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史蒂夫有一种预感，他能从活塞罩下设法进入轮船。他猜得没错，活塞前端向下伸进一个细长倾斜的腔室。这个腔室的固定横梁和木制顶板之间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人爬过去。就像巨型桨轮上的叶片一样，这里的两根长木梁也用金属带、销钉和榫头加固起来。铁大师们制造的东西都有一个特点，工艺水平相当高超，但木料的广泛应用说明了一个问题：他们还不具备生产重型锻造工件的能力。联邦也面对着同样的问题，但已通过研制超级混凝土绕过了这个难题。这是一种按照特殊生产配方制造出来的混凝土，具有钢铁的一切优点，能被机械加工到同样精准的程度。超级混凝土与钢铁最大的不同点就是，它可以浇注在冷浇模具中，制造出任何东西，不需要巨大的熔炉、回火处理和锻造过程，而且不会生锈。
史蒂夫解下格斗杖，在横梁投下的阴影中向前爬行，扭动着身体钻进活塞罩，头朝下滑了下去。如果这时候有人在另一头守株待兔，他只好任由人家摆布了，但好运再次让他平安过关。活塞下端与一只巨大的圆柱形缸体相连，下面是一组汽门，打开时便可提供推力，驱动桨轮转动。蒸汽是通过管道送入和排出缸体的，一根根输送管向下延伸而去，向右转弯，顺着底部的地板通到别处。这些管子热得发烫，但史蒂夫几乎全裸的身体还是湿淋淋的，而且没用多长时间就顺着管子滑了下去，所以并没有被烫得很疼。
从腔室中爬出来之后，史蒂夫发现自己来到了轮船黑暗的轮机舱里。这间舱房横贯整个船身，看上去有五六十英尺长。机舱天花板的中央有一个方形拱顶，一直耸出到甲板之上，拱顶下竖着两尊巨大的锅炉。它们以木材为燃料，用黑色的金属板铆接而成。从锅炉上伸出一根根装有铜阀的铜管，组成了一道错综复杂的管网，连通史蒂夫头顶上腔室中的汽缸和活塞。轮船右侧的桨轮也配有一套一模一样的活塞驱动装置，锅炉上的管道也伸向那里，为它输送动力。
眼前这一整套动力设备高达十五英尺，上部被包覆在一座由爬梯和狭窄的人行通道构成的框架里。从船壁的一侧到另一侧，整个机舱的前半部分整齐地码放着一堆堆被竖着劈开的木头。锅炉还在燃烧，但因为现在是夜间，火势减了下来。从过剩压力排气阀中溢出的蒸汽正懒洋洋地嘶嘶作响。高热、木头冒烟时散发的烟气，还有热油，让舱室中潮热不堪。这里唯一的光亮来自十二盏小灯宠，夜间的值班人员在需要时可以提着它们四处巡视。在黄色的灯光下，打磨过的金属配件闪烁着微光，但在照明范围之外，一切都笼罩在幽深的暗影里。
史蒂夫看到，在舱室正中，距离锅炉的工作点只有几英尺的地方，有六个没戴面具的死脸皮正围坐在桌旁。他们在吃饭，手中端着各式各样的碗，用一双双小木棍夹取食物。同雪先生一样，在看到铁大师们扁平的五官和光秃秃的脑袋时，史蒂夫不禁大吃一惊。其中五个人赤裸着上身，皮肤像蜡一样光溜溜的，上面的汗珠闪闪发光。每个人的脖子上都缠着一块不算很长的布片，黄颜色的质料，油渍斑斑。第六个人头上系着一条红色头带，穿着袖子宽大的上衣。这个人身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可以表明他的身份，但既然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是这副打扮，那么他大概就是班组的头头了。
史蒂夫蜷缩在一排排竖立着的管道后面，只要那些工人坐在原地，就不会发现他，但他不能指望他们永远一动不动。他需要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藏身，然后再考虑下一步行动。史蒂夫借助管道的遮挡，在排列在机房左侧的一大堆木柴后面迅速地移动位置，爬上柴垛。这堆木柴上方是一圈用横梁支撑的天花板，将中央拱顶围在当中，柴垛的顶部距离天花板还不到三英尺，史蒂夫不得不伏身趴在上面。只要没有哪个工人打着灯笼爬上机组顶端的人行通道，再朝这个方向仔细查看，史蒂夫就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在轮机舱里四处爬行。他本想把自己的武器藏在柴垛后面，但马上意识到这样做非常容易被发现，他必须再找一个更好的地方。
