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史蒂夫睁开眼睛，发现奇桑姆坐在自己身旁的床边。奇桑姆一面摇晃着史蒂夫的肩膀，一面経轻拍打他的脸颊，“嗨，嗨，好了！醒醒！醒醒！”
“怎么回事……”史蒂夫头晕眼花地坐起身，爆发出一连串的咳嗽。他的鼻孔里满是彩虹草的烟气，舌头上也是烟草的味道。奇桑姆皱着鼻子，“你昨晚抽了多少？”
“我不记得了……”史蒂夫哑着嗓子答道，感到自己的舌头粘在上颚上，“有没有——？”
“有，在这儿。喝了它……”奇桑姆递过一只杯子，里面的水嘶嘶作响。
史蒂夫怀疑地打量着杯子，“这是什么？”
“好东西，能让你的屁股从床上挪开，能让你站起来。好了！别磨磨蹭蹭的！现在是5点45分，你应该在6点半去A级二层报到。”
史蒂夫喝掉了杯子里的东西，把双腿伸到床外，有气无力地坐在床边，双手垂在膝间，“我好像病了……”
“不，你没病。”奇桑姆用力揉着他的后背，“吸气，来——吸气。”
史蒂夫照他的话做了，又咳嗽起来，但感觉好了一些。大脑开始活动，他想起了自己的戚妹。他抬起头，头部一阵剧痛，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铅坠无声地砸在后脑。“萝兹！萝兹在哪儿？！”他气喘吁吁地问。
“就在你身后。”
史蒂夫扭过身，差点从床边滑下来。萝兹伸展着身体躺在另一侧，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张着嘴巴沉沉地呼吸。她的眼球在半睁的眼皮下轻轻转动，左手搭在肚子上，另一只手的掌心向上翻开，指间还夹着一只烟蒂。燃着的烟卷在自己熄灭的时候将下面的床褥烧焦了一小块——这是奇桑姆耍的一个小把戏。把这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他才给史蒂夫注射了抵消硫喷妥钠药效的针剂，把他唤醒。
“哥伦布在上，她看上去糟透了！”
“她没事，不用管她，睡一会儿就会好的。过一会儿我就来照顾她。”奇桑姆从萝兹的指缝中取下烟蒂，又拾起史蒂夫的那只——在审讯组到来之前，史蒂夫把它丢在床头桌上，奇桑姆刚才又把它放回了原位。他闻了闻烟头，不以为然地做了个鬼脸，“肯塔基蓝草……难怪你昏头昏脑。它的劲头不小，但靠不住。知道我什么意思吗？”
“不，什么意思？”
“它的质量不稳定。如果质量好的话，抽三四口就能享受到‘贯通’的感觉，但如果你抽的是劣等货色，那就倒霉了。非但不会使你飘飘欲仙，反而让你觉得像一个两百磅重的宪兵狠狠揍在你的鼻梁上，让你当场晕过去。”
“太可怕了。”史蒂夫站起来，靠在墙上稳住身体，“你怎么能让她抽这玩意儿？”
奇桑姆装出一副无辜的神情，看上去委屈得要命，“我让她抽？应该问，你为什么让她抽这个。”
“是你引她上手的！”
奇桑姆在史蒂夫的鼻子底下挥动着烟蒂，“我给她的可不是这种垃圾，我只搞一些甜草。没错，她从我这里知道，那玩意儿到处都有——但我可没有硬逼着她抽。”
“哼！”
奇桑姆依然保持着平静，“史蒂夫，你想象的那种缺德事，我根本没干过。事实上，我从未让萝兹做过任何她不愿做的事。你一定要问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她吸毒全是因为你。在知道你被击落的消息之前，她碰都没碰过这玩意儿。”奇桑姆转过身，怒气冲冲地冷笑一声，“哥伦布在上！费尽力气想为别人帮忙，却落得个……”
史蒂夫抓住他的胳膊，“约翰！好了，嗯，我道歉，好吗？我不是有意要搞得这么紧张。我只是……克里斯托夫在上！我觉得像刚刚被一吨重的大石头砸在头上似的！”
确实如此，奇桑姆暗想，但等你明白的时候已经太迟了，飞行员。他转过身，脸上露出理解的笑容，拍了拍史蒂夫的胳膊。“说话没问题吧？”
“还行，但说不了两句。”史蒂夫感觉好了一些，脚下的地板已经不再乱晃，“我知道，到头来我们还会吵起来。不过咱们反正常常争执，不算什么大事。”他担心地看了萝兹一眼，走下台阶来到起居室，“这个地方安全吗？”
奇桑姆疑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里不会，嗯……有人窃听吧？”
奇桑姆轻蔑地笑了起来，“人家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把黄色的安全帽和借来的工具箱递给史蒂夫。
史蒂夫看上去并不信服，“窃听的事时常都有，不是吗？”
奇桑姆咧嘴一笑，领着他走出门廊，来到外面的大厅。“就算有人窃听，黑塔的那帮家伙也不会告诉我。”他关上八号套间的房门，带着史蒂夫走到运货电梯旁，按下按钮，“放松些吧。听着，如果这个地方不安全，我老早之前就会在电视上发表告别讲话了。”奇桑姆指的是寻道民们在例行仪式上招供自己的过错，而后因犯下一级重罪被判处死刑，电视会播放行刑队处决罪犯的过程。
他们走进电梯向下驶去。史蒂夫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克里斯托夫在上！病房外还有两个执勤的家伙呢！如果他们晚上查夜，该怎么办？他们会报告说我失踪了！”
奇桑姆向他摆摆手，“他们不会那么做，也从来没那么做过。你以为我在干什么？票友玩票吗？你面前的可是个专业人士，既然我说过我能摆平，那就没问题！”
“你是怎么做到的？”
奇桑姆看着他，狡黠地一笑，“怎么做到的？哈！你以为我会让你了解我的秘密？你想干什么？在我的行动中插一杠子？”
史蒂夫挤出一副半心半意的笑容，“我可没这个意思。我只想哪一天也能找机会报答你，但就凭我去的那个地方……”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电梯抵达服务区，两个人迈步出来，朝停在那儿的电动车走去。奇桑姆拍了拍史蒂夫的后背，“别担心，你总会有翻身的一天。谁说得准？说不定哪天我还要找你帮忙呢。” 总统司令乔治·华盛顿·杰斐逊三十一世走出他的私人专用电梯，来到办公桌旁。这部电梯连接着总统在白宫的办公室和云景大厦。杰斐逊满头银发，六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体非常结实。
同私人医生的要求相比，他的体重稍稍重了几磅，但他行动敏捷，脊背挺得笔直，举止之间信心十足，位于权力竞争巅峰的人通常都是这个样子。他柔和的棕色面孔让两只淡灰蓝色的眼睛显得更加浅淡，人们面对他的时候，总会看着这双眼睛。那是一双瞬息万变的眼睛：一分钟前还在闪闪发光，马上就会变得冷若冰霜。只要他的眼睛暗淡下来，有人就要倒霉了。
虽然没有照搬原样，但杰斐逊的办公室仍在刻意模仿大劫难之前美国总统的椭圆形办公室。和第一家族的前辈们一样，他喜欢那种感觉：让现实同旧日伟大而高贵的传统息息相关。在一个曾经十分强大的国家中，那些传统无比辉煌，至高无上。总有一天，这一切都将获得重生，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的座椅靠背顶端是一只乌木雕成的大鹰，这只鹰挑战般地拱着脖颈，半展双翅。座椅后面是两根交叉的旗杆，垂着两面旗帜。当他就座时，右边那面是星条旗，另一面则很像过去美国“叛军”的旗帕——红底上两根镶白边的蓝色对角线。对角线形成的十字上带有九颗白星，中间那颗星象征内州德克萨斯，两侧的八颗星代表外州和新疆域。在两面旗帜的外侧，弧形墙壁上开着两扇高大的木框窗子。
总统司令凝视着窗外，外面是电脑生成的缤纷的秋日色调，他最喜爱的大劫难前新英格兰乡间风景。他有些恋恋不舍地叹了口气，在舒适的高背座椅上坐下，对着多屏幕显示器说道：“南茜……？”
总统助理正在外间办公室值班，她的头和双肩出现在巨大的中央屏幕上。“早上好，总统先生。”
总统司令点点头，“富兰来了吗？”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需要，没人会在拜见总统时迟到。总统司令之所以要问，只因为这位绝对权力的行使者和他的前辈一样，喜欢保持威严而又典雅的旧世界礼仪。
“是的，先生。”
“很好，请她进来。还有，南茜——”
“什么事，先生？”南茜·里根·杰斐逊问道。同大多数总统司令的私人幕僚一样，她也是领袖的近亲。
“把布里克曼的档案摘要和有关材料送到我的屏幕上。”身为这个到处是按钮的世界的总统司令，他拥有许多奢华的特权，其中之一便是可以命令别人来按下按钮。总统司令的显示屏是用自己的声音激活的，他那架私人电梯也只服从这个声音的命令。
富兰·德拉诺·杰斐逊按响门铃，装在总统司令桌面的另外一台屏幕同时显示出了她的图像。
“进来……”
这一次，总统司令的声音激活了连通办公室内外间的旋转门。富兰走进圆柱形的门体之中，它旋转起来，把她带到总统司令面前。所有高级安全区域都安装着同样设计的大门，称为十字转门，只容许获准进入的人通过，而且每次只能走进一人。在二百年前的一次“宫廷政变”中（当时的总统司令是乔治·华盛顿·杰斐逊二十二世），他的六位堂兄弟在被人察觉之前破门而入，将总统当场击毙。从那以后，总统司令办公大厦便装上了十字转门。
“找把椅子坐下。”总统司令说。
富兰遵命，随后挺直腰板，摆出专注的姿势，双手扣在一起放在膝头。
总统司令朝面前的第一幅屏幕挥挥手，富兰也能从侧面看到上面的图像。“这是摘要，但看样子，我还得雇上个把人，对这些摘要再作一番摘要。”他的语气中不乏幽默，“给我说说这个年轻人的基本情况吧。”
“布里克曼在怀俄明上空被击落。被变种人俘虏后，他非但没有被处死，反而同那些照顾他直至康复的敌人交上了朋友。看样子，他们使用的是一种‘天然’治疗术，将草药和按摩疗法结合起来，对病人进行治疗。这种方法很管用，布里克曼声称自己的左腿曾被摔断，但我们的医务部门对他的伤处进行了X光检查，没有发现曾经骨折的迹象，他的骨头完好无损。在俘获他的那个变种人部落中，有两个重要人物，都是字匠——雪先生和卡迪拉克，后者是前者的假定继承人。您会发现，布里克曼在对审查委员会的供述中提到了这两个人。但他没说雪先生还是一个召唤师，拥有第七环的法力……”
