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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从普韦布洛到圣达菲的距离不到两百英里,他们路上只同编队中的其他飞行员有过一次简短的对话。飞行队队长红河号的怀曼用无线电告诉大家,他们正在飞过科罗拉多同新墨西哥之间的州界。史蒂夫向下扫了一眼,但在三千英尺的空中,看不到任何特别有趣的东西。
他们向罗斯福/圣达菲站飞去,它坐落在大劫难之前的同名城市与阿尔伯克基之间近乎中间的位置上,偏南六十英里。这个基地深埋在地下掩体中,驻扎着约一万名寻道民。它的第一级——也就是底层——位于地面一千五百英尺之下。每一级都有一百五十英尺高,分为十层,由下而上排列着标为一至十号的十条走廊。因而,一级一层是基地的一楼,而十级十层便是基地通向地表的坡道。寻道民的基地并不总是十级,许多规模比较小的分部只有一至四级,这种站点被称为四级站。一级之下还有另外一些楼层,称为字母级楼层,安置着热泵、通风装置、生物加工和植物营养液的培养罐,以及垃圾处理和污水排放管道。这些楼层由上至下按照字母顺序编号,是工程维修养护部门管理的区域。至于它们究竟延伸到地下多远的地方,史蒂夫从来没有认真探寻过。上级楼层各军事学院的毕业生和联邦上层人物都对字母级楼层不屑一顾,把它们当作污秽之地,在那些地方工作的养护工于是便有了一个轻蔑的称呼:“废物”。
按照惯例,每个站点都以它最接近的大劫难之前的重要中心城市命名,这座基地便借用了旧时新墨西哥州首府的名称,圣达菲。过去的圣达菲城坐落在格兰德河以东五千英尺的高地上,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座凌乱不堪的迷宫,由一道道低矮的、参差不齐的断壁残垣组成,隐藏在一片繁茂的红色灌木和树丛之中。一座座倾颓的建筑物只剩下渐渐衰朽的正面外墙,有的十英尺高,有的二十英尺,孤零零地伸向空中;没有窗框的窗洞张着空无一物的大口,像在阳光下晒得惨白的、支离破碎的骷髅头上没有眼珠的眼窝。该州最大的城市阿尔伯克基则和过去许多大型中心城市一样,遭受了更为惨烈的磨难,它一度占据的地点现在像月球表面一样满目疮痍。使城市灰飞烟灭的力量也改变了格兰德河的河道,让它斜刺里流入一串圆形湖泊,而后转回身,顺着蜿蜒的河床向南奔流入海。
被击落前,史蒂夫在贵妇号上执行了三个月的飞行巡逻任务,但他从未在空中俯瞰过罗斯福/圣达菲站。渐渐接近这座站点时,他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奇异之感。罗斯福站——这是它的官方名称——不仅是离普韦布洛最近的往返中转站点,它还是史蒂夫安家的基地。他的中间名让他永久地带上了这个基地的烙印。就在这里,他和自己的戚妹萝兹由他们的两位监护人,杰克·布里克曼和安妮·布里克曼抚养成人。
根据惯例,孩子的名字应当取自监护人的一位护父或是护母,他的名字史蒂文就来自安妮的护父,萝兹的名字取自杰克的护母。安妮在尼克松-财富基地长大,在同杰克结为伴侶之前,她的本族姓氏是布拉德利。布拉德利家族有着优越的社会关系(被称为“圈内人”),安妮的兄弟巴特是新墨西哥的州立宪兵司令,还有好几位家族成员也都被晋升到了类似的职位上。
布里克曼这个姓氏算不上十分显赫,但一代代回溯上去,这两家都可以在四百勇士中找到先祖。而四百勇士是最初的寻道民,在第一家族的领导下组成了联邦的核心,他们的名字载入了先贤榜,有着至高无上的荣耀。现在,四百勇士的后代将建立一个新的美国。
在机身倾斜向东转弯之前,史蒂夫朝那串圆形湖泊投去最后一眼。在他记忆中的地图上,那些湖泊所在的地区就是阿尔伯克基。身下的景色让他回想起雪先生讲过的千阳之战。以前,对联邦关于大劫难的解释,他始终深信不疑,但后来得知的事情让这种信仰发生了动摇。这些变种人,除了具有神秘的法术之外,至多不过是一帮不开化的野蛮人,过着原始的生活,他们怎么会让地球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史蒂夫越来越相信,千阳之战和大劫难解释的是同一起事件,而这两种说法互相矛盾,势不两立。哪一种解释才是事实呢?应当由谁来承担破坏地球的罪责呢?
