拓兵都会渴望在自己的地面作战生涯中,在它上面工作一段时间。
平头金发飞行员怀曼率领空中警卫队的几名队员,以完美无缺的精确性向安德森敬礼,然后递上一张小小的资料软盘。里面存有一份命令副本,对转移布里克曼做出了指示。安德森把软盘交给杰芮·希勒,少校将它插进视频显示器下面驱动器的插槽,先做了一次有效性测试,而后文件内容便出现在屏幕上。
安德森迅速扫视着只有一页的行动命令。来自大红号的四名飞行员负责将布里克曼押送到罗斯福/圣达菲。那里深埋在新墨西哥州沙漠之下,在通过穿梭车与大中央相连的所有基地中,它是与联邦中心距离最近的。布里克曼将被套上头罩、绑上锁链,乘坐那架双座战机。到达圣达菲之后,布里克曼会被移交至宪兵司令办公室,然后被送往位于休斯顿的大中央。下一列路过普韦布洛的篷车队将装上他在被俘期间建造的那架飞机,把它运回总部。
 
单人牢房的门刚打开,史蒂夫·布里克曼便跳起身来,立正站好。三名宪兵走了进来,第四个守在外面的走廊上待命。两个宪兵上前施行例行检查,看他手腕和双腿上的镣铐是否仍然锁得十分牢靠;第三个人提着一根按标准配发的铅芯橡皮棍,站在两步之外,一旦出现任何问题便会上前处理。
初步检查之后,史蒂夫被带到了监控站的医院。在这里,他被命令脱下衣服。先是一番猛烈冲洗,两名戴着口罩和橡胶手套的护理人员将他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干净净。他们允许他解开系着蓝色丝带的辫子,自己洗头。而后,在一片沉默中,普韦布洛的上尉军医对他进行了检查,之后受到的仍是同样冷冰冰的待遇。他领到一件干净的棉内衣,一双新战斗靴,还有一身黑色套装——这是违法者的标志,在前胸和后背上各画有一个粗粗的黄叉,让人在一英里外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也让他成了一个绝佳的射击目标。一穿好衣服,他便立即被重新套上锁链,送回单人牢房。
史蒂夫没有找麻烦,他现在不想惹上任何麻烦,但他还是很快变得怒不可遏。他原以为自己会在普韦布洛受到谨慎的欢迎,没想到着陆、身份澄清之后,他们竟把他当作一名叛逃者对待。克里斯托夫·哥伦布在上,他可是自己主动回来的,难道不是吗?
一名宪兵取出头套,套在史蒂夫的头上,让他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他感到双臂被人抓着。“好了,走吧。”
史蒂夫感到他正顺着以前走过的一条路回到某个地方。应当是通向安德森的办公室。从牢房出来向右转,走一百步,然后是一段二十级台阶的楼梯,向左转,走三十步,进电梯,一直向上。应当是在三楼……不过很难说。走出电梯,再一直走三十步,右转,就是那座办公室的外间了。停下脚步。人声,一片含糊的低语,就在身边,但无论如何也听不清楚。第二扇门打开了,透过头罩可以闻到空气中有一种淡淡的香气,身边近旁有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命令:“好了,先生——立正!”
同一个声音向安德森报告犯人押到,而后他听到让自己稍息的命令。史蒂夫只能尽力而为,两个手腕之间的锁链不够长,无法让他的双手按照军规的要求背在身后。他听到押送兵走了出去,房门在他们身后关闭,头罩被人解开,从他头上迅速撤去。为他摘下头套的是罗斯科少校。史蒂夫站在明亮的灯光下,飞快地眨动眼睛。
安德森坐在办公桌后,身旁是那位金发碧眼、臀部丰满的少校,史蒂夫听到过她的名字,杰芮。上一次史蒂夫就注意到,这位少校十四码的肥臀上紧绷着十二码的裤子。这样的穿着不仅突显出一条条在张力下岌岌可危的裤缝,它衬托出的体形也很容易让人走神。联邦手册的衣着规定中说得很清楚,标准配发的男女通用连身制服应当宽松合身。史蒂夫不禁想到,对于一支按照规则行事的部队来说,少校这种新奇的穿法显然不大符合章程。
“好消息,布里克曼,”安德森说道,话音中带着一丝轻慢,“大中央已经接管了你的案子。今天你将飞往罗斯福/圣达菲。”她看到他的脸色一变,“别激动。你只是一名乘客。”
乘客?史蒂夫顿生好奇,从什么时候起有了双座的天鹰战机?
