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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休斯顿/大中央,史蒂夫被移交给另外一支戴着皮手套的宪兵押送队。史蒂夫仍旧戴着头罩和锁链,他被拉上一辆电动车,走了相当远的一段距离之后来到另一座地铁站,然后步行前往第二趟列车。这次是短途旅行,只行驶了二十分钟。在最后一段行程中,他们在一条条移动人行道之间上上下下,而后乘电梯一直向上,让史蒂夫完全迷失了方向。
即使他能看见外面,也照样会迷失方向。以前他曾两次来过大中央,但时间都很短。第一次是在七岁的时候,那是集体游览,途经白宫那令人敬畏的建筑,按照固定的路线去瞻仰乔治·华盛顿·杰斐逊一世的圣殿。第二次是在八个月之前,他和萝兹在刚刚完工的约翰·韦恩广场附近游玩了两天,参观了引人入胜的新建地下大厦。这两次的时间都不够长,游览的范围也不够广,无法在他头脑里留下一份联邦首都的精确地图。
头罩终于摘去之后,根据身边环境,史蒂夫只能推断出一个结果:他现在正置身于一个医疗所中。在视线的一角,他刚好能瞄到两名宪兵正站在身后。他小心地控制自己,不要转过身去直接看着他们。这方面有规定,禁止违规者同押送人员进行直接的目光接触:一旦发现违规者有这种行为,哪怕只有丝毫的迹象,表明违规者胆敢挑衅或者抗命不从,押送员将立即用橡皮棍为对方推拿按摩一番。同样是由于这个原因,普韦布洛的那名中尉才会尽情使用他的枪托。
第二次搭乘列车为史蒂夫猜测自己可能的位置提供了些许线索。他知道,白宫和美铁行政部——政府实施管理的铁臂——都与大中央站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警卫森严。但在主基地四周仍设有其他一些专门机构:内州大学,萝兹目前正在这所高等学府庞大的校园中攻读医学博士学位;生命学院,所有寻道民都在这里通过体外受精孕育而成,而后被植入寄主母亲体内;宪兵总部,正规名称叫做“总局”,非正规名称叫“肉糕山”;还有哥伦布区,联邦的巨型电脑就安置在那里。
史蒂夫乘坐过连接白宫和大中央的专用地铁,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他并未对旅途中的细节多加注意,现在也无法记起自己是怎样从大中央站上车的。他不想再去揣摸了。如果第一家族断定他可以回到圈子里,所有问题最后都会得到解答;如果他们不允许自己回归联邦,他身处何地这个问题很快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他灿烂的职业生涯将会走向终结,这次将是永久性的终结——尸体往最近的随便哪条竖井里一扔就行。
天音的预言不过如此……
一名身穿白衣的医师走过门口,双手插在衣兜里,在史蒂夫面前停了下来。他随便打量了一眼史蒂夫,而后对宪兵说道:“不需要镣铐了。给他解下来,你收好。”
两名宪兵打开锁链。史蒂夫揉着手腕,感激地叹了口气。
打开他膝部镣铐的那个宪兵站起身,把锁链整齐地盘绕在自己手上。“接收手续办好了吗?”
“已经准备好了。”医师答道,“你们出去的时候可以到办公室去取。”
史蒂夫看着他们走出房间,而后转向医师,立正站好。
医师朝他挥挥手,“放松些。”
“谢谢。”史蒂夫环顾房间,“真是难以想象,我早晨起来还在科罗拉多,现在却到了大中央。”
“没错……你走了很长一段路。想洗个淋浴吗?”
“那太好了。”
“在普韦布洛他们让你吃东西了吗?”
“是的,长官,我吃过早餐。一杯爪哇热饮,还有B级口粮。”
“从那以后就再没吃东西?”
“没有,长官。”
“好的,”医师说道,“现在我们要这么办。你去盥洗室的时候,我会扔掉你这套囚服,为你准备一身蓝色制服。然后我们下去,到用餐区吃些热乎饭菜。如何?”
“太好了。”
“还有,不要再叫我什么长官。我只是个清洗试管的。”这位面孔和善的医师伸过手来,“我叫奇桑姆。约翰·奇桑姆。咱们直呼其名吧,好吗?”
史蒂夫用力握了握对方伸来的手,“见到你很高兴,约翰。”
“还有一件事……”
史蒂夫警惕地看着他。
奇桑姆笑了,好像能看出他在想什么,“走进用餐区之前,你得剪剪头发。”
“我很乐意。”史蒂夫答道,“每次那些宪兵一看到我,他们的嘴里就直吐白沫。”
“是啊,我懂你的意思。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自愿去当宪兵?或许生命学院那帮人培育出了一种特殊品牌的蠢货。”
对于他现在的位置,奇桑姆的话已经排除了一种可能性——这里不是生命学院,史蒂夫暗想。而且,如果那两个宪兵是在出去的路上才拿到他的接收手续,说明这里也不是总局。
一只装满各式手术器械的壁柜下面有一组柜台,奇桑姆拉开其中一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剪刀和一只电动理发推子。他把推子的插头插进旁边的电源插座,“把那边的椅子拉过来。”
史蒂夫把金属椅子拉到合适的地方,顺从地坐在上面。奇桑姆先用剪刀剪去大部分头发,然后用推子给他理了个决不会违犯规定的平头。他在史蒂夫的鼻子前面挥了挥右手,“我这双小手不知干过多少次了,真希望每拾掇好一个就能为我挣到一个信用点数。”
史蒂夫没有搭话,但在内心深处,他只觉得一阵愤怒。就因为某个愚蠢的规定,自己的长发没有了。他再次提醒自己,必须牢牢地控制自己的反应。你现在回来了,布里克曼。一定要冷静,最重要的是,做事要聪明……
奇桑姆退后几步,审视着自己的手艺。“看来就这样了……”
他拿起剪刀,剪掉几根支楞起来的发梢,然后换成推子,贴在史蒂夫的右耳后面,清理他的发际。“听着,我认识你的戚妹萝兹。”他低声说。在推子的嗡嗡声中,只勉强听得出他的声音。“想让我替你给她报个平安吗?”
