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二天清晨，史蒂夫从附近的溪边洗漱回来，发现夜疯狂正蹲在雪先生的茅屋门外。看到他走近，她连忙恭敬地跪好，摆出了他的早餐——面包片和干果。
史蒂夫彬彬有礼地道谢后便吃了起来，对她未加丝毫注意。食物让他十分受用，但她有意流露出的挑逗却完全提不起他的兴趣。夜疯狂实在不合他的胃口。
这位母狼武士似乎感到了他兴味索然，于是转开目光，耐心地等在一旁。他吃完之后，她收起餐席，起身走到雪先生的屋后，好像要去取什么东西。不一会儿，她回来了，手里拿着史蒂夫的格斗杖。她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把木棒放在他的面前。史蒂夫最后一次握着它的时候还是在悬崖边，正面对着来自摩托头、黑顶和钢眼的三重威胁。现在他又见到它了，它变了模样：上面增加了一片闪闪发光的大刀，做成寻道民砍刀的样式，被一圈金属箍固定在木棒的一端。刀片下方，两根用弩箭制成的长钉从棒身交叉穿过。两根长钉互为直角，可以在格斗中挡开对方大刀的劈砍。木棒另一端相对的位置上套着一圈金属箍。
史蒂夫从皮革吊带中抽出格斗杖，双手抚摸着瘢结遍布的棒身。感觉真好。一阵火辣辣的兴奋感传过他的双臂，似乎一握上这只格斗杖，就能将蕴藏在其中的神秘力量释放出来。他用火语向夜疯狂道谢，变种人的这种语言句法晦涩含蓄，别具特色。“我的唇舌难以述说充溢在胸中的词句，你这件非比寻常的礼物让我深感荣幸。”
夜疯狂抬起眼睛看着他，“是你让我深感荣幸，云武士。在那阵平地的惊雷响过之后，我曾在石块中搜寻你的尸体，但只找到了它，只有它标志着你匆匆而逝的痕迹。我把它送给了我们部落的姐妹清水，她离开我们时又交还给我，要我用心守护，直到她或是你回到部落。我一直将它妥善珍藏，但记不得为什么要这样做。直到昨天，雪先生将你从火焰中召唤出来，我才明白。他的话驱散了笼罩在我心头的沉沉雾霭。”
史蒂夫把格斗杖放在二人之间，希望用它将夜疯狂模糊的记忆集中起来，“清水对你说起过我吗？她有没有留下什么口信？”
夜疯狂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形，她的头脑显然在苦苦挣扎，双眼甚至因此流出了泪水。她擦去眼泪，摇摇头，“她的话已经不见了，我只记得要把木棒送给你。”
史蒂夫垂下头回答道：“谢谢你带给我这件礼物，愿伟大的母神保佑你。”
这是一种礼貌的道别方式，但夜疯狂并未起身。她深深地弯下腰，鼻子几乎顶到地面，“请将我庇护在你的身影之下，云武士。如果你有任何需要，请让我的双手和身体为你效劳。”
“我没有什么需要。”史蒂夫答道，生怕她感到难过。
夜疯狂再次注视着他的眼睛，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我只要求为你效劳，并没有奢望能与你同床共枕。”
史蒂夫无法确定她是不是暗示自己以前对她的拒绝，只是说：“夜疯狂，我并不是你的族人。只有在完成辟邪主指派的任务后，我才能成为平原族的一员。在那之前，你们的种种乐事都是我无法享受的。知道这一点之后，如果你仍然希望能在白日里追随在我身边，那么好吧，我们可以试试。”
夜疯狂抓住他的双手，狂喜地亲吻起来。史蒂夫把她打发走，去找乔迪。
游行结束后，反叛者便被分散到整个营地。每个破闸好汉都由一个变种人小组看管，负责喂水喂饭，确保自己的囚徒始终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俘虏都光着脚，绑在木桩上，同其他犯人隔离开，这样做是为了防止他们合谋潜逃。另外，为了进一步限制他们的行动，每个破闸好汉都被锁在沉重的木制腿枷中。看守们不再允许医疗员和乔迪照顾伤员，不想让他们成为囚犯暗中传递消息的渠道。部落的医师雪先生很快便判明伤员中有谁需要照料，在他们的伤口敷上那种捣成糊状的药膏。史蒂夫满意地发现，在眼前这种条件中，乔迪得到了最好的照料，于是他不再试图接触她。他们两个都是囚犯，只是囚禁的方式不同罢了，再说他也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来改变当前的处境。
史蒂夫出乎意料地被抬举成了部落的英雄，在最初的几天中，他十分紧张，很难放松下来，但第一个星期即将结束时，他感到自己好像从未离开过这里。既然已经通过咬箭杆证明了自己的勇气，他请求雪先生允许他穿上变种人的衣服。这一请求被提交给滚石和长老会审核，而他们又去征求蓝雷
的意见。这位新上任的武士头领同意史蒂夫与熊武士一起奔跑，但在“咬骨”之前，他还不能算是一个十足的武士。
史蒂夫唤来夜疯狂和她的两个姐妹，请她们帮自己准备一身“行装”。他的请求得到了热烈的响应，第二个星期结束时他便有了全套行头，其中包括一顶用石片装饰的头盔，护甲，以及从到脚的涂绘。史蒂夫最后一次理发是在四个半月之前，那时他正要面对审查委员会的核查。在里约劳伯的那段日子里，他的头发也经受了专业的“环境调教”，看上去就像用刀子笨手笨脚割过似的，完全看不出从前的平头发型。刚刚抵达普韦布洛时，史蒂夫曾在头发上系着几根太阳能电池上的蓝色薄膜，那些人后来把薄膜还给了他，现在他请夜疯狂为自己编好辫子，重新把撕成一条条的薄膜系在头发上。
雪先生也顺便过来检查了一下母狼武士们的手艺。
“您认为怎么样？”最后的修饰完毕后，史蒂夫问道。
雪先生赞赏地点点头，“简直能骗过我的眼睛……”
史蒂夫检查着他涂满花纹的臂膀，“您肯定这玩意儿真能洗掉吗？”
“涂涂画画可是你的主意。要是洗不掉，你会担心吗？”
“我想还是能应付下去的。”史蒂夫圆滑地答道。
雪先生格格笑起来。“好啊，你就应付吧。”他友好地拍拍史蒂夫的胳膊，“听我说，既然卡迪拉克已经走了，你为什么不搬到他的小屋去呢？你肯定不愿意让我整天在你背后盯着吧。”
史蒂夫看了看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会介意吗？”
雪先生耸耸肩，“你以前就在那里睡嘛，这样做应该能让你更自在些。”
这间小屋距离雪先生的房子不远。在它八角形的基座上，一根根柔韧的侧柱深深插进土地中，上端伸到空中后弯曲着相互交搭，由草叶编成的粗绳绑在一起，形成一个通烟口。它的屋顶是用一张张野牛皮缝制而成的，缝好的大块牛皮被搭在框架顶端，然后向下拉紧，在基座四周固定。入口处垂着一条门帘，可以将恶劣的天气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这样的小屋里，地面上通常都铺着草席，一只只兽皮口袋或是草席卷塞在小屋内侧的边缘，用来挡住缝隙中吹来的冷风，变种人少得可怜的财产就装在这些口装和席卷里。
通烟口，这个名字便说明了它的功用，它能将火石中散发出的少量烟雾排到屋外。火石则是一只带螺旋形花纹的陶盆，里面放有一块动物油脂，上面插上一根用野生亚麻捻成的灯芯。火石只能用作照明的光源，散发的热量也不大。烹饪食物在露天进行，是一种公共活动，由部落的女性长老负责监督。变种人擅长钻木取火，每一个成年人都随身携带着一小块干燥的火绒。如果倾盆而下的大雨让他们无法生火，部落便只能用晾干的食物或是生食充饥了。
就算夜疯狂长得更有吸引力一些，史蒂夫也不会要她搬进自己的小屋。即使换了清水，他也不会希望她住进来。只有在天黑以后的这段时间里，他才能指望一个人清静下来，不受打扰。
搬到自己新寝室的第一个晚上，当营地中其他人都已沉沉睡去时，史蒂夫取下匕首刀柄的一片木条，露出里面的微型电子装置。他用附带的铁笔输入了一条消息，通过支援小队转发给大中央。装置的系统内可以存储五千个单词，但一般情况下，电文很少会那么长。这玩意的液晶显示屏可以显示三十个字符，他将字母一一输入系统，一组组黑色的小字便出现在它那黄灰色的背景条上。