安德森站起身,“祝你好运,布里克曼。我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事,但我希望你能得到从轻发落。”
“谢谢你,长官。”
安德森朝罗斯科少校点点头,“好了,给他带上头罩,带他出去。”
罗斯科把头罩套在史蒂夫头上,系好拉绳。房门打开,史蒂夫耳边响起靴子砰砰走过地板的声音,他被人抓住双臂,快速走出办公室。
安德森转向她宠爱的少校。“杰芮,我知道布里克曼到这里后不久,医务组就对他进行了消毒净化,但我不想心存侥幸。只有克里斯托夫才知道,他从变种人那里带来了什么样的传染性污物。这间办公室应当全面消毒,还有他到过的任何地方,特别是他的牢房。一定要确保地面、墙壁和天花板都经过蒸汽熏蒸,并用消毒剂进行清洗。床垫、被褥,以及他使用过的一切物品都要烧掉。”她翻来覆去地审视着自己的双手,嫌恶地皱起鼻子,“要是早知道他去过什么地方,我决不会碰他那些东西。最近这两天我至少洗了六次淋浴,皮都快擦掉了。”她抬眼看着希勒,“他用什么餐具吃东西?”
“不用担心,都是一次性餐具。再说,牢房区的空气通风是与主供给系统分开的。”
“好的,去做吧——如果我忘记了什么,你要多留心。”她沉吟着,顿了顿,“说真的,去掉那些该死的辫子以后,他那头长发看起来还不错。”
“是啊,”希勒说,“我挺喜欢的。”
安德森伸出手,指尖拂过希勒右耳上的头发,“或许你也可以把头发再留长些。”
“嗯,”希勒捋了捋头发,“我会考虑的。”
 
走出安德森的办公室,史蒂夫便失去了方向感,发觉双脚踩到泥地上时,他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棱堡外面。透过遮光头罩,他能闻到草叶的香味。
“好了,”一个声音说道,“双脚并拢,向前屈膝。我们要把你抬到飞机上。”三双手伸过来抓住他的身体,把他举到空中。另一双手引导着他的双脚伸到一个东西下面,他觉得那应该是驾驶舱的仪表盘。他感到自己踩到了坐舱底板。“好了,坐下。”
史蒂夫坐了下来。几只手把安全索具的带子套在他双肩上,然后拉紧。安全带的头端被插进快解带扣里,随后有人调整了一下带子的松紧,使他牢牢固定在座位上。
“把你的手腕并在一起。”那声音说道。
史蒂夫抬起自己戴着手铐的双腕。另外一条锁链缠在他两只手腕上,把他的双手紧紧拴在一起,拉向驾驶舱的右侧。他听到了挂锁闭合时发出的咔嗒声。“好了,堂。他现在被收拾得妥妥帖帖,绑得牢牢靠靠的。”
堂……?
史蒂夫向右侧扭过头,“如果出了什么事,需要紧急逃生,我该怎么办?”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一个新的声音答道:“我想那时你就不必出去了,老兄。”
太妙了……
“好吧,我们出发。”第一个声音说道,“飞行路线都布置好了,大家都知道航向。我们将在三千英尺保持松散的菱形编队飞行,爬升到位后使用百分之七十的推力。堂,由你领飞。我驾驶二号飞右位。乔,你的三号飞左位。托尼,你来殿后。”
史蒂夫听到其他人低声表示同意。“圣达菲的频道是多少?”第三个声音问道。史蒂夫倒抽一口冷气,他听得出那是谁。不过,这怎么可能……
“塔台频率是十频道。离开普韦布洛后,我会告诉你们转换频道。”
史蒂夫感到有人坐到他左手的座位上。他在一片黑暗中问道:“是你吗,堂?堂娜·鲁德奎斯特?”