一个穆卡尔部落的搬运工曾告诉过他，变种人行者将被安排在贯通全船的主甲板上食宿。史蒂夫有种预感，主甲板就在他的头顶上方，抵达目的地后需要卸到船下的货物也堆放在那里。今晚是临行前的最后一夜，估计那里没有卫兵警戒，或是人数极少。但他怎样才能上去呢？他发现，出路大概只有一条：一道楼梯从轮机舱的地板开始折转而上，穿过两座锅炉之间，与一条横穿拱顶的人行通道相交。在人行通道的两头，又各有一道楼梯继续向上伸去。从他现在趴着的地方看不到那两道楼梯的顶端，但他估计那里肯定是前方上层甲板的出路。看起来很简单，可他没办法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爬上楼梯。满身是汗的工人们正在埋头大吃，他们那张餐桌正好位于楼梯下方，距离楼梯的第一级台阶还不到六英尺。
史蒂夫垂下目光，寻找着另一条出路。他发现前方最处的柴垛中间有一个黑黝黝的缺口，便决定去看个究竟。他先爬到舱室最左面那垛木柴的里侧，然后迂回绕过垛身。这里的木头摞起了六层高，他尽量紧贴着舱壁爬行——这个部位基本上是漆黑一片，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下去，来到首排两堆木柴之间的缺口。他又猜对了，这里便是轮机舱的前壁，墙上有一道拉门。他把门拉开一条缝，窥探着门外的情况。看不到一丝光亮，也听不到任何有人活动的声响。
他回头朝工人们的饭桌望去，发现有两个人已经开始用石子玩起了一种游戏，其他人围在旁边观看。看来这游戏非常吸引人，不管是玩家还是看客，不时发出一阵阵惊叫和大笑。史蒂夫等到那里爆发出一阵最喧哗的笑闹声，这才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回身刚把门关到一半，却发现门被卡住了。该死……不过很幸运，外面比轮机舱中最隐秘的角落还黑。但如果里边的哪个工人对游戏感到无聊，闲来无事到这里转转，史蒂夫就死定了。
史蒂夫停住脚步，站立片刻，让自己适应周围的环境。这里是一条狭窄的走廊，一直延伸到船艏甲板的下方。眼睛适应黑暗之后，他发现走廊尽头有一丝微弱的闪光，那里看上去像是一道梯子。他慢慢地向前走去，同时摸索着两侧的墙壁，看自己会不会摸到一扇门或是凹壁。他的手指扫过一排方形的壁板，墙壁的下半截是实心的嵌板……上方那些带着木格的东西是镂空的屏风……史蒂夫用脚趾触探着壁脚板，他感觉到了一条浅槽——这说明自己身边是一道拉门。既然有一道门，门里面就一定有一个房间，而既然这是一个房间，里面就有可能躺着一个呼呼大睡的铁大师。他把耳朵贴在屏风上凝神倾听，没用，随着船只的摇摆，每一块木头都在吱嘎作响，轻轻颤动。他小心地拉动门板，它滑向一旁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但史蒂夫觉得就像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小心翼翼地探进头去。里面漆黑一片，是一团深不可测的空虚。
史蒂夫没有关上门，转身继续朝梯子走去。他来到近前，爬上去后从舱口的边缘处向四处窥探。在他左右两边，几乎伸手就能摸到的地方，堆着一袋袋粮食，还有另外一些货物。根据气味，显然是一卷卷野牛皮。但他无法猜到更远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它们和下面那条走廊两侧的一个个房间同样神秘。