电文输入完毕后，整个文本可以按照正常的阅读速度在窗口徐徐滚动。如果要对内容进行增添或是删减，只需点击按键，滚动的文字便会在需要的位置自动停下接受处理。按下另一只微型按键之后，消息自动加密，再按一下是下达发送指令，电文便会立即发送出去。装置上配有一只星期／日期定时器，可以操控收发报机在预设的时间段自动开关机，同时发送、接收和储存消息，其功能很像一台电话答录机。这个装置能够自动记录来电，并将其转存到自带的存储器中。在特工认为安全稳妥的时候，将上述操作程序反过来执行，便可对存储的来电进行检索和解密，然后就能在显示屏上阅读内容了。装置的有效收发范围取决于周围的地形，一般情况下是三十到五十英里。匕首的刀柄中配有一只小线轴，上面卷着一根丝状天线，有了它的帮助，收发范围还可以扩大一倍。
在他发送的第一条消息中，史蒂夫简单报告了当前的情况：作为一位半永久性的住客，他已经被穆卡尔部落重新接受；另外，卡迪拉克和清水于去年11月离开了营地。至于二人的去向以及此行的原因，他小心地隐瞒下来，没有报告卡尔斯托姆，也没有透露他们搭乘的是什么交通工具。他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必再为家族送上另一根大棒来敲打自己。他只是提到二人不在，并报告了他们预计返回的日期。他说，这两人此行的目的尚不清楚，估计是作为使者被派往其他平原人部落，图谋召集一支联军，对抗篷车队。卡尔斯托姆本来就很担心这一点，怀疑变种人有可能已经在着手实施这项计划。史蒂去知道，自己的报告多半不会引起怀疑。
第二天晚上，史蒂夫发现收发报机的存储器中储存着一条卡尔斯托姆的回复：史蒂夫应当继续留在部落，直到卡迪拉克和清水返回营地；他不得对雪先生采取任何不利行动；在总部作出进一步指示之前，方块舞行动暂时引而不发；同时，对于目前由穆卡尔部落占据的地区，篷车队和开拓兵的部队将不再进行火力扫荡。
第二次发报中，史蒂夫报告了反叛者的被俘和他们可能面临的命运。卡尔斯托姆在回复中要求他尽可能密切地监视事态的发展，并且强调，他必须尽力收集有关铁大师的情报；他传递的有关信息，哪怕是一点一滴都非常重要——这个方面，史蒂夫本来就准备尽力侦察，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这些日子里史蒂夫曾有几次外出，都是在营地附近参加狩猎。后来，大家发现他具有相当高超的本领，便邀请他前往远离居住地的荒野一起猎取野牛，在部落的地盘执行巡逻任务。穆卡尔领地四周树立着一根根经过修饰的界桩，标志着部落的疆界。
根据变种人的历法，现在是一年中的第一个季度（三、四、五月，被称为新土季）。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史蒂夫发现他的耐力有了显著的增长。字母级楼层中的艰苦工作让他的身体变得坚韧强健，但让他倍感惊奇的是，他发现自己现在的体力更加充沛。除了几次最远的长途奔袭之外，他总是可以轻松地跟上同行的熊武士，迈着同样的大步不停地奔跑。似乎扮作变种人的样子以后，隐藏在他体内的神秘力量便源源不断地奔涌而出。
虽说有这些进步，他的身份仍旧是一位贵宾，人们全都基于这个身份对他以礼相待。他或许认为自己已经差不多成为了一名穆卡尔武士，但他还没有咬骨，也就未被授予特权，还没有资格拥有一张变种人的弩弓。
一天，当史蒂夫同捕猎队一同回到营地时，发现自己正巧经过关押乔迪的地方。他悄悄溜出队伍，向她走来。改换成变种人的装束后，这是他第一次来见乔迪。不知为什么，他并不觉得这身行头有什么古怪。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全然忘了自己的外表已经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嗨，你好吗？”
乔迪用了好几秒钟才认出他，但仍旧不敢肯定，“布里克曼……？”
“一猜一个准儿。”史蒂夫蹲在她身旁，“我顺便来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乔迪本能地向后一缩，随即上下打量着他，从他系着带子的辫子到穿着鹿皮鞋的双脚，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你可真是个邪门儿杂种，布里克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史蒂夫耸耸肩，“发生了很多事。”他发现乔迪一脸厌恶、惊恐，还掺杂着一种不信任的神情，“请相信我。”
乔迪绷紧嘴巴，“我可拿不准是不是愿意相信你。”
“别来这一套了，咱们是一个部队的战友——”
“过去是。现在嘛，我可说不清你是哪一边的。”
史蒂夫对她的话不以为意，“咱们都是从大蓝号上下来的，乔迪。咱们是哥们儿。”
“从你的模样上可看不出来。你本来就没多少脑子，现在准是发疯了。”
“听我说！我劝你一句，什么事都不要只看表面。我欠你一条命，是你救了我，而且因为救我才落到这个地步。我要尽一切力量让你平安脱离困境。”
乔迪带着听天由命的神情看了看他，悲伤地摇摇头，“这不可能，布里克曼。只要这些呆瓜把我们卖到河下游去，一切就全完了。”
“不，你说得不对，我们两个谁也不会完蛋。你知道吗，说不定我可以安排一个交易，可以想办法不让你上船。”
“或许可以……但以后怎么办？留在这里？同这些狗屎混在一起？”她冷笑一声，“如果你真想帮我，等哪天夜里到我这儿来，给我松绑，再给我一把刀，告诉我逃出去的路。”
“我办不到，而且我劝你也别轻举妄动。你出逃时只能步行，又是孤身一人，这样做一点希望都没有。”
“那么就杀了我。”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我情愿死。”
“我明白，”史蒂夫说，“但我同样做不到。”
乔迪咬牙切齿地叫道：“当初你肯定是趁人不备偷偷混进大蓝号的。你没有胆子，成不了真正的寻道民，也不够下作，当不了一个变种人！”
“听我说——”
“滚开，布里克曼！你对任何人都没有半点屁用！”
这句话刺耳又无情。史蒂夫强忍住没有作答，做了个遗憾的手势，站起身来。他一边走一边琢磨，如果自己把全部实情都告诉乔迪，她会说些什么？如果乔迪知道他同情报队的关系，知道有人利用萝兹来对他施加压力，或是知道他对清水的感情，她会有什么反应？但这样猜测毫无意义，因为他不能对任何人吐露半个字。他只能保持沉默，忍气吞声。在这种情况下，她的反应完全可以理解，但还是让他怒不可遏。没关系，怒气会消退的，如果可能，他仍旧要把她救出来，不让她落入铁大师的手中。
随着5月到来，部落开始为启程会见铁大师作准备。武士们把长刀磨了又磨，擦了又擦，直到它们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他们将十字弓擦净、上油，上面的木制把手被擦得锃亮。皮革护甲和头盔都经过重新修整，换掉上面破碎的石片和骨片，增添了一排排羽毛和其他更可怖的战利品，炫耀着主人在殊死搏斗中表现出的非凡本领。地界的标桩，连同上面精雕细刻的彩色木片，都已焕然一新，装饰成极为正式的风格。
被俘的反叛者也在作准备。在严密的监视下，他们一个个被单独带到流过营地的溪水边，脱掉衣服洗澡。他们打满补丁的军服和内衣都被洗净缝好，每人都能得到额外的一份饭菜。他们就像参加有奖展览的牲口，每天都被主人又刷又洗，百般调教。
人们在辛勤准备，与此同时，外出捕猎和边境巡逻仍在继续进行。自从上次拜访乔迪之后，史蒂夫一直避免再同被俘的破闸好汉接触，只要得到允许，他总是加入到外出捕猎或巡逻的队伍中。
再过四天，反叛者就要踏上征程，迎接轮船的到来了。史蒂夫随同六十位熊武士前往穆卡尔部落控制的南部地区，执行外围巡逻任务。第二天，一名侧翼的侦察员发现了一头“快步”被宰割过的残骸。这头鹿的脑袋、肋架和内脏已被掩埋，但土坑很浅，又没有盖上石块压牢，于是被路过的狼群刨了出来。变种人在猎杀动物之后，从不把残存的骨架和下水埋掉。他们把猎物的内脏掏空，运回营地，挂到木桩上。这些迹象标明，他们的地盘来了不速之客。