鲁德奎斯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又该把你罩上了。我们将在几分钟后降落。”她将天驰机的机身倾斜过来向左转去,开始降低高度。在疾冲而下进入着陆状态时,史蒂夫向地面最后一次望去,如饥似渴地将外面的景色置入自己的记忆中,像个贪杯者趁机灌下最后一大口,又像违反法规者站到墙根前等待枪决时深深吸进最后一口空气。下面的大地一直伸展到天际,山丘、洼地、峰峦和平原被染上了明艳的色彩,红色、橙色、黄色和棕色变幻出数不尽的深浅色调;阳光将云影投射到地面上,构成一幅变化不定的图案。他头顶上浩瀚无际的蓝色天宇辉煌灿烂,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上茫茫雾气形成的帘幕之外,天之尽头只能看到遥远鲁德奎斯特拿起头罩,“好了,把头侧过来……”两人目光相遇,“祝你好运,布里克曼。希望我们能再见面,但愿那时情况能大有好转。”
“我们会的。”史蒂夫说道——而后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圣达菲站是一座混凝土庞然大物,顶部平坦,整体外观同普韦布洛的棱堡十分相似。主要区别是,它一旁铺着一段一百五十码长的混凝土跑道。鲁德奎斯特将天驰机圆滚滚的身躯降落在白色中线上,一秒钟后,怀曼和另外两名来自红河号的飞行员飘然而落,完成了一次漂亮的编队着陆。向前滑行的过程中,鲁德奎斯特看到跑道旁有几支变种人组成的劳役队,在戴着头盔和防护面具的寻道民的枪口下埋头苦干。飞机经过时,一名卫兵向他们挥手致意,他身旁的变种人衣衫褴褛、肮脏不堪,膝部和手腕上戴着镣铐,看上去正在拓宽、加长跑道。鲁德奎斯特不知这是为了什么。根据飞机携帯的重量,一架天鹰机的起飞滑行距离在五十英尺到七十五英尺之间,着陆时只需滑行一半的距离。难道第一家族是在为一种比新式的马克二型更大更强的机型铺设跑道吗?
在三架天鹰机的守护下,鲁德奎斯特向右转弯,操纵飞机离开跑道,驶到一片扇型区域。这片区域呈斜坡状向下延伸,通向坡道的入口大门。位于新墨西哥东南部的林伯格站,也就是美铁联邦的地下飞行学院,拥有四条这样的坡道,排列成一个巨大的十字形。这里同学院一样,坡道两旁的高墙向内聚合。她滑向厚重的钢筋混凝土大门,墙壁的高度逐渐增加,视野中的地面世界慢慢只剩下一片楔形的天空。
史蒂夫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仍能感到墙壁正将他包裹起来,能感到巨大、沉重、死气沉沉的大门正要把他一口吞下。又一次,就像第一回单飞一样,他感到焦虑的狂潮扫过周身,但这一次,他坚强地控制住了自己。在普韦布洛监控站度过的两天三夜让他完成了自我调整,这种调整既漫长又艰难。被单独监禁在单人牢房中时,最初几个小时的压抑感简直难以忍受,当时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闷死在里面。他在心里和自己讲话,劝说自己,终于熬过了最糟糕的时刻。过了一段时间,他已经能够在精神上把自己同周围的环境隔绝开来。史蒂夫照他那些变种人俘获者的样子盘腿而坐,极力得到雪先生和卡迪拉克身上所体现的那种平和之感。正是在那两个人的引导之下,他才一步步了解了平原变种人的生活。渐渐地,他的思维转向自己的内心深处:一开始集中在雪先生为他揭示的那个辟邪主预言上,而后他开始思索,自己在预言的事件中可能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被俘时,他之所以没有被杀,是因为他的俘获者相信,他已经被选中,将要在平原变种人的未来中扮演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但他们并没有告诉他,他将是他们的朋友还是敌人……
友谊和理解将他与那两位字匠雪先生和卡迪拉克紧紧联结在一起,这种纽带现在依然存在。另外,他敢肯定,自己对清水的感情永远不会改变。但是,虽说清水的模样深深印在脑海中,某些更为根深蒂固的感觉开始在他内心深处骚动起来。他在天驰机中看到的一切,以及新式天鹰战机的外形,都再度唤起他对武器装备、战争机器的痴迷。真正的力量在于联邦的技术优势。雪先生在对抗路易斯安那贵妇号时所显示的法力确实令人无法忽视,那种力量几乎可以摧毁一列篷车,他自己更是亲眼见到过清水凭空召唤出的魔法。但那位年老的大师不也承认,当部落开始对机车发起进攻之前,天鹰战机射来的一颗子弹几乎要了他的命?大家停了下来,等待着面前的混凝土障碍墙在巨大的液压装置驱动下徐徐升起。现在,史蒂夫头脑中最迫切的想法就是,尽可能既迅速又利索地通过这次不可避免的审讯,而后再次分配到贵妇号上去执行地面任务。如果再次被派去同曾经俘虏过自己的平原变种人作战,他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在史蒂夫看来,用不着为这种事担心得睡不着觉。对付这类进退两难的问题,办法就是既来之则安之,最终肯定会解决,和往常一样,到头来反而会变得对他有利……
内侧的坡道大门在他们身后安全地关闭,来自红河号的队员们走下飞机。怀曼在坡道控制室里登记报到,与此同时,鲁德奎斯特、米内利和里尔顿把史蒂夫架出天驰机,随后又对他检查一番,看看头罩和锁链是否牢靠。鲁德奎斯特看到六个宪兵正从坡道入口舱的尽头向他们走来,他们的穿着打扮和平时一样,深蓝色连身制服,白色头盔。宪兵的头盔同飞行员很相似,但他们带有银色反射镜的面罩上镶有一道曲线形的底边,看上去就像戴着一副太阳镜。头盔正前方用大号的红色字母漆着“宪兵”的缩写字母,字母四周是一圈同样颜色的镶边。这种“白-红-白”的三明治式颜色搭配为宪兵赢得了“肉糕”的诨名。这个颇有嘲弄意味的称呼仅限于某些寻道民使用,除了那些必须始终遵守的训诫之外,这些人对联邦的法律并未表现出应有的唯命是从。
怀曼走出坡道控制室,急急忙忙赶到鲁德奎斯特和其他看管史蒂夫的人身边。“伙计们,好消息,他们在控制室为我们准备了一些爪哇热饮。我已经同大红号取得了联系,我们得到许可,在回程前可以休息一个小时。”
“太棒了!”鲁德奎斯特、米内利和里尔顿齐声欢呼。
“好了,先生,这边走。”史蒂夫感到有两个人握住他的双臂,让他朝前走去。他知道左边这个人是鲁德奎斯特,她像搀扶似的紧紧抓着他。
里克·怀曼带领大家朝宪兵走去,一番简短的交接仪式之后,他把戴着头罩的犯人交给对方,随即转身离去,后面跟着红河号的其他队员。他们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上一眼,唯恐这种姿势会引起误解。跟宪兵还是少打交道为好,这些人不是好东西。
史蒂夫突然感到四周的气氛充满敌意,就像四面围拢的混凝土墙带给他的感觉一样。几个人的身体从两侧和身后围了上来。有人踢着他的脚后跟,让他险些失去平衡。几只手猛地揪住他,让他挺直脊背,同时耳边袭来一声声粗暴的叫喊。
“站直了,你这个为非作歹的杂种!”
