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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史蒂夫在一时冲动之下自告奋勇前往伯-利恒,但没过多久,他心里就有点打鼓了。他做的决定正确吗?会不会再次落进他那和蔼可亲的主人设下的圈套?雪先生在建造蓝鸟这件事上已经对他耍过花招,还操纵了他和清水之间的关系。这两件事,老字匠自己都承认了。但史蒂夫怀疑,雪先生很可能还是无线电匕首失踪事件的主谋,而且精心策划了情报队后援小队的灭亡。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说——尽管雪先生已经从史蒂夫嘴里得知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但仍然没有完全信任他。史蒂夫暗想,倘若他当真完全信任自己,那才是个傻瓜呢。但即便当这句嘲讽的旁白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时,他仍在设法说服自己,对老字匠还是要多往好处想。
让史蒂夫深感不安的是两人之间不够明确的关系。自从上次苏醒,他发觉自己对这个老人始终抱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之感,与他为了生存而拼命挣扎的本能大为矛盾。他渴望得到老人的友谊和劝导,但缺乏足够的真诚,不敢承认自己的这种需要;他想信任老人,但又害怕这样做不利于己。他对自己说,老字匠的动机也许很好,或许雪先生觉得,切断史蒂夫与联邦之间的联系是一件大好事,可以消除他的压力,让他远离诱惑。
但这一切都纯属猜测。他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个老谋深算的变种人在想什么,也不知道雪先生是不是真像他自己经常暗示的那样,完全清楚史蒂夫头脑中的想法。或许种种疑虑都是他自己想象力过分活跃的产物?莫非口是心非的本性已让自己深受其害,使他无法信任别人,因此也无法想象别人会信任自己?或许种种险恶的可能性实际上并不存在,是他自己在心中建起了一座由阴谋构成的迷宫,让他迷失其中?
他只能确定一件事。变种人决不像他当初想象的那样愚蠢。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明白这一点,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对自己的本质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变得稍稍谦逊了一些。
最令史蒂夫担忧的是,雪先生可能没有把清水和卡迪拉克的真实情况告诉他。史蒂夫对种种诡计十分精通,他可以预见到一种可能性:他被顺利地送上一艘轮船,却再也无法脱身,而清水和卡迪拉克却得到山下大人的允许,平平安安地从另一艘船回到岸上。他们高高兴兴地踏上归程,像野狼一样兴奋地笑闹,而他却被送上一条不归之路。
这样的话就可以干净利落地摆脱他,可以确保他再也不会回来影响二人之间的关系。可是,卡迪拉克已经知道清水真正的感情,所以,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还有什么价值?雪先生曾暗示过,年轻的字匠对自己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并不感到高兴。但是,正是通过分析卡迪拉克的性格,让史蒂夫在眼下进退两难的困境中找到了出路。他越琢磨卡迪拉克这个人,就越相信雪先生在有关山下大人的答复方面没有骗他。被俘的那几个月里,史蒂夫发现卡迪拉克对他自己在部落中的身份——变种人称之为“威望”——有一种近于痴迷的专注。在很多方面,这个年轻的变种人简直像史蒂夫自己在镜中的影子。两个人都渴望获得权力,都具有同一种深深扎根心中的欲望,要赢得别人的瞩目,要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正因为此,卡迪拉克当初才会有那种奢望,他有一次同史蒂夫聊天时吐露过:他会被认定为辟邪主。但后来,雪先生使他彻底失望了。史蒂夫让卡迪拉克从自己的头脑中汲取他积累储存起来的知识,不知不觉中为卡迪拉克提供了获得他所渴望的地位的手段。还有一个附加因素需要考虑:当年轻的字匠克隆史蒂夫的记忆库时,他也复制了史蒂夫的部分心理。这样一来,卡迪拉克非常可能成为一个人格分裂者,同时拥有变种人和寻道民的思维方式。不,不是所有寻道民的思维方式,只是史蒂夫一个人。
从这个角度看,卡迪拉克确实有可能不愿回来,也许他真的希望同铁大师待在一起。他是第一个飞上天空的变种人。随后,利用从别处借鉴得来的知识,他建造了一架具有动力飞行能力的飞机,把它交付给铁大师,将设计和建造飞行器的技术传授给他们。也许在他们的怂恿下,接着又造了另一架飞机。东部之行肯定开拓了他的视野,让他急剧发展的聪明才智面临着新的挑战。卡迪拉克曾提到过他由于童年的经历而产生的种种孤僻心理。尽管人们都尊敬他,将他视为雪先生选定的继承人,但作为一名体格正常、皮肤纯净的变种人,他在部落里是被孤立的。尊敬,这还不够,卡迪拉克相信自己的价值,希望有机会证明这种价值。而现在,他获得了一个绝佳的机会。无论他要做什么,都要比回部落好得多。在家能做什么?只能看着左邻右舍捶打野牛皮。是的……卡迪拉克现在已经是斯·罗·布里克曼了,如果回去,他只能去做那些变种人该做的事。