通过一番仔细的搜寻，武士们找到了更多的线索：在一片被人踩踏过的阔叶上发现了干血凝成的脚印，某个帮忙宰鹿的人留下了足迹——什么都清楚了，那是寻道民靴底上特有的条纹印记。附近岩石丛中，有人曾在凹壁下生过火，这样做可以避免远处发现火光。灰都被小心地分散开来，撒到各处，地上的脚印也被清扫干净，但石缝中还是留下了燃过的烟灰。而变种人的嗅觉极为灵敏，只要烧过稍大些的柴堆，留下的气味绝对逃不过他们的鼻子。这堆火是一天前生起的。
熊武士们四处寻找蛛丝马迹，每一个发现都让他们异常兴奋。看到这个样子，史蒂夫感到，他们从推理过程中同样得到了莫大的享受，绝不亚于随之而来的追捕和杀戮。队伍的首领蓝雷拿过一颗变形的子弹让史蒂夫看，这是刚从那只“快步”的头骨上挖出来的，弹头顶端深深凹进。“你们的人……”
史蒂夫皱起眉头，“这里已经很靠近联邦的北疆了吗？”一般情况下，篷车队在每年的4月初开出财富基地，但第一个月里都在执行向各个监控站补充给养的任务。现在它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还不到时候。再说，卡依斯托姆说过，开拓兵已经转移到其他地区了。
蓝雷摇摇头，“不是沙穴人。是红皮。”
这是变种人为反叛者取的名字，反叛者们则自称破闸好汉。联邦将他们视为罪犯，他们却为自己罩上了更具英雄气概的光芒，自认为是反抗现行体制的斗士。变种人对这类事情的价值不做任何评判，在他们眼里，红皮只是另一帮住在地面世界的活物而已。
“你要去追赶他们吗？”
“你说对了。有了这些人，我们就能同死脸皮做上一笔好买卖。”
“死脸皮……？”
“就是铁大师。他们用尖铁换走我们部落的兄弟姐妹，但一个红皮的价值顶得上二十个平原人。最好用他们作交易，卖到下游去，而让我们的人留下来。”
“他们会怎么样？”史蒂夫问。
“轮船会把他们带走。”
“这我知道。我是问，等他们到了伯－利恒的火坑之后会怎么样？”
蓝雷耸耸肩，“没人说过这种事。”
一名队员跑过来，把一样东西放到蓝雷的手上。他看了看，然后用指尖捏住这东西的两端，伸开双臂。这是一根头发丝粗细的金属线。丝状天线，同史蒂夫匕首里的那根一模一样，只是被人从卷轴上拉了出来。“这也是沙穴人造的。你有什么看法？”
史蒂夫小心地选择着用词。他可以百分之九十九地确信蓝雷不知道自己拿着的是什么，但并不能完全肯定。“这是依靠精艺制造出的东西。它自己没有什么用处，但如果安装到一个仪器上，就能把要说的话发送到空中，像鸟儿一样飞过高山，到达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蓝雷的目光顺着金属丝慢慢扫过，而后小心地将它盘成一个小卷。“这么说……有人在讲话，有人在听。”这位变种人武士直起身，“他们践踏了我们的地盘……”他把线卷递给史蒂夫，“说说你是怎么想的，云武士。他们在谈论我们吗？”
史蒂夫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事情马上会变得糟糕透顶。他耸耸肩，“如果你觉得担心，我们就该找到他们，问一问。”
他正说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鸟鸣般的啸叫。变种人在捕猎时总是用这样的信号互相传递信息。史蒂夫想起自己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时的情景——那是他发现了清水之后，正在树林中被追赶着夺路奔逃。
武士们找到更多的足迹。走在那支队伍最后的人曾用树枝扫去他们的脚印，但他做得不够细心。蓝雷把史蒂夫叫到身旁，双手罩在嘴边，发出了一声尖厉的狼嚎。声音在四周山间回荡不已，熊武士们听到信号，开始向南跑去。
史蒂夫愈发感到进退两难。丝状天线可以证明，他们正在追赶的部队并不是蓝雷希望找到的红皮。变种人紧追不舍的正是那支情报队的后援小队，奉命协助史蒂夫，并且充当他向卡尔斯托姆汇报的中转站。他们的被俘将破坏整个行动，还会让他精心策划的如意算盘全部落空。但现在根本无法让这些穆卡尔熊武士放弃追踪，留下的痕迹可能会消失，但变种人对追踪极其在行，他们的血液里流动着捕猎的天性。他回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发送的消息，他报告了部落与轮船接头的日期。倘若他们的猎物果真是后援小队，这些人肯定以为穆卡尔人和相邻的部落正忙着准备这件大事，所以他们便大意起来。一着失算，满盘皆输，在地面世界，任何错误都不可饶恕。
若要阻止追击，他只能做两件事。一是故意磨蹭，让行进速度慢下来，但这种做法肯定会引起怀疑。他曾毫不费力地跑过更远的路，而不管那时还是现在，蓝雷一直在他身边。另外他还可以想办法通知那些寻道民，或是破闸好汉——随便他们是什么人——提醒他们正被追捕。但怎么做呢？他既没有步枪也没有弩弓，无法故意走火。他身边只有这根木棒和他的……他的匕首。有了！真是个笨蛋！他竟然像自己的东道主一样健忘！只需输入一条消息，便可以向后援小队发出警报，提醒他们有一支变种人搜索队可能正尾随在他们身后。如果那些人不是情报队员，那他们就别怪自己运气不好了。史蒂夫感觉放心了许多，没错……就这么办，太简单了。但他不能在众目睽睽下行动，他应该找个机会摆脱掉蓝雷，或是等到天黑。
直到夜幕降临，史蒂夫始终没能设法掉队。他曾一度落在后面，抱怨说自己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大概是扭伤了脚腕。一开始，蓝雷放慢了脚步，想等他好些之后再加快步伐。但他发现史蒂夫干脆赖着不走，于是命令两对武士轮流架着他前进。史蒂夫明白自己的诡计无法得逞，便安排了一次戏剧性的痊愈，不再要人帮忙，乖乖地加入到队伍之中。
最终停下脚步时，史蒂夫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再不必装出精疲力尽的样子。今天本来就事事不如意，老天最后竟又添了一笔：大雨开始下个不停。这样的天气里生不了火，没有月亮，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星星。穆卡尔武士们挤在一起，愁眉苦脸地嚼着干肉和果子。他们并不在意下雨，但更愿意在白天遇到这种天气。既没有火，又没有星光，这才让他们真正感到沮丧扫兴。
穆卡尔人知道这次出行要花几天时间，所以带上了一些轻便的密织席子。这种席子展开后大概有九英尺长、六英尺宽。如果把它沿着长边折起来，再将短边的一头缝合，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帽兜，可以让人罩在头顶和双肩，同时将身体坐在剩余的那三分之一的席面上。也可以反过来双脚放进缝好的那端，伸直身体躺在上面。有了这种席子，加上旅行时穿用的毛皮，武士们便能有效地遮挡风雨。
尽管看不到星空让大家一时有些情绪低落，但蓝雷心中充满自信——到第二天中午，他们肯定能追上那些红皮。史蒂失知道，今晚是他唯一的机会了。他裹紧身上的兽皮，扭动着身体，蜷缩在折起的草席里，倾听着四周树林的叶子上传来的喧嚣不停的雨声，寒冷和湿气开始慢慢渗进他的骨髓。雨，多少代寻道民从来不曾遇到过这种东西，但自从上次在穆卡尔部落做客以后，史蒂夫便再也不觉得它有什么新奇的了。对他来讲，这只是地面世界中一个可有可无的特色罢了。
每个人都熟睡了，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让史蒂夫伸手不见五指。没关系。收发报机上的键盘、功能开关和液晶显示屏都带有自动发光功能，传感器可以探测环境的光亮度。
史蒂夫小心翼翼地掀掉身上的兽皮，绕开一个个沉睡的身体，来到一片齐腰高的灌木丛中。他解开裤子蹲了下来。如果有谁过来找他，马上就会明白他为什么待在这里。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他还是很有信心：没有任何一条变种人的法律或是习俗会禁止他半夜出来大便。