顿时,史蒂夫的头脑中警铃大作。这家伙同自己的戚妹会有什么关系?“会不会很危险?”
奇桑姆对他的问题报之一笑。他把推子拿开,抽掉围在史蒂夫脖子上的毛巾,让他站起身来。“欢迎你重新成为人类。”
史蒂夫感到自己的双眼中忽然充满泪水。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双手使劲地揉了揉面孔,尽力掩饰自己的真实感情,同时暗自训斥自己:一定要把握住自己,布里克曼!不能让任何人在你身上达到目的。特别是那些外表和善的家伙,他们是最危险的人……
 
在用餐区吃饭的时候,奇桑姆并没有询问史蒂夫他在被俘期间发生的事。谈话很随意,只涉及史蒂夫在罗斯福站的生活,在学院的三年,以及在篷车队上服役的经历。奇桑姆和蔼可亲,提出的问题都很聪明,但并不过分好奇。那顿饭快吃完的时候,史蒂夫忽然意识到,奇桑姆半个字也没透露他自己的背景。
他们把盘子推到一旁,史蒂夫提出了自从理发时就一直想问的问题。他知道,奇桑姆肯定希望他问这些问题。“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奇桑姆沉吟着,“我想,眼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这对我们两个都好。”
“你和萝兹之间有什么关系?”
奇桑姆耸耸肩,“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好朋友而已。”
史蒂夫等着他说下去,但奇桑姆并没有再做进一步的解释。
“问题是,不应该有人知道我回来了。”
“那没问题,她能保守住秘密。”奇桑姆的目光一点也不闪闪烁烁。
“或许如此,但是……”史蒂夫摇摇头,“……风险太大了。如果有人发现,那可就全完了——你我都完了。”
奇桑姆耸耸肩,“你敢冒这个险,我就敢。”
“好了,约翰。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要把我埋起来。可你为什么要替我冒险呢?你并不欠我什么。”
奇桑姆盯着史蒂夫的眼睛,“没错。我不欠你什么——所以不必非要向你做出解释。对吗?”
“我猜也只能这样了。但不管怎样说,我还是谢谢你。”
奇桑姆从桌边站起身,“她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医生。”
“如果她不遇到麻烦的话,肯定没问题。”
奇桑姆坚定地点点头,“她不会有麻烦。”他带着史蒂夫离开用餐区,来到一间有四张床的小病房。向史蒂夫道过晚安后,奇桑姆二天早晨会来找他。
在宽阔的走廊两侧,半透明的帘幕隔出了六间病房,史蒂夫这间就是其中之一。在医疗所的大门内侧,两名身穿白衣的勤务兵坐在灯光照耀下的办公桌旁值班。其余的灯都被调到最暗。史蒂夫爬到唯一一张铺好的床上,美美地酣睡起来。
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们对史蒂夫做了详尽的体检,实际上对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进行了检查——包括体表和体内。他接受了一次全身扫描,提取了皮肤组织、骨髓、血液、唾液和尿液的化验样品,最令他反胃的任务就是把自己的大便用勺子舀到一个小罐子里。大量仪器对他的精神反应和身体反应进行了测试,使用的器具从电子显示器到橡皮锤应有尽有。在他的两肋和新理过发的脑袋上还贴了电极,以此监测他的心脏和大脑。
史蒂夫推测这是在检查他是否受到了辐射损伤,但就像在普韦布洛一样,没有一个医务人员对他解释过这些测试的目的,也没有人通知他检查结果。人们随便地摆弄他,翻来覆去地查看,就像在检查一只满是晶体管的黑匣子,仿佛这个身体与他本人无关似的。他偶尔才能看到奇桑姆,也只有奇桑姆才是他同真实世界的唯一联系。
第二天即将结束的时候,他总算有个机会同奇桑姆单独待在一起。史蒂夫趁机询问这位医师是否知道检验结果。
奇桑姆走到门口,看看是否有人过来,然后打开身旁一只水槽上方所有的水龙头。他招招手,示意史蒂夫靠近些。“我没有看见任何官方资料,这你明白,但结论是——你很干净。”他咧开嘴笑了,“看上去你并不吃惊。”
史蒂夫皱起眉头,“我并不吃惊,因为我自己知道,我的感觉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好过。但是……你是说他们没在我身上发现任何不对头的东西吗?”