在最后一次向史蒂夫布置任务时,卡尔斯托姆曾提到过有可能被铁大师占据的地盘。那个地区位于东北海岸,从康涅狄格一直延伸到弗吉尼亚,将阿利根尼山脉也包含在内。但他透露的信息只有这么多。卡尔斯托姆暗示,伯-利恒火坑很可能坐落在匹兹堡附近。匹兹堡现在只是个导航参照点,位于大劫难时代之前的宾夕法尼亚州。除此之外,他没有进一步做出更详细的解释。卡尔斯托姆也只在那一次提到了铁大师,当时会议已经接近尾声,他说完这些话之后马上宣布散会,用例行套话向与会者告别,并祝大家好运,没有给史蒂夫留下任何机会提问。
史蒂夫知道,这是联邦的标准做法,为的是将情报的传播范围严格限定在“有必要了解内幕”的圈子之内。但他还是不明白卡尔斯托姆为什么对铁大师这个话题缄口不言。联邦应当对普通的寻道民保守秘密,不让他们知道铁大师的存在。这一点,史蒂夫能够理解,但他已经向上级报告自己听说过铁大师。不仅如此,他还是一名情报队员,马上就要开始执行一项复杂而又危险的地面任务,应该让他知道才是。
不说就不说。他心里涌起一股对第一家族的敌意,为他确定了新的目标:那些他们不知道、或是拒绝告诉他的事,他要自己找到答案。他要以一名变种人行者的身份去大河另一头探个究竟。这将让他有机会亲眼看到伯-利恒的火坑(这个名字充满不祥之感),让他亲自踏上东海之滨的土地。他一定要去那里,因为他渴望与清水重新厮守在一起,他已经许诺要把她拯救出来。就算卡迪拉克愿意继续留在东部,史蒂夫还是要把他也一同带回来。如果雪先生死去,卡迪拉克必须回来顶替他的位置。但还有其他原因——卡迪拉克一定要离开那里。他为铁大师工作的成果必须被彻底毁掉,联邦决不允许一个拥有飞行技术和军事能力的种族挑战自己在航空领域至高无上的地位。而且,如果一个自称“史蒂夫·布里克曼”的人在帮助这个种族发展飞行器,肯定更为联邦所不容。目前,第一家族也许还不完全了解铁大师,但事情迟早会水落石出。到那个时候,史蒂夫知道自己不可能逃避责难,联邦完全可以指控他是整个麻烦的始作俑者。好在他还来得及将自己的前途将要遭受的损害限定在最小的范围之内。他必须使铁大师的计划胎死腹中,那是他将功补过的资本。
但是,说时容易做时难。他将踏上一片未知的土地,与他相伴的只有他不可思议的好运和——和什么呢,或许是辟邪主吧。史蒂夫曾默默发誓,他今后一定坚信当真存在一位看不见的庇护者,但他不愿在任何事情上碰运气。他要带上自己的格斗匕首,还有那根清水托夜疯狂保管的装有刀刃的大棒。那位大下巴的变种人姑娘忘记了清水临行前留下的口信,但史蒂夫已经从这件武器上体会到了其中的深意。它不仅是爱情的象征,史蒂夫收下它也并不仅仅是由于感情方面的原因。清水送给他这根棍棒,还有更深刻的目的。当史蒂夫在湖边握着它与情报队的后援小队战斗时,一切都变得十分明了。就在那个时刻,他感到木棒有了生命,搏动着奇特的力量。这种力量流进他的身体,赋予他超人般的速度和体力。他也曾半心半意地说服自己相信这只是他的想象,但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是变种人的魔法在真真切切地发挥威力。清水的法力曾让他从摩托头手下死里逃生。现在,它也一直在守护着他。
雪先生一口拒绝了他在轮船上藏匿武器的建议,认为这根本不可能。他的大棒确实无法在装船时偷偷带上去。按照过去的经验,变种人中,只有行者才获准走上跳板,但在上船之前,他们不得不脱去衣服,在湖中洗澡,然后裹上仅可遮羞的缠腰布。这种缠腰布用白色棉布制成,刚好能盖住他们的生殖器,除此之外,人人都光着屁股,像出生那天一样一丝不挂。
如果像那样上船,史蒂夫就只好把自己的装备放在湖岸上。每天晚上船只离岸时,他都要盘问搬运工,问他们看到了什么,见到过什么人。根据他们的回答,他拼凑出一幅轮船内部的局部图。这幅图不像他希望的那么详细,但有了它,史蒂夫至少能在上船后判断出自己的位置。他也决定了自己的行动时间,不是同其他行者一起在早晨上船,而是深夜,趁轮船停泊在湖湾中时偷偷溜上去。
他还设法查明了一件事:来自穆卡尔部落的变种人将乘坐最左边那条船,它的主色是黑色和银色。被俘的反叛者将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登上装载着穆卡尔人的那艘船,另一部分登上漆成黑色和金色的那艘船。而山下大人那艘红、金两色的座舰,也就是三条船中最华丽的那艘,将不携带任何奴隶。
史蒂夫的计划是:在夜幕掩护下游到那艘黑、银两色的船边,悄悄爬上船,然后找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将匕首和大棒藏起来。他不知道这次旅程会用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抵达目的地后会发生什么事。但既然已经无法回头,他就要咬牙坚持下去。史蒂夫心急难耐,他勘测好一条路线,可以从营地迂回绕到岸边,然后他用石块将路线做好标记,盼着时间快点过去。