史蒂夫把匕首抽出刀鞘，手指摸索着那两片暗藏的卡簧，同时按了下去。一次、两次、三次。没有任何反应。包裹着发报机的木柄顽固地一动不动。史蒂夫在黑暗中把匕首翻转过来，重新尝试。不对……摸不到卡簧，刚才握住匕首的方法就是正确的。他又把匕首翻过来重新再试，但那只三重压力锁扣仍旧纹丝不动。
这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要说它出了故障，那绝对不可能。史蒂夫身上突然滚过一阵冷战，他迅速地摸到木柄上冲压出使用者姓名的地方，那里应当标着卢·肯尼迪·内勒的缩写字母。
他用指甲顺着字母的凹痕细细抠摸，本应该是“内”的地方却是个“布”，这组缩写字头不是“卢·肯·内”，而是“斯·贾·布”——史蒂文，罗斯福·布里克曼！哦，克里斯托夫在上……有人暗中掉了包。现在他手里这把匕首是他自己的——在他去年被俘后，它就被收走了。
史蒂夫又检查了一遍字母，这次只是为了确保无误，而后他把匕首放到一边，无声地咒骂起来。官方允许飞行员将他们的名字刻在匕首上，除了这些缩写字母以外，匕首之间没有任何区别，只是配发的标准装备。他绞尽脑汁琢磨起来，思索原来那把匕首是什么时候被换掉的，还有，到底是谁最有可能做这种事。夜疯狂的嫌疑最大。在他洗澡、穿衣和睡觉时，她有很多机会。最后他明白，现在追问谁干的或是什么时候干的已经毫无意义，重要的是——为什么。他告诉过雪先生，自己手中有这只通讯装置，甚至还提出要演示一下操作过程。难道他们怀疑他在使用这玩意儿？更糟糕的是，他们已经发现他暗通消息了吗？如果没有，他还有没有机会重新得到那把匕首？这三个问题不可能有答案。该死，该死，真该死！史蒂夫提起裤子回到宿营地。
蓝雷正坐在那儿等着他，“你遇到什么麻烦了，云武士？”
“不，一切都很好。”史蒂夫裹上毛皮，钻进草席那与世隔绝的茧子里，耷拉着脑袋应道。好得不能再好了…… 一个名叫曼哈顿转运站
的尖兵侦察员匍匐着爬过草地，出现在大家能够看到的位置上，伸出了八根手指。
史蒂夫的心一沉。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那就是后援小队。一场遭遇战即将到来，他暗暗硬下心肠，现在改变立场为时已晚。他转过头望了望远方的地平线，天边那一抹深深的橘红色已经在底部边缘现出了浅黄，太阳还没有步出“东门”。变种人武士们渴望重新开始追击，第一道曙光刚刚出现便踏上了征途，没到预定的时间便已追上猎物。
史蒂夫回过头，看到蓝雷正同四名小队长交换意见。从他的手势可以明显看出，他在命令他们从四面向红皮的位置包抄。作为一名编外战士，史蒂夫加入了蓝雷的小队，他是第十三名队员。这个数字对于变种人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对寻道民来讲，它却象征着坏运气。这种含义沿袭自大劫难之前的时代，但第一家族对运气这种基本概念并不认可，不管它是好是坏。
小队长们带领各自的下属悄悄出发。蓝雷四周的熊武士纷纷拔出长刀，为弩弓装上弩箭。史蒂夫拿起他那根带着利刃的格斗杖。他每天都要练习这件样式新颖而又危险致命的武器，现在他自信可以迅速解决任何一个手持刀棒的对手，甚至能够击退两三个人同时发动的攻击。
去年他曾向变种人传授过棍术，为他赢得不少的追随者。但后来他很失望，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穆卡尔人并未继续精进他们的武艺。他曾见到一些未成年的幼兽在模仿战斗时使用棍子，但从未看到一个熊武士在巡逻时带上一根木棒，而且除了清水以外，没有任何人想到要为木棒装上一把大刀。
对于平原人来说，武士之道便是一对一的刀战。弩弓具有致命的准确性，但只用于狩猎或是抵抗沙穴人，决不会用来同变种人对手拼斗。在远距离之外射倒另一名平原人，这是他们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死亡本身并不重要——如果母神摩城渴望啜饮子民的灵魂，她会自便的——勇气和荣誉才是战士最基本的素质。所谓勇气，便是心中已然明白敌我之间一人必死，仍能坦然直面对手的刀尖；所谓勇气，便是为了捍卫部落的荣誉和平原人这个名字而献出自己的生命。史蒂夫知道，如果他真想获得这些人的信任，也必须踏上这条九死一生的道路。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便是他在这条路上迈出的一小步。
史蒂夫蹲在蓝雷身边的草丛中。他看到一名变种人武士把一根尖头木棍插进一小块木头上的圆孔中，用取火弓将它旋转起来。不一会儿，塞在棍尖四周的几绺干草开始冒烟，取火者不时停下来轻轻吹气，直到焦黑的草叶中冒出几点橘红色的火星。接着他加进火绒，继续撅着嘴吹气。最后，一团小小的火焰终于在他百般呵护下燃烧起来。
取火过程中，蓝雷从一只背袋里取出一束长叶红草，然后把它绑在一支弩箭上。他举起那支箭，让取火者用初生的火焰点燃它。红草开始燃烧，冒出白色的浓烟，蓝雷把箭装上一只拉开弓弦的弩弓，瞄向天空。弩箭激射而出，几乎垂直地飞向空中，尾巴上拖着一条又细又长的烟迹。到达半空的顶点后，它似乎停留了一下，随即朝红皮所在的方向飞坠而去。
史蒂夫以为这是发动进攻的信号，但没有人行动，“怎么回事？”
“有八个红皮在大水边扎营。白箭告诉他们，我们想和谈，而不是要取他们的性命。我们烧草放烟，表示要做个交易。”
“但我以为，我们是想抓住他们。”
“没错，但我们总是放走一些人。红皮都是逃出来的沙穴人，如果在我们这里也找不到生路，他们就再也不会来了。要是所有的地方都一样糟糕，谁会离开原来的老窝呢？所以我们才要做交易。如果我们赶尽杀绝，红皮会反抗，谁都活不成。”他颇具哲人风度地耸耸肩，“他们不想这样，我们也不想。没有脑袋的红皮作不成生意，死脸皮需要他们具有能够好好工作的脑子。”
“让我说得明白些，”史蒂夫道，“你们两方都和寻道民作战，但这些反叛者——呃，红皮——并不进攻变种人。如果这样做，他们就会有两个敌人，而现在只需要对付一个就行了。你们本来可以把他们全部消灭，但你们不杀红皮，因为可以用活人来同铁大师做生意。”
“没错。”
“你不想把他们全抓起来……这样就不会招来抵抗，他们中的一些人还能保住自由。多少人？一半？三分之一？四分之一？”
“这可不一定，”蓝雷答道，“大多数时候我们抓一半放一半。”他笑了笑，“除非年景不好。”
史蒂夫望着冒烟的弩箭射去的方向，“如果他们不懂白烟信号是什么意思，那该怎么办？”
蓝雷浓盾一扬，“我们可以做些解释。”
“我明白了……”尽管史蒂夫是头一次听说这种事，他仍然相信，情报队肯定知道“白箭”的意思，那些人似乎无所不知。“这么说，他们得到了消息，现在正忙着决定该怎么办呢。我是说决定谁去谁留，对吗？”
“是的。”蓝雷答道。
“放走的那些人会怎样？”
“他们去找另外的流浪者。红皮若是孤身一人，肯定会生病死去，他们待在一起更安全些。如果在轮船开走以后我们又找到一些红皮，而他们的数目只有‘一小手’，我们就给他们指路，让他们能与大伙红皮会合。”
在变种人的语言里，“一手”的意思是“六”。“一小手”表示“小于六”，通常是四个或五个。
蓝雷微微一笑，“我们喜欢让人人都满意，这对生意有好处。”
肯定是这样，史蒂夫暗想。这种逻辑没有丝毫差错。反叛者就像野牛，你跟踪到畜群出没的地方，时机一到便冲过去，抓住自己需要的畜牲。不必太多，也不能太少，留下一些活口不去宰杀，让它们自己休养生息，直到新的一次狩猎到来。这些条种真够狡猾的。“要是他们谁也不肯走，那该怎么办？”
蓝雷站起身，“他们想打仗，我们就打仗。”
太阳慢慢升起在地平线上，阳光照耀着武士头领的全身，头盔侧面的羽毛看上去像金色的火焰，他的身体在明亮的光芒中变成了一道剪影。