“你算个什么东西——一堆狗屎?!”
“为变种人舔屁股的家伙!”
“挪挪你的蠢屁股!”
“好了,出发!”他的双臂被人恶狠狠地抓住。一只宪兵橡皮棍的棍头猛击在他脊柱下端、屁股上方的部位,一阵令人眩晕的剧痛从他脊背上滚过。史蒂夫一个踉跄向前倒去。
“把他拉起来,拉起来!”一个刺耳的声音吼道,“抬起头,双肩挺直!”橡皮棍的顶端一次次戳向他两侧的腰眼,“一二一,一二一!”
头罩被取下之后,史蒂夫倒是还没倒下,但只是勉强站住而已。他的脊背火烧火燎,大腿跟橡胶一般毫无知觉。他转过头,看到门在身后关闭。低头一看,发现在自己双膝的镣铐之间又多了一条锁链。这是一间狭小的办公室,他被一把挂锁锁在地板上的一只锚固点上,正对着一张没有人的办公桌和后面的一把转椅。除去几扇普通的通风格栅,淡黄色的四壁上空无一物。没有任何东西能表明他身处何地,也无法知道这个房间的用途。他的耳朵和肠胃告诉自己,他刚才搭乘一座电梯下降了很长一段路,而后又被人推上了一辆电动车,他能分辨出它的电动马达特有的轰鸣声。在这段旅程即将结束的时候,他感到电动车向前一倾,驶下一道斜坡。他对罗斯福站的货运坡道再熟感不过了,它从新政广场之下的泛美车站向上延伸开去。如果他们要把他送上从那里出发的穿梭车前往大中央,应该取道货运坡道。
门打开了,然后又关上。有人在他身后略停了停,一只手在他肩头放了一下,然后走过他身边,来到桌子后面。史蒂夫只看了那人一眼,便倍感轻松地闭上了双眼。是巴特·布拉德利,新墨西哥的州立宪兵司令。他那身毫无瑕疵的雪白制服同史蒂夫身上的黑色囚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上面饰着金色的穗带和深蓝色的军衔徽章。老巴特舅舅,尽管只有二十九岁,但他剪得短短的头发已经开始变得灰白。他不是个软弱的人,也并不慈悲为怀,更不是个嘻嘻哈哈的家伙。不……巴特强硬而缺乏幽默感,他也是个戴着金穗带的杂种,一切都遵循大典照章办事。
但他仍旧是史蒂夫的亲戚。
巴特将他的军用手杖仔细摆放在桌上,让它与桌沿平行,把白色宽边帽放在手杖前面,让帽徽正对着自己。“你感觉怎么样,孩子?”巴特的双眼紧盯着帽子,确保它的前后纵向轴与手杖形成正确的角度。
“看到您好多了,长官。”
巴特抬起眼睛,严厉地盯着他。显然,史蒂夫那头蓬乱的齐肩长发让他很不舒服。“但愿我也能这么说……”
史蒂夫故意用开门见山的态度说道:“我不是个违规者,长官。我一直都跟他们这么说来着,但好像谁也听不进去。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的意思是,您比谁都了解我!您知道安妮是怎样把我养育成人的!我的一切您都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哪怕仅仅是为了自己的亲人着想,我也不会变成一个叛逃者。”
巴特点点头,但看上去并不相信他的话,“报告上说你曾经被俘。五个月……孩子,落在那群野兽手里,这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巴特从桌子后面走过来,两手背在身后,绕着史蒂夫慢慢地兜圈子。
史蒂夫把头高高扬起,挺直痛楚的脊背,暗自盼望巴特舅舅不会对他拳脚相加。经历过普韦布洛的阔脸中尉和这里的宪兵之后,他身上已经没有多少地方完好无损了。
“这段时间足够让他们在你心中培养出许多邪恶的念头。这种念头能够混淆一个人的辨别能力,很快,你就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巴特停下来,嘴凑到史蒂夫耳边,“孩子,你知道联邦大典上是如何描述那些变种人的吗?”
“是的,长官!他们是黑暗的造物——”
“没错。黑暗的造物……他们能毒害你的肉体,侵蚀你的头脑。这话不是我说的,史蒂夫。这话发自第一家族的唇舌——正是他们世世代代一直保护着我们。”哈特转到他面前,用锐利的淡蓝色眼睛死盯着史蒂夫的脸,“史蒂夫,他们是不是已经毒害了你的肉体?”