“对。”奇桑姆答道。
史蒂夫盯着他,“但是……你和我都知道,我在地面生存了那么长的时间,这是不可能的,况且我没有任何防护……”
奇桑姆没等他说完。“是呀。或许正因为这样,他们才要把你隔离起来。士兵,我要告诉你另外一件事——”他又向门口看了看,然后把脸凑过来,让史蒂夫能在一片流水声中听清楚他的话,“你并不是第一个。”
这消息让史蒂夫大吃一惊,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是,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它起到了一种更深切、也更让人不安的作用。他的双腿摇晃起来,仿佛地面正在他脚下分崩离析。他的身体似乎散了架。以前,当萝兹说起他们在他第一次地表飞行期间那种精神上的感应时,他的耳中便轰轰作响,而现在,耳朵里又响起同样的轰鸣声。他禁不住浑身颤抖,慌乱地伸出手来,想抓住奇桑姆的胳膊。
奇桑姆躲开他的手,向后退去。
史蒂夫能听到自己在问话,话语显得既绝望又混乱,“你是说我没有——那些人——怎么会——”
“闭嘴!坐下!”奇桑姆嘶嘶地低吼道,“有人来了!把我告诉你的全忘掉,行吗?!”他猛地一转身,走到房间的最远端。正在这时,一名参加这两天体检的医生走了进来,径直来到史蒂夫面前。史蒂夫穿着医院的白大掛,双手搁在膝盖上,浑身瘫软地坐在那里。
那名医生抬手按住史蒂夫的肩膀。“好了,穿好衣服。”史蒂夫没有回答,“喂,士兵——怎么回事?你在发抖。”
“有点冷。”史蒂夫病恹恹地答道。他有气无力地站起身,强迫自己扬起头,挺直脊背,耳鸣声开始消退。“没什么不对头。我感觉很好,长官。很好……”
“好的,”医生道,“明天早晨你将面对审查委员会,作第一次汇报。”
 
那天夜里,当史蒂夫在空荡荡的病房里辗转反侧的时候,奇桑姆用自己的身份卡进入了一间小会议室。里面,装在墙上的电视屏幕正对着一组U形会议桌的开口处,桌旁设有九个座位。奇桑姆在那个U字底部正中的椅子上坐下时,安装在电视上方的摄像机记录下了他的到来,并将他的电子图像提交电脑进行分析,而后确认了他的身份。在指定时间,屏幕上美铁联邦的红白蓝色星条图标消失不见,换成了一位年轻女子的半身图像。她一头黑发,坐在一张闪耀着银色金属光泽的办公桌后,桌面像镜子般闪闪发亮。
奇桑姆谦恭地站了起来。
那个女子朝他俯过身,前臂支在桌上,两手搭在一起。“晚上好,约翰。”低沉的声音非常坚定,同时又抑扬顿挫。
“晚上好,富兰。”
“请坐。”
奇桑姆坐下,摆出同对方一模一样的姿势,双手交搭在一起放在身前。
富兰长着一张白皙的鸭蛋脸,宽大的嘴巴,坚定的嘴唇,一双棕灰色的眼睛。直直的短发在右侧分开,前额上的头发梳理成一道斜线,一直抹到耳后。她穿着银色的连身制服——这是第一家族成员的正式制服——上面用深蓝和白色的嵌片标志着她的军衔。奇桑姆同富兰保持联络大约已经有六个月了,据他判断,富兰可能有二十七八岁。不过,第一家族成员的年龄很难判断。虽然她所在的位置与奇桑姆现在待的这个地方相隔不算很远,但他们两人从未真正见过面。自从奇桑姆开始执行目前这个任务以来,关于这位行动指挥官他只知道两件事:她的全名叫富兰克林·德拉诺·杰斐逊,她是专门负责史蒂夫·布里克曼的控制官。
“8902号怎么样了?”
“已经出现了裂缝,但还没有完全破碎。”奇桑姆答道。
“关于他被俘的那段日子,他说出什么有意义的事了吗?”
“完全没有。他确有可能与变种人存在某种潜在的关联,但他是个飞行员,独立性非常强。我尝试过,想让他开口,但他似乎完全不需要任何社交沟通。”
“是啊,他的确具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个性,十分坚强。”富兰承认道。
“我还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对象已经产生了怀疑,认为我的工作并不只是清理试管那么简单。”
“他要不怀疑,那才让人吃惊呢。”富兰答道,“他很敏感,和他戚妹一样。他还有点多疑症,怀疑任何人。他问过检查结果吗?”
“是的。我按照指示回答了他,他的反应非常强烈,和您事先估计的一样。有那么一两次,我以为他马上就要崩溃了。真是一种,嗯——非常有趣的经历。”
富兰沉思着点点头,“向他透露这个情况之后,他的脑子里一定会活泛起来,肯定会琢磨出点什么。你怎么想,约翰?他的心理定势还能维持吗?”
奇桑姆想了很久才答道:“我不是专家,但您真要问我的直觉的话,我想答案应当是肯定的。但从另一方面讲,如果到最后发现我是错的,能够重新塑造他的心理定势,再一次控制住他吗?”
“问得好,约翰。这种事以前从未尝试过。霸王这个项目已经运作了五十多年,但我们对这方面仍然不能说十分了解。对于目前这些对象,重塑心理定势也解决不了多大问题,反而会引发更多的麻烦。”富兰伸手捋了捋前额的头发,赏了奇桑姆一个笑脸,“还有什么别的情况吗?”