“是我,”那个声音答道,语气有些吃惊,“你是谁?”
史蒂夫笑了,“是我!史蒂夫!史蒂夫·布里克曼。”
“克里斯托夫·哥伦布!”鲁德奎斯特低声惊呼,“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听着,别作声——我们一会儿再谈。”她按下仪表板上的按钮,电动机轰然一响,进入启动状态。几分钟之后,他们升空了。
太令人吃惊了,史蒂夫暗想。这么多人中,押送他的竟然是堂娜·梦露·鲁德奎斯特。他最后一次看到她还是毕业日那天,在飞行学院他的那间小宿舍。当时她一丝不挂地躺在他身边,他的护父在他们一旁的轮椅里打瞌睡。
起飞十五分钟后,他们改平飞,鲁德奎斯特摘掉了史蒂夫的头罩。他眨动着双眼,适应外面的光线,吃惊地发现他们正坐在一顶流线型的有机玻璃舱盖下面。史蒂夫见过的所有天鹰战机都是敞式座舱。他极目远望,天气很好,天空一片蔚蓝,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几块高积云,让人怎么都看不够。若是在一架普通的天鹰机上,史蒂夫肯定已经冻僵了,但现在却安然端坐在一只封闭的舱盖下,将11月中旬那冰冷的天空隔绝在外,而且还开着暖风机,既温暖又舒适。“这玩意儿叫什么?”
“天驰机。”鲁德奎斯特答道。她戴着一顶白色头盔,两侧各画有一个粗体的红色数字,黑色的面罩掀了起来。同上一次见到她时相比,她的双肩显得宽了些,面孔更加瘦削,也更加坚定。她微微一笑,“你可能不相信,但刚才,虽说你戴着面罩,我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敢肯定,我认得你那双手……”
“你的记性很好。”
“对于某些事,是的……”鲁德奎斯特侧过脸瞟了他一眼,然后转回头扫视着前方的天空。
史蒂夫看到她的上衣上用银线缝着义勇军徽章,那是颁发给最杰出的高级军校生的最高奖励。奖章刺目地提醒着他,他曾经是一个黑暗阴谋的牺牲品。史蒂夫·布里克曼在飞行学院的第一年便出类拔萃位居第一;在三年的时间里,他带着坚韧不拔的决心,全身投入到对这枚徽章的不懈追求中。布里克曼知道,他才是当年最优秀的军校毕业生,但他并没有得到那个倍受珍视的荣誉毕业生奖项,也没能在毕业考试中拿到最高分——它们全都落到了鲁德奎斯特手中。没关系。失望之情早已克制住了,但他既不能忘记也不能原谅自己蒙受的耻辱。现在,他又有了一个新的目标,足以报复他所承受的一切不公。他的计划是毁掉鲁德奎斯特,以及所有那些共同谋划,把本应属于自己的荣誉颁给她的人。总有一天,这些人会一个接一个地得到惩罚。
而她将是头一个。
他对她微笑道:“真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财富基地的简报上说你在去年6月份被击落了。”
“这只说明不应该别人说什么,你就相信什么。”史蒂夫朝放在膝头的黑色头罩点点头,“你能肯定把这玩意儿拿下来没关系吗?如果另外那些家伙看到我——会不会有麻烦?”
鲁德奎斯特笑了,“放心。里克·怀曼说过没关系,其实是他建议这么做的。说到底,咱们都是大蓝号上出来的,不是吗?”
“我刚才可没敢这么想。谢谢。”大蓝号是毕业生为深藏于新墨西哥沙漠一千五百英尺之下的飞行学院起的绰号。
鲁德奎斯特看了他一眼,“简直难以置信。我们知道自己带上的是个飞行员,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头罩下面的人竟然是你。克里斯托夫——你是个叛逃者,这让人太难接受了。它简直……讲不通!”