史蒂夫极力让自己的目光集中在州立宪兵司令脑袋后面某个虚拟的点上。“我不这么认为,长官。普韦布洛的上尉医师已经替我作了检查,我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但我,嗯——感觉很好。”
巴特看上去并没在听。他走到史蒂夫的左边,又把嘴凑到他耳边,“他们是不是已经侵蚀了你的头脑?”
“没有,长官!他们决不可能做到,我发誓!在那儿的整段时间里,我的脑子一直考虑着一件事,而且只有这一件事:我要想方设法回来,我只属于这个地方!”
在史蒂夫说话的当儿,巴特再次走到他身后停下脚步。这一回是在他右肩后面。史蒂夫朝那个方向飞快地瞟了一眼,发现宪兵司令的面孔正在自己脸侧大概一英寸的地方,下巴前伸,咧开嘴,露出紧咬的牙关,两只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四周全是眼白。史蒂夫连忙回过头,死死盯住淡黄色的墙壁。过去,他和戚妹萝兹私下里曾取笑过巴特,嘲笑他那种狂热的忠诚,那种开口闭口不离联邦手册的说话方式。但现在,当史蒂夫站在这里,被锁链锁在地板上时,他猛然间意识到,如果说老巴特舅舅的头脑是一台机器,这台机器里现在已经铆钉迸飞、缓冲器跳闸、滚轮乱蹦。克里斯托夫·哥伦布在上!一个神经不正常、彻底发疯的州立宪兵司令……而他是整个新墨西哥州的执法首脑,他有权对任何人施行逮捕、囚禁、审讯、宣判——甚至处决!史蒂夫发觉这个念头让自己浑身发抖,这太可怕了,而更可怕的是,他突然生出一种疯狂的欲望,想要放声大笑。
巴特从史蒂夫肩膀后走回来,交叉双臂,胳膊肘靠在办公桌边,从下往上审视着史蒂夫。史蒂夫脸上的肌肉痛楚难当,可他还是尽力绷紧面孔,不流露出任何表情。
“你说你感觉很好。孩子,你觉得联邦有多好?你觉得第一家族有多好?”
史蒂夫一下子放了心。这一套他早已烂熟于心。“和我以前的感觉一样,长官。当身赴险地的时候,对他们的怀念是我唯一的动力。”这些话来得很容易,史蒂夫知道这是巴特最爱听的东西,“我从未忘记他们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他们从最初的基础开始缔造联邦,是他们在为我们创造更加美好的明天。正是因为他们,我们才拥有生命,拥有生存的意志,拥有生存的守则。对他们,我们亏欠得太多,永远无法偿还。我们每个人都应当走上正确的生活道路,诚实正直,时刻准备着,义无反顾地作出最后的牺牲,以此来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
巴特伸出下嘴唇,赞许地点点头,“说得好,孩子。”
“事实如此,长官。我没有任何改变。”史蒂夫停下来,而后带着恰如其分的庄重说道,“我依然坚信,对于任何一个配得上寻道民这个名字的战士来说,他所能领受的至高无上的荣耀便是,在命令之下,为保卫第一家族和联邦献出自己的生命。正因为此,我才希望能够早日澄清自己的嫌疑,重新投入到战斗中去。我知道不应当请求帮助,但是——您能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吗?”
巴特摇摇头,“史蒂夫,你的案子不在我的权限之内。我能做的只是给你某些忠告。”
“好吧,长官,对此我永远感激不尽。”史蒂夫尽自己所能表现出最诚挚的神情,“这么多年来,在杰克护父与变种人作战时,一直是您给我忠告,让我走上正确的道路。”
看来巴特好像接受了这番恭维,“或许如此吧。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尽自己所能,为我们可以帮助的人做些事情——从自己的身边做起。史蒂夫,能够帮助你的时候,我从来不曾退缩。这并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家人,而是因为我实实在在地真心相信,在你身上有某种特殊的东西,让你的前途无可限量。”
换了别的任何时候,如此热情的评价肯定会让史蒂夫飘飘欲仙。但不幸的是,他刚刚把巴特归为头号完全没有希望的家伙,这样一个人发表的意见没有半点价值。心口不一让史蒂夫的回答颇有些嘲讽意味:“谢谢您,长官。我会尽力不让您失望。”
“你不会的。”巴特说。他从桌边站直身体,朝史蒂夫迈近一步,用疯狂的蓝眼睛死盯着他,“我要问你一些事情,史蒂夫,男人对男人,实话实说。”
“请吧,长官。”
“我听人谈起过那些变种人,也读到过关于他们的报告,但你比我知道的任何人都更接近地同他们打过交道。我在录像上看到那些畜牲如何对待我们的人,但你是亲眼目睹。那些呆瓜确实是杀人恶魔,对吗?”
“是的,长官。”
“那么,为什么他们没有杀死你?”
“长官,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不止一次几乎要杀掉我,或许如果我没有逃出来……”
“是的,没错,但你同他们在一起待了五个月,难道你就没想起来问问这些家伙,为什么他们会对你另眼相看?”