整整一个下午,一群群白条子从停在岸边的那两艘船上卸下沉重的铁链,搬到变种人的营地。等在那里的红条子要用这些锁链把被俘的反叛者锁起来。每一名破闸好汉的腰部都卡上一圈铁带,上面有一个小环,一道锁链穿过这只小环,将囚犯的双腕拴在一起。系上锁链之后,反叛者可以把胳膊举到头部的高度,但一次只能抬起一条手臂。他们的双腿分别套上了一只沉重的铁镣,但没有被铁索连在一起。即使这样,逃跑也是不可能的。在锁链和镣铐的重压之下,任何一个逃犯都会精疲力尽,如果他们愚蠢地跳到船外,就会像石头一样沉到水底。
母神摩城用她黑色的斗篷覆盖了天空,史蒂夫把带着刀鞘的匕首绑在左臂上,扛起那根大棒,离开营地朝西面走去。关于他的计划,他对雪先生只字未提,其他人也一无所知。他顺着石块标记择路而行,在交易场以北大约四分之三英里的地方到达了岸边。他迅速脱掉外衣,将叠好的衣服压在一堆石块下面,轻轻滑进水中。上次在湖中游泳的经历让他更加自信,但仍旧没有完全打消心中的恐惧,生怕再遇到什么可怕的黏糊糊的生物。
在夜色衬托下,停泊在湾中的三艘轮船显得格外清晰。上层甲板的前后左右是一条条弧形的走廊,上面挂满了灯笼,灯笼里的油盏闪动着黄色的火焰,还有一些更大的灯笼照亮了前后甲板。在船只上部结构的顶上围着一圈木头栏杆,栏杆上安装着一根根长杆,伸向船外;长杆的顶端也挂着灯笼,垂在水面上,将船体外侧照得雪亮。前几个晚上,史蒂夫曾见过这三艘船灯火通明的样子,他当时没有意识到这样做除了起到装饰作用外还有什么目的。现在,他缓慢而无声地划着水,离轮船越来越近。他看到,每艘船的四周都有一圈宽阔的水域被灯光照得清清楚楚,这样一来,游在水中的人想接近船体而不被巡逻的岗哨发现,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灯光之外潜入水中,从水下游到船边。史蒂夫很不情愿这样做。尽管他在追赶鲁德奎斯特的时候曾经横渡了半个湖,现在又成功地游过了同样长的距离,但他就是无法潜入漆黑的水面之下。不知道在下面会遇到什么东西,这让他心惊胆战,只能另想办法了。
史蒂夫回身游到灯光之外的安全区,双眼扫视着整个船只。方形船艏下面有一片黑暗,但正上方甲板上站着一名卫兵。另外,除了顺着粗重的锚链爬上去之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上船。船尾看来更有希望。在那里,构成桨轮扇叶的巨大木板挡住了后甲板上灯笼射来的光亮。如果他能从扇叶之间偷偷游过去,就可以爬到桨轮里,然后登上甲板。他见过轮船烟囱里冒出烟雾,这让他知道了轮船的动力是什么。用金属带加固的巨大木梁构成活塞,驱动桨轮旋转,而这些活塞肯定与一个产生蒸汽的压力装置相连。这台蒸汽机大概安装在船体内部下层的某个位置。史蒂夫不清楚这些装置的具体连接方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活塞要从甲板水平面的下方伸出船体,它的前端覆盖在一只倾斜的罩子下面。他决定从那里进去。
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发现有十二名卫兵在船上各处执勤。有些把守着门口,其他人两人一组,四处巡逻,内部肯定还有卫兵。史蒂夫考虑着上船后该如何行动。铁大师的面具倒是一种绝妙的伪装,但他不可能假扮成一名卫兵,因为那些人所讲的莫名其妙的语言会让他彻底露馅。还有,铁大师上船后与自己人待在一起时,很可能会摘下他们的面具。鉴于这两个原因,制服一名卫兵然后冒名顶替——这种做法过于危险。而他现在这副尊容——一个半裸的变种人——更不会让事情变得容易起来,只能靠出其不意的策略达到目的。铁大师安全地躲在船上,四面都是深水,他们没有理由担心那些不谙水性的交易伙伴会来侵扰。只有到了明天,当变种人行者和反叛者即将上船的时候,铁大师才会真正严加防范。从那时起,卫兵们将提起十二分的警觉,防止他们那些不情愿踏上旅途的客人逃走。但现在,卫兵不可能料到有人会提前一天上船,而且完全出于自愿。
史蒂夫小心翼翼地划着水,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他绕着轮船的右舷游过,审视着上面的走廊,游到船尾下面。
 
在穆卡尔人的营地里,雪先生异常紧张地走来走去,旁边站着那位表情冷漠的部落酋长滚石,还有一位交易委员会的成员,麦卡卡车。三人都身着出席正式仪式的盛装。史蒂夫对雪先生的怀疑并非完全没有根据。老字匠倒是没有隐瞒任何实质性的问题,但他并没有将山下大人关于卡迪拉克和清水的答复完全告诉史蒂夫。铁大师的首脑表示,他希望就这个问题再作进一步的说明,并邀请雪先生和两位随员前往他的座舰,作一次秘密拜会。平原族中的任何人都从未享受过如此礼遇。
出于各种原因,雪先生对布里克曼只字不提这次邀请。礼节要求滚石必须是两位随员中的一个;在决定另外一个人选时,雪先生挑中了麦卡卡车,而不是蓝雷。尽管武士首领是当之无愧的部落代表,但他头脑犟直,缺乏社交方面的优雅仪态。雪先生本来更愿意选择布里克曼。这个年轻人敏锐聪慧,但过于冲动,容易受环境影响。如果他出言冒失,很可能让事情变得难于收拾。这还不是唯一的问题,从身份来讲,云武士现在仍然只是一位名誉熊武士。如果带他去,对于蓝雷将是一种严重的侮辱,而且会贬低蓝雷在部落民众眼中的地位。