“是的。”奇桑姆说道,“尽管他的自控能力非常强,但我提到他戚妹的名字时,他还是颇受震撼。绝对是真实情绪,我们对他采取的这种先硬后软而后再硬的手法可能开始起作用了。另一方面,或许他对萝兹——我是说3801号——怀有某种歉疚之心。我认为我们应当考虑把他们两个人面对面放在一起。他坠机的同时,她的身心受了重创,由此可知,她大概能意识到他还活着。”
“她在大中央,却能知道……”富兰沉吟着。
奇桑姆耸耸肩,“这没什么奇怪的。”
“这么说,你是想建议我们先按照计划让他去见审查员,如果他仍旧是个砸不开的硬核桃,我们就把他和他戚妹放在一起,让她卷进来,用她影响他?”
“正是如此。”奇桑姆说道,“同时,我将继续扮演大好人的角色。当然,如果能帮助他们两人见面,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会大大提高……”
富兰点点头,“我喜欢你这个主意,约翰。我先把这件事中由我这边办理的问题解决了,再来找你。保持联络。”
“好的。”奇桑姆站起身。
“晚安,约翰。”
“晚安,富兰。”
她的图像又换成了美铁联邦的标志——蓝色蓝底的圆形,里面是一颗白色五角星。圆圈两旁各伸出一片白色长方形,分别被一支平平地指向外侧的红色箭头横穿而过。五角星和长方形的边线为红色。据联邦手册上说,白星象征德克萨斯,孤星之州,也就是内州,美铁联邦的诞生地;蓝色圆形代表终将失而复得的蓝天世界。白色五角星和长方形四周的红色边线象征地面上的疆界,在红色箭头的推动下不断向外扩展——红色是勇士们在开疆拓土的历程中喷洒的鲜血。被红色箭头横穿而过的两个白色长方形代表外州,它们被联邦从变种人手中夺了回来,现在已是一片净土。
 
奇桑姆一面小心地摆好椅子,一面思量着自己的发现:第一家族真正的天赋是欺骗,在这方面,他们的能力是无限的。人们相信,这个使自己长存不朽的杰斐逊家族王朝拥有大约五千名成员。很久以前,它就已经成功地把自己置于一座金字塔的顶端,而这座荣耀的金字塔是由无数谎言欺骗巧妙地编织起来的。多少个世纪以来,这些谎言和欺骗逐渐披上了权威的外衣,被人们当作公认的真理。它的势力变得越来越坚硬,就像大地深处那些年代久远的岩石一样。这种力量为他们提供了坚实的基础,让他们在上面树立起现在这个不可动摇的权力宝座。
针对布里克曼,他们专门为他塑造了心理定势。他是个特例,但其他所有人也都接受过心理定势的塑造,就连奇桑姆也无法完全确信自己的发现。这是密探的诅咒,做这种工作,真相与假相很快就变得难以区分,种种假身份和真正的你融合在一起,到头来,你能确信无疑的事实只剩下一件,那就是,你还活着。但就连这个事实也可以一笔勾销,只要犯一次大错就行。
奇桑姆离开会议室,向他与另外三位医生共用的寝室走去。是的……这是个艰难的世界,的的确确。只有当一个人死去之后,他才会逃离第一家族的控制。他们可以用许许多多种不同的方法杀死你,还能随意掌握你断气的速度,可以让你死得干净利落,也可以让你经受漫长的煎熬。但是,只要你那颗心脏停止了跳动,你就能完全解脱,用比喻的说法就是,从坟墓底下溜走了,一走了之。
底下,对呀……
 
人们始终想当然地认为,人死之后总能留下点什么,总有个地方可去,奇桑姆希望真有这样的地方。自从一名寻道民让他看了一本书之后,多年以来他一直在琢磨这个念头。地面上有个地方叫做达拉斯,在它下面密布着一条条大劫难时期之前的隧道。他在里面追捕到了一群叛逃者,那家伙正是其中之一。那本书不是所谓的大典,不是那本手册,更不是视频资料的电子页面,它是一沓发黄的长方形页片,破烂不堪,用一种薄薄的类似纤维的材料制成,上面有一行行的字。
那个老家伙告诉他,那是纸。在奇桑姆见过的东西中,与它最相近的东西是塑料薄膜(地面地图都是印在这种薄膜上)。那本书的名字叫做《旧约·新约》,里面是一连串的故事,讲述的大概是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事。那时候,就连蓝天世界都还没有完全形成。奇桑姆当时的任务是渗透到这个团体中去,他花了很多时间来攻读这本书。这并不容易。那些书页本应该在一侧固定到一起,可大多数页片都已松脱,有些页不见了,有可能是被撕掉了。难怪联邦不再使用这种东西,把一切都放到录像带里。对于这本书,奇桑姆最主要的印象便是,一个个时代并没有多大的改变。总是有许多战争,许多糟糕的时刻,美好的时刻,人们受到不公正的待遇,等等。里面还有个名叫约伯的家伙,克里斯托夫在上!他的经历才叫糟糕呢!书里还有很多家伙承诺一个更美好的明天,长篇大论地谈及正义和邪恶,还有一个地方叫天堂,上帝的天国。很像蓝天世界,只是更美好。
那伙人被抓起来之后,奇桑姆把书藏到一条废弃隧道里几块松动的砖块后面。他本来打算日后回去取,但一支宪兵爆破队将那伙人的藏身地炸成了一堆碎石乱瓦。奇桑姆经常告诉自己,发生这样的事情应该是再好不过了,那本书可能会让他丢掉性命。身为行使执法权的密探,他明白联邦所谓的守则意味着什么。可发现了那本书之后,他开始想不通为什么拥有它会构成一级重罪。
从那时起,奇桑姆就开始更加仔细地分析指派给他的那些任务。他不是想质疑命令——那会招来致命的结果,而是暗自思忖,为什么像他这种人是联邦中必不可少的成员。那本旧书里的种种想法始终盘桓在他的头脑里,挥之不去。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就在藏身地受到突然袭击之前,那个老罪犯向奇桑姆透露了一桩大秘密:在达拉斯另外某处的地下,他曾发现了一座巨大的图书馆,里面有成千上万本这样的书籍,其中全是各式各样的故事、图片和史实,讲的都是大劫难之前的那个世界。凭总统司令的生命起誓,决无半点虚假。那老家伙只是在里面绕了一圈就花了整整两天时间!一架又一架的书,从地板一直顶到天花板;一排排书架延伸开去,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他答应领奇桑姆去瞧瞧,但就在这老家伙应当领着他穿过隧道迷宫的那一天,奇桑姆的小队和宪兵后援队突然发动攻击,把所有人一网打尽。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奇桑姆想知道,那些书还在那儿吗?仍被封闭在碎石后面?第一家族知道它们的存在吗?对于大劫难之前的时代,第一家族在他们的视频档案中透露出来的信息简直微乎其微。