“风暴使者？”
“是的，先生，他差点摧毁了路易斯安那贵妇号。哈特曼司令官在关于6月12日的战报中提到了这次事件。您也许会觉得那份报告值得一读，雪先生无疑正是罪魁祸首。据布里克曼讲，他和卡迪拉克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
总统司令点点头，“我并不感到吃惊。哥伦布已经预见到，某些‘聪明的变种人’可能会发动一场革命。”
“第二位字匠卡迪拉克还很年轻，只有十八岁。他不是召唤师，但他也有一个绝招。他是个天眼通，自称能从石头中解读启示。布里克曼并没有亲眼目睹，但雪先生向他证实过卡迪拉克的话。”
总统司令盯着富兰，“你认为这可能吗？”
“您是指卡迪拉克是个天眼通，还是指他看看石头就能预见未来？”
“两件事我都想知道……”
“先生，我，嗯——我没有资格在这方面作出评判。但如果您硬要我发表自己的个人意见，我对这类事持开放的观点。”
总统司令微笑起来，“你讲起话来像个最高议员。还有更多的情报吗？”
“还有，布里克曼并没有浪费时间，他征得变种人的帮助，用坠毁的天鹰机碎片建造了一架悬挂式滑翔机。作为回报，他教会了卡迪拉克如何飞行。一个星期之内，那个变种人就能操控那架滑翔机，熟练程度不亚于飞行学院的毕业生。”
“说下去……”
“布里克曼还透露了卡迪拉克的同居女伴，一个名叫清水的女变种人。她十六岁，是第二环的召唤师。布里克曼在离开那里之前，和清水有过短暂的私通行为，名副其实的一夜情，但那次苟合似乎给布里克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根据布里克曼的‘招供’，我们还不清楚那位年轻字匠是否知道此事。”
总统司令点点头，“我看，这要取决于他屁股下面的那块石头都告诉了他些什么。”
富兰笑了起来。她同总统司令之间的关系已经比较密切，允许表现出一定程度的不拘礼节。“是的。但请不要让我给您造成错误的印象，这并不像听起来那么坏。或许布里克曼就像开拓兵们常说的那样，‘干了出格的事儿’，但他并没有被变种人同化。雪先生是个畸形怪胎，但卡迪拉克和清水都是正常体格的变种人。不仅如此，用布里克曼自己的话说，他们‘比正常体格的变种人高级得多’。他们不仅生有挺直的骨架和光滑的皮肤，连肤色也是纯净的，闪闪发亮。另外，这两人还天赋异禀，在疑似辟邪主的目标名单上，他们都是理想的候选人。”
“真让人难以置信……”总统司令沉吟着说，“在吐真药发挥作用时，布里克曼说过他为什么要对审查员隐瞒这件事吗？”
“是的。他把自己的忠诚用错了地方，他觉得雪先生救了他的命，而他应当报答这种救命之恩。他向那个老人承诺，决不向外界透露部落的这个大秘密。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卡迪拉克和清水不仅具有超群的天赋，而且从身体上看，他们同寻道民也没什么两样。”富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两个变种人，再加上雪先生，一个部落里竟然能汇聚起如此巨大的力量。”
“太大了。”总统司令说。
“还有另外两个原因让布里克曼对此事保持沉默。他被这个……年轻女人深深地迷住了。以他的背景来看，他有这种反应并不令人吃惊。另外，作为一个训练有素而又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他不想因为谈论魔法损害自己的前途。”
总统司令点点头，“他们为什么让他活下来？这才是让我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关于这一点，他透露过什么吗？”
“是的，先生，他说了。那个部落希望让他看到平原人有能力完成的种种事情，再让他来告诉我们。他们还让他带回另外一样东西——辟邪主预言。看样子，那东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富兰，那玩意儿也让我印象深刻，这么多年后……仍然记忆犹新。”总统司令将椅子转向右面，沉思着朝窗外凝视片刻，然后又转回来面对富兰，“果真是辟邪主预言？”
“是的，先生。除此之外，还有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显然，俘获布里克曼的穆卡尔人——平原族部落曾对他讲过，他同辟邪主有关联。”
总统司令顿生兴趣，“你把这个叫做无足轻重的小事？他还说了些什么？”
富兰摊开手掌，“审讯六组已经尽力而为了，但无法进一步核实。当布里克曼描述自己同辟邪主的关系时，他用的词是‘有关联’和‘受辟邪主的保护’。卡迪拉克和清水显然也在这个范畴之内，他们也许比布里克曼更有意思。作为‘比正常体格的变种人高级得多’的变种人，这两人是最合适的生育配偶。”
“没错……”总统司令眯起眼睛，沉思着富兰的话，“但说到最合适的生育配偶，还可以有另外一种搭配方式……”
富兰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好保持沉默。但她发现总统司令期待地看着自己，于是继续说道：“嗯，在布里克曼对审查委员会的供述中，第二项，其中提到了某些人向平原族提供弩弓——”
总统司令挥手打断了她的话：“是的，铁大师，我知道他们。目前先把这个问题放在次要位置考虑。”
富兰恭顺地垂首道：“我明白，先生。我们刚才讨论过的问题都已在他向审查员的供述记录和审讯六组的报告中详细列明，现在您屏幕上显示的履历档案摘要中已经附上了这两份文件。”
总统司令并未理会显示器上的材料，“我更愿意听你讲一讲。根据经验，我发现听取口头报告不仅能获得情报，还可以对提供情报的这个人有更多的了解。”他顿了一下，以便让对方领会得更透彻，“你是怎么想的，富兰？”
“关于布里克曼吗？”
“你是他的控制官，又在最后这五天里主持了委员会对他的质询。”
富兰紧闭双唇，斟酌着自己的答话，“他具备一切条件。”
“没错，我们都这样认为。”
“而且他还带回了相当有价值的情报。”
“他回来就是为了送情报吗？”
富兰微微一笑，“要是这样就好了，但我们这位布里克曼先生并不那么坦诚。不……他之所以回来，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认为我们的计划实施得非常出色，各方面都恰到好处。”
“是的。”总统司令表示同意，他眉头略皱，沉吟道，“我担心的是他与辟邪主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但愿根本没这回事。但是，如果这个关联当真存在，而且被激活，那么我们为目标培养的心理定势仍能保持吗？”
“必须确保。”富兰答道。
这一次，发笑的是总统司令，“说时容易做时难。不过，我这个问题有些不公平。在暗牌被掀开之前，我们谁也无法事先知道牌局的结果。说真的，连有没有暗牌掀开的那一天都不知道。不过，我们没有必要为自己埋下祸根。一旦对布里克曼产生任何严重的怀疑……”他不必再多说下去了。
“这方面，当然必须由您来决定。”富兰谦恭地说，“如果除掉他，任何潜在的威胁当然都将不复存在。但除掉他以后，把他掌握在我们手中所能得到的好处也就同时丧失了。这两点之间，您必须做出权衡。”她迟疑起来，小心地选择着自己的用词，“这种可能性仍旧是存在的：他真的是那根链条中的一环，或者，他有可能成为能为我们所用、以对付变种人的某种力量的来源……这不正是他和其他那些人被列入特别处理名单的原因吗？”
总统司令审慎地点点头，“不错，这是原因之一……”
“那么，如果过早地除掉他，未免有些可惜。而且，只有他才能把我们引向雪先生和那两个出类拔萃的变种人。”
“是的，我也这么想。”杰斐逊答道。
关于布里克曼，富兰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在头脑深处，她回放着奇桑姆录下的那盘录像带。是的，布里克曼和他的戚妹。想起刚看到萝兹脱掉制服爬到史蒂夫身上时的心情，她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当时，富兰吃惊地发现，自己无法在画面前保持超然的心态。她发觉——虽然只是一瞬间——她真想由自己来替换萝兹的角色。她再次将这个念头从头脑中驱走荒谬了…… 为了把持住最高权位，总统司令必须掌握联邦各处每一个楼层中发生的任何事情，事无巨细。因此，他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承受着信息流永无休止的冲击。总统司令有一支五十人的助手团队，都是忠诚的近亲，由他们对信息进行分拣筛选，淘去糟粕，归纳出精华。但尽管如此，他仍然不胜其烦。大劫难之前的时代有句格言，“知识就是力量”，这话现在仍旧适用。但是，总统司令成为第一家族的首脑已有十五年，现在他对那整屏整屏闪烁着绿色荧光的资料已经稍稍有些倒胃口了。他是一个技艺娴熟的操纵者，干他这个行当，这种技艺是必需的。但他更喜欢一对一地同别人探讨问题，或是与一小撮近亲商谈。不过，他最喜欢做的还是离开办公室，躲到云景大厦去。在那里，他可以一面照料自己的玫瑰花，一面独自思考。
富兰今天早上的汇报引起了他的兴趣。布里克曼这个人，或者说，布里克曼偶然发现的那些事，实在太重要了，决不能忽视。杰斐逊三十一世常常希望辟邪主这个麻烦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明白这是个真正的威胁，迟早都要面对。他必须尽己所能去保卫联邦，稍有懈怠都是辜负他神圣的职责。他打起百倍精神，集中全部注意力，审视着包括史蒂夫背景资料和成长历程在内的文件摘要，然后开始阅读审查员的调查记录和审讯六组的审问报告。联邦中有不少这样的审讯组，专门用吐真药来套出实情。 在同富兰谈话的两天之后，下午3点，总统司令离开椭圆型办公室，走进相邻的一间没有窗子的会议室中。被他召集到一起的九位最高议员见他进来，纷纷恭敬地站起身，直到他在长桌首位就座后才坐回原位。