“来吧，云武士。就在今天，你或许就能咬到骨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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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夫彬彬有礼地道谢后便吃了起来，对她未加丝毫注意。食物让他十分受用，但她有意流露出的挑逗却完全提不起他的兴趣。夜疯狂实在不合他的胃口。
这位母狼武士似乎感到了他兴味索然，于是转开目光，耐心地等在一旁。他吃完之后，她收起餐席，起身走到雪先生的屋后，好像要去取什么东西。不一会儿，她回来了，手里拿着史蒂夫的格斗杖。她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把木棒放在他的面前。史蒂夫最后一次握着它的时候还是在悬崖边，正面对着来自摩托头、黑顶和钢眼的三重威胁。现在他又见到它了，它变了模样：上面增加了一片闪闪发光的大刀，做成寻道民砍刀的样式，被一圈金属箍固定在木棒的一端。刀片下方，两根用弩箭制成的长钉从棒身交叉穿过。两根长钉互为直角，可以在格斗中挡开对方大刀的劈砍。木棒另一端相对的位置上套着一圈金属箍。
史蒂夫从皮革吊带中抽出格斗杖，双手抚摸着瘢结遍布的棒身。感觉真好。一阵火辣辣的兴奋感传过他的双臂，似乎一握上这只格斗杖，就能将蕴藏在其中的神秘力量释放出来。他用火语向夜疯狂道谢，变种人的这种语言句法晦涩含蓄，别具特色。“我的唇舌难以述说充溢在胸中的词句，你这件非比寻常的礼物让我深感荣幸。”
夜疯狂抬起眼睛看着他，“是你让我深感荣幸，云武士。在那阵平地的惊雷响过之后，我曾在石块中搜寻你的尸体，但只找到了它，只有它标志着你匆匆而逝的痕迹。我把它送给了我们部落的姐妹清水，她离开我们时又交还给我，要我用心守护，直到她或是你回到部落。我一直将它妥善珍藏，但记不得为什么要这样做。直到昨天，雪先生将你从火焰中召唤出来，我才明白。他的话驱散了笼罩在我心头的沉沉雾霭。”
史蒂夫把格斗杖放在二人之间，希望用它将夜疯狂模糊的记忆集中起来，“清水对你说起过我吗？她有没有留下什么口信？”
夜疯狂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形，她的头脑显然在苦苦挣扎，双眼甚至因此流出了泪水。她擦去眼泪，摇摇头，“她的话已经不见了，我只记得要把木棒送给你。”
史蒂夫垂下头回答道：“谢谢你带给我这件礼物，愿伟大的母神保佑你。”
这是一种礼貌的道别方式，但夜疯狂并未起身。她深深地弯下腰，鼻子几乎顶到地面，“请将我庇护在你的身影之下，云武士。如果你有任何需要，请让我的双手和身体为你效劳。”
“我没有什么需要。”史蒂夫答道，生怕她感到难过。
夜疯狂再次注视着他的眼睛，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我只要求为你效劳，并没有奢望能与你同床共枕。”
史蒂夫无法确定她是不是暗示自己以前对她的拒绝，只是说：“夜疯狂，我并不是你的族人。只有在完成辟邪主指派的任务后，我才能成为平原族的一员。在那之前，你们的种种乐事都是我无法享受的。知道这一点之后，如果你仍然希望能在白日里追随在我身边，那么好吧，我们可以试试。”
夜疯狂抓住他的双手，狂喜地亲吻起来。史蒂夫把她打发走，去找乔迪。
游行结束后，反叛者便被分散到整个营地。每个破闸好汉都由一个变种人小组看管，负责喂水喂饭，确保自己的囚徒始终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俘虏都光着脚，绑在木桩上，同其他犯人隔离开，这样做是为了防止他们合谋潜逃。另外，为了进一步限制他们的行动，每个破闸好汉都被锁在沉重的木制腿枷中。看守们不再允许医疗员和乔迪照顾伤员，不想让他们成为囚犯暗中传递消息的渠道。部落的医师雪先生很快便判明伤员中有谁需要照料，在他们的伤口敷上那种捣成糊状的药膏。史蒂夫满意地发现，在眼前这种条件中，乔迪得到了最好的照料，于是他不再试图接触她。他们两个都是囚犯，只是囚禁的方式不同罢了，再说他也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来改变当前的处境。
史蒂夫出乎意料地被抬举成了部落的英雄，在最初的几天中，他十分紧张，很难放松下来，但第一个星期即将结束时，他感到自己好像从未离开过这里。既然已经通过咬箭杆证明了自己的勇气，他请求雪先生允许他穿上变种人的衣服。这一请求被提交给滚石和长老会审核，而他们又去征求蓝雷
的意见。这位新上任的武士头领同意史蒂夫与熊武士一起奔跑，但在“咬骨”之前，他还不能算是一个十足的武士。史蒂夫唤来夜疯狂和她的两个姐妹，请她们帮自己准备一身“行装”。他的请求得到了热烈的响应，第二个星期结束时他便有了全套行头，其中包括一顶用石片装饰的头盔，护甲，以及从到脚的涂绘。史蒂夫最后一次理发是在四个半月之前，那时他正要面对审查委员会的核查。在里约劳伯的那段日子里，他的头发也经受了专业的“环境调教”，看上去就像用刀子笨手笨脚割过似的，完全看不出从前的平头发型。刚刚抵达普韦布洛时，史蒂夫曾在头发上系着几根太阳能电池上的蓝色薄膜，那些人后来把薄膜还给了他，现在他请夜疯狂为自己编好辫子，重新把撕成一条条的薄膜系在头发上。
雪先生也顺便过来检查了一下母狼武士们的手艺。
“您认为怎么样？”最后的修饰完毕后，史蒂夫问道。
雪先生赞赏地点点头，“简直能骗过我的眼睛……”
史蒂夫检查着他涂满花纹的臂膀，“您肯定这玩意儿真能洗掉吗？”
“涂涂画画可是你的主意。要是洗不掉，你会担心吗？”
“我想还是能应付下去的。”史蒂夫圆滑地答道。
雪先生格格笑起来。“好啊，你就应付吧。”他友好地拍拍史蒂夫的胳膊，“听我说，既然卡迪拉克已经走了，你为什么不搬到他的小屋去呢？你肯定不愿意让我整天在你背后盯着吧。”
史蒂夫看了看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会介意吗？”
雪先生耸耸肩，“你以前就在那里睡嘛，这样做应该能让你更自在些。”
这间小屋距离雪先生的房子不远。在它八角形的基座上，一根根柔韧的侧柱深深插进土地中，上端伸到空中后弯曲着相互交搭，由草叶编成的粗绳绑在一起，形成一个通烟口。它的屋顶是用一张张野牛皮缝制而成的，缝好的大块牛皮被搭在框架顶端，然后向下拉紧，在基座四周固定。入口处垂着一条门帘，可以将恶劣的天气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这样的小屋里，地面上通常都铺着草席，一只只兽皮口袋或是草席卷塞在小屋内侧的边缘，用来挡住缝隙中吹来的冷风，变种人少得可怜的财产就装在这些口装和席卷里。
通烟口，这个名字便说明了它的功用，它能将火石中散发出的少量烟雾排到屋外。火石则是一只带螺旋形花纹的陶盆，里面放有一块动物油脂，上面插上一根用野生亚麻捻成的灯芯。火石只能用作照明的光源，散发的热量也不大。烹饪食物在露天进行，是一种公共活动，由部落的女性长老负责监督。变种人擅长钻木取火，每一个成年人都随身携带着一小块干燥的火绒。如果倾盆而下的大雨让他们无法生火，部落便只能用晾干的食物或是生食充饥了。
就算夜疯狂长得更有吸引力一些，史蒂夫也不会要她搬进自己的小屋。即使换了清水，他也不会希望她住进来。只有在天黑以后的这段时间里，他才能指望一个人清静下来，不受打扰。
搬到自己新寝室的第一个晚上，当营地中其他人都已沉沉睡去时，史蒂夫取下匕首刀柄的一片木条，露出里面的微型电子装置。他用附带的铁笔输入了一条消息，通过支援小队转发给大中央。装置的系统内可以存储五千个单词，但一般情况下，电文很少会那么长。这玩意的液晶显示屏可以显示三十个字符，他将字母一一输入系统，一组组黑色的小字便出现在它那黄灰色的背景条上。