史蒂夫耸耸肩,“肯定有人觉得讲得通。”他透过舱盖向外望去,心中暗自揣摩,鲁德奎斯特的出现究竟是巧合?还是因为了解他而被派来刺探内情?取下头罩说不定只是惺惺作态,表面上是念及老同学的情分,其实是圈套的一部分。不管怎样,如果鲁德奎斯特希望能从他嘴里套出某些违法行为,她会发现这段旅程对她毫无价值。在他作为变种人的俘虏度过的那五个月里,他已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军队式的纪律支配着联邦中每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以前,他像个机器人似的,完全机械地响应这种纪律,但是现在,这样的反应已经消失不见了。两天前,那个粗壮的中尉哈默率领全副武装的队员冲出监控站,想把他捆起来拖进棱堡,就在那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变化。
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史蒂夫就惯于隐藏自己的真实感情。后来,他也曾利用这种技巧,在体制中为自己谋得好处。不过那时,他全心全意地信奉这一体制,而现在,这种盲信已经烟消云散。同变种人相处的那段时光暴露了联邦的弱点,让他知道,他不再愿意完全被动地接受,而想主动追求某种东西。他并不完全清楚所谓的“某种东西”究竟是什么,他只知道要按自己的方式去达到目的。回来以后,他必须按照联邦的要求说话、做事,但这些话、这些事,都不过是一场复杂的演出或游戏而已。
即使这样,史蒂夫也并不心存幻想。这不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智力比拼,也不是什么抽象的胜利,他将要对抗的,是联邦的集体威力,以及第一家族无孔不入的权力。
这是一场真实的游戏,一次致命的对抗。稍有失误便会让他付出生命。
“我把你的装备都放到了后面,内勒的刀子和法兹蒂的头盔。法兹蒂是不是——?”
“是的,他变成了一团碎肉。”这不只是比喻,史蒂夫想。每当史蒂夫看到那顶头盔,脑海中都会浮现出法兹蒂被刺穿的脑袋。在成为囚犯的那些日子里,他一直没查明穆卡尔部落究竟如何处置了那具尸体。他也不敢细想,法兹蒂有没有可能最终变成俘获他的人喂给他的那种热辣浓香的炖肉。
他转头向身后看去,端详着飞在他们右侧的那架飞机。他注意到了它那种引人注目的改变。“你们驾驶的是什么飞机?红河号上的特殊机型吗?”
鲁德奎斯特微微一笑,“马克二型天鹰战机。有一部分已经交付部队进行实战测试了。”
“装在座舱上面的机枪是怎么回事?”
“我们现在装上了固定的前射式火力机构,名字叫做替代型雷神机炮。它有六只旋转炮管,马达驱动,通过弹鼓装填弹药,射速为每分钟一千二百发。”
“太厉害了!这架飞机也装配了武器吗?”
“不,这只是架运送机。”
史蒂夫朝驾驶舱盖仰起头,“这玩意儿挡雨一定很管用。它经得住变种人弩弓的射击吗?”
“得看射程远近,还有角度。正面射来的弩箭挡不住,比如射入角是八十度或九十度。但如果入射角是七十度,或是更小一些,舱盖就能把弩箭弹飞。不仅是舱盖,底板下面、机身四周,还有座位背后,都装了用某种新型合成材料制成的轻质装甲护板。”
史蒂夫扫视着座舱,摇摇头。“驾驶员装甲,六管机炮,座舱盖——”他扭头看了一眼右侧装有加强肋的机翼,“这是全新的设计理念啊。新东西太多了,一时真不好消化。”
“你忘了,你在圈子外面待了五个月。”
“那又怎么样?得了吧,堂,你同我一样明白,过去五十年里,他们连天鹰机上螺母的尺寸都没改进过!可现在,突然一下,所有这些东西——”史蒂夫的目光扫过座舱,“难道你不觉得惊奇吗?”