总统司令淡灰色的眼睛挨个扫过每一个人，他脸上挂着老练的微笑，向他们点头致意。他对这些人了如指掌，而他们对总统也是心知肚明。现在，第一家族的所有高级成员都聚在一起，正是这些人在联邦中永久地把持着大权。九人团，这是个特殊的班子，除了负责家族的其他事务之外，他们还负责制定全盘战略计划，来施行代号为“霸王”的秘密行动——美铁联邦正是通过这个行动来反击隐藏在辟邪主预言中的威胁。今天这次会议的目的就是作出决定，“平定”平原族。议程之中，最主要的就是穆卡尔部落，那些俘获史蒂夫、而后又同他合作的变种人。
“诸位都看过布里克曼的资料了吧？”
众人点头表示肯定。
总统司令看着面前桌上摆放的显示器，其他成员也配有同样的屏幕，“诸位眼前就是本提出的建议，大家得出结论了吗？计算过各种可能性了吗？”
总统司令所谓的本是司令官卡尔斯托姆，他坐在总统司令右边的位置上。司令官的全名是本·卡尔斯托姆·杰斐逊，但在家族中，历史上沿袭下来的姓氏只有在正式场合才使用。卡尔斯托姆是美铁联邦行政部情报突击队的现任首脑，他领导着一支训练有素的秘密部队，所有行动都直接听命于总统司令。这支部队是联邦中最为机密的单位，在家族中都是个秘密。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家族成员知道突击队的存在，对于它过去的历史和当前的行动内容，知道的人就更少了。由于美铁联邦行政部情报突击队的英文字头缩写正好同“墨西哥”一模一样，它的队员便不可避免地被称为“墨西哥人”，机构本身的简写代码“MX”。
九人团的主席亚伯拉罕·林肯，总统的一位堂兄弟，肯定地点点头，回答道：“那小伙子具备所有的必要条件。他能在变种人的监禁中存活下来，而且驾机逃生，证明他具有必要的勇气和机智。但有个大问题：考虑到他的背景，我们能信任他吗？”
总统司令和蔼地微笑起来，“亚伯，你知道，第一家族之所以现在还能控制联邦，就是因为我们从未把自己放到不得不信任任何人的位置上。我们当然不能信任布里克曼，哪怕他具备我们所需要的一切素质。”他的目光扫过会议桌四周，“在那副最诚实不过的面孔下，他有一个狡猾的、精于算计的头脑，还有一股按捺不住的野心。”
“这正是我们这么多年来精心培养的结果。”昆西·亚当斯说道。他是生命学院的院长，生怕大家忽视了他的部门所作的贡献。
“的确如此，昆西。”被打断的杰斐逊三十一世没有表露出不满，“给他一个能让他回到他那些新朋友身边的机会，他一定会紧紧抓住不放的，但我们要他做的事却会让他畏缩不前。不过，他还是会接受新的任命。鉴于他身为寻道民所接受的教育，这是他必须履行的庄严职责。还有一个原因，我们会向他提出一个他无法拒绝的优厚回报。他会尽最大的努力完成任务，然后回到这里，因为只有联邦才能满足年轻的布里克曼先生对权力的渴求。”
沃伦·哈丁，总统司令的一位弟弟，隔着桌子朝司令官本·卡尔斯托姆看去，“你计划什么时候开始方块舞行动？”
“方块舞”是一个代号，指情报突击队拟定的行动。在这次行动中，布里克曼将回到他那些平原族朋友身边。
“我们还没有确定日期。”卡尔斯托姆答道。
沃伦不解地皱起眉头，看了看会议桌四周的与会者，又对卡尔斯托姆说：“我不明白。这件事如此重要，难道我们不应该马上采取某些积极的行动吗？”
“沃伦，现在是11月底。”卡尔斯托姆说，“我知道，在我们这儿，时令无关紧要，但外面已经下雪了。昨天我们收到第一批降雪报告。篷车队都在返回的路上，将停留在尼克松－财富基地，进行常规的冬季检修，还要执行本土巡逻任务。我们情报队的所有战斗小组仍然同平常一样保持着最佳状态，但下雪之后，大多数变种人不会走出门外半步。所以，我们的行动可能必须推迟到明年早春时分。”卡尔斯托姆停下来，看了看总统司令，“当然，这还要看布里克曼是否愿意。”
“他会愿意的。”总统司令说道。
卡尔斯托姆朝沃伦·哈丁转过头，“对他要有一个诱导的过程，还要召开例行的行动前计划会议。在正式施行之前，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要为行动的各个方面做好准备。”
“那么在这段时间里——？”沃伦问道。
卡尔斯托姆看了总统司令一眼，默默地请他来回答这个问题。
“在这段时间里？”总统司令微微一笑，“年轻的布里克曼先生将待在字母级楼层。我希望他会获得非常宝贵的工作经验。” 从2989年11月25日——也就是史蒂夫被调到字母级楼层的那一天——一直到来年的2月底，他一直在一支管道铺设大队工作。史蒂夫并没有待在A级楼层，而是在B级三层工作，那里位于约翰·韦恩广场大理石地面下二百英尺的深处。史蒂夫所在的单位由布莱德·马克西领导，这是个很难对付的维修现场指挥员，他像无坚不摧的推土机刮铲一样富于同情心，像个屁股上长满疖子的人一样富于幽默感。马克西对完成工作定额简直着了迷，他把手下的人分为甲乙两组，一天三班倒，也就是说，每周工作六天，九个班次，七十二小时。在地层深处，灯光持续不变，分不出白天和黑夜，只有时间在连续不断地流逝变换：八小时上班，八小时下班，周而往复。工作的时候，人人都要跪在地上埋头苦干；到了休息日，大多数人都会在床铺上躺平身体，睡上整整二十四小时，好好舒展一下蜷缩已久的躯体。不过即使他们站起来，也没有多少地方可去。休假时，维修工只获准在四级之内自由通行——从一级一层到四级十层。其他所有时间里，他们始终被自己的身份卡限制在字母级楼层之内。作为联邦的中枢神经系统，哥伦布电脑控制着所有电梯的进入权限。如果你的卡没有授权你变换楼层，你就无法穿过十字转门进入电梯门厅。自从史蒂夫到“地板下面”开始工作以后，他就发现了这一点。
还有一个令史蒂夫非常吃惊的发现：同他一起工作的那帮满身尘垢油污的人中，有些竟然是女孩子。一个个都宽肩膀，粗脖颈，双手强健硬实。她们当真是凿岩风镐式的人物，两条大腿强壮有力，如果你蠢到胆敢把脑袋伸到那两条腿中间，它们稍一用力便可以把你的两只耳朵挤得贴在一起。但这里的姑娘也和其他地方的一样，也曾给了史蒂夫几次机会，引他上前亲热，但史蒂夫既打不起精神也生不出热情。一连八小时拖着线缆管道拼命苦干之后，他连在就餐区的电子游戏机上按动按钮的力气都没有了。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如此，每当收工的哨子吹响，几乎没人有心思去做别的。大多数人脑子里只有两件事：“吞泔水”和“闭眼睛”。“泔水”是维修工的行话，专指字母级楼层用餐区供应的食物。在从工地返回的路上，大家都会抓紧时间补充睡眠。只要没人把他们从拖车上揪下来，他们会一直待在原地，直到起床号响起。有个在用餐区工作的家伙曾经主张，马克西不要再叫现在这个名字，还是改作“马加鞭”好了。可能还是这个人，将马克西的大队命名为“行尸走肉”。加入这个单位之后，史蒂夫不得不承认那家伙确实说得八九不离十。每次起床洗漱完毕后，大多数人都是拖着脚步挪向餐厅柜台，活像一帮反应迟钝、目光呆滞、身挂锁链的变种人。就连在三种饭菜中任选一份这样的小事，大家都懒得去做。很多人都是把餐盘向前一推，嘴里含糊地嘟囔道：“随便来一份……”然后大家便坐在一起，一只手支着脑袋，吞下那些泔水。甚至有一两次，史蒂夫连这一步都没能做到——他在淋浴间就睡着了。
史蒂夫受命执行常规作业。在最低等的生命形式中，这是最低一级了。但是，他在飞行学院那三年里接受的工程训练很快便引起了一位监工的注意。那位上司有意让他学有所用，于是他被调往另一个班组，工作了整整一个星期，将干净崭新的管道焊接在一起。在这美妙的六天中，他趁改换工种的机会享受了片刻的安静，同时暗自庆幸，自己的未来有了小小的转机。技术性的工作是东山再起的第一步，这只是时间问题，他告诉自己，马克西的手下那些人现在还没见识到他的领导能力，到时候……但他并没有交上这等好运。在周末二十四小时的休息之后，他又被打发回原来的班组中，重新去拆卸一节节被腐蚀的陈旧管道，里面糊满了一层粘稠的液体，散发出一阵阵恶臭。史蒂夫得知，马克西的任务是更换、扩展休斯顿／大中央下面的全部污水系统。他彻底绝望了。
和地面一样，字母级楼层构成的世界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一条条巨大的隧道，荡着阵阵回声，两壁砌着厚厚的石板，上面排列着一行行管道和电力线缆，其间遍布着阀门和喷吐着蒸汽的排气口。身穿棕、黄两色制服的维护工在明暗相间的光影中走过，一会儿被灯光照亮，投下道道身影，一会儿又忽然隐没在黑暗中。监工和现场指挥员头戴白色安全帽，混杂在众多黄色安全帽中，像朵朵雪莲。如果雪莲只有一两朵，这就是个好迹象，说明一切顺利，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如果驶来一两辆电动车，里面全是白帽子，那就说明这些人要来找麻烦催进度了。在下面这些字母级楼层中，他们没有为下级颁奖的习惯。
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不少得天独厚的享受。
噪音：主通风管中巨大的风扇不停地发出低沉的隆隆声，空压钻和铆钉枪时断时续的喧嚣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金属磨边机刺耳的嘶鸣能一直钻到你的脑子里。一波又一波的声浪在空气中脉动不已，让人实实在在地感受其中强悍的力量。振颤的声波在隧道的洞壁间反复激荡，一直透进简易宿舍衬有隔音层的墙壁。刚开始那几天，史蒂夫感到自己快被折磨得崩溃了。但几个星期之后，他的身体逐渐对噪音产生了耐受力，不再像当初那样觉得难以忍受。他的大脑也开始将神经末梢传来的痛苦感觉隔绝在外，在大脑四周建起了一堵墙壁。