电文输入完毕后，整个文本可以按照正常的阅读速度在窗口徐徐滚动。如果要对内容进行增添或是删减，只需点击按键，滚动的文字便会在需要的位置自动停下接受处理。按下另一只微型按键之后，消息自动加密，再按一下是下达发送指令，电文便会立即发送出去。装置上配有一只星期／日期定时器，可以操控收发报机在预设的时间段自动开关机，同时发送、接收和储存消息，其功能很像一台电话答录机。这个装置能够自动记录来电，并将其转存到自带的存储器中。在特工认为安全稳妥的时候，将上述操作程序反过来执行，便可对存储的来电进行检索和解密，然后就能在显示屏上阅读内容了。装置的有效收发范围取决于周围的地形，一般情况下是三十到五十英里。匕首的刀柄中配有一只小线轴，上面卷着一根丝状天线，有了它的帮助，收发范围还可以扩大一倍。
在他发送的第一条消息中，史蒂夫简单报告了当前的情况：作为一位半永久性的住客，他已经被穆卡尔部落重新接受；另外，卡迪拉克和清水于去年11月离开了营地。至于二人的去向以及此行的原因，他小心地隐瞒下来，没有报告卡尔斯托姆，也没有透露他们搭乘的是什么交通工具。他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必再为家族送上另一根大棒来敲打自己。他只是提到二人不在，并报告了他们预计返回的日期。他说，这两人此行的目的尚不清楚，估计是作为使者被派往其他平原人部落，图谋召集一支联军，对抗篷车队。卡尔斯托姆本来就很担心这一点，怀疑变种人有可能已经在着手实施这项计划。史蒂去知道，自己的报告多半不会引起怀疑。
第二天晚上，史蒂夫发现收发报机的存储器中储存着一条卡尔斯托姆的回复：史蒂夫应当继续留在部落，直到卡迪拉克和清水返回营地；他不得对雪先生采取任何不利行动；在总部作出进一步指示之前，方块舞行动暂时引而不发；同时，对于目前由穆卡尔部落占据的地区，篷车队和开拓兵的部队将不再进行火力扫荡。
第二次发报中，史蒂夫报告了反叛者的被俘和他们可能面临的命运。卡尔斯托姆在回复中要求他尽可能密切地监视事态的发展，并且强调，他必须尽力收集有关铁大师的情报；他传递的有关信息，哪怕是一点一滴都非常重要——这个方面，史蒂夫本来就准备尽力侦察，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这些日子里史蒂夫曾有几次外出，都是在营地附近参加狩猎。后来，大家发现他具有相当高超的本领，便邀请他前往远离居住地的荒野一起猎取野牛，在部落的地盘执行巡逻任务。穆卡尔领地四周树立着一根根经过修饰的界桩，标志着部落的疆界。
根据变种人的历法，现在是一年中的第一个季度（三、四、五月，被称为新土季）。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史蒂夫发现他的耐力有了显著的增长。字母级楼层中的艰苦工作让他的身体变得坚韧强健，但让他倍感惊奇的是，他发现自己现在的体力更加充沛。除了几次最远的长途奔袭之外，他总是可以轻松地跟上同行的熊武士，迈着同样的大步不停地奔跑。似乎扮作变种人的样子以后，隐藏在他体内的神秘力量便源源不断地奔涌而出。
虽说有这些进步，他的身份仍旧是一位贵宾，人们全都基于这个身份对他以礼相待。他或许认为自己已经差不多成为了一名穆卡尔武士，但他还没有咬骨，也就未被授予特权，还没有资格拥有一张变种人的弩弓。
一天，当史蒂夫同捕猎队一同回到营地时，发现自己正巧经过关押乔迪的地方。他悄悄溜出队伍，向她走来。改换成变种人的装束后，这是他第一次来见乔迪。不知为什么，他并不觉得这身行头有什么古怪。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全然忘了自己的外表已经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嗨，你好吗？”
乔迪用了好几秒钟才认出他，但仍旧不敢肯定，“布里克曼……？”
“一猜一个准儿。”史蒂夫蹲在她身旁，“我顺便来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乔迪本能地向后一缩，随即上下打量着他，从他系着带子的辫子到穿着鹿皮鞋的双脚，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你可真是个邪门儿杂种，布里克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史蒂夫耸耸肩，“发生了很多事。”他发现乔迪一脸厌恶、惊恐，还掺杂着一种不信任的神情，“请相信我。”
乔迪绷紧嘴巴，“我可拿不准是不是愿意相信你。”
“别来这一套了，咱们是一个部队的战友——”
“过去是。现在嘛，我可说不清你是哪一边的。”
史蒂夫对她的话不以为意，“咱们都是从大蓝号
上下来的，乔迪。咱们是哥们儿。”“从你的模样上可看不出来。你本来就没多少脑子，现在准是发疯了。”
“听我说！我劝你一句，什么事都不要只看表面。我欠你一条命，是你救了我，而且因为救我才落到这个地步。我要尽一切力量让你平安脱离困境。”
乔迪带着听天由命的神情看了看他，悲伤地摇摇头，“这不可能，布里克曼。只要这些呆瓜把我们卖到河下游去，一切就全完了。”
“不，你说得不对，我们两个谁也不会完蛋。你知道吗，说不定我可以安排一个交易，可以想办法不让你上船。”
“或许可以……但以后怎么办？留在这里？同这些狗屎混在一起？”她冷笑一声，“如果你真想帮我，等哪天夜里到我这儿来，给我松绑，再给我一把刀，告诉我逃出去的路。”
“我办不到，而且我劝你也别轻举妄动。你出逃时只能步行，又是孤身一人，这样做一点希望都没有。”
“那么就杀了我。”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我情愿死。”
“我明白，”史蒂夫说，“但我同样做不到。”
乔迪咬牙切齿地叫道：“当初你肯定是趁人不备偷偷混进大蓝号的。你没有胆子，成不了真正的寻道民，也不够下作，当不了一个变种人！”
“听我说——”
“滚开，布里克曼！你对任何人都没有半点屁用！”
这句话刺耳又无情。史蒂夫强忍住没有作答，做了个遗憾的手势，站起身来。他一边走一边琢磨，如果自己把全部实情都告诉乔迪，她会说些什么？如果乔迪知道他同情报队的关系，知道有人利用萝兹来对他施加压力，或是知道他对清水的感情，她会有什么反应？但这样猜测毫无意义，因为他不能对任何人吐露半个字。他只能保持沉默，忍气吞声。在这种情况下，她的反应完全可以理解，但还是让他怒不可遏。没关系，怒气会消退的，如果可能，他仍旧要把她救出来，不让她落入铁大师的手中。
随着5月到来，部落开始为启程会见铁大师作准备。武士们把长刀磨了又磨，擦了又擦，直到它们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他们将十字弓擦净、上油，上面的木制把手被擦得锃亮。皮革护甲和头盔都经过重新修整，换掉上面破碎的石片和骨片，增添了一排排羽毛和其他更可怖的战利品，炫耀着主人在殊死搏斗中表现出的非凡本领。地界的标桩，连同上面精雕细刻的彩色木片，都已焕然一新，装饰成极为正式的风格。
被俘的反叛者也在作准备。在严密的监视下，他们一个个被单独带到流过营地的溪水边，脱掉衣服洗澡。他们打满补丁的军服和内衣都被洗净缝好，每人都能得到额外的一份饭菜。他们就像参加有奖展览的牲口，每天都被主人又刷又洗，百般调教。
人们在辛勤准备，与此同时，外出捕猎和边境巡逻仍在继续进行。自从上次拜访乔迪之后，史蒂夫一直避免再同被俘的破闸好汉接触，只要得到允许，他总是加入到外出捕猎或巡逻的队伍中。
再过四天，反叛者就要踏上征程，迎接轮船的到来了。史蒂夫随同六十位熊武士前往穆卡尔部落控制的南部地区，执行外围巡逻任务。第二天，一名侧翼的侦察员发现了一头“快步”被宰割过的残骸。这头鹿的脑袋、肋架和内脏已被掩埋，但土坑很浅，又没有盖上石块压牢，于是被路过的狼群刨了出来。变种人在猎杀动物之后，从不把残存的骨架和下水埋掉。他们把猎物的内脏掏空，运回营地，挂到木桩上。这些迹象标明，他们的地盘来了不速之客。