“没有,我当时极力避开这个问题。”
巴特怀疑地看着他。
史蒂夫感到自己不得不作出某种解释,“或许在行事方式上,平原变种人与我们一直交战的那些部落有所不同。也可能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正面临着一场真正的战争。”
巴特面孔一扭,朝史蒂夫咧嘴一笑,“得了,史蒂夫,你的解释应该比这个更强点才是。为了保住自己这身皮,你都干了些什么——你同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
史蒂夫的回答是大吃一惊地瞪着他。发疯的巴特并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多么逼近核心。“没有,长官!”他斩钉截铁地答道,“我连想都没想过要做出这种事。就算有这种想法,想作这种徒劳的努力,除非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寻道民决不可能同变种人达成交易,就像您说的那样——他们都是畜牲!”
巴特咯咯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胳膊。“你是个好小伙子,史蒂夫。我可以肯定,你恨不得一口气说出心里话。但是——”他和蔼地笑了笑,“——即使现在没有一口气说完,也很正常。经历过那种事之后,你需要时间来释放压力。这很自然……”巴特抬起右手,伸开手掌和五指。
史蒂夫很熟悉这只手,知道它经历了无数个小时的空手道训练,早已变得刚硬无比;也见过它将一摞半英寸厚的陶瓦劈成碎块。他不禁挺直了身体,但巴特并没有一掌击来,只是拍了拍他的脸颊。很奇怪,这个动作明明表示友好,却比使用蛮力还让人心惊胆战。
“好的……”巴特咯咯笑着,“我敢打赌,如果你我有时间面对面坐下来细谈,我们肯定会唠叨一个晚上,让你好好讲讲自己的经历。但是……”
史蒂夫正想回答,巴特示意他不要说话。
“……我们没有时间了,”他叹口气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让你记住我下面要说的话。”他走回桌后,拿起手杖,叉开腿站着,双手慢慢地把手杖掰得弯曲起来。“到了大中央,你不能有任何隐瞒。我要你答应我,你要把发生在你身上的每一件事都讲出来。你做的每一件事,你看到的每一样东西,你听到的每一句话,你感受到的一切——不管它们听起来有多么奇怪或是愚蠢,也不管它们是否与你应当坚信的每一件事背道而驰。”
“我答应,长官。”
“很好。我知道我可以信赖你,史蒂夫。你将同某些非常重要的人物谈话,你要像一直信任我一样去信任他们。只要心怀信任,一切都会真相大白。”巴特看了一眼手表,“从约翰逊/凤凰城来的列车十五分钟后到达,你还有别的事想对我说吗?”
“是的,长官。我想问问您我的监护人怎么样了。安妮——?”
“安妮很好。”
“杰克老爹还活着吗?”
“是的,算是还活着吧……”
“萝兹呢?”
“她还在内州大学。”
“他们,嗯——知道我出了什么事吗?”
“他们和我们一样,得到的是同样的消息——你在敌占区被击落。”巴特耸耸肩,“杰克,唉——他自己就是个老开拓兵,我猜这在他的意料之中。安妮一度非常伤心,我同她谈了谈,帮她挺了过来。”
“还有十五分钟……我能不能——?”
“这不可能,孩子。”
“既然如此,长官,您能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安然无恙?您能把发生了什么事告诉他们吗?”
巴特摇摇头,“不,这两件事我都不能做。”
史蒂夫盯着他,“长官……我不明白。”
“道理非常简单。”巴特放下手杖,让它与桌沿呈九十度角,拿起宽边帽,用双手戴在头上,摆正角度。然后,他重新拿起手杖,啪地敲在自己的左掌上,“他们和这座基地的其他人,都认为你已经在一片燃烧的田地里坠毁了,撞进了一群尖叫着的变种人中间——对不对?”
“对……”
“那不就结了?我该怎么办——我怎么能讲清楚?变种人不留活口,你已经死了。”
“但是,长官——”
“没有什么‘但是’,史蒂夫,理智一点吧。不要指望大中央会因为发生在你身上的一件事情,而开始改写联邦的历史。”
刚刚还为一举击败巴特而暗自得意的史蒂夫突然不安起来。“那么……他们计划如何处置我呢?”
“你是说对你讯问完毕之后?”巴特摊开双手,“这种事不应该由我来讲,史蒂夫。联邦是个大机构,里面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或许他们会为你安排一个新任务,但是……谁知道呢?我猜一切都要取决于你的表现。”巴特从桌后走出来,经过史蒂夫身边时紧紧按住他的肩膀,“让我给你最后一点忠告。我们对你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不要以为你能够愚弄第一家族,没人能行。你认为我是个疯子——”
“长官,我——”
“不要打断我,孩子。你以为我是怎么爬到这个位子上的?我可以明明白白地读出你脑子里的念头,就像读联邦手册的第一页一样。知道我为什么觉得你会出人头地吗?那是因为,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许多我自己的影子。我猜,我们都从总统司令那里继承了一点什么。你是个能熬出来、能打拼出来的——”
史蒂夫再次想要搭话。
巴特伸出一根手指,警告似的说:“不,不要否认。能打拼出来是件好事。在这个我们正在努力建设的世界中,我们需要具有你这种素质的人。但你不要犯错,不要认为在嘲弄了体制之后还能逃得活命。”他友善地拍了拍史蒂夫的肩膀,“总有一天,当你达到了自己的目标,你的许多看法会截然不同。到时候,你会回想起你的老巴特舅舅,那时你会说:‘是啊,有个人尽他的本分帮助了我’……”
史蒂夫随着他转过身去,但感到锁链拉住了他的双膝。“长官——!”