漏水：终年不息的流水顺着墙壁潺潺而下，维修服务隧道和走廊的天花板上也总是滴落着水滴。有时史蒂夫不得不在齐膝深的水中干活。某些地段几乎泛滥成灾，只好让水泵不停运转，向外排水。在四处穿行的过程中，他看见过许多用钢材和混凝土制成的巨大的水密门。这些巨闸能将整个区段密封起来，甚至可以密封整个楼层，将它与外界隔绝开来。他不禁有些担心，当积水一直淹到天花板时，如果自己被错关在门扇的另外一面，不知会是什么感觉。
酷热：让人萎靡不振，无可逃避。为了给联邦的其他人提供可以承受的生存环境，各个设施内都配有地热动力站、热交换机、制冷设备、空调机，以及复杂的通风系统。尽管如此，字母级楼层中环境条件的差异仍旧极为巨大。在这里，只有休息和娱乐区域的环境同上面四级基本相近，但某些少有人员居住的工作面却是又热又潮。例如B级三层的维修服务隧道，它位于地下将近一千七百英尺的深处。对于种植在狭长培养罐中的水稻和竹笋来说，那里的条件极为适宜，但如果你所属的马克西大队不幸在那儿维修管道，它的环境不会对你的生长发育有什么好处。
史蒂夫将它视为一种挑战。每当下班后满怀感激地倒在床上时，他总是对自己说：他们想打垮你，不要让他们得逞，不能屈服……
2月底的一天，史蒂夫下了班，从那列有十节车厢的拖车中爬出来，弓着脊背，活动着疼痛的肌肉，拖着脚步朝淋浴间走去。联邦各处全是一样的，所有人共用洗浴设施。制服、宿舍、厕所、工作分配、工役、兵役、作战任务……这一切完全不曾因为性别而有所区别。联邦男女不分的原则只有两点例外：女性寻道民被选作下一代的护母，而第一家族的男性成员将继承总统司令的宝座。两性之间唯一的小小区别只是发型不同：有的姑娘不留平头，她们中意另外唯一一种可选的发型，齐耳短发。
史蒂夫在淋浴喷头下美美地享受了二十分钟，让热水驱走身体中的疲乏，最后打开冷水龙头，让针扎般的水流激冲而下。这一举动让他近旁的洗浴者们发出一连串愤怒的嗥叫。他走到拥挤的更衣室，用毛巾擦干身体，换上下班时穿的外套之后来到用餐区，加入食物供应柜台前的一列队伍里。在下面工作的这几周里，他已经熟悉了身边这些一起睡觉一起干活的人。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中有些人还怀着少许敌意，那些家伙很高兴看到一个来自林伯格站的飞行员落到了字母级楼层。史蒂夫曾被警告，不得透露他被变种人俘虏的那段经历，就连他的养护工工头也只知道，他被调到养护维修部门是因为“工作中的不良表现”。这是官方说法，意思就是他在一场地面作战中遭到了惨败。
记录中带有这样的条目是为了保密，但言辞颇为含糊，有几个家伙因此把他当成了个软蛋，随时找茬生事。他尽量不加理会，但后来不得不反击，让一两个家伙鼻青脸肿。有些对手倒真不容易对付，但他们毕竟只是打架好手，不是专业杀手。不久之后，人人都知道他是个难打交道的家伙，情况也就变得好多了。
史蒂夫也从中学到了某些东西。降级成维护工，对他的自尊心是可怕的打击。但他发现，同自己并肩工作的这些废物脑袋、油污蛋子、社会渣滓并不像他原来想象的那样不可救药、糟糕透顶或是可悲可怜。想当初，飞行学院里那种妄自尊大的气氛让他对这些人生出了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其实，穿着同他一模一样的制服的养护工们没有他那种飞黄腾达的野心或使命感，大多数都是好人，只知道牢牢把握环境造成的现实，人生目标更为本分，也更容易达到。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处心积虑地想在黑塔中谋得一份差事，如果你免费为他们提供一个向上爬的机会，谁也不会如获至宝感激涕零。当然，必须承认，这里有些家伙的确是真正的废物脑袋，没有一点出人头地的希望，即使给予他们最宽宏大量的评价，不少人仍旧是货真价实的讨厌家伙。然而，格斯·怀特不也是同样的货色吗？史蒂夫和这位学院的同级毕业生还有笔账没算清呢。没错，好格斯，老格斯，推说去求援，却逃之夭夭，丢下史蒂夫被困在燃烧的田地中……
史蒂夫找到一个空位，把餐盘放在餐桌上，坐下来开始狼吞虎咽，前段时间里对联邦食物的保留态度早已一扫而空。自从开始在字母级楼层工作，他便什么都吃，不仅将供应给他的所有食物全都吃光，还会回去再要上一些。他一面扫视着旁边的几张桌子，一面舀起满满一勺食物送到嘴边。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约翰·奇桑姆正坐在左面，同自己隔着一张桌子。一惊之下，他差点把勺子塞到嘴巴外面。史蒂夫留在原地没动，脸上不动声色，一边吃东西一边哼哼哈哈地应付着同桌餐友的谈话，但两只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奇桑姆。奇桑姆也没有朝他这里看。那家伙把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正同对面的几个人聊天。他仍旧穿着史蒂夫上次见到他时的那身绿色制服，但现在，衣袖上的白红两色V型臂章中多了一只铬黄色的菱形徽记。一个同伴指着某个人让他看，他转过身去，史蒂夫发现他那连身制服的背上也带着同样的黄色徽标。那种黄色只有维护工才有。难道这意味着……史蒂夫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疑虑，他端起盘子，从一个个坐在椅子上的就餐者中间穿过，朝奇桑姆走去。
史蒂夫走近时，坐在奇桑姆对面的两个人站起身，同他握了握手，离开了。奇桑姆开始和身边的人说起话来，这时，史蒂夫已来到桌前，放下了盘子。
“嗨，约翰，还记得我吗？”
奇桑姆停住话头，扭过头朝他看了一眼。二人目光相交时，史蒂夫发现奇桑姆脸上自然的表情换成了强自按捺的怒气。
“怎么了？我是不是打扰了你，还是有别的什么事？”
奇桑姆转回头面对邻座，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得走了，回头联系。”他猛地站起身，一眼也不看史蒂夫，向外走去。
史蒂夫绕过桌子，抓住奇桑姆的胳膊，“嗨，奇桑姆，等等！我做错什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奇桑姆停下脚步回过身，他的胳膊在史蒂夫的手掌中变得硬邦邦的。“松开我，你这个卑鄙小人。”他刺耳的话音和脸上的表情一样生硬。
两个和史蒂夫在同一个工作组的人坐在邻桌，二人对视了一下，向后推开椅子，站到史蒂夫两侧。这是克兰·多佛尔和特伊·莫里森。多佛尔在两个人里块头要大一些，他指着奇桑姆的鼻子说道：“小心自个儿的嘴巴，医生。不然你会发现自己需要急救了。”
奇桑姆轻蔑地盯着说话的人，“吃屎去吧——”
四周桌边的人都站了起来，两名维护工朝奇桑姆冲过去，大家纷纷闪到两旁。史蒂夫抢到中间，把两人推开，“好了！住手！消消气，伙计们！听着，你们能来帮忙，我很感激，但是，嗯——我能对付。让我来处理，好吗？”
“好吧，”多佛尔说道，“但你得把这个蠢货弄出去，他让我倒胃口。”
趁奇桑姆没来得及开口，史蒂夫拉着他穿过围在四周的人群，“好了，走吧！咱们出去！”
奇桑姆挣扎着想摆脱他的手，“喂！把你他妈这双手给我拿开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怒气冲冲地叫道。
史蒂夫用力推着他穿过大门，来到外面的走廊上，把他摁到墙上，“冷静一点行吗？我只想和你谈谈！”
奇桑姆停止挣扎，“得了吧，飞行员。我不想和你谈，懂吗？难道自打到下边干活以来，你脑子都变成屎了？我再跟你说一次：我－不－想－跟－你－说－话。我－甚－至－不－想－看－见－你。听明白了吗？如果你哪天犯病的话，千万别到A级的一到五层来，我这个医生可能会让你吃错药的。懂吗？”
史蒂夫松开奇桑姆，困惑地退后一步，“我不明白，约翰。这是为什么？我做了什么？”
奇桑姆轻蔑地一笑，“为什么？因为你是罪魁祸首，这就是为什么！你做了什么？这该你来告诉我！天知道你都对你那个该死的戚妹讲了什么，到头来搞得她神魂不安，成了个卑鄙的告密者，把一切都告诉了黑塔里的密探！结果怎么样？惹下了天大的麻烦，哥儿们！你那位可爱的戚妹指认我就是那个安排你们在桑塔纳渊薮见面的人！她全交代了！你到底跟她扯过什么屁话？！”
“没有，”史蒂夫含糊地答道，“呃——没什么特别的。”
“你这个撒慌的杂种！”奇桑姆嘶嘶地咆哮着。他想从史蒂夫身边挤开，但史蒂夫挡住了他的去路。“联邦行政部派四个家伙整了我一个星期！万幸我还活着！克里斯托夫在上！”他苦笑一下，“只有一件事她没说：你们两个抽彩虹草，而搞来烟草的人是我。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个……”
史蒂夫攥住奇桑姆的胳膊，“约翰，你应该相信我。我不知道萝兹会做出这种事，我想不出她为什么会这样！”
“肯定是你对她说了什么。”
史蒂夫无助地挥挥手，“那么……你怎么样了？”
“我？他们把我发配到这儿来打发后半生。我今年二十八岁了，还会怎么样？我还能熬几年？十二年，十五年？和你不一样，我可没有你那么奢侈，还能享受到一年一次的审核。”奇桑姆又一次苦笑着，“好了，这就是给别人帮忙的下场。好样的，史蒂夫。”他退后一步，“我现在能走了吗？”
史蒂夫既困惑又歉疚，“约翰，你听我说。我绝不可能知道——”
“得了吧，当然，我能理解。咱们别说这个了，好不好？从现在开始你离我远点就行。布里克曼，你真是个大灾星。”
“行，行，好的。我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他们对萝兹怎么样了？”
奇桑姆笑了起来，“放心，他们没给她发勋章，我只知道这个！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没有确切的消息，但我好像听说她被暂停了学业。”