第二天早晨,史蒂夫来到审查委员会面前。他们已经来了八个人,五男三女,第九位成员——委员会的主席还没有到达。史蒂夫在一把椅子前稍息站好。按照安排,接下来的五天里,他的一大半时间都将在这把椅子上度过。等委员会成员在主席那把手工雕刻的高背椅两侧就坐之后,史蒂夫将在这里悉心揣摩他们每个人的言谈举止,审时度势,小心作答。审查员们面前的桌子摆成半圆形,将史蒂夫的椅子围在当中,可以在询问过程中近便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史蒂夫抬起眼睛,看到那些无处不在的监视设备中,一套摄像机和麦克风正对着自己,记录他的一言一行。稍后,生成的录像带将会被仔细研究,他表现出的每一个细节都会受到审查。对所有寻道民的审查都会运用这套技术,无论被审查对象的级别有多高。每隔三个月,任何一个职位低于高级主管的人都要同两名审查员见面。审查员将对他的个人表现和态度进行评估,然后增加或是减少他的信用点数,以示奖励或处罚。这个程序在一个人刚满五岁的时候便开始执行,对于绝大多数寻道民来说,这种审查将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收尸者前来拜访。在此之前,史蒂夫在自己一年四次的审查中总是尽量做到表现出色,但他还从未面对过整整一个委员会。他谨慎地瞟了一眼委员们,想猜出他们的年纪。估计那些人都在三四十岁之间,白头发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有些主管二十五岁就已经白发苍苍了,而且,在极为艰苦的征战之后,许多开拓兵也都是白发覆顶。据说,即便一群人全都脱光衣服,你也能从里面分辨出哪个是审查员。他们看人的方式与众不同,那种锐利的目光能一直盯到人的骨子里。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几乎所有审查员的眼睛都是逼人的淡灰色或是冷酷的蓝色。除此之外,审查员们还有一种全身心奉献的神情。他们能够整页整页引用联邦手册的原话,对各项程序、守则和法规的执行绝对一丝不苟。尽管审查员中也有些只会背诵大典的学究,但大多数审查员都是极其精明的观察者,善于发现最微小的线索来揭穿托词和谎言。
每个审查员面前的桌上都装有一台监视器,能够显示出与审查有关的数据。委员会的每一位成员都配发了一台电子记事本,以供他们在上面做记录。记事本可以插进监视器,让他们可以彼此发送讯息,而受审者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桌子朝着史蒂夫的这一面各有一个数字,标明各位委员:一至四号在他的左面,五至八号在他的右面。主席的位置不需要说明,桌上也没有数字。
左侧墙上的一扇门打开了。委员会主席进入房间,向正对着史蒂夫的座位走去。史蒂夫马上立正。八位审查员谦恭地候在一旁,主席坐定之后才相继入座。
“请坐,史蒂文。”她低沉的声调非常坚定,又不乏抑扬顿挫。乌黑的头发在右侧分开,前额上的头发梳理成一道斜线,一直抹到耳后。她有一双棕灰色的眼睛,这是富兰,富兰克林·德拉诺·杰斐逊,史蒂夫的控制官。
史蒂夫不可能知道她的官职,也不知道她是第一家族的成员。富兰身穿标准的灰色连身制服,联邦司法部的每一个成员都是这样的装束。她的双肩上披着一件袍袖宽松、长度及膝的法衣,这是审查员的正式着装。作为委员会的主席,富兰穿着朱红色的法衣,带有深灰色的镶边;其他委员穿着同一种样式的长袍,但颜色的搭配正好相反。如果富兰不怕麻烦去查一下大哥伦布电脑,她会发现,这种法衣的外形和款式与大劫难之前常春藤联合会的大学教授的袍服十分相似。至于其他人,尽管拥有十二级的身份卡,但决不会获得这种不受限制的查访特权。于是,对服装史上这微不足道的一页,他们注定一无所知,更不用说浩如烟海的其他历史知识了。
富兰同委员会的其他成员交换过惯常的问候,而后检查了一下监视对讲系统是否在正常工作。完成标准程序之后就是对受审者进行初步询问,这一步主要由委员会主席执行。八位审查员的主要职责就是观察受审者,评估其反应,但每一位审查员都有权要求受审者对他的回答作出进一步澄清,也可以提出问题,补充委员会主席的问话。如果哪位审查员希望这样做,可以向主席发一个信号,等待主席许可。富兰利用各人就座这段短短的时间打量了史蒂夫一番。自从她作为史蒂夫的控制官接手这个案子之后,富兰仔细研究过有关视频档案,其中包含史蒂夫从出生到现在一生中各阶段的资料,但这还是她第一次面对面见到对方。作为一个女人,她喜欢眼前这个人,但这并不会影响她下定决心,从他身上榨出每一盎司变种人的内情。
富兰把前臂支在桌上,细心地合拢双掌,用棕灰色的眼睛盯着史蒂夫。她的嘴角微微翅起,露出一丝浅笑,以此冲淡自己话音中严肃的意味。“史蒂文,在我们请你讲述自己的经历之前,我想强调一点,尽管你最初在普韦布洛和圣达菲受到了不愉快的待遇,但联邦并没有认为你曾以任何方式违反了法律,也绝没有怀疑你作为一名飞行员在服役时有过失职的行为。”富兰的目光扫过两侧的桌子,“我想,就这个方面,我可以代表所有委员的意见?”