当山下大人派来接他们的小船抵达时,雪先生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向布里克曼解释。他已经开始担心了,不知他们到那里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有两个原因让他神经紧张:当布里克曼知道山下大人发出邀请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当年轻人知道自己没有被选中参加这次会见,又会采取什么行动。雪先生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就是,云武士不请自到,偷偷混上山下大人的座舰。
雪先生在布里克曼身上花的心思全都白费了。在看到老字匠用丝带和骨片细心打扮的时候,史蒂夫并没有询问原因。当报信的人赶来报告小船已经到达时,布里克曼已经消失在夜色中。穆卡尔部落营地里,谁都不知道他的去向。雪先生对布里克曼十分了解,这个消息让他又增添了一份担心。他旁边的一群熊武士正在传递烟斗喷云吐雾,雪先生取过烟斗,抽了几口镇定一下情绪,这才领着随员,向交易柱下面的岸边走去。
这时,史蒂夫已经爬上了一只巨大的桨轮,亲眼看到一叶小舟驶离山下大人的座舰,朝岸边划去。小船前后护栏上竖着两根立柱,每根立柱顶端的横木两端各悬挂着一盏灯笼。船上照例是那几个身穿白衣的船员,四名桨手和一名舵手,但甲板上并未装上山下大人那间红金两色的华丽舱室。原本应该是舱室的地方,现在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名戴面具的武士。他叉开双腿,双臂抱在胸前,在他身后是两个“红条子”,二人举着两根十二英尺长的旗杆,细细的旗杆顶端飘扬着三角旗,上面是家族的徽标。小船从距离史蒂夫的藏身地不到五十码的地方驶了过去,他的目光追随着它,看着它在被风吹起阵阵涟漪的水面上疾行。小船的灯笼闪动着黄色的光芒,沉沉的夜色好似一片荒漠,而灯光像是在沙漠中开辟出了一片边缘柔和的绿洲。
史蒂夫正坐在与水面齐平的位置上,从这里望去,正好能够看到高高的交易标志柱笔直地立在岸边,被身后稍远处变种人营火发出的橘红色光芒衬托成了黑黝黝的剪影。一块凸起的高地挡住了营地和缆圈。他看见有些很小的身影走出黑暗,前去迎接小船。没过多长时间,小船便离岸驶上归程。史蒂夫明白,时间宝贵,不容浪费,但他不由生出强烈的好奇心,一定要等到看清谁在船上之后再继续行动。那名武士现在盘腿而坐,正对着三位就座的乘客。那三个人,一人在前,两人肩并肩坐在他后面。两名红条子站在这些人身后,高举着的三角旗在风中傲然飘扬。
此时,那只小船距离史蒂夫有五十码,而灯笼的暖色调光晕十分模糊,他几乎不可能看清那些人的面貌。但毫无疑问,面对武士的那个人是位白胡子的老者,史蒂夫明白无误地知道那是谁。这个狡猾的老家伙,穿上盛装原来是为了这个。他要去干什么?
史蒂夫突然生出一阵冲动,想游过去设法偷听他们要说些什么,但他的理智最终占了上风。很明显,这是一次秘密会谈。如果人们发现他全副武装藏在桨轮上,这次见面将被彻底搞砸,也会让雪先生和他的同伴身处致命的危险之中——更不要说史蒂夫自己了。雪先生那两位随员的安危并不重要,但在目前这个时刻,史蒂夫不能冒险让老字匠丢掉性命,那个老家伙还要发挥极大的作用。史蒂夫静静地等待小船抵达目的地,看着雪先生登上扶梯,在武士的陪伴下消失在舱口。他这才重新集中起注意力,琢磨着如何才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进入轮船。
 
顺着轮船上层结构的走廊,武士领着雪先生和两位部落长老穿过一道门,进入船身后部。他们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巨大的舱室,这里四处包覆着潮湿的木料,散发着一股股甜香。在格栅状的地板上竖立着一根根高大的方形木柱,撑起一条条横梁,承托着头顶上用厚木板制成的天花板。
雪先生以前从未进入任何一座比变种人的小屋更大的人造设施,他感到这艘轮船的体积和复杂程度令人惊骇。看到同伴们脸上的表情之后,他知道他们也有同感。身处如此庞大的建筑物中,深藏在穆卡尔人记忆中的那些恐惧被唤醒了:很久以前,他们的祖先被困在熊熊燃烧的木石迷宫中,被纷纷落下的梁柱砸得粉身碎骨,被利刃般的“冰片”切割得支离破碎——“冰片”是变种人对玻璃的叫法,而“玻璃”这个字眼早已从他们的语言中消失了。
舱室中有六只硕大的圆盆,排成一条直线,其中四只大盆中盛满冒着蒸汽的热水,每只大盆旁站着三名上身赤裸的侍女。她们脚边有几只木桶,里面是冷水;在她们身后的架子上,摆放着一件件叠好的质地粗糙的白色衣服。雪先生盯着那些侍女,惊得目瞪口呆。让他无比震惊的不是她们小巧的乳房,而是她们的面孔。
她们没戴面具,他现在看到的是铁大师的真面目:眼角上挑的双目,线条平缓的五官,在他所能看到的那部分身体上没有一丝汗毛。
雪先生同滚石和麦卡卡车交换着困惑的眼神。他们全都一样吃惊,而且还有些担心,不知道这四只热气腾腾的大盆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们要干什么?”滚石低声道,“把我们活煮了吗?”