巴特在门口停了下来,脸上挂着一丝嘲讽的笑容。
“……就是说,永远不让杰克和安妮知道吗?”
巴特扬起眉毛,冷酷的蓝眼睛上眼皮一抬,嘴角一撇。“这要由第一家族决定,史蒂夫。”他用手杖友好地戳了史蒂夫一下,“和你谈话真让我感到高兴。记住,从现在开始要多加小心,听到了么?”
史蒂夫看着房门关上,而后转过脸,面对着空荡荡的办公桌和墙壁,发出一声长叹。在怀俄明,当他置身于高踞在风河之上的山丘时,他曾面临三种选择。第一种:留下来,继续当变种人的俘虏。如果这样做,那么因为发生在清水身上的事,也因为他与摩托头之间那段出乎意料的怨仇,他有可能被杀掉。第二种:逃跑,成为一名叛逃者,变成一个被遗弃的人,四处游荡。这样做,他迟早会死于辐射病。第三种:回到联邦,成为一个英雄受到大家的欢迎。在那时看来,他最好在第三种选择上碰碰运气,但现在,它和他当初的期望相当不同。
一阵脚步声传来。门打开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一只只皮靴砰砰作响地踩过地板,他再次被人从身后抓住双臂,头罩套在脑袋上,一切重新陷入了黑暗。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将他拴在地面的锁链被人抽了出来。
“好了,出发!”有人用一根橡皮棍捅了一下他的后腰。劲头不算太大,既不会折断骨头,也不会打坏他的要害器官,但足够让他明白,现在控制着他的这伙人绝对不会任由他耍什么花招。
史蒂夫对自己的位置所作的猜测最终被他的鼻子证实了。顺着一条条走廊,穿过一扇扇门,经过几次左右转,之后,史蒂夫在新政广场下面地铁站的东行线站台上停下了脚步。他辨得出这个地方,以前他曾和萝兹一起搭乘这条线路。来回走动的人群发出一阵阵说话声和脚步声,这里有一种微弱的回声效应,让声音变得响亮了些。透过黑色头罩上的两片呼吸过滤器,他的鼻孔还能闻到同过去一样的消毒剂的味道。
泛美穿梭列车的线路从西面位于亚利桑那的约翰逊/凤凰城站一直向东,延伸到位于密西西比的乐美/杰克逊站,与休斯顿/大中央站直接相连。它被列为联邦在工程方面取得的重大成就,能与之相媲美的只有大中央宏伟壮观的约翰·韦恩广场。在过去的三百年里,一代又一代十四岁的寻道民在他们为期一年的工期中艰苦劳作,在少先队的配合下,终于完成了这个宏大的工程。这个铺设着单轨铁道的隧道系统穿过地下,在线性感应电动机的驱动下,一节节车厢在轨道上高速飞驰。在每座地下车站和线路上的每段运行区间,都建有一组组会让环线。通过这些设施,可以保证一天有两趟列车双向运行。列车上通常装满货物,但还是有足够的备用座椅。在这条线路上旅行的寻道民来自各个基地,旅行的目的绝对不是为了寻开心,只有在必要的情况下他们才会这样做。联邦的每个寻道民一生中至少要乘坐一次这趟火车,他们被集体组织起来,去参观位于大中央的乔治·华盛顿一世的纪念圣殿。每个乘坐火车的人都必须持有当地宪兵司令部颁发的许可令。为了震慑可能存在的违规者,这条地铁线路由一对对令人生畏的肉糕定时巡逻,他们经常登上列车,盘查过往旅客。
双音电铃鸣响起来,一段录音广播发出通知,东行的中央列车马上就要到达,它将开往里根/拉伯克站、尼克松-财富基地和休斯顿/大中央站。史蒂夫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气流在他身旁卷过,那是逐渐驶近的列车在隧道中运行时推挤着车头前方的空气掀起的气浪。这条隧道还是他本人同那些少先队员一起建造的呢,他想知道它在亚利桑那会是什么样子。在他身旁,那些他看不到的押送队员正在随意闲聊,主要是在谈论他们该如何打发抵达大中央后的那段短暂时光。史蒂夫觉得他们应该是四个人,但并不能肯定。列车驶得更近了,他能听到它微弱的嗡嗡声。
“这家伙待在哪儿?烘箱里?”一个声音问道。
“不,他和我们待在一起。”第二个声音说道。
这是史蒂夫第一次听到“烘箱”这个叫法。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很快判断出,这肯定是宪兵们的行话,指那种用于押送犯人单人牢房,狭窄,而且通风不良。
“你们谁带着监控站出具的体检报告磁盘?”第三个声音问道。
“我。”第二个声音答道。
“好的,别忘了把它交上去。还有,吉扎拉,甭想再去跟那些雅皮士鬼混了。我只给你准备了两个小时的临时休假,让你瞧一眼广场,然后赶回来搭乘第一班从大中央开出的西行列车。明白吗?”