在史蒂夫的头顶，从天花板上一只带格栅的方孔中照过来些许光亮，刚才就是它让梯子反射出了微光。光亮来自上层前甲板的一只灯笼，史蒂夫在水中就曾看见一些卫兵在那里站岗。这时，灯光忽然一暗，原来一名站在船艏附近的卫兵走到了方孔上方，身体挡住了灯光。史蒂夫本能地伏下身子，当他抬起头时，目光正好与甲板齐平，发现两点摇摆不定的黄色灯光正朝这里接近。到了近处之后他才发现，那是两个巡逻的卫兵手里提着的两盏灯笼。他又缩回到梯子上，克里斯托夫在上……他现在该往哪里逃？轮机舱和下面那条走廊两侧可能都在卫兵的巡逻区域之内，而他又不敢冒险待在现在这个地方……还得回到柴垛顶上去。
史蒂夫心里暗骂一声，顺着梯子爬下去，回到黑暗的走廊里。刚走到一半，他便被吓得停住脚步。走廊尽头的那扇拉门仍然半开半闭，但他能看见里面有两名轮机舱的工人，正在门边的柴垛角上搬运木柴！他转身朝另一头的那只舱口望去，随着灯笼越来越近，那里已经映满了灯光。那两个卫兵距离舱口一定只有几码远了。史蒂夫急忙侧身紧贴在走廊左侧的墙壁上，避免在灯光的照耀下被人看到自己的身影。他找到了那扇刚才被自己拉开的舱门，迅速挤进去。他能听到，几乎在自己头顶的正上方，传来了卫兵的脚步声。他连忙蜷缩在镂空屏风的挡板下，将长棍放在地上，然后轻轻关上面前的拉门。他的神经高度紧张，感到自己关门的声音似乎比刚才拉开它时还要响亮。
史蒂夫背靠在墙壁上，摸索着爬到房间一角。他飞快地解开绑在左臂上的布条，亮出那把匕首。卫兵们已经顺着斜梯爬了下来，灯笼左右摇晃着。透过房门上的小格，史蒂夫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一前一后走过自己身旁，手中的灯笼在他的面孔和胸口上撒下一片黄色的光斑。他屏住呼吸，但卫兵并未停下脚步，而是顺着走廊一直向前走去。他把脸贴近屏风，看到灯光越来越暗——卫兵已走进了轮机舱。可以听到那些人短短地讲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随后爆发出一阵哄笑。史蒂夫又低声咒骂了一句，他刚才只顾着提防卫兵的行动，可当他们提着灯笼经过时，却错过了机会，没能借着短暂的光亮观察四周的环境。算了，现在想起来已经太迟了，继续向前闯吧。
他重新用布条把匕首裹在胳膊上，但刀柄的上端露在外面——以防万一。他有一种感觉，他在用自己的好运冒险，看看一个晚上自己凭运气能闯过多少道难关。这时，他想到了雪先生，脸上不由得现出了微笑。等老字匠明白他在搞什么鬼时，一定气得连胡子都会冒火。史蒂夫打算给变种人来个措手不及，让他们明天早晨和行者道别时才得知自己擅自行动的消息。行者应当在第一缕曙光来临时上船，而轮船将和往常一样，在太阳升起时出发。现在，这些可怜的杂种们一定正围在篝火旁纵情狂欢呢，被彩虹草熏得神魂颠倒。史蒂夫的头发已经染成了深棕色，这会让他的伪装更加巧妙。他心想，等他在目的地走下船舷时，如果乔迪·喀珊看到他的样子，不知会有什么反应。他弯下身，伸手去拿自己的长棍，但没摸到。怪了……史蒂夫困惑地跪下来，双手在黑暗中四处摸索，手指碰到了一个人赤裸的双脚。他急忙抬起头，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赤裸着全身，兀立在自己面前。他还没来得及拔出匕首，也不曾有时间闪身躲开，不知什么东西突然砸中了他的脑袋，这一记猛击就像一道雷电，将锯齿形的闪光印在他紧闭的双眼中，一阵霹雳般的剧痛在他头颅内部爆裂开来。他最后只记得，自己的身体向一旁摔倒，撞穿了地板，掉进了一个黑色的无底深渊…… 黎明已经到来，布里克曼还是不见踪影。营地四处，各个部落早已骚动不宁，被分散关押的一组组反叛者让人拖着站起身来，准备好在平原族的土地逛上最后一圈。行者——并不是所有行者，只有男性——在营地中四处游走，同他们的部落兄弟和姐妹作最后的道别。当两艘轮船停靠在交易柱下的岸边时，一名穆卡尔部落的熊武士向雪先生报告，他们找到了云武士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压在湖滩上的一堆石块下面。