“是啊,棒极了。”鲁德奎斯特说,“但我还是听不懂你的意思。联邦的政策你也知道,‘只要管用,不作改变。’同平原变种人打交道以后,我们才得出结论,老式的天鹰战机太容易受损。为了明白这一点,你们贵妇号上的弟兄可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啊。”
“没错……”史蒂夫想起了河床上那场血战。
“夏天里,我们也损失了一些人。这正说明第一家族有多么英明。从联邦建立之初,他们总能为我们提供合适的工具、合适的设备和技术,让我们能够完成他们布置的任务。”
“肯定够他们忙的。”史蒂夫承认道,“有多少篷车队配备了你朋友们驾驶的这种新型飞机?”
“眼下只有我们。他们正在里根/拉伯克组装新的生产线。”
史蒂夫有些怨恨地瞟了她一眼,“这么说来,其他人这时候还在驾着那种破烂飞行……”
鲁德奎斯特笑了,“你知道大红号的情况,最好的东西都得先由它挑。”
“这一点就用不着你来提醒了吧。”
鲁德奎斯特审视着四外的天空,又看了史蒂夫一眼,“你怎么会惹上这样的麻烦?”
“问得好。我在怀俄明上空被击落,随即被变种人俘虏了。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吧,五个月之后,我设法逃了出来。”
鲁德奎斯特皱起眉头,“可是——”
“是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变种人从不留活口。’每个人都是这么告诉我的。”
“你是说你在那儿?同他们整整待了五个月?你怎么会安然无恙呢?”
“这话问得同样很好。天知道为什么。麻烦的是,我有一种感觉,要是照实回答的话,我准会发现自己位居通缉要犯名单的首位。”
鲁德奎斯特扫了他一眼,“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也一样。算了吧,当我没说过。”
“可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当时,格斯·怀特和我正在夏延北部轰炸几处变种人的农田。一只弩箭射中了我,飞机失去控制,从三百英尺的空中打着转儿掉了下来。”
“当他们,嗯——接触你的时候,你是怎么对付的?”
“你的意思是?”
“哎呀,你知道和那些呆瓜打交道是怎么回事,他们的皮肤有毒呀。你被弩弓射中,坠落下来,他们就在那时抓住了你吗?”
“对。我身上有几处摔断了骨头,动弹不得,他们过来几个人把我从残骸下面拖了出去,然后将我带到一个老——呃,老呆瓜那儿。他是个巫医之类的家伙,是他把我治好的。”
“哎哟,真恶心……”想到那种令人作呕的情形,鲁德奎斯特的脸不由得皱成一团。寻道民从出生之日起就相信,同变种人的皮肤接触会让他们的身体腐烂败坏,患上坏疽、麻风病,四肢肿胀溃烂。公开频道上有许多这样的画面,其中有些是被公开处决的叛逃者,也是这样被传染的。
当变种人的两位首领雪先生和卡迪拉克给他治伤时,史蒂夫的想法和鲁德奎斯特完全一样。但现在,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却是清水:她绝美的脸庞;她毫无瑕疵的身体,在月黑之夜的温柔乡中,在一层层柔软的兽皮上,同他的身体纠缠在一起。“我知道你的感受,”他说,“我尽量不去多想。”
鲁德奎斯特摇摇头,“在开阔的地表待了五个月,呼吸着污染的空气,还有一帮变种人把你拨弄来拨弄去。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吃些什么?”
史蒂夫耸耸肩,“他们给什么我就吃什么,我没有选择。”
鲁德奎斯特看上去已经快呕吐出来了,“真恶心。”
“我也恶心。头一周里,我什么都咽不下。但到最后,我只能强迫自己吃东西,只有那样才能活下来。”
“可是那里的一切——都是有毒的!不只是污染的空气能要你的命,水里,草里——毒素无所不在!”
史蒂夫朝堂转过脸,“换作你,你会怎么做?”
鲁德奎斯特仔细想了想,“我不知道,大概同你一样吧。但那太可怕了,明知道咽下去的每一口东西都在危及自己的生命,可还是不得不吃。你肯定你没事吗?”