雪先生转头向那名武士看去,心中没有把握地想,自己会不会看到另一张五官扁平、眼角上挑的面孔。但他失望了,那个武士已经摘下头盔,递给身边的红条子,但脸上仍旧带着面具。武士伸开双臂,让第二个红条子为他解下铠甲、脱去贴身的内衣,而后,他赤裸着黄皮肤的身体,朝三位变种人打了个手势,指了指冒着热气的大盆,“请你们也这样做。”
听到这话,雪先生和同伴都鞠躬作答。“哈依!”雪先生答道。铁大师的语言中,他只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但他并不知道,在死脸皮的故乡,绝对禁止外人使用武士的语言讲话,否则会被立即处死。如果雪先生今天不是应山下大人的召唤前来拜见,这句短短的玩笑话将马上让他脑袋搬家。
雪先生直起身,看到每组中都有一名侍女脱去宽大的阔脚裤,只戴着一条白色的棉布头巾,站到了大盆里齐腰深的热水中。即便是变种人也能明白接下来该做什么了。他们脱下衣服,连同那些骨片、羽毛和石块制成的装饰品,整齐地摆放到一旁。按照侍女们的示意,三个人踏上台阶,下到盆里,把自己浸在热水中。
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已经好几千年了,自从变种人饱受创伤的祖先从瓦砾堆中爬出来之后,他们再没有把热水浪费在清洁身体上。只在一种情况下,他们才会把水加热——装在罐子里熬汤或是炖肉。而今天,让他们吃惊的事情接连不断。站在盆中的死脸皮握着一块黄颜色的硬硬的脂肪,这玩意儿能够像皂叶一样生出白色的泡沫,但泡沫要丰富得多。她又拿起一块质地疏松的石头,上面满是洞眼,这块石头可以拿在手里搓擦皮肤。雪先生强压下心中的疑惧,顺从地听任侍女为自己清洁身体。这种感觉并不像他估计的那样令人不快。雪先生的身体已经有好几十年没有被女人的手碰过了,当侍女在他周身擦洗时,他不得不承认,铁大师的文明的确有其妙处。
那名武士走进浴盆后摘掉面具,但始终把脸转向一旁,不让别人看到。从浴盆中出来之前,他手下的一个红条子上前为他献上一只新面具。当三个变种人被彻底洗干净之后,他们又被冷水冲洗了一遍,两个待在浴盆外面的侍女随即过来替他们擦干身体。然后,他们裹上了纯棉缠腰布,穿上宽松的内衣,外面套上一条黑色的阔腿裤,还有一件衣袖肥大、黑棕两色的上衣,系好腰带。着装完毕后,他们各自坐在一张矮凳上,侍女为三人擦干头发,将它们梳理整齐,熟练地编成辫子,盘在头顶,用几根纤细的木签将辫子固定牢靠。一名死脸皮小心地为大家擦干脚底,另一个人为他们套上白色的棉布短袜,最后再穿上一对木制的拖鞋。
与此同时,那名武士也正按照同样的程序梳洗装扮。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衣服上带有用闪闪发光的银线绣出的图案,后背还绣着自己家族的徽记。他再次把自己的脸遮盖起来,在光秃秃的脑袋上系着一条白色头巾,前额正中是一个大红圆点。他把弯刀插进宽宽的腰带里,然后请三个变种人跟随他出去。离开浴室之后,他们来到主甲板,走过两段露天楼梯,登上了船侧的第二层走廊。
这艘船的整体结构由一根根水平和垂直的梁柱构成,单调的线条在种种修饰下变得柔和了许多:大梁支座和檐口都经过精心雕刻,巨大的立柱之间装有一块块面板和镂空的屏风,装饰得富丽堂皇。领路的武士向右一转,领着大家从两名站岗的红条子之间走过,来到一条横贯船身左右的通道。通道左手边有一座平台,宽度大约四英尺,与人的小腿一般高。平台正中是一扇门,另外两名红条子坐在门两旁。和两侧的墙壁一样,这道门的两扇门板也是由木框和紧绷在上面的半透明白布制成的。
看到他们走近,本来盘腿而坐的两名红条子连忙面对面跪好。他们拉开门扇,深深鞠躬,恭候武士走进门去。雪先生跟在后面,门里还站着两名红条子卫兵。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更加宽敞的长方形舱室中,四面墙上同样是绷着白布的木框壁板,地板上铺着草席,异常洁净,看不到一点灰尘,也没有一根草叶。席子上摆放着几块深棕色的小垫子,其中三块被排列成了一个三角形,朝向位于房间另一头的一座方台。方台正中摆放着一张华丽的折凳,四名铁大师端坐在折凳左右,他们身上的衣装比带路的武士更加华丽繁复。
在武士的引导下,雪先生和他的同伴双膝跪地,深鞠一躬,武士在房间左侧就位。雪先生走到摆放着三块坐垫的地方,他跪坐在最前端,滚石和麦卡卡车分别坐在他身后。房间后部的一扇门板轻轻打开,山下大人出现在众人面前。在他的黑色面具上,鼻梁和双眉部位点染着三道粗重的金漆,一看到这张面具,谁都能马上认出他来。每个人都把双手按在身前,一躬到地。山下大人就座后,平台上的铁大师都直起腰身,改为盘腿而坐。那名年轻的武士和三个变种人仍然恢复成跪坐的姿势,等待山下大人首先开口。铁大师的首脑对着武士说出一连串让人无法理解的语言,然后把右肘支在膝盖上,全神贯注地看着雪先生。