八位审查员都点点头,低声表示同意。
富兰将注意力转回史蒂夫身上,“毫无疑问,你在普韦布洛和其他地方已经意识到了对你的怀疑,你是第一个被变种人俘获而又逃脱的寻道民,也是唯一一个有机会深入了解平原人的人。在制定作战计划收回地面世界方面,你告诉我们的情况将具有无法估量的价值。鉴于你的经历极其独特,在审查过程中,本委员将不会指责你的任何行为或言论,也不会对你、在被囚期间所形成的任何看法提出非难。你可以畅所欲言。”富兰停顿一下,赏了史蒂夫同情的一笑,“说轻点,那种经历肯定很难吧,甚至可以说极其痛苦。”
史蒂夫认为他应当对这句话有所表示,于是严肃地点了点头。
“我想一定是这样。”富兰继续说道,“但尽管如此,我们仍将要求你再次复述一遍自己的经历,要精确到每一刻,从你与——”她停下来看了一眼屏幕,“——格·R·怀特……你的朋友格斯……一起离开贵妇号开始,直到你抵达普韦布洛的监控站。平常飞行之后,你会向你的指挥官作出汇报。我希望你能把这次审查看作更加详尽的任务执行报告,我们只想分享你在被俘期间获得的知识,使我们更加了解我们的敌人。你明白吗?”
“是的,长官。”史蒂夫答道。
“很好。”主席再次发出微笑,“第一家族要求我转告你,他们注意到你在来这里的途中遭到了不友好的对待,会采取措施,对你进行适当的补偿。就我所知,新墨西哥的州立宪兵司令向你部分解释过为什么必须要求你戴着头罩和镣铐。”
“是,长官。”
“其他虐待令人遗憾,但是,你回来的情况确实很特别,没人能事先预料到。我想你肯定会同意,那些事件是出于士兵们对本职工作的过分热心。”
“长官,能够回来就好,付出这点小小的代价不算什么。”
“我很高兴你能这样看问题,”主席说道,“还好,没有造成什么永久性的损伤。”
至少还没显示出来,布里克曼暗想。刚才回答得真棒。干得好,史蒂文。但为什么要先来这样一番开场白?而且加上一段第一家族的道歉?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情。他们什么时候在乎过那些被宪兵打得半死的家伙?史蒂夫的头脑中,警铃开始鸣响。这位委员会主席尤其让他觉得不安。看样子也就是二十五出头,不到三十岁。在这个年龄却领导着一个审查员委员会,这意味着她要么非常聪明,要么……
要么什么?
史蒂夫感到自己的脑海中正在生出一些模糊的图像。就在那里,暗藏在他头脑深处,一种力量,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正要告诉他什么。但在它和他的意识之间却隔着一道道鸿沟,这是他自己的错。过去,他始终努力摆脱它,极力排斥它,对它不予理会,将它深深埋藏。这么多年来,它就像个古怪的遁世者,隐居在他潜意识中一座偏僻的小屋里,只有当它觉得有必要时才会出现。史蒂夫竭力想把那些图像汇聚成清晰的画面,但黑暗中的信使却并不理会他的呼求,他心灵深处的眼睛仍旧云遮雾掩,一片模糊。
他起疑心了,富兰想。她仔细考虑了好几天,不知是否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同布里克曼面对面。现在,她暗骂自己做出了错误的决定。本该应再等一等,本该扮演一个不太显眼的角色,以一个更低调的身份出现。该死!算了——现在回头已经晚了……
“好——了,”她一边查看面前斜放的屏幕,一边拖着长腔说,“6月12日,你和格斯·怀特奉命出发,去轰炸夏延东北方向一片变种人的田地。飞行员法兹蒂和内勒前往你们目标附近的森林执行类似的任务,据信那里是平原人的居住地。就从那时讲起,好吗?”