史蒂夫耸耸肩,“我觉得自个儿的大脑还没有四分五裂吧。”
“真是无法理解,这简直……讲不通嘛。”
“我在那儿发现了很多讲不通的事。”史蒂夫答道,“你就别拿这些事让自个儿烦心了。”
“没错,但是……”鲁德奎斯特显得很担忧,“我看得出来,你还是过去那个又臭又硬的家伙。但愿你能挺过来。”
史蒂夫又耸耸肩,“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在这之后,我的下场就要看大中央怎么想了。”
“你笑什么笑?”
“我正在想,最后一次看见你时,你似乎不怎么担心能不能活过十七岁嘛。”
“是啊。”鲁德奎斯特笑了笑,但笑容中带着一丝伤感,“知道么?我现在的想法跟你越来越像了。跟别人处得过于亲密没什么好处,出事的话太伤心。”
“不仅长大了,还更聪明了。”史蒂夫说,“祝你生日快乐,无论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7月4号。”
史蒂夫点点头,“我得记住在哪儿记一笔,免得忘了……”
 
在安德森的办公室里,迪克正在回放他录制的一盘录像带。
屏幕上显示出史蒂夫到达普韦布洛的情形,以及他那架飞行器的远视全图和近距离细部特写。另外还有一段标有犯人身高尺寸的标准存档视频资料。拍摄这段资料的时候,布里克曼刚被拖进棱堡,连系着丝带的辫子都没去掉。录像的最后一段是藏在他牢房中的一台摄像机拍下来的。
安德森坐在办公桌后,看着录像,始终沉默不语。屏幕变暗时,她抬起眼睛望着迪克。“是不是应该把哈默对他拳打脚踢的那一段去掉?你觉得呢?”但她马上挥挥手,打消了这个问题,“有什么!就这样吧。”她看了看手表,“确保一个小时后把它传送给大中央。”
“是,长官。”迪克取出录像带,漫不经心地敬了个军礼。他知道,只要身边没有旁人,安德森不会责怪他如此随便。他向房门走去。
“嗯,迪克。”安德森道。
迪克停了下来,一只手放在门上,“长官?”
“我遇到了一个小问题。在布里克曼来这里的前几天,我让希勒少校清点了一下我们录像带的库存,其中也包括配发给瞭望塔的带子。检查过架子之后,她发现我们好像少了一盘。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迪克只觉得微微一股寒意从脊梁骨底端向上爬来。他小心地回答道:“不知道,长官。所有带子的使用都记录在案,真不知道谁能从瞭望塔拿走带子,他得——”
安德森挥挥手让他停下。“我没说有人把带子拿出瞭望塔,迪克,我只是说在架子上没找到它。”她微微一笑,“如果你想在未获许可的情况下录些什么东西,你该找个更好的地方把它藏起来。”安德森停下来,默不作声地看着迪克,有意让他再多受一会儿煎熬,“对于云朵,我倒没什么特别的反感。你可以说那是空中搜索录像的一个片断,只是忘了抹掉它。不过,向宪兵司令解释录像的配音时,恐怕会比较麻烦。”
“是的,长官。您会……向上级告发我吗?”
“我不得不考虑,迪克。只要一涉及黑杰克,肯定是一级重罪。你也知道,一旦你的案子提交到审查员那里,他们决不会接受从轻发落的请求。一级重罪的判决不得更改,也不能减刑,而且被告没有上诉的权利。”
“我知道,长官,我的行为没有可供辩护的余地。我只希望这不会让别人误认为您指挥不力。”
“但愿如此。”安德森说道。她盯着迪克,摇摇头,“只是我从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一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她拉开抽屉,取出那盘违反法规的录像带,把它放在桌面,“好吧。在普韦布洛,还有谁搞过这玩意儿?”