事情一目了然。雪先生举起双臂，大声叫骂起来。自己真是个白痴！老字匠并不是担心布里克曼会干什么蠢事，而是后悔没有采取措施，对他严加防范。真应该派人死死守住他，直到上船。如果他再不出现，那名本该由他顶替登船的年轻变种人就得按原计划成行。每个行者和反叛者都领到了一条金属臂带，上面穿着一只小牌，牌子上有三个令人费解的符号，代表用铁大师的语言念出这三个字时的发音。幸亏雪先生事先决定，直到登船前的最后一分钟才让史蒂夫顶替那个行者，因此那个不幸的变种人仍然带着臂章。要是负责查验登船牌的铁大师发现小牌有了缺失，雪先生就不得不找些勉强的理由来解释了。死脸皮盲目地崇信自己掌握的人数和清单。老字匠一直很羡慕他们书写那些记号的本领，但现在他生出了一种新的想法：看样子，这些人每天都是在一种强迫性的紧张状态下度过的，他们不得不时时顾及自己的组织结构、管理制度和书面工作。雪先生开始感到，能读会写的天赋也有它不利的一面。
老字匠烦躁地走来走去，他这样恼火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布里克曼一贯如此，他的做法一如其本性，未获允许就擅自行动，而且——如果他没有被人抓住，穿到肉叉上烤熟——现在肯定已经偷偷潜入轮船，开始了他的拯救行动。而雪先生自己却还在岸边等着向他下达全套的指示和训诫呢！唯一让雪先生感到安慰的是，清水明白他在含混的话语中暗藏的深意：云武士已经像神石预言的那样返回了部落，将着手营救他们。不过，清水对此也早有预感。那只盒子，连同上面那些意味深长的图案，并不是要送给雪先生的，那是为布里克曼准备的。尽管事情没有完全按照计划进行，但这也再次证明：命运早已对每个人作了安排，而辟邪主也一直眷顾着自己的属民。
最后一名行者走上船舷，消失在大船内部。尽管雪先生已经多次目睹过这样的场面，但心中总是充溢着同样的情感。他们走了——就像在战斗之后将垂死的武士送上安息之路一样——让人痛悔不堪。这一回，如果云武士能够带着卡迪拉克和清水平安归来，或许他们能够最终发现，这些年来被送到大河上去的那些人究竟面临了什么样的命运。总有一天，当平原族在辟邪主的佑护下建立起一个国家之后，他们将不再被迫向铁大师屈膝下跪。他们会昂首阔步朝着东方进军，光荣地出现在被掳去的部落兄弟和姐妹的面前。
与同胞分别之后，穆卡尔部落交易团中剩下的人簇拥着雪先生注目观看。两艘轮船上，一队队白条子正忙着将跳板收回甲板。人们纷纷涌到湖边，向即将出发的船队作最后的告别。在庞大的人群中，穆卡尔人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船上巨大的桨轮开始转动，搅动着船尾的水面，同时，从又高又细的烟囱中冒出了灰白色的浓烟。离开浅水区之后，两艘轮船开始转向，驶到山下大人的座舰两边，船艏指向远方的地平线。当太阳从东天门升起时，聚集在岸边的变种人听到了一阵隆隆的轰鸣，就像一道瀑布发出雷鸣般的怒吼。这是发动机的声音，它们已经启动，进入全速前进的状态。桨轮上一只只被钢带紧固着的巨大叶片划破湖面，推动轮船向初升的朝阳驶去。三艘船上喷出一股股纯白色的浓烟，同时发出一阵震撼人心的啸叫，在水面上回响不绝：呜——
“嘿－呀！”平原族异口同声地高叫起来。一排排大鼓不停敲击出急切的鼓点，武士们齐齐将战刀和界桩举向空中。但就在短短的两个星期之后，他们将用这些战刀互相杀戮，将为了保卫这些界桩而付出生命。“嘿－呀！嘿－呀！嘿－呀！”