武士翻译道:“山下大人说,请各位来到这里,证明他对平原族极为尊重。你们与居住在南方沙漠中的那些人不同,你们和我们一样,都具有同样的荣誉感,同样对勇气倍加尊崇,只是方式不同。现在,最英勇的战士将使用山下大人提供的长尖铁进行战斗——得知这一点之后,他感到非常高兴。”
雪先生庄重地垂首致意,对这番意想不到的恭维表示感谢。山下大人又对武士讲出一串无法听懂的话。
“山下大人希望能再谈谈那个云武士,就是那个你们派到我们那里,又希望让他与他的随员一起返回的人。”
接下来又是一长串让人听不明白的词句。
“山下大人知道,你们现在很失望。他希望这件事不要使尼桑的男儿与平原族之间的友谊蒙上阴影。为了让诸位消除疑虑,不要认为是我们从中作梗,他召集诸位来到这里,请你们自己了解真实的情况。”
山下大人突然咆哮一声——看样子是在下达命令,随后朝雪先生右边的墙壁上看去。那里,两扇门板被门后的人轻轻拉开,露出里面的一个房间。一位古铜色皮肤、头发漆黑的姑娘,跪坐在一只厚厚的坐垫上。她奇怪而又陌生的样子使雪先生一时大感困惑,但那双蓝眼睛里闪动的光芒让他知道,自己决不会搞错。
那是清水。
她一身铁大师的装束,身穿一件五颜六色的长袍——死脸皮称之为“和服”。一条质地光滑闪亮的宽腰带将这件长袍系在她身上,又绕到她背后,打了个大大的结。她的头发似乎丰盛了许多,向上梳起,盘成一个硬挺的圆髻,用一只只长长的黑色梳子固定起来。让人吃惊的并不只是她的衣服。在她的面孔、脖颈和手背上,再也看不到往常那些棕色和黑色的图案了。临行前,她随身带了些特殊的粉红色皂叶,以便出现意外的紧急情况时洗去纹饰。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洗掉了染在身体上的颜料,露出光滑而毫无瑕疵的棕色皮肤?雪先生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但不敢开口询问,他不知道这样的问题会让主人们产生什么样的想法,也不知道这样问会产生什么后果。
两人目光相遇时,清水充满敬意地深鞠一躬,然后将双手恭顺地放在膝头坐好。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个房间后部有两个红条子,坐在打开的门扇两侧。清水的确在船上,可她的样子竟然发生了如此戏剧性的变化,这一切让雪先生一时摸不到头脑。他和两位同伴对视一眼,然后转头看着平台,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山下大人朝清水打个手势,而后用自己的语言短促而刺耳地说了一句什么。
“山下大人说,现在是谈话的时间。你们两个可以随意交谈。”
平台上坐在右侧的一个年长些的武士发出一声命令。旁边的一名红条子轻轻走到一只涂漆的矮柜前,从里面取出一只个头很大的沙漏,将它放在雪先生和清水的正中间,正好位于敞开的门口中央。雪先生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但当他看到里面有一股细细的沙流从上而下慢慢滑落时,很快就猜到了它的用途。
既然已经获准自由交谈,雪先生以为山下大人和他的武士会暂时回避,但他们一动不动,就坐在那里等着,每个人的脸都藏在相貌凶恶的面具后面,不可能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雪先生和清水对视良久。显然,有这些死脸皮守在一旁,她也感到很不自在。两个人共同拥有的力量能够让狂风和巨浪竖起一道会发出雷鸣般怒吼的高墙,将庞大的轮船掀到岸上,把船上的巨木像草棍一样折断。但他们都屈服于这种难以忍受的约束,两人知道现在必须冷静,因为卡迪拉克还在这些人手里。他们还知道,如果轻举妄动,便会危及平原族与铁大师之间那条生死攸关的贸易命脉。
清水开口向雪先生解释。她将卡迪拉克称为“云武士”,他请求获准延长自己在东部的逗留时间。她尽力强调,云武士的要求违背了她的愿望,他这么决定完全出自他自己的意愿,东道主也没有施加任何压力。由于清水被指定为云武士的保护人,她认为自己别无选择,只能和他一起留下来,直到说服他同意返回部落。她证实,云武士的身体十分健康,两人都受到了礼遇。她现在这身华贵的衣服以及她能出现在这艘船上,都是铁大师慷慨好客的证明。她补充道,她一直渴望能有机会,在自己人面前,向她的恩人——伟大的领主山下先生,表示由衷的谢意。
当提到山下大人的名字时,清水转向铁大师的首脑,同时鞠躬施礼。雪先生知道她也在暗示自己,因此同样俯首致敬。滚石和麦卡卡车紧张地对视了一眼之后,决定还是别惹什么麻烦,也照着两人的样子深鞠一躬。
随后,清水问起了她部落中的姐妹,还有她的生身之母,黑翼。
“你的名字一直挂在她们唇边,也一直留在她们心中,但她们并没有悲伤哭泣。”雪先生略停了停,然后说道,“其他人都在等待,盼望神石上出现你返回的消息。”
他注意到,这句暗语让清水的眼睛一闪。“神石是怎么说的,智者?”