为了这个时刻,史蒂夫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他精心编辑过的故事,向委员会报告他被一支变种人的弩箭射下天空之后发生的一切。审查会每天举行,上、下午分为四节,每节两个半小时,中间有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中午还有一个小时吃午饭。最初两节中,大多数时间是史蒂夫在讲话,所以刚过了一个上午,他的下巴就疼痛难忍,舌头僵硬肿胀。一想到这种压力还将持续四十五个小时,他就心里发慌。要应付眼下的难题,需要的不仅仅是良好的体力,还必须在精神上付出极大努力。那些最为敏感的段落当然闭口不提,除此之外,为了他自己,他还必须回避对任何事件作出价值判断。在这种审查中,遣词造句至关重要。一句粗率大意的评论,或是不假思索的回答,都将立即引来进一步质问。于是,他将报告集中在事件本身,对变种人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们对世界的古怪看法,他绝不表示赞同或是反对。
第一天,他叙述了自己如何被变种人从天鹰战机扭曲的残骸里拖出来,以及在此之后发生的事:雪先生用植物的叶子为他裹上伤口,逼着他吃下晒干的梦帽(一种可以止痛的蘑菇)将他断腿上的骨头复位;此后,他强迫自己进行一系列的体能锻炼,使身体恢复到适于作战的巅峰状态,并为最终的脱逃做好准备。
当被问到脸上的伤疤时,史蒂夫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为了避免被穆卡尔部落中对他心存敌意的人杀死,他被迫参加了一场变种人考验尚武精神的测试,称为“咬箭”。如果不这样做,他会被立即处死。在死亡的威胁之下,他不得不孤注一掷:一支羽箭刺穿了他的面颊,而他必须毫不退缩,用自己的牙齿咬断箭杆。(那个时刻让他终生难忘。但并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在那一晚,他第一次见到了清水。)
接下来,他讲述了穆卡尔部落的组织情况,以及他们建立居住地的方式。他们的茅屋和家什可以很容易地收拾起来,在长途跋涉中方便携带。他还描述了部落的日常活动,食物的搜集和分配程序,熊武士和母狼武士组成的巡逻队,以及他们如何凶猛地捍卫他们的“领地”。
第二天,问题转到了变种人的战术和武器装备上。史蒂夫向委员会报告了铁大师的存在。他告诉他们,这些神秘的人物来自伯-利恒的火坑,为平原人提供了弩弓和其他带锋刃的武器(变种人称之为“尖铁”)。这个情况显然把委员会镇住了,他们向他施压,要他讲出更多细节,但史蒂夫只能重复他记得的那些零星线索:铁大师们从事长途贸易,交易是在他们乘坐的“轮子船”上完成的,他们来自两条分别叫做“米兹苏里”和“米兹西比”的大河。史蒂夫无法告诉审查员们伯-利恒的位置。他向卡迪拉克问过同样的问题,卡迪拉克明显在回避,只说它“坐落在东方天门之外的土地上。”
第三天,主要的话题是字匠。在史蒂夫报告他同雪先生和卡迪拉克之间的关系时,审查员们表现出了格外的兴趣。他们尤其重视的是,他解释了那位老变种人的重大作用:部落的历史学家、活的百科全书、军事行动的首席军师、部落当政长老的顾问。他还提到,卡迪拉克正在接受训练,以接替老人的位置。
“你是说,这些字匠是了不起的教育家,可以训练随便哪个孩子,让他们记住九百多年来一直在口头流传的历史?”六号审查员问道。
“不,长官,并不是随便哪个孩子。”史蒂夫答道,“这些字匠是不同于普通变种人的另一类人,他们生来就有这种能力。我不知道选拔字匠的程序,但我确实知道,穆卡尔人还没有找到聪明的孩子,作力接替卡迪拉克的第三代传人。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从外表上看,这些,嗯——家伙——和其他变种人很相像。但变形的皮肤和骨骼之下,他们具有极高的天分。”
六号审查员哼了一声,“很显然,他们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长官,这些人是敌人,有可能对我们造成打击。如果我对这种潜在的可能性不加注意,就是辜负了自己曾发誓恪守的职责——尽自己所能,捍卫第一家族和联邦。”
委员会年轻的主席微微一笑,“说得好,史蒂文。”
没错,史蒂夫想,审查员就爱听这个,但这些话也有真实的一面。富于讽刺意味的是,史蒂夫表面上急于说出一切的热情态度掩盖了一个事实:雪先生的确具有重创联邦的潜在力量,比他们想象的强大得多。
史蒂夫盯着那对棕灰色的眼睛,尽自己所能装出无限忠诚的神情,“长官,即使有激怒委员会的风险,我还是不得不说:从智能上讲,那两个字匠远远超出其他人,另外,即使普通的变种人也并不像我原来认为的那么愚蠢。”
“让我澄清一下,”主席说道,“你是想告诉我们,平原变种人具有人类的智能?”
“对呀,”三号审查员补充道,这是个形象凶恶的人,脖子粗得跟面孔不相配,“你是说这些畜牲同我们一样?”