“从内州大学吗？噢，克里斯托夫在上！我真不该去见她！”他突然怒气冲冲地朝奇桑姆发作起来，“都是你的好主意！是你——”
奇桑姆一下子打断了他，“得了，我不要听你这些屁话！我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快点滚开吧！”他把史蒂夫推到一旁。
史蒂夫并未上前拦阻。“她会出什么事？！”他吼道。
奇桑姆转过身，轻蔑地挥挥手，“谁在乎这种鸟事？从现在起，你还是多为自己操些心吧！”他转过拐角，扬长而去。
克兰·多佛尔和特伊·莫里森来到走廊，站在史蒂夫身边，“那家伙有什么毛病？”
史蒂夫耸耸肩，“我在上面的时候同他打过交道。他为我做过一些事情，就因为这个，他要在下面待上十几年了。”
多佛尔朝特伊·莫里森肩膀上捣了一拳，“看到了？我早跟你说过，我们这位朋友是个倒霉鬼！”他伸出胳膊搂住史蒂夫的肩膀，友好地拥抱了他一下，“欢迎你加入倒霉鬼俱乐部。” 奇桑姆顺着走廊离开用餐区，暗自庆幸自己的好运，一切比他预料的更好。他来到走廊尽头，踏上通往A级三层的便道，然后拦住一辆驶回医疗中心的电动车。好啊……再过几天，这次特别任务就要结束了，他就能回到上面去。他干得很棒，或许这次的功劳可以为自己挣得一份请帖，让他到云景大厦去快活几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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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史蒂夫头晕眼花地坐起身，爆发出一连串的咳嗽。他的鼻孔里满是彩虹草的烟气，舌头上也是烟草的味道。奇桑姆皱着鼻子，“你昨晚抽了多少？”
“我不记得了……”史蒂夫哑着嗓子答道，感到自己的舌头粘在上颚上，“有没有——？”
“有，在这儿。喝了它……”奇桑姆递过一只杯子，里面的水嘶嘶作响。
史蒂夫怀疑地打量着杯子，“这是什么？”
“好东西，能让你的屁股从床上挪开，能让你站起来。好了！别磨磨蹭蹭的！现在是5点45分，你应该在6点半去A级二层报到。”
史蒂夫喝掉了杯子里的东西，把双腿伸到床外，有气无力地坐在床边，双手垂在膝间，“我好像病了……”
“不，你没病。”奇桑姆用力揉着他的后背，“吸气，来——吸气。”
史蒂夫照他的话做了，又咳嗽起来，但感觉好了一些。大脑开始活动，他想起了自己的戚妹。他抬起头，头部一阵剧痛，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铅坠无声地砸在后脑。“萝兹！萝兹在哪儿？！”他气喘吁吁地问。
“就在你身后。”
史蒂夫扭过身，差点从床边滑下来。萝兹伸展着身体躺在另一侧，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张着嘴巴沉沉地呼吸。她的眼球在半睁的眼皮下轻轻转动，左手搭在肚子上，另一只手的掌心向上翻开，指间还夹着一只烟蒂。燃着的烟卷在自己熄灭的时候将下面的床褥烧焦了一小块——这是奇桑姆耍的一个小把戏。把这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他才给史蒂夫注射了抵消硫喷妥钠药效的针剂，把他唤醒。
“哥伦布在上，她看上去糟透了！”
“她没事，不用管她，睡一会儿就会好的。过一会儿我就来照顾她。”奇桑姆从萝兹的指缝中取下烟蒂，又拾起史蒂夫的那只——在审讯组到来之前，史蒂夫把它丢在床头桌上，奇桑姆刚才又把它放回了原位。他闻了闻烟头，不以为然地做了个鬼脸，“肯塔基蓝草……难怪你昏头昏脑。它的劲头不小，但靠不住。知道我什么意思吗？”
“不，什么意思？”
“它的质量不稳定。如果质量好的话，抽三四口就能享受到‘贯通’的感觉，但如果你抽的是劣等货色，那就倒霉了。非但不会使你飘飘欲仙，反而让你觉得像一个两百磅重的宪兵狠狠揍在你的鼻梁上，让你当场晕过去。”
“太可怕了。”史蒂夫站起来，靠在墙上稳住身体，“你怎么能让她抽这玩意儿？”
奇桑姆装出一副无辜的神情，看上去委屈得要命，“我让她抽？应该问，你为什么让她抽这个。”
“是你引她上手的！”
奇桑姆在史蒂夫的鼻子底下挥动着烟蒂，“我给她的可不是这种垃圾，我只搞一些甜草。没错，她从我这里知道，那玩意儿到处都有——但我可没有硬逼着她抽。”
“哼！”
奇桑姆依然保持着平静，“史蒂夫，你想象的那种缺德事，我根本没干过。事实上，我从未让萝兹做过任何她不愿做的事。你一定要问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她吸毒全是因为你。在知道你被击落的消息之前，她碰都没碰过这玩意儿。”奇桑姆转过身，怒气冲冲地冷笑一声，“哥伦布在上！费尽力气想为别人帮忙，却落得个……”
史蒂夫抓住他的胳膊，“约翰！好了，嗯，我道歉，好吗？我不是有意要搞得这么紧张。我只是……克里斯托夫在上！我觉得像刚刚被一吨重的大石头砸在头上似的！”
确实如此，奇桑姆暗想，但等你明白的时候已经太迟了，飞行员。他转过身，脸上露出理解的笑容，拍了拍史蒂夫的胳膊。“说话没问题吧？”
“还行，但说不了两句。”史蒂夫感觉好了一些，脚下的地板已经不再乱晃，“我知道，到头来我们还会吵起来。不过咱们反正常常争执，不算什么大事。”他担心地看了萝兹一眼，走下台阶来到起居室，“这个地方安全吗？”
奇桑姆疑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里不会，嗯……有人窃听吧？”
奇桑姆轻蔑地笑了起来，“人家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把黄色的安全帽和借来的工具箱递给史蒂夫。
史蒂夫看上去并不信服，“窃听的事时常都有，不是吗？”
奇桑姆咧嘴一笑，领着他走出门廊，来到外面的大厅。“就算有人窃听，黑塔的那帮家伙也不会告诉我。”他关上八号套间的房门，带着史蒂夫走到运货电梯旁，按下按钮，“放松些吧。听着，如果这个地方不安全，我老早之前就会在电视上发表告别讲话了。”奇桑姆指的是寻道民们在例行仪式上招供自己的过错，而后因犯下一级重罪被判处死刑，电视会播放行刑队处决罪犯的过程。
他们走进电梯向下驶去。史蒂夫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克里斯托夫在上！病房外还有两个执勤的家伙呢！如果他们晚上查夜，该怎么办？他们会报告说我失踪了！”
奇桑姆向他摆摆手，“他们不会那么做，也从来没那么做过。你以为我在干什么？票友玩票吗？你面前的可是个专业人士，既然我说过我能摆平，那就没问题！”
“你是怎么做到的？”
奇桑姆看着他，狡黠地一笑，“怎么做到的？哈！你以为我会让你了解我的秘密？你想干什么？在我的行动中插一杠子？”
史蒂夫挤出一副半心半意的笑容，“我可没这个意思。我只想哪一天也能找机会报答你，但就凭我去的那个地方……”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电梯抵达服务区，两个人迈步出来，朝停在那儿的电动车走去。奇桑姆拍了拍史蒂夫的后背，“别担心，你总会有翻身的一天。谁说得准？说不定哪天我还要找你帮忙呢。”
同私人医生的要求相比，他的体重稍稍重了几磅，但他行动敏捷，脊背挺得笔直，举止之间信心十足，位于权力竞争巅峰的人通常都是这个样子。他柔和的棕色面孔让两只淡灰蓝色的眼睛显得更加浅淡，人们面对他的时候，总会看着这双眼睛。那是一双瞬息万变的眼睛：一分钟前还在闪闪发光，马上就会变得冷若冰霜。只要他的眼睛暗淡下来，有人就要倒霉了。
虽然没有照搬原样，但杰斐逊的办公室仍在刻意模仿大劫难之前美国总统的椭圆形办公室。和第一家族的前辈们一样，他喜欢那种感觉：让现实同旧日伟大而高贵的传统息息相关。在一个曾经十分强大的国家中，那些传统无比辉煌，至高无上。总有一天，这一切都将获得重生，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的座椅靠背顶端是一只乌木雕成的大鹰，这只鹰挑战般地拱着脖颈，半展双翅。座椅后面是两根交叉的旗杆，垂着两面旗帜。当他就座时，右边那面是星条旗，另一面则很像过去美国“叛军”的旗帕——红底上两根镶白边的蓝色对角线。对角线形成的十字上带有九颗白星，中间那颗星象征内州德克萨斯，两侧的八颗星代表外州和新疆域。在两面旗帜的外侧，弧形墙壁上开着两扇高大的木框窗子。
总统司令凝视着窗外，外面是电脑生成的缤纷的秋日色调，他最喜爱的大劫难前新英格兰乡间风景。他有些恋恋不舍地叹了口气，在舒适的高背座椅上坐下，对着多屏幕显示器说道：“南茜……？”
总统助理正在外间办公室值班，她的头和双肩出现在巨大的中央屏幕上。“早上好，总统先生。”
总统司令点点头，“富兰来了吗？”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需要，没人会在拜见总统时迟到。总统司令之所以要问，只因为这位绝对权力的行使者和他的前辈一样，喜欢保持威严而又典雅的旧世界礼仪。
“是的，先生。”
“很好，请她进来。还有，南茜——”
“什么事，先生？”南茜·里根·杰斐逊问道。同大多数总统司令的私人幕僚一样，她也是领袖的近亲。
“把布里克曼的档案摘要和有关材料送到我的屏幕上。”身为这个到处是按钮的世界的总统司令，他拥有许多奢华的特权，其中之一便是可以命令别人来按下按钮。总统司令的显示屏是用自己的声音激活的，他那架私人电梯也只服从这个声音的命令。
富兰·德拉诺·杰斐逊按响门铃，装在总统司令桌面的另外一台屏幕同时显示出了她的图像。
“进来……”