通过一番仔细的搜寻，武士们找到了更多的线索：在一片被人踩踏过的阔叶上发现了干血凝成的脚印，某个帮忙宰鹿的人留下了足迹——什么都清楚了，那是寻道民靴底上特有的条纹印记。附近岩石丛中，有人曾在凹壁下生过火，这样做可以避免远处发现火光。灰都被小心地分散开来，撒到各处，地上的脚印也被清扫干净，但石缝中还是留下了燃过的烟灰。而变种人的嗅觉极为灵敏，只要烧过稍大些的柴堆，留下的气味绝对逃不过他们的鼻子。这堆火是一天前生起的。
熊武士们四处寻找蛛丝马迹，每一个发现都让他们异常兴奋。看到这个样子，史蒂夫感到，他们从推理过程中同样得到了莫大的享受，绝不亚于随之而来的追捕和杀戮。队伍的首领蓝雷拿过一颗变形的子弹让史蒂夫看，这是刚从那只“快步”的头骨上挖出来的，弹头顶端深深凹进。“你们的人……”
史蒂夫皱起眉头，“这里已经很靠近联邦的北疆了吗？”一般情况下，篷车队在每年的4月初开出财富基地，但第一个月里都在执行向各个监控站补充给养的任务。现在它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还不到时候。再说，卡依斯托姆说过，开拓兵已经转移到其他地区了。
蓝雷摇摇头，“不是沙穴人。是红皮。”
这是变种人为反叛者取的名字，反叛者们则自称破闸好汉。联邦将他们视为罪犯，他们却为自己罩上了更具英雄气概的光芒，自认为是反抗现行体制的斗士。变种人对这类事情的价值不做任何评判，在他们眼里，红皮只是另一帮住在地面世界的活物而已。
“你要去追赶他们吗？”
“你说对了。有了这些人，我们就能同死脸皮做上一笔好买卖。”
“死脸皮……？”
“就是铁大师。他们用尖铁换走我们部落的兄弟姐妹，但一个红皮的价值顶得上二十个平原人。最好用他们作交易，卖到下游去，而让我们的人留下来。”
“他们会怎么样？”史蒂夫问。
“轮船会把他们带走。”
“这我知道。我是问，等他们到了伯－利恒的火坑之后会怎么样？”
蓝雷耸耸肩，“没人说过这种事。”
一名队员跑过来，把一样东西放到蓝雷的手上。他看了看，然后用指尖捏住这东西的两端，伸开双臂。这是一根头发丝粗细的金属线。丝状天线，同史蒂夫匕首里的那根一模一样，只是被人从卷轴上拉了出来。“这也是沙穴人造的。你有什么看法？”
史蒂夫小心地选择着用词。他可以百分之九十九地确信蓝雷不知道自己拿着的是什么，但并不能完全肯定。“这是依靠精艺制造出的东西。它自己没有什么用处，但如果安装到一个仪器上，就能把要说的话发送到空中，像鸟儿一样飞过高山，到达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蓝雷的目光顺着金属丝慢慢扫过，而后小心地将它盘成一个小卷。“这么说……有人在讲话，有人在听。”这位变种人武士直起身，“他们践踏了我们的地盘……”他把线卷递给史蒂夫，“说说你是怎么想的，云武士。他们在谈论我们吗？”
史蒂夫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事情马上会变得糟糕透顶。他耸耸肩，“如果你觉得担心，我们就该找到他们，问一问。”
他正说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鸟鸣般的啸叫。变种人在捕猎时总是用这样的信号互相传递信息。史蒂夫想起自己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时的情景——那是他发现了清水之后，正在树林中被追赶着夺路奔逃。
武士们找到更多的足迹。走在那支队伍最后的人曾用树枝扫去他们的脚印，但他做得不够细心。蓝雷把史蒂夫叫到身旁，双手罩在嘴边，发出了一声尖厉的狼嚎。声音在四周山间回荡不已，熊武士们听到信号，开始向南跑去。
史蒂夫愈发感到进退两难。丝状天线可以证明，他们正在追赶的部队并不是蓝雷希望找到的红皮。变种人紧追不舍的正是那支情报队的后援小队，奉命协助史蒂夫，并且充当他向卡尔斯托姆汇报的中转站。他们的被俘将破坏整个行动，还会让他精心策划的如意算盘全部落空。但现在根本无法让这些穆卡尔熊武士放弃追踪，留下的痕迹可能会消失，但变种人对追踪极其在行，他们的血液里流动着捕猎的天性。他回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发送的消息，他报告了部落与轮船接头的日期。倘若他们的猎物果真是后援小队，这些人肯定以为穆卡尔人和相邻的部落正忙着准备这件大事，所以他们便大意起来。一着失算，满盘皆输，在地面世界，任何错误都不可饶恕。
若要阻止追击，他只能做两件事。一是故意磨蹭，让行进速度慢下来，但这种做法肯定会引起怀疑。他曾毫不费力地跑过更远的路，而不管那时还是现在，蓝雷一直在他身边。另外他还可以想办法通知那些寻道民，或是破闸好汉——随便他们是什么人——提醒他们正被追捕。但怎么做呢？他既没有步枪也没有弩弓，无法故意走火。他身边只有这根木棒和他的……他的匕首。有了！真是个笨蛋！他竟然像自己的东道主一样健忘！只需输入一条消息，便可以向后援小队发出警报，提醒他们有一支变种人搜索队可能正尾随在他们身后。如果那些人不是情报队员，那他们就别怪自己运气不好了。史蒂夫感觉放心了许多，没错……就这么办，太简单了。但他不能在众目睽睽下行动，他应该找个机会摆脱掉蓝雷，或是等到天黑。
直到夜幕降临，史蒂夫始终没能设法掉队。他曾一度落在后面，抱怨说自己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大概是扭伤了脚腕。一开始，蓝雷放慢了脚步，想等他好些之后再加快步伐。但他发现史蒂夫干脆赖着不走，于是命令两对武士轮流架着他前进。史蒂夫明白自己的诡计无法得逞，便安排了一次戏剧性的痊愈，不再要人帮忙，乖乖地加入到队伍之中。
最终停下脚步时，史蒂夫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再不必装出精疲力尽的样子。今天本来就事事不如意，老天最后竟又添了一笔：大雨开始下个不停。这样的天气里生不了火，没有月亮，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星星。穆卡尔武士们挤在一起，愁眉苦脸地嚼着干肉和果子。他们并不在意下雨，但更愿意在白天遇到这种天气。既没有火，又没有星光，这才让他们真正感到沮丧扫兴。
穆卡尔人知道这次出行要花几天时间，所以带上了一些轻便的密织席子。这种席子展开后大概有九英尺长、六英尺宽。如果把它沿着长边折起来，再将短边的一头缝合，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帽兜，可以让人罩在头顶和双肩，同时将身体坐在剩余的那三分之一的席面上。也可以反过来双脚放进缝好的那端，伸直身体躺在上面。有了这种席子，加上旅行时穿用的毛皮，武士们便能有效地遮挡风雨。
尽管看不到星空让大家一时有些情绪低落，但蓝雷心中充满自信——到第二天中午，他们肯定能追上那些红皮。史蒂失知道，今晚是他唯一的机会了。他裹紧身上的兽皮，扭动着身体，蜷缩在折起的草席里，倾听着四周树林的叶子上传来的喧嚣不停的雨声，寒冷和湿气开始慢慢渗进他的骨髓。雨，多少代寻道民从来不曾遇到过这种东西，但自从上次在穆卡尔部落做客以后，史蒂夫便再也不觉得它有什么新奇的了。对他来讲，这只是地面世界中一个可有可无的特色罢了。
每个人都熟睡了，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让史蒂夫伸手不见五指。没关系。收发报机上的键盘、功能开关和液晶显示屏都带有自动发光功能，传感器可以探测环境的光亮度。
史蒂夫小心翼翼地掀掉身上的兽皮，绕开一个个沉睡的身体，来到一片齐腰高的灌木丛中。他解开裤子蹲了下来。如果有谁过来找他，马上就会明白他为什么待在这里。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他还是很有信心：没有任何一条变种人的法律或是习俗会禁止他半夜出来大便。