雪先生小心地斟酌词句,用微小的停顿或是轻微的强调来表达自己真正的意思。“神石说到了生命与死亡,离去和归来,希望和失望,爱慕和仇恨。它所看到的一切,都已变成现实,它预言的一切,全都即将到来。幻象将被赋予形体,梦想将变成现实。”
清水用她的双眼示意,她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含义。接着她又问,部落是如何度过这个冬季的,春天的种植怎么样了。
“我们原以为被风吹走的种子又破土而出了。”雪先生答道。
“那些七零八落的果实呢?”
“一点损失也没有。有了强大的尖铁的保护,所有果实都能在泛黄季来临之前采摘完毕。”
在那个奇怪的计时器中,上半部只剩下一点点沙子了。清水转向右侧,双手捧起一只用黑漆和金漆装饰起来的小盒子,将它放在自己的坐垫前。盒子约有九英寸长,宽度和高度大概是六英寸,所有边角都打磨修整成光滑的斜面,还有四只小小的支腿。盒子的每个表面上都带有金色的图案,辉映出明亮的光泽。
“智者,山下大人允许我将这件礼物赠给您,我的老师,它代表我对您的敬意和忠诚。只有尼桑的男儿才能制造出如此美丽的物品。我知道您极为钟爱这类珍品,便创造了一个别致的样式,利用他们无与伦比的技艺来取悦您的眼睛。我用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出这件礼物中蕴涵的意义,在那片旭日初生的国度充满了奇迹和无穷的宝藏。”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前伸出双手,身体并没有离开坐垫,只是尽量将小盒子放在离自己最远处的地板上。随后,她再次向山下大人鞠躬。
铁大师强横地挥了挥手。一个跪在旁边的红条子捧起盒子,放到雪先生面前。老字匠向铁大师的首脑深鞠一躬,说道:“虽然这件礼物出自我们的女儿之手,但我们知道它体现着您无穷无尽的慷慨。您如此丰厚的美意使我们深感荣幸,我们永远不会辜负您向我们的人民表达的尊重和友谊。”
年轻的武士将这段话翻译给山下大人。雪先生敢肯定,这位铁大师首脑会讲变种人的语言,而且能听得明明白白,但出于某种原因——或许是为了提高他本来已经十分尊贵的地位——他愿意让每一句话都通过那个传话筒再说一遍。
山下大人咕哝了一声表示赞同,随后站起身,专断地挥挥手。台下的每个人都俯下身,鼻子贴在地上,直到他在随从的簇拥下离开房间。
当雪先生抬起头时,他已经看不到清水了。那双看不见的手曾把屏风门打开,现在又关上了这扇门,让他无法看到相邻的那个房间。他心中突然一阵剧痛,急不可待地想知道她现在会发生什么事。但拿起那只盒子的时候,他感到安心了许多。其中蕴涵着信息——如果她能不受约束地开口讲话,她便会亲口告诉他的那些事。从她在铁大师面前说出的那番话里,雪先生听出了深意,也能明白她微妙而婉转的暗示。他的手指拂过木盒涂着亮漆的表面,感到清水就化身在其中。很幸运,看来铁大师不知道变种人魔法的事,也可能对此根本不相信。
回到主甲板后,领路的武士将他们引到浴室旁的一间舱室中,侍奉他们洗浴的侍女正等在那里。她们已经穿好了衣服,准备帮三位来宾重整衣装。雪先生感到很奇怪,他们获准看到女性铁大师的面孔,却不可以看那些男人。他琢磨着那几个字“尼桑的男儿”。今晚是他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这是不是表示,在铁大师那个社会,所有女人都被视为低人一等的人类?或者,只有这几个女人的身份才低于那个武士和他的红条子跟班?
在平安上岸之前,两位部落长老始终一言不发。但刚一踏上湖岸,这两个人便扑倒在地,全身贴在地上连连热吻,将手指深深抠进覆盖在湖滩上的小圆卵石中。
滚石头一个跪起身来。“今天这个晚上真要命!”他朝渐渐远去的武士望去,“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相信那艘船的个头。想想吧,要造这样的船,他们得砍多少树啊!我们在船上的时候,它一直在移动。你们感觉到了吗?”
“是的,”雪先生答道,“但对我没什么影响。”
年迈的部落长老站起身,揉着自己的胸口和胃部,“你太走运了,我恶心得要死。”
“我也是。”麦卡卡车说。他站起来,把涌到嘴里的胆汁吐到地上,“你怎么不问问清水,她为什么要洗掉部落的印记?”
雪先生举起双手,“我不知道该怎么问。山下大人没有说到这个话题,所以我想最好还是什么也别问。如果让他认为我们想对他耍花招,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向营地走去时,滚石抱怨般地长叹一声,“我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一直要对这些家伙奴颜婢膝。”
“尤其是现在,他们简直是在劫掠我们……”
“好了,麦卡,在你抱怨之前最好记住,如果没有他们,咱们都还在用石块打仗呢,给野牛扒皮开膛的时候得用牙去咬。你还想回到那个时候吗?”