“是,长官!”吉扎拉说道。现在能听出来,他就是那第二个声音了。
史蒂夫牢牢记下了他的名字。
“中士,你把圣殿给忘了。”第一个声音说。
“去他妈的圣殿吧。”第三个声音说。
“是啊,”吉扎拉说,“如果去那儿,我们要排一整天的队。”
“就算这样,我们也该表示一下敬意呀。”
渐渐接近的列车发出的轰鸣越来越大。
那位宪兵中士提高嗓音,“德莱尼,你也有两个小时。如果你打算把它都用在排队等候上,我也没意见。到头来,你也就是看一眼雕在白色大理石上的那张十五英尺高的人脸。”
史蒂夫把德莱尼这个名字同吉扎拉一起记下,放在脑子里归档,以备将来参考。
火车的车身从头至尾由下而上被漆成红、白、蓝色,它平滑地驶出隧道,减速后停了下来,子弹头式的车头位于站台的最远端。伴着压缩空气发出的嘶嘶声,乘客舱和货舱的车门纷纷打开,人们开始装卸货物上下列车,车站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
两只手伸过来,分别抓住史蒂夫的双臂,但这次他的腰背上没有受到棍击。“这边走,伙计……”吉扎拉说,语调不像以前那么生硬了。史蒂夫在挟持下沿着站台走了没有几步,便被人拉着向右转过身去。“好了,低头。”
史蒂夫俯身继续向前走。脚下的地面不再是坚硬的混凝土,成了列车车厢里那种更富弹性的橡胶地板。他被再次拉着转了个身,同时感到自己的双膝后面有一道座椅的边沿。
“好了,坐下。”吉扎拉的话显然最多。
史蒂夫照他的吩咐行事。从座椅的形状和感觉上,他知道自己正坐在一节普通的客车车厢里。锁链叮当作响,有人朝他俯下身来。
是德莱尼,“我要把你锁在座位上。放松点,不要紧张,让我们歇口气,别给你自己找麻烦。行吗?”
史蒂夫先是默不作声地点点头表示同意,而后又说:“我想去一下厕所。”
“啊,克里斯托夫在上!”德莱尼啐了一口,“听着,你必须等等。等我们驶离车站才行。”
史蒂夫靠回椅背,竭力让自己不去理会紧缩的膀胱传来的胀痛。从刚下飞机那时起他就想撒尿,但马上就被宪兵带走了。同州立宪兵司令那场艰难的谈话临近尾声时,巴特问他还有什么事情,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提出这种要求会显得过于轻佻。
到站十五分钟后,列车徐徐启动,驶离罗斯福/圣达菲站,开始了下一段旅程,向德克萨斯的里根/拉伯克站进发,新式的马克二型天鹰战机就将在那座站点投入批量生产。这趟列车的最快运行时速为一百二十英里,加上中途停留时间,它要花大约七个小时才能行驶八百英里到达大中央站。
启程后不久,德莱尼便为史蒂夫打开将他锁在座位上的锁链,领着他顺着过道朝厕所走去。德莱尼推开门,跟着史蒂夫走了进去。“等一下,我把头罩摘下来。”
又一次,史蒂夫飞快地动眼睛,让双眼适应光亮。他深吸一口气,感激地看了那位宪兵一眼。
德莱尼点点头,“完事后敲敲门。命令要求,移交给大中央之前,你必须一直戴着头罩。”
“我懂了。今天是17号吗?”
“没错。”
“现在几点了?”
“14点8分。我们大约在21点到达大中央。好了吗?”
“是的,谢谢。”
德莱尼在他身后关上门。
史蒂夫站到装在墙上的小便器旁,拉开黑色囚服的裤子拉链。膀胱四周的肌肉刚才绷得太紧,过了几秒钟才能放松下来,好长一阵子才清空内部的负担。他上双眼,继续深深地呼吸着。
从踏入普韦布洛监控站的那一刻起,他就大受震憾。充斥在联邦地下世界中的空气与平原族那里的竟会有如此大的差别。坠机之后,当他恢复知觉、发现自己成了变种人的俘虏时,他感到满心厌恶,简直不能呼吸。他们身体散发的气味,他们的小屋和食物,都让他的胆汁不时涌上喉咙。头两个星期里,他生过好几次病。可一个月后,他就完全适应了环境。而现在,当他呼吸着联邦的空气时,却觉得它既稀薄又陈腐——数不清的通风孔和格栅遍布联邦各处,不断地泵出和吸入经过过滤和净化的空气,在这个加工过程中,所有“气味”都被清除掉了。
洗手时,史蒂夫想搞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押送者的态度发生了如此显著的变化。他断定,德莱尼和吉扎拉肯定是在值下午班,同上午那帮人有所不同,但也可能他们仍旧是原班人马中的两个,只不过暂时发泄过心中的恶气之后,眼下打算休息一下,等待下一个回合。不管怎样,史蒂夫都不想试探他们刚刚表现出的友好究竟有多大限度。他敲了敲门。
德莱尼走进来,展开头罩。
“谢谢你让我有机会喘了口气。”史蒂夫说。
“我真搞不懂,你当初怎么会穿上这身衣服。”德莱尼咕哝道,“像你这样一个有路子的家伙,居然落到这样的下场。到了拉伯克,如果车厢里碰巧没人,我会把头套再摘下来的,让你还能看看电视。”
“太谢谢你了。”史蒂夫低下头,让身材矮小的德莱尼不必站到便器上就能给他戴上头套。但恭顺的结果仍旧是让自己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原来如此,押送员发现他同州立宪兵司令是亲戚,于是便通融了一下,为他们自己留了条后路,以防万一他洗清罪名后再回到圈子里来。你的脑子还真好使,德莱尼,以后我会再找你的,你这条小爬虫。你能帮我找到那六个把我从坡道上拖下来的家伙……