这两个问题都暗藏杀机。对于这些概念,任何探讨都是极其危险的。史蒂夫仔细权衡着自己的回答,同时意识到犹豫太久会招致对自己不利的看法。“长官,手册上说变种人是低人一等的动物。同我们自己的生活方式相比,他们的确非常原始,他们的很多习俗既野蛮又粗俗。但是,虽然他们没有文字,但他们所讲的语言同基础语极为相似。另外,通过他们的字匠,他们也能了解历史,其时间长度和我们相当。他们能创作音乐,还会唱歌。”
“鸟儿也一样。”三号审查员说。
史蒂夫礼貌地点点头,表示接受这句插话。他知道,审查员采取的惯伎之一便是,发表看上去非常愚蠢的评论,希望能触发他作出傲慢、不假思索的回答。对于那种自认为比审问者聪明得多的受审者,这一招非常管用。“长官,我知道他们通常都被称作畜生,还被称作呆瓜、四眼狗和粪蛋。我相信,这种称呼不会没有原因。但我认为‘畜牲’这个字眼更适用于地面上的兽类,它们不能通过符合句法的语言向人类传达自己的思维、想法和意图。”
“小子,你以为你能用这些文绉绉的话来糊弄我们吗?”三号审查员呵斥道。
“不,长官。”史蒂夫答道,“我也知道,手册上不是这么定义的,但是——”
“或许手册应当重新定义变种人……”主席替他打了个圆场,“说下去,史蒂文。”
“是,长官。我的报告仅限于这个特定的部落,我想表达的意思是:虽然平原人在科学技术方面相当无知,但他们拥有各种手工技巧,表明他们能够学习。表面上看,他们没有记忆能力,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吸收知识。他们的问题在于缺乏信息检索的能力,他们能够保留住知识,但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因此,他们大多数人似乎愚蠢得令人难以置信。”
从审查员们相互交换的眼神来看,有些人并不喜欢听到的这番话。史蒂夫知道,自己这样做并不明智,但某种执拗的冲动让他顺着这个话题一发不可收拾。“长官,我被问到是否认为变种人同我们一样,我想解释一下。从他们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来看,回答应当是否定的。如果我们不理会少量的‘岁子’幼畜,他们与我们在身体上简直有天壤之别,他们的生活方式也全然不同于我们。但如果我们在衡量时采用另外一些标准,如体力、精力、手工技巧、可教育性,还有——我不得不说——潜在的智力,那么我的回答只能是‘他们尚未达到同我们一样的水平。’”
主席的双唇抿成了一道细线。
七号审查员,委员会里的另一个女人,向前俯过身来,“你愿意解释一下你的最后一句话吗?”
“长官,我绝对无意质疑手册的智慧。但如果我的理解正确,手册中关于这个问题的信息是在针对南方变种人的军事行动的基础上编辑而成的。我只是在那些变种人成为俘虏之后才见过他们,他们在劳役营里,戴着锁链和镣铐。而平原人尚未处于我们的控制之下,这个尚武的种族还没有被击败。而且,从穆卡尔部落字匠告诉我的话里可以看出,他们决意继续保持这种不受他人控制的状态。我们向他们的地盘的最初几次进攻已经让他们明白了自己正面临着什么。我们不应当轻视他们,他们有能力适应、获得更高级的手工技术——甚至科学技术。”
一号审查员冷冷地哼了一声,“科学技术!他们究竟会从哪里学到技术?我们这儿吗?”
史蒂夫转向左侧,“长官,我还没有想到这个,可既然您提出来,或许我们的确应该考虑这个问题。”
三号审查员勃然大怒,“你脑子有毛病了吗?那些粪蛋连镐头和从铲子都分不清,让他们脑筋开窍的办法只有一个:用这些工具抽他们!”
史蒂夫强压下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他恨不能当着这个专横的卑鄙之徒的面——还有他那些吹毛求疵的朋友们——告诉他,在黑棕相间的螺旋形花纹掩盖下,卡迪拉克的身体和史蒂夫自己的一样,毫无瑕疵;若是他剪成短发,再穿上一件连身制服,这个十八岁的变种人完全会被人当作一名寻道民。按照联邦的标准,这位年轻的武士是没有受过教育的野蛮人,但尽管如此,他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能力,能够以闪电般的速度学习。在很多方面,他比飞行学院的大多数毕业生聪明得多。但史蒂夫咬紧牙关,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牢记着自己对雪先生的承诺,决不向他的上级透露卡迪拉克的真实情况,也决不暴露清水的存在。
他摆出一副动人的微笑,向三号审查员说道:“我不得不承认,有些家伙确实很迟钝。”是,长官……现在绝对不能提到,正是穆卡尔部落为他提供了工具和帮助,才让他建造好了蓝鸟——他出逃时驾驶的那架滑翔机。现在肯定不是时候,这会招来难以应付的质问。接下来,他们会逼他说出真相:作为交换,他教会了卡迪拉克飞行。那位满头黑发的主席做出了悦耳动听的担保,但这个非同一般的消息绝对会招来天大的麻烦。
“史蒂文,”主席说道,“你的话让我很感兴趣。我们为什么要向变种人传授任何知识呢?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长官,请不要误解。我并不是想质疑联邦的政策——”
“我愿意听听你的解释。”
“这只是——看到了平原人的能力之后,我有一个想法:如果他们真能学到什么的话,应该由我们对这个过程加以控制,而不是让其他人插手。比如那些铁大师。那些神秘的家伙向变种人贩卖弩弓,那么可以肯定,他们已经用更先进的兵器武装了自己,这样才能维持对变种人的优势。他们已经在让平原人为自己工作了,为他们制造各种手工制品和水上运输工具。”史蒂夫双手一摊,“谁知道他们还藏着别的什么东西没有拿出来呢?”
富兰微笑起来。这个年轻人反应很快——而且非常机灵。“史蒂文,不月担心那些铁大师。时机一到,我们会收拾他们的。还有,忘了改良变种人的事吧,让他们肮脏的生命自生自灭。他们没有多长时间可活了,地面理应属于我们。第一家族承诺过,那里只属于我们,我们不必同任何人分享蓝天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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