滚石替他答道:“那种生活简单得多。”
“你凭什么认为生活就该简单呢?”雪先生怒道,“一个人应当极力过简单的生活,但这样做,你必须在精神上付出极大努力,大多数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生活本身就是最复杂最神秘的东西。每颗大树一开始都一粒小小的种子,鸟嘴都能把它含住。但如果它没有被鸟儿吞下去,它会一直那么小吗?当然不会。一旦生根,承受着阳光雨露的眷顾,它便能积聚起力量,长得比二十个武士加起来还高!当它的全盛时期到来时,一颗种子能生出整整一袋种子。在奧克兰突击者注释1领导部落的那些日子里,穆卡尔人的数量只有十八只手注释2。现在瞧瞧我们吧!就像树木伸展着枝干去触摸太阳一样,在辟邪主的光之下,平原人注定会发展得更高更强。”
同伴们被他雄辩的口才搞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们跟在他身旁,吃力地穿过黑暗,终于,几百点营火闪耀出的温暖的光芒照亮了他们的脸庞。
“可我还是认为你做得大过分了。”麦卡卡车沉思着说,“‘无穷无尽的慷慨’,‘如此丰厚的美意’……我不知道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你当真以为他们会被这些花言巧语骗过吗?”
雪先生像父亲般拍了拍他的肩膀,“麦卡,你到这里来是为了做交易,别为这些文字游戏操心了。等到明天,那些死脸皮就该上路了,而我们在接下来这一年里都能扬眉吐气。好吧,我们不得不弯腰低头,做一点忍让,但他们也一样。交易就是这样。如果部落能够得到维持生存的必需品,我不介意在短短一个星期里装出一副低头哈腰感恩戴德的样子。是的,没错,他们确实扭了扭我们的胳膊,可那又怎样?总比让沙穴人把我们的胳膊炸飞强得多”。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平原族在最后一夜纵情狂欢的喧嚣声冲击着他们的耳膜,他们穿过欢庆的人群,朝竖着四根界桩的地方走去,那里是划归部落长老专用的地区。雪先生脱去他的礼服,坐在就寝时用来遮身的兽皮上。
“盒子里是什么?”大家面朝雪先生坐下之后,麦卡卡车问道。
“什么也没有。”老字匠打开盖子,让二人看了看盒子涂着黑漆的内部,里面空无一物。
滚石一脸困惑,“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给你一只空盒子?”
雪先生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叹,“魔法的事,你难道一点点都不知道吗?难道我没有对你解释过,召唤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已经告诉你多少遍了。”
滚石耸了耸肩膀,“我不知道。可能你告诉过我,我忘了。这是常事。”
雪先生把盒子放在膝头,闭上双眼,慢慢地用手掌抚摸着盒盖和四面错综复杂的金色图案。当他开口讲话时,声音就像发自远方,还发出阵阵回音。“盒子里有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说明了什么问题。”他睁开双眼,举起盒子,将它来回翻转,让二人能够看到上面的图案,“制作这个盒子的匠人并不真正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他画上去的这些图案告诉了我们许多事。在白天的日光下仔细审视这些图案时,你就会明白,它们描绘的是铁大师的世界。上面显示出的那片国土比伯-利恒的火坑还要远,它位于布法罗的群山和大海之间。上面画出了道路,通向卡迪拉克栖身的地方。而这幅图,瀑布边上的宫殿,清水就被囚禁在这里。”
他的两位同伴一惊。“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滚石问道。
“她不能说。在那扇打开的门后,还有两个我们看不见的红条子。他们手里端着上弦的弓,羽箭瞄准清水的心脏。”
首席部落长老印着深深皱纹的脸上又增加了更多沟纹。“可她怕什么?她不是已经拥有伟力宏环中第二环的法力了吗?难道她没办法让射来的箭飞到一边?如果她和卡迪拉克被人囚禁,她为什么不能召唤大地的神力来解救自己呢?”
雪先生抚摸着盒子上的金色图案,“她不敢。卡迪拉克是自愿留在那里的,他不在乎清水要留下还是离开。她留在那里,是因为她曾发誓要保护卡迪拉克,但她没有自由。她被关在一位武士首领的房子里,那个人要把她据为己有。她没有使用自己的法力,因为辟邪主禁止她这样做。铁大师不能死在平原族的手中,正因为这个,辟邪主才派云武士重返我们的部落。辟邪主选择他去把卡迪拉克和清水从东方的国土带回来,许多死脸皮都会丧命,他们高大的屋宇和无数的成就都将化齑粉,但他们不会朝我们发泄他们的怒火,也不会向我们复仇——沙穴人将背负这个罪名。”
“太棒了,”麦卡卡车说道,“我喜欢这个安排。现在怎么办?”
“我们去找云武士,让他看这个盒子。你们瞧,盒盖正中这幅图案看上去像一棵树,但并不仅仅如此。树枝和树干代表的是河流,另外这些线条代表的是高山和深谷,它们从天上看就是这个样子。云武士比我更明白这些标志的意思。一旦它们印在他的脑子里,就能引导他的双脚踏上正确的道路。”
麦卡卡车点点头表示明白,“你要告诉他清水就在这儿、就在山下大人的船上吗?”
“不。这只能让事情更复杂,还是让他自己去发现真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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