这一次，总统司令的声音激活了连通办公室内外间的旋转门。富兰走进圆柱形的门体之中，它旋转起来，把她带到总统司令面前。所有高级安全区域都安装着同样设计的大门，称为十字转门，只容许获准进入的人通过，而且每次只能走进一人。在二百年前的一次“宫廷政变”中（当时的总统司令是乔治·华盛顿·杰斐逊二十二世），他的六位堂兄弟在被人察觉之前破门而入，将总统当场击毙。从那以后，总统司令办公大厦便装上了十字转门。
“找把椅子坐下。”总统司令说。
富兰遵命，随后挺直腰板，摆出专注的姿势，双手扣在一起放在膝头。
总统司令朝面前的第一幅屏幕挥挥手，富兰也能从侧面看到上面的图像。“这是摘要，但看样子，我还得雇上个把人，对这些摘要再作一番摘要。”他的语气中不乏幽默，“给我说说这个年轻人的基本情况吧。”
“布里克曼在怀俄明上空被击落。被变种人俘虏后，他非但没有被处死，反而同那些照顾他直至康复的敌人交上了朋友。看样子，他们使用的是一种‘天然’治疗术，将草药和按摩疗法结合起来，对病人进行治疗。这种方法很管用，布里克曼声称自己的左腿曾被摔断，但我们的医务部门对他的伤处进行了X光检查，没有发现曾经骨折的迹象，他的骨头完好无损。在俘获他的那个变种人部落中，有两个重要人物，都是字匠——雪先生和卡迪拉克，后者是前者的假定继承人。您会发现，布里克曼在对审查委员会的供述中提到了这两个人。但他没说雪先生还是一个召唤师，拥有第七环的法力……”
“风暴使者？”
“是的，先生，他差点摧毁了路易斯安那贵妇号。哈特曼司令官在关于6月12日的战报中提到了这次事件。您也许会觉得那份报告值得一读，雪先生无疑正是罪魁祸首。据布里克曼讲，他和卡迪拉克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
总统司令点点头，“我并不感到吃惊。哥伦布已经预见到，某些‘聪明的变种人’可能会发动一场革命。”
“第二位字匠卡迪拉克还很年轻，只有十八岁。他不是召唤师，但他也有一个绝招。他是个天眼通，自称能从石头中解读启示。布里克曼并没有亲眼目睹，但雪先生向他证实过卡迪拉克的话。”
总统司令盯着富兰，“你认为这可能吗？”
“您是指卡迪拉克是个天眼通，还是指他看看石头就能预见未来？”
“两件事我都想知道……”
“先生，我，嗯——我没有资格在这方面作出评判。但如果您硬要我发表自己的个人意见，我对这类事持开放的观点。”
总统司令微笑起来，“你讲起话来像个最高议员。还有更多的情报吗？”
“还有，布里克曼并没有浪费时间，他征得变种人的帮助，用坠毁的天鹰机碎片建造了一架悬挂式滑翔机。作为回报，他教会了卡迪拉克如何飞行。一个星期之内，那个变种人就能操控那架滑翔机，熟练程度不亚于飞行学院的毕业生。”
“说下去……”
“布里克曼还透露了卡迪拉克的同居女伴，一个名叫清水的女变种人。她十六岁，是第二环的召唤师。布里克曼在离开那里之前，和清水有过短暂的私通行为，名副其实的一夜情，但那次苟合似乎给布里克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根据布里克曼的‘招供’，我们还不清楚那位年轻字匠是否知道此事。”
总统司令点点头，“我看，这要取决于他屁股下面的那块石头都告诉了他些什么。”
富兰笑了起来。她同总统司令之间的关系已经比较密切，允许表现出一定程度的不拘礼节。“是的。但请不要让我给您造成错误的印象，这并不像听起来那么坏。或许布里克曼就像开拓兵们常说的那样，‘干了出格的事儿’，但他并没有被变种人同化。雪先生是个畸形怪胎，但卡迪拉克和清水都是正常体格的变种人。不仅如此，用布里克曼自己的话说，他们‘比正常体格的变种人高级得多’。他们不仅生有挺直的骨架和光滑的皮肤，连肤色也是纯净的，闪闪发亮。另外，这两人还天赋异禀，在疑似辟邪主的目标名单上，他们都是理想的候选人。”
“真让人难以置信……”总统司令沉吟着说，“在吐真药发挥作用时，布里克曼说过他为什么要对审查员隐瞒这件事吗？”
“是的。他把自己的忠诚用错了地方，他觉得雪先生救了他的命，而他应当报答这种救命之恩。他向那个老人承诺，决不向外界透露部落的这个大秘密。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卡迪拉克和清水不仅具有超群的天赋，而且从身体上看，他们同寻道民也没什么两样。”富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两个变种人，再加上雪先生，一个部落里竟然能汇聚起如此巨大的力量。”
“太大了。”总统司令说。
“还有另外两个原因让布里克曼对此事保持沉默。他被这个……年轻女人深深地迷住了。以他的背景来看，他有这种反应并不令人吃惊。另外，作为一个训练有素而又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他不想因为谈论魔法损害自己的前途。”
总统司令点点头，“他们为什么让他活下来？这才是让我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关于这一点，他透露过什么吗？”
“是的，先生，他说了。那个部落希望让他看到平原人有能力完成的种种事情，再让他来告诉我们。他们还让他带回另外一样东西——辟邪主预言。看样子，那东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富兰，那玩意儿也让我印象深刻，这么多年后……仍然记忆犹新。”总统司令将椅子转向右面，沉思着朝窗外凝视片刻，然后又转回来面对富兰，“果真是辟邪主预言？”
“是的，先生。除此之外，还有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显然，俘获布里克曼的穆卡尔人——平原族部落曾对他讲过，他同辟邪主有关联。”
总统司令顿生兴趣，“你把这个叫做无足轻重的小事？他还说了些什么？”
富兰摊开手掌，“审讯六组已经尽力而为了，但无法进一步核实。当布里克曼描述自己同辟邪主的关系时，他用的词是‘有关联’和‘受辟邪主的保护’。卡迪拉克和清水显然也在这个范畴之内，他们也许比布里克曼更有意思。作为‘比正常体格的变种人高级得多’的变种人，这两人是最合适的生育配偶。”
“没错……”总统司令眯起眼睛，沉思着富兰的话，“但说到最合适的生育配偶，还可以有另外一种搭配方式……”
富兰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好保持沉默。但她发现总统司令期待地看着自己，于是继续说道：“嗯，在布里克曼对审查委员会的供述中，第二项，其中提到了某些人向平原族提供弩弓——”
总统司令挥手打断了她的话：“是的，铁大师，我知道他们。目前先把这个问题放在次要位置考虑。”
富兰恭顺地垂首道：“我明白，先生。我们刚才讨论过的问题都已在他向审查员的供述记录和审讯六组的报告中详细列明，现在您屏幕上显示的履历档案摘要中已经附上了这两份文件。”
总统司令并未理会显示器上的材料，“我更愿意听你讲一讲。根据经验，我发现听取口头报告不仅能获得情报，还可以对提供情报的这个人有更多的了解。”他顿了一下，以便让对方领会得更透彻，“你是怎么想的，富兰？”
“关于布里克曼吗？”
“你是他的控制官，又在最后这五天里主持了委员会对他的质询。”
富兰紧闭双唇，斟酌着自己的答话，“他具备一切条件。”
“没错，我们都这样认为。”
“而且他还带回了相当有价值的情报。”
“他回来就是为了送情报吗？”
富兰微微一笑，“要是这样就好了，但我们这位布里克曼先生并不那么坦诚。不……他之所以回来，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认为我们的计划实施得非常出色，各方面都恰到好处。”
“是的。”总统司令表示同意，他眉头略皱，沉吟道，“我担心的是他与辟邪主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但愿根本没这回事。但是，如果这个关联当真存在，而且被激活，那么我们为目标培养的心理定势仍能保持吗？”
“必须确保。”富兰答道。
这一次，发笑的是总统司令，“说时容易做时难。不过，我这个问题有些不公平。在暗牌被掀开之前，我们谁也无法事先知道牌局的结果。说真的，连有没有暗牌掀开的那一天都不知道。不过，我们没有必要为自己埋下祸根。一旦对布里克曼产生任何严重的怀疑……”他不必再多说下去了。
“这方面，当然必须由您来决定。”富兰谦恭地说，“如果除掉他，任何潜在的威胁当然都将不复存在。但除掉他以后，把他掌握在我们手中所能得到的好处也就同时丧失了。这两点之间，您必须做出权衡。”她迟疑起来，小心地选择着自己的用词，“这种可能性仍旧是存在的：他真的是那根链条中的一环，或者，他有可能成为能为我们所用、以对付变种人的某种力量的来源……这不正是他和其他那些人被列入特别处理名单的原因吗？”
总统司令审慎地点点头，“不错，这是原因之一……”
“那么，如果过早地除掉他，未免有些可惜。而且，只有他才能把我们引向雪先生和那两个出类拔萃的变种人。”
“是的，我也这么想。”杰斐逊答道。
关于布里克曼，富兰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在头脑深处，她回放着奇桑姆录下的那盘录像带。是的，布里克曼和他的戚妹。想起刚看到萝兹脱掉制服爬到史蒂夫身上时的心情，她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当时，富兰吃惊地发现，自己无法在画面前保持超然的心态。她发觉——虽然只是一瞬间——她真想由自己来替换萝兹的角色。她再次将这个念头从头脑中驱走荒谬了……