史蒂夫把匕首抽出刀鞘，手指摸索着那两片暗藏的卡簧，同时按了下去。一次、两次、三次。没有任何反应。包裹着发报机的木柄顽固地一动不动。史蒂夫在黑暗中把匕首翻转过来，重新尝试。不对……摸不到卡簧，刚才握住匕首的方法就是正确的。他又把匕首翻过来重新再试，但那只三重压力锁扣仍旧纹丝不动。
这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要说它出了故障，那绝对不可能。史蒂夫身上突然滚过一阵冷战，他迅速地摸到木柄上冲压出使用者姓名的地方，那里应当标着卢·肯尼迪·内勒的缩写字母。
他用指甲顺着字母的凹痕细细抠摸，本应该是“内”的地方却是个“布”，这组缩写字头不是“卢·肯·内”，而是“斯·贾·布”——史蒂文，罗斯福·布里克曼！哦，克里斯托夫在上……有人暗中掉了包。现在他手里这把匕首是他自己的——在他去年被俘后，它就被收走了。
史蒂夫又检查了一遍字母，这次只是为了确保无误，而后他把匕首放到一边，无声地咒骂起来。官方允许飞行员将他们的名字刻在匕首上，除了这些缩写字母以外，匕首之间没有任何区别，只是配发的标准装备。他绞尽脑汁琢磨起来，思索原来那把匕首是什么时候被换掉的，还有，到底是谁最有可能做这种事。夜疯狂的嫌疑最大。在他洗澡、穿衣和睡觉时，她有很多机会。最后他明白，现在追问谁干的或是什么时候干的已经毫无意义，重要的是——为什么。他告诉过雪先生，自己手中有这只通讯装置，甚至还提出要演示一下操作过程。难道他们怀疑他在使用这玩意儿？更糟糕的是，他们已经发现他暗通消息了吗？如果没有，他还有没有机会重新得到那把匕首？这三个问题不可能有答案。该死，该死，真该死！史蒂夫提起裤子回到宿营地。
蓝雷正坐在那儿等着他，“你遇到什么麻烦了，云武士？”
“不，一切都很好。”史蒂夫裹上毛皮，钻进草席那与世隔绝的茧子里，耷拉着脑袋应道。好得不能再好了……
的尖兵侦察员匍匐着爬过草地，出现在大家能够看到的位置上，伸出了八根手指。史蒂夫的心一沉。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那就是后援小队。一场遭遇战即将到来，他暗暗硬下心肠，现在改变立场为时已晚。他转过头望了望远方的地平线，天边那一抹深深的橘红色已经在底部边缘现出了浅黄，太阳还没有步出“东门”。变种人武士们渴望重新开始追击，第一道曙光刚刚出现便踏上了征途，没到预定的时间便已追上猎物。
史蒂夫回过头，看到蓝雷正同四名小队长交换意见。从他的手势可以明显看出，他在命令他们从四面向红皮的位置包抄。作为一名编外战士，史蒂夫加入了蓝雷的小队，他是第十三名队员。这个数字对于变种人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对寻道民来讲，它却象征着坏运气。这种含义沿袭自大劫难之前的时代，但第一家族对运气这种基本概念并不认可，不管它是好是坏。
小队长们带领各自的下属悄悄出发。蓝雷四周的熊武士纷纷拔出长刀，为弩弓装上弩箭。史蒂夫拿起他那根带着利刃的格斗杖。他每天都要练习这件样式新颖而又危险致命的武器，现在他自信可以迅速解决任何一个手持刀棒的对手，甚至能够击退两三个人同时发动的攻击。
去年他曾向变种人传授过棍术，为他赢得不少的追随者。但后来他很失望，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穆卡尔人并未继续精进他们的武艺。他曾见到一些未成年的幼兽在模仿战斗时使用棍子，但从未看到一个熊武士在巡逻时带上一根木棒，而且除了清水以外，没有任何人想到要为木棒装上一把大刀。
对于平原人来说，武士之道便是一对一的刀战。弩弓具有致命的准确性，但只用于狩猎或是抵抗沙穴人，决不会用来同变种人对手拼斗。在远距离之外射倒另一名平原人，这是他们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死亡本身并不重要——如果母神摩城渴望啜饮子民的灵魂，她会自便的——勇气和荣誉才是战士最基本的素质。所谓勇气，便是心中已然明白敌我之间一人必死，仍能坦然直面对手的刀尖；所谓勇气，便是为了捍卫部落的荣誉和平原人这个名字而献出自己的生命。史蒂夫知道，如果他真想获得这些人的信任，也必须踏上这条九死一生的道路。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便是他在这条路上迈出的一小步。
史蒂夫蹲在蓝雷身边的草丛中。他看到一名变种人武士把一根尖头木棍插进一小块木头上的圆孔中，用取火弓将它旋转起来。不一会儿，塞在棍尖四周的几绺干草开始冒烟，取火者不时停下来轻轻吹气，直到焦黑的草叶中冒出几点橘红色的火星。接着他加进火绒，继续撅着嘴吹气。最后，一团小小的火焰终于在他百般呵护下燃烧起来。
取火过程中，蓝雷从一只背袋里取出一束长叶红草，然后把它绑在一支弩箭上。他举起那支箭，让取火者用初生的火焰点燃它。红草开始燃烧，冒出白色的浓烟，蓝雷把箭装上一只拉开弓弦的弩弓，瞄向天空。弩箭激射而出，几乎垂直地飞向空中，尾巴上拖着一条又细又长的烟迹。到达半空的顶点后，它似乎停留了一下，随即朝红皮所在的方向飞坠而去。
史蒂夫以为这是发动进攻的信号，但没有人行动，“怎么回事？”
“有八个红皮在大水边扎营。白箭告诉他们，我们想和谈，而不是要取他们的性命。我们烧草放烟，表示要做个交易。”
“但我以为，我们是想抓住他们。”
“没错，但我们总是放走一些人。红皮都是逃出来的沙穴人，如果在我们这里也找不到生路，他们就再也不会来了。要是所有的地方都一样糟糕，谁会离开原来的老窝呢？所以我们才要做交易。如果我们赶尽杀绝，红皮会反抗，谁都活不成。”他颇具哲人风度地耸耸肩，“他们不想这样，我们也不想。没有脑袋的红皮作不成生意，死脸皮需要他们具有能够好好工作的脑子。”
“让我说得明白些，”史蒂夫道，“你们两方都和寻道民作战，但这些反叛者——呃，红皮——并不进攻变种人。如果这样做，他们就会有两个敌人，而现在只需要对付一个就行了。你们本来可以把他们全部消灭，但你们不杀红皮，因为可以用活人来同铁大师做生意。”
“没错。”
“你不想把他们全抓起来……这样就不会招来抵抗，他们中的一些人还能保住自由。多少人？一半？三分之一？四分之一？”
“这可不一定，”蓝雷答道，“大多数时候我们抓一半放一半。”他笑了笑，“除非年景不好。”
史蒂夫望着冒烟的弩箭射去的方向，“如果他们不懂白烟信号是什么意思，那该怎么办？”
蓝雷浓盾一扬，“我们可以做些解释。”
“我明白了……”尽管史蒂夫是头一次听说这种事，他仍然相信，情报队肯定知道“白箭”的意思，那些人似乎无所不知。“这么说，他们得到了消息，现在正忙着决定该怎么办呢。我是说决定谁去谁留，对吗？”
“是的。”蓝雷答道。
“放走的那些人会怎样？”
“他们去找另外的流浪者。红皮若是孤身一人，肯定会生病死去，他们待在一起更安全些。如果在轮船开走以后我们又找到一些红皮，而他们的数目只有‘一小手’，我们就给他们指路，让他们能与大伙红皮会合。”
在变种人的语言里，“一手”的意思是“六”。“一小手”表示“小于六”，通常是四个或五个。
蓝雷微微一笑，“我们喜欢让人人都满意，这对生意有好处。”
肯定是这样，史蒂夫暗想。这种逻辑没有丝毫差错。反叛者就像野牛，你跟踪到畜群出没的地方，时机一到便冲过去，抓住自己需要的畜牲。不必太多，也不能太少，留下一些活口不去宰杀，让它们自己休养生息，直到新的一次狩猎到来。这些条种真够狡猾的。“要是他们谁也不肯走，那该怎么办？”
蓝雷站起身，“他们想打仗，我们就打仗。”
太阳慢慢升起在地平线上，阳光照耀着武士头领的全身，头盔侧面的羽毛看上去像金色的火焰，他的身体在明亮的光芒中变成了一道剪影。
“来吧，云武士。就在今天，你或许就能咬到骨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