列车到达里根站的时候,车厢并没有空下来,德莱尼听上去还有点失望。错过了专为前往大中央的旅客而播出的录像节目,史蒂夫并不介意,其实他更愿意利用这个机会从为乘客准备的耳机里听听音乐。“旁边有人,”他圆滑地解释道,“我不想让你们碰到麻烦。”
但这不是他的真实想法。即便在以前,当他前往地面去探索平原变种人的世界时,史蒂夫也从来都不是联邦电视台的热心观众。除了专业业务和档案资料的频道之外,那些节目就像字母级楼层里的废物所呼吸的空气一样寡然无味,尽是些蓝天歌手的演唱、鼓舞斗志的杂碎,全都矫揉造作,没有任何意思;另外还点缀着事先编排好的新闻,大多数都是微不足道的东西,让人看了头脑麻木。
大概从六七岁起,史蒂夫便开始有这种倒胃口的感觉了。随着逐渐长大,他越来越难以接受这些单调乏味的精神食粮。比他小两岁的萝兹也承认自己有相似的问题,对同样的东西感到厌倦。正是这种共有的厌恶感让他们相信,他们的确与众不同,他们比旁人更优越。相信自己是“另类”的念头成为了两人之间的秘密,在他们短暂的童年时代,两个人一直密不可分。当他十四岁的时候——在联邦中,这个年龄被视为成人——没有其他朋友的史蒂夫知道,自己同萝兹的友谊已经超出了联邦手册规定的亲属界限。
自从离开罗斯福站,开始他与少先队员们协同劳作的为期一年的工役之后,史蒂夫就一直装出对离开萝兹不以为意的样子。他已经很擅长将自己的真实感情隐藏起来。当时他在通向亚利桑那凤凰城的最后一道铁路环线上做工,开始工作后不久他便感到十分惊奇,因为他时常发现,即便自己同萝兹远隔数百英里,但两个人好像仍旧待在一起。他从未向戚妹说过这种感觉。但有一次,在从飞行学院毕业,准备去篷车队服役的那段空档里,他同萝兹待了几天,而萝兹告诉他,在他第一次执行地面单飞任务时,她曾与他有过精神上的联系。当他从坡道上腾空飞起,第一次望向地面的时候,她经历了与他相同的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她也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看到了同样的大地和天空,茫茫无际,瑰丽无比。
而他却从未向萝兹完全吐露过自己对她的感受,或者说他根本不敢承认。这种感受非常强烈,仅次于清水在他心中唤起的回应。清水,是的,那个女变种人——不,错了——那个变种人女孩,同她在一起时,他……克里斯托夫在上!一想起她,史蒂夫就痛苦难当。记得那个晚上,他被迫参加咬箭的考验,他第一次看到了她。从那一刻起,强烈而又矛盾的情感便始终折磨着他,时常让他将其他一切考虑都抛到九霄云外。自从在火光中看到她姣好的面庞,他心中就生起了一种无法抗拒的渴求,希望同她在一起。那是一种熊熊燃烧的欲望,要将她全部拥有,不管是她的身体还是其他的一切——他要让她全部同自己融为一体。
用大劫难之前那种直白的语言来讲,很简单,史蒂夫狂热地坠入了情网。不幸的是,他从没听说过这个句子。在史蒂夫出生之前很久,第一家族便下定决心,利用他们深远的影响,花费了许多个世纪的时间,才将“爱情”、“感情”和“欲望”这些词汇从联邦的视频字典中抹去,同时被删除的还有很多可能会招来麻烦的字眼,比如“个性”、“自由”。在一个由军事化纪律和经验主义逻辑塑造出来的国家里,这类观念根本没有立足之地;而且也没有必要允许诸如“艺术”、“文学”、“宗教”和“灵魂”这些词所表达出的难以捉摸的概念继续存在下去。
这些词汇已经从语言中消失,因而史蒂夫没有办法表达他真正的感觉。他患上了历史悠久的相思病,但没有能力描述病状。更糟糕的是,他同清水那段短暂的交往与别人灌输给他的一切都背道而驰。自从出生时起,寻道民接受的教育便让他们把变种人看作低于人类的动物。仅仅想到同变种人相接触,便会让他们极度厌恶。也正因如此,对他们来说,史蒂夫所做的事简直无法想象,已经超出了理性的思考范畴之外。但是,在他混乱的头脑中,始终保留着一个清晰的念头,就像一道炽热的激光束,穿透了犹疑的迷雾——史蒂夫知道,见到清水之后,他的生命无可挽回地改变了。从现在开始,她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需要同她重新结合在一起,全部拥有她。只有完成了这个心愿,他才能为将来的一切再做打算。
史蒂夫把头靠在椅背上,尽力切断所有来自外界的感觉:人们谈话时发出的低语,列车单调的嗡嗡声,锁在手腕和双膝上的镣铐,头罩令人窒息的约束。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自己飘升起来,投入四合的黑暗之中。他不知道雪先生和卡迪拉克入定时魂飞何处,史蒂夫只是思索着自己过去在冥冥中听到的那些话语。那些话就是雪先生接触到的神秘天音吗?莫非这类事情果真存在?清水的名字出现在他脑海中。他试图召唤出她的幻影,但头脑中却出现了萝兹的面容。他感到她的思想正越过相隔的数百英里,朝他延伸过来。在内心的意识中,响起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那是一声冷静而又急切的低语,让他想起轻轻拂过树梢的微风。她知道他还活着,她知道他正在赶来,他必须小心,他们在监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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