“再没有别人了,长官。我是在一盘全新的、从来没有用过的录像带上偶然发现那段音乐的。在瞭望塔里,使用这些带子之前,我们总是要亲自检查,我们管这种检查叫分卷扫描。这一盘是在去年七月大中央运来的一批带子里发现的。来的时候都封在十盘装的盒子里,每箱一百盘。库房发给我十盘——是我亲自打开的包装。上面还贴着批次检验的标签。”
“听上去像那么回事。去年春天,哈特曼指挥官对我讲过,他曾接到一个只允许他一人查看的最高机密命令,要他重新装运一批刚刚发到阿玛里洛的录像带。后来我听说,大中央的几个家伙被处决了,罪名是参与了非法带子的制作,或许这里面多多少少有些关联。总之,卷进这件事的人肯定不止他们这几个。”安德森把手放在录像带上面,“好了——让我直说吧。这就是那盘带着黑杰克进来的带子?”
“是的,长官。”
“还有别人听说过这件事吗?”
“没有了,长官。”
“还有,你肯定没有私下散布这玩意儿?我可不想要你编个故事来蒙我;被弄进去审问的时候,又让宪兵从你嘴里榨出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绝对没有问题,长官。我也听过这类小团体的一些传闻,那里面有些家伙用这种东西换烟草。但从没听说这里有这种事,这里没有那种地下网络。”
“最好没有。如果有的话,我非把你活埋了不可。”
“如果通讯联络中谈到这类事,我肯定会知道的,长官。”
没错,就像知道你那位坚定的长官玛丽·安吸食烟草一样。哦,迪克,你这个狡猾的杂种,安德森暗想,但心中并无恶意。她用两根手指翻过那盘带子,“你当然明白,这件事可能是个陷阱,对不对?如果这玩意儿是录在一盘新带子上夹带进来的,或迟或早,总会有人受命去把它找出来。或许它来自某个隐藏在我们内部的叛逃者组织,但也可能不是。你也知道,那些宪兵都是狡猾透顶的杂种。大中央有些人整天什么事都不干,全心全意琢磨这种事儿。我不得不向上级报告,迪克——只是为了自保。”
拖着那条残废的腿,迪克摇晃了一下,而后挺得笔直,“是,长官!”
安德森挥挥手,“放心,我说的只是那盘带子,我并不想把你的名字从花名册上勾掉。该死……方圆一百英里之内,只有你才能教会电子小组的那些笨蛋如何修理监控站的这堆破烂。”她把录像带递给迪克,“这东西上面可能有什么记号,所以只能把这一盘交回去。你要把上面的一切都清除掉,只留下那段音乐,还要把我留在外壳上的指纹擦掉。做完这一切之后,向执勤军官报告你发现了问题。随你怎么表现,震惊、恐惧、忿怒、出于忠诚的愤慨……你知道该怎么办。”
“是,长官。”
“还有,如果你还想保留你那些漂亮画面,把它们翻录到别的带子上好了——但你得想个办法,混过归还仓库这一关。另外迪克,求你了,别再藏在抽屉下面,那里太他妈的不保险了!用用脑子!”
“是,长官。多谢,长官。”
“好了,不必浪费时间敬礼了,快去做吧。”安德森挥挥手,让他出去。
迪克走向门口。
“等一下——”
迪克僵立在原地,笨拙地转过身体。他的心脏狂跳起来。
“如果你能给我一份那段曲子的副本,我想会是个好主意。你知道,只是为了存档。”
“当然,长官。”
安德森笑了笑,“对于我们正在解决的这件事,我应该有所了解。我觉得这么做很有必要,你认为呢?毕竟,我们可能会再次收到一批做了手脚的货。如果你是个医生,想制止一种传染病的扩散,你必须能够识别出它的症状——对不对?”
“完全正确……”
“你知道这段音乐的起源吗,迪克?它是谁创作的?”
迪克犹豫起来,“呃,这很难确定,找不到什么有用的史料可以查考,但它肯定是很久之前的作品。我猜应该是在大劫难之前——”
安德森倒抽一口冷气,“竟然这么古老……?”
“对,非常古老。可能是一个名叫范格立斯的人的作品。”
安德森点点头,“迪克,我们这次谈话从未发生过。”
“我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说过,长官。”
“很好。”安德森说,“最后一件事。你现在手里有两盘带子。一盘是布里克曼的,一盘是云朵的。看在克里斯托夫的份上,待会儿向上头传送资料的时候,千万别他妈的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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