富兰今天早上的汇报引起了他的兴趣。布里克曼这个人，或者说，布里克曼偶然发现的那些事，实在太重要了，决不能忽视。杰斐逊三十一世常常希望辟邪主这个麻烦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明白这是个真正的威胁，迟早都要面对。他必须尽己所能去保卫联邦，稍有懈怠都是辜负他神圣的职责。他打起百倍精神，集中全部注意力，审视着包括史蒂夫背景资料和成长历程在内的文件摘要，然后开始阅读审查员的调查记录和审讯六组的审问报告。联邦中有不少这样的审讯组，专门用吐真药来套出实情。
总统司令淡灰色的眼睛挨个扫过每一个人，他脸上挂着老练的微笑，向他们点头致意。他对这些人了如指掌，而他们对总统也是心知肚明。现在，第一家族的所有高级成员都聚在一起，正是这些人在联邦中永久地把持着大权。九人团，这是个特殊的班子，除了负责家族的其他事务之外，他们还负责制定全盘战略计划，来施行代号为“霸王”的秘密行动——美铁联邦正是通过这个行动来反击隐藏在辟邪主预言中的威胁。今天这次会议的目的就是作出决定，“平定”平原族。议程之中，最主要的就是穆卡尔部落，那些俘获史蒂夫、而后又同他合作的变种人。
“诸位都看过布里克曼的资料了吧？”
众人点头表示肯定。
总统司令看着面前桌上摆放的显示器，其他成员也配有同样的屏幕，“诸位眼前就是本提出的建议，大家得出结论了吗？计算过各种可能性了吗？”
总统司令所谓的本是司令官卡尔斯托姆，他坐在总统司令右边的位置上。司令官的全名是本·卡尔斯托姆·杰斐逊，但在家族中，历史上沿袭下来的姓氏只有在正式场合才使用。卡尔斯托姆是美铁联邦行政部情报突击队的现任首脑，他领导着一支训练有素的秘密部队，所有行动都直接听命于总统司令。这支部队是联邦中最为机密的单位，在家族中都是个秘密。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家族成员知道突击队的存在，对于它过去的历史和当前的行动内容，知道的人就更少了。由于美铁联邦行政部情报突击队的英文字头缩写正好同“墨西哥”一模一样，它的队员便不可避免地被称为“墨西哥人”，机构本身的简写代码“MX”。
九人团的主席亚伯拉罕·林肯，总统的一位堂兄弟，肯定地点点头，回答道：“那小伙子具备所有的必要条件。他能在变种人的监禁中存活下来，而且驾机逃生，证明他具有必要的勇气和机智。但有个大问题：考虑到他的背景，我们能信任他吗？”
总统司令和蔼地微笑起来，“亚伯，你知道，第一家族之所以现在还能控制联邦，就是因为我们从未把自己放到不得不信任任何人的位置上。我们当然不能信任布里克曼，哪怕他具备我们所需要的一切素质。”他的目光扫过会议桌四周，“在那副最诚实不过的面孔下，他有一个狡猾的、精于算计的头脑，还有一股按捺不住的野心。”
“这正是我们这么多年来精心培养的结果。”昆西·亚当斯说道。他是生命学院的院长，生怕大家忽视了他的部门所作的贡献。
“的确如此，昆西。”被打断的杰斐逊三十一世没有表露出不满，“给他一个能让他回到他那些新朋友身边的机会，他一定会紧紧抓住不放的，但我们要他做的事却会让他畏缩不前。不过，他还是会接受新的任命。鉴于他身为寻道民所接受的教育，这是他必须履行的庄严职责。还有一个原因，我们会向他提出一个他无法拒绝的优厚回报。他会尽最大的努力完成任务，然后回到这里，因为只有联邦才能满足年轻的布里克曼先生对权力的渴求。”
沃伦·哈丁，总统司令的一位弟弟，隔着桌子朝司令官本·卡尔斯托姆看去，“你计划什么时候开始方块舞行动？”
“方块舞”是一个代号，指情报突击队拟定的行动。在这次行动中，布里克曼将回到他那些平原族朋友身边。
“我们还没有确定日期。”卡尔斯托姆答道。
沃伦不解地皱起眉头，看了看会议桌四周的与会者，又对卡尔斯托姆说：“我不明白。这件事如此重要，难道我们不应该马上采取某些积极的行动吗？”
“沃伦，现在是11月底。”卡尔斯托姆说，“我知道，在我们这儿，时令无关紧要，但外面已经下雪了。昨天我们收到第一批降雪报告。篷车队都在返回的路上，将停留在尼克松－财富基地，进行常规的冬季检修，还要执行本土巡逻任务。我们情报队的所有战斗小组仍然同平常一样保持着最佳状态，但下雪之后，大多数变种人不会走出门外半步。所以，我们的行动可能必须推迟到明年早春时分。”卡尔斯托姆停下来，看了看总统司令，“当然，这还要看布里克曼是否愿意。”
“他会愿意的。”总统司令说道。
卡尔斯托姆朝沃伦·哈丁转过头，“对他要有一个诱导的过程，还要召开例行的行动前计划会议。在正式施行之前，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要为行动的各个方面做好准备。”
“那么在这段时间里——？”沃伦问道。
卡尔斯托姆看了总统司令一眼，默默地请他来回答这个问题。
“在这段时间里？”总统司令微微一笑，“年轻的布里克曼先生将待在字母级楼层。我希望他会获得非常宝贵的工作经验。”
还有一个令史蒂夫非常吃惊的发现：同他一起工作的那帮满身尘垢油污的人中，有些竟然是女孩子。一个个都宽肩膀，粗脖颈，双手强健硬实。她们当真是凿岩风镐式的人物，两条大腿强壮有力，如果你蠢到胆敢把脑袋伸到那两条腿中间，它们稍一用力便可以把你的两只耳朵挤得贴在一起。但这里的姑娘也和其他地方的一样，也曾给了史蒂夫几次机会，引他上前亲热，但史蒂夫既打不起精神也生不出热情。一连八小时拖着线缆管道拼命苦干之后，他连在就餐区的电子游戏机上按动按钮的力气都没有了。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如此，每当收工的哨子吹响，几乎没人有心思去做别的。大多数人脑子里只有两件事：“吞泔水”和“闭眼睛”。“泔水”是维修工的行话，专指字母级楼层用餐区供应的食物。在从工地返回的路上，大家都会抓紧时间补充睡眠。只要没人把他们从拖车上揪下来，他们会一直待在原地，直到起床号响起。有个在用餐区工作的家伙曾经主张，马克西不要再叫现在这个名字，还是改作“马加鞭”好了。可能还是这个人，将马克西的大队命名为“行尸走肉”。加入这个单位之后，史蒂夫不得不承认那家伙确实说得八九不离十。每次起床洗漱完毕后，大多数人都是拖着脚步挪向餐厅柜台，活像一帮反应迟钝、目光呆滞、身挂锁链的变种人。就连在三种饭菜中任选一份这样的小事，大家都懒得去做。很多人都是把餐盘向前一推，嘴里含糊地嘟囔道：“随便来一份……”然后大家便坐在一起，一只手支着脑袋，吞下那些泔水。甚至有一两次，史蒂夫连这一步都没能做到——他在淋浴间就睡着了。
史蒂夫受命执行常规作业。在最低等的生命形式中，这是最低一级了。但是，他在飞行学院那三年里接受的工程训练很快便引起了一位监工的注意。那位上司有意让他学有所用，于是他被调往另一个班组，工作了整整一个星期，将干净崭新的管道焊接在一起。在这美妙的六天中，他趁改换工种的机会享受了片刻的安静，同时暗自庆幸，自己的未来有了小小的转机。技术性的工作是东山再起的第一步，这只是时间问题，他告诉自己，马克西的手下那些人现在还没见识到他的领导能力，到时候……但他并没有交上这等好运。在周末二十四小时的休息之后，他又被打发回原来的班组中，重新去拆卸一节节被腐蚀的陈旧管道，里面糊满了一层粘稠的液体，散发出一阵阵恶臭。史蒂夫得知，马克西的任务是更换、扩展休斯顿／大中央下面的全部污水系统。他彻底绝望了。
和地面一样，字母级楼层构成的世界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一条条巨大的隧道，荡着阵阵回声，两壁砌着厚厚的石板，上面排列着一行行管道和电力线缆，其间遍布着阀门和喷吐着蒸汽的排气口。身穿棕、黄两色制服的维护工在明暗相间的光影中走过，一会儿被灯光照亮，投下道道身影，一会儿又忽然隐没在黑暗中。监工和现场指挥员头戴白色安全帽，混杂在众多黄色安全帽中，像朵朵雪莲。如果雪莲只有一两朵，这就是个好迹象，说明一切顺利，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如果驶来一两辆电动车，里面全是白帽子，那就说明这些人要来找麻烦催进度了。在下面这些字母级楼层中，他们没有为下级颁奖的习惯。
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不少得天独厚的享受。
噪音：主通风管中巨大的风扇不停地发出低沉的隆隆声，空压钻和铆钉枪时断时续的喧嚣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金属磨边机刺耳的嘶鸣能一直钻到你的脑子里。一波又一波的声浪在空气中脉动不已，让人实实在在地感受其中强悍的力量。振颤的声波在隧道的洞壁间反复激荡，一直透进简易宿舍衬有隔音层的墙壁。刚开始那几天，史蒂夫感到自己快被折磨得崩溃了。但几个星期之后，他的身体逐渐对噪音产生了耐受力，不再像当初那样觉得难以忍受。他的大脑也开始将神经末梢传来的痛苦感觉隔绝在外，在大脑四周建起了一堵墙壁。
漏水：终年不息的流水顺着墙壁潺潺而下，维修服务隧道和走廊的天花板上也总是滴落着水滴。有时史蒂夫不得不在齐膝深的水中干活。某些地段几乎泛滥成灾，只好让水泵不停运转，向外排水。在四处穿行的过程中，他看见过许多用钢材和混凝土制成的巨大的水密门。这些巨闸能将整个区段密封起来，甚至可以密封整个楼层，将它与外界隔绝开来。他不禁有些担心，当积水一直淹到天花板时，如果自己被错关在门扇的另外一面，不知会是什么感觉。
酷热：让人萎靡不振，无可逃避。为了给联邦的其他人提供可以承受的生存环境，各个设施内都配有地热动力站、热交换机、制冷设备、空调机，以及复杂的通风系统。尽管如此，字母级楼层中环境条件的差异仍旧极为巨大。在这里，只有休息和娱乐区域的环境同上面四级基本相近，但某些少有人员居住的工作面却是又热又潮。例如B级三层的维修服务隧道，它位于地下将近一千七百英尺的深处。对于种植在狭长培养罐中的水稻和竹笋来说，那里的条件极为适宜，但如果你所属的马克西大队不幸在那儿维修管道，它的环境不会对你的生长发育有什么好处。
史蒂夫将它视为一种挑战。每当下班后满怀感激地倒在床上时，他总是对自己说：他们想打垮你，不要让他们得逞，不能屈服……
2月底的一天，史蒂夫下了班，从那列有十节车厢的拖车中爬出来，弓着脊背，活动着疼痛的肌肉，拖着脚步朝淋浴间走去。联邦各处全是一样的，所有人共用洗浴设施。制服、宿舍、厕所、工作分配、工役、兵役、作战任务……这一切完全不曾因为性别而有所区别。联邦男女不分的原则只有两点例外：女性寻道民被选作下一代的护母，而第一家族的男性成员将继承总统司令的宝座。两性之间唯一的小小区别只是发型不同：有的姑娘不留平头，她们中意另外唯一一种可选的发型，齐耳短发。
史蒂夫在淋浴喷头下美美地享受了二十分钟，让热水驱走身体中的疲乏，最后打开冷水龙头，让针扎般的水流激冲而下。这一举动让他近旁的洗浴者们发出一连串愤怒的嗥叫。他走到拥挤的更衣室，用毛巾擦干身体，换上下班时穿的外套之后来到用餐区，加入食物供应柜台前的一列队伍里。在下面工作的这几周里，他已经熟悉了身边这些一起睡觉一起干活的人。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中有些人还怀着少许敌意，那些家伙很高兴看到一个来自林伯格站的飞行员落到了字母级楼层。史蒂夫曾被警告，不得透露他被变种人俘虏的那段经历，就连他的养护工工头也只知道，他被调到养护维修部门是因为“工作中的不良表现”。这是官方说法，意思就是他在一场地面作战中遭到了惨败。
记录中带有这样的条目是为了保密，但言辞颇为含糊，有几个家伙因此把他当成了个软蛋，随时找茬生事。他尽量不加理会，但后来不得不反击，让一两个家伙鼻青脸肿。有些对手倒真不容易对付，但他们毕竟只是打架好手，不是专业杀手。不久之后，人人都知道他是个难打交道的家伙，情况也就变得好多了。
史蒂夫也从中学到了某些东西。降级成维护工，对他的自尊心是可怕的打击。但他发现，同自己并肩工作的这些废物脑袋、油污蛋子、社会渣滓并不像他原来想象的那样不可救药、糟糕透顶或是可悲可怜。想当初，飞行学院里那种妄自尊大的气氛让他对这些人生出了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其实，穿着同他一模一样的制服的养护工们没有他那种飞黄腾达的野心或使命感，大多数都是好人，只知道牢牢把握环境造成的现实，人生目标更为本分，也更容易达到。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处心积虑地想在黑塔中谋得一份差事，如果你免费为他们提供一个向上爬的机会，谁也不会如获至宝感激涕零。当然，必须承认，这里有些家伙的确是真正的废物脑袋，没有一点出人头地的希望，即使给予他们最宽宏大量的评价，不少人仍旧是货真价实的讨厌家伙。然而，格斯·怀特不也是同样的货色吗？史蒂夫和这位学院的同级毕业生还有笔账没算清呢。没错，好格斯，老格斯，推说去求援，却逃之夭夭，丢下史蒂夫被困在燃烧的田地中……
史蒂夫找到一个空位，把餐盘放在餐桌上，坐下来开始狼吞虎咽，前段时间里对联邦食物的保留态度早已一扫而空。自从开始在字母级楼层工作，他便什么都吃，不仅将供应给他的所有食物全都吃光，还会回去再要上一些。他一面扫视着旁边的几张桌子，一面舀起满满一勺食物送到嘴边。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约翰·奇桑姆正坐在左面，同自己隔着一张桌子。一惊之下，他差点把勺子塞到嘴巴外面。史蒂夫留在原地没动，脸上不动声色，一边吃东西一边哼哼哈哈地应付着同桌餐友的谈话，但两只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奇桑姆。奇桑姆也没有朝他这里看。那家伙把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正同对面的几个人聊天。他仍旧穿着史蒂夫上次见到他时的那身绿色制服，但现在，衣袖上的白红两色V型臂章中多了一只铬黄色的菱形徽记。一个同伴指着某个人让他看，他转过身去，史蒂夫发现他那连身制服的背上也带着同样的黄色徽标。那种黄色只有维护工才有。难道这意味着……史蒂夫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疑虑，他端起盘子，从一个个坐在椅子上的就餐者中间穿过，朝奇桑姆走去。
史蒂夫走近时，坐在奇桑姆对面的两个人站起身，同他握了握手，离开了。奇桑姆开始和身边的人说起话来，这时，史蒂夫已来到桌前，放下了盘子。
“嗨，约翰，还记得我吗？”
奇桑姆停住话头，扭过头朝他看了一眼。二人目光相交时，史蒂夫发现奇桑姆脸上自然的表情换成了强自按捺的怒气。
“怎么了？我是不是打扰了你，还是有别的什么事？”
奇桑姆转回头面对邻座，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得走了，回头联系。”他猛地站起身，一眼也不看史蒂夫，向外走去。
史蒂夫绕过桌子，抓住奇桑姆的胳膊，“嗨，奇桑姆，等等！我做错什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奇桑姆停下脚步回过身，他的胳膊在史蒂夫的手掌中变得硬邦邦的。“松开我，你这个卑鄙小人。”他刺耳的话音和脸上的表情一样生硬。
两个和史蒂夫在同一个工作组的人坐在邻桌，二人对视了一下，向后推开椅子，站到史蒂夫两侧。这是克兰·多佛尔和特伊·莫里森。多佛尔在两个人里块头要大一些，他指着奇桑姆的鼻子说道：“小心自个儿的嘴巴，医生。不然你会发现自己需要急救了。”
奇桑姆轻蔑地盯着说话的人，“吃屎去吧——”
四周桌边的人都站了起来，两名维护工朝奇桑姆冲过去，大家纷纷闪到两旁。史蒂夫抢到中间，把两人推开，“好了！住手！消消气，伙计们！听着，你们能来帮忙，我很感激，但是，嗯——我能对付。让我来处理，好吗？”
“好吧，”多佛尔说道，“但你得把这个蠢货弄出去，他让我倒胃口。”
趁奇桑姆没来得及开口，史蒂夫拉着他穿过围在四周的人群，“好了，走吧！咱们出去！”
奇桑姆挣扎着想摆脱他的手，“喂！把你他妈这双手给我拿开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怒气冲冲地叫道。
史蒂夫用力推着他穿过大门，来到外面的走廊上，把他摁到墙上，“冷静一点行吗？我只想和你谈谈！”
奇桑姆停止挣扎，“得了吧，飞行员。我不想和你谈，懂吗？难道自打到下边干活以来，你脑子都变成屎了？我再跟你说一次：我－不－想－跟－你－说－话。我－甚－至－不－想－看－见－你。听明白了吗？如果你哪天犯病的话，千万别到A级的一到五层来，我这个医生可能会让你吃错药的。懂吗？”
史蒂夫松开奇桑姆，困惑地退后一步，“我不明白，约翰。这是为什么？我做了什么？”
奇桑姆轻蔑地一笑，“为什么？因为你是罪魁祸首，这就是为什么！你做了什么？这该你来告诉我！天知道你都对你那个该死的戚妹讲了什么，到头来搞得她神魂不安，成了个卑鄙的告密者，把一切都告诉了黑塔里的密探！结果怎么样？惹下了天大的麻烦，哥儿们！你那位可爱的戚妹指认我就是那个安排你们在桑塔纳渊薮见面的人！她全交代了！你到底跟她扯过什么屁话？！”
“没有，”史蒂夫含糊地答道，“呃——没什么特别的。”
“你这个撒慌的杂种！”奇桑姆嘶嘶地咆哮着。他想从史蒂夫身边挤开，但史蒂夫挡住了他的去路。“联邦行政部派四个家伙整了我一个星期！万幸我还活着！克里斯托夫在上！”他苦笑一下，“只有一件事她没说：你们两个抽彩虹草，而搞来烟草的人是我。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个……”
史蒂夫攥住奇桑姆的胳膊，“约翰，你应该相信我。我不知道萝兹会做出这种事，我想不出她为什么会这样！”
“肯定是你对她说了什么。”
史蒂夫无助地挥挥手，“那么……你怎么样了？”
“我？他们把我发配到这儿来打发后半生。我今年二十八岁了，还会怎么样？我还能熬几年？十二年，十五年？和你不一样，我可没有你那么奢侈，还能享受到一年一次的审核。”奇桑姆又一次苦笑着，“好了，这就是给别人帮忙的下场。好样的，史蒂夫。”他退后一步，“我现在能走了吗？”
史蒂夫既困惑又歉疚，“约翰，你听我说。我绝不可能知道——”
“得了吧，当然，我能理解。咱们别说这个了，好不好？从现在开始你离我远点就行。布里克曼，你真是个大灾星。”
“行，行，好的。我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他们对萝兹怎么样了？”
奇桑姆笑了起来，“放心，他们没给她发勋章，我只知道这个！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没有确切的消息，但我好像听说她被暂停了学业。”
“从内州大学吗？噢，克里斯托夫在上！我真不该去见她！”他突然怒气冲冲地朝奇桑姆发作起来，“都是你的好主意！是你——”
奇桑姆一下子打断了他，“得了，我不要听你这些屁话！我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快点滚开吧！”他把史蒂夫推到一旁。
史蒂夫并未上前拦阻。“她会出什么事？！”他吼道。
奇桑姆转过身，轻蔑地挥挥手，“谁在乎这种鸟事？从现在起，你还是多为自己操些心吧！”他转过拐角，扬长而去。
克兰·多佛尔和特伊·莫里森来到走廊，站在史蒂夫身边，“那家伙有什么毛病？”
史蒂夫耸耸肩，“我在上面的时候同他打过交道。他为我做过一些事情，就因为这个，他要在下面待上十几年了。”
多佛尔朝特伊·莫里森肩膀上捣了一拳，“看到了？我早跟你说过，我们这位朋友是个倒霉鬼！”他伸出胳膊搂住史蒂夫的肩膀，友好地拥抱了他一下，“欢迎你加入倒霉鬼俱乐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