铁大师那里答以一轮礼炮，作为最后一次致意。在山下大人的座舰两侧，三层甲板喷射出一道道火焰，好像根根手指刺向天空，同时腾起一股股红色和黑色的烟云，随后传来一阵爆炸似的巨响。巨大的霹雳声震耳欲聋，让许多观看的变种人以为天空被撕成了碎片。当袭来的冲击波像狂风一样扫过人群时，好几百个人跪倒在湖滩上。
轰——隆……
上千个喉咙压低声音，发出了喑哑的感叹，“……嘿呀……”山下大人的确掌握着神力。他是位尊主，不仅统治着人类，还可以指挥天火和云雷。
其实，发出巨响和浓烟的是船上的三排大炮，它们安装在山下大人座舰两侧的走廊上。这次两舷齐射是为了向岸上的变种人告别，因此炮膛中只装填了用黑火药和镁粉混成的烟火剂。但是，在需要时，这些大炮能够发射出致人死命的葡萄弹和灌注了铁芯的石弹，大小与一个人的脑袋相仿，可以射出几百码远。
太阳变成了半轮巨大的金色火球，映衬着三艘远去的轮船，它的光芒正渐渐吞没轮船平直的轮廓。雪先生身旁的人看到，为了挡住太阳耀眼的光芒，老字匠抬手罩在眼睛上方。其实，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掩饰自己流下的泪水。 史蒂夫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漆黑之中。他现在的栖身之地像是一只又长又窄的箱子，有人用十分专业的手法塞住了他的嘴巴，捆上了他的手脚。他的身体两侧塞上了一卷卷布匹，这样做是为了防止他朝旁边乱踢，以便挣脱束缚，或是吸引别人的注意——当然，那可不是什么明智的做法。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他渐渐丧失了时间感，随后身旁开始颤动起来，那是轮船中心的发动机突然启动，以越来越快的节奏发出响亮的轰鸣声。他暗自猜度，他们这是朝岸边驶去，接行者和反叛者上船——他猜得没错。等了很久之后，发动机发出又一轮急迫的轰响，开始连续高速运转。他们正在离岸！终于上路了！但事情并没有按照他的计划发展。平常，每当他遇到压力或是面临危险时，他的第六感便会异常敏锐，但这次却一点也没起作用。他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被人发现，被人击倒，现在又被人绑了起来，一丝也动弹不得，只能任凭那个神秘的攻击者摆布。
一次又一次，微弱的人声和模糊的脚步声传进他的耳中，短暂地应和着发动机单调的轰鸣和擦过船底的水声。他意识到，自己仍然待在轮船底层，这让他稍感安心。他试图不去想那个令他心神不宁的问题——那个将他俘获的人随时都会回来，但不是一个人。他们会把他拖到船长面前，然后……史蒂夫尽力从脑海中驱走这些令人胆寒的画面。
嘎－咚，嘎－咚，嘎－咚，嘎－咚，嘎－咚，嘎－咚。发动机每搏动一次，都让他身下的木板发出一阵颤抖。白天过去后，巨响停息下来，变成了一种恼人的嚓嚓声，侵入他那漆黑一团的世界，渗进他的骨髓。他断断续续地打着盹，又饿又渴，舌头和嗓子干得冒火，陈腐的空气中弥漫着怪味。一阵阵惊恐不时袭来，幽闭狭窄的空间让他恐怖莫名，但他一直坚持着，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时间慢慢流逝，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突然，没有任何先兆，箱子的上盖被人慢慢掀了起来。一盏灯笼的光芒照在史蒂夫脸上，让他一时看不到任何东西。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到，眼前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变种人，带着一脸凶相。那人穿着一件皮坎肩，下身是一条阔腿裤，手中握着一把匕首，正逼视着史蒂夫。他手中的刀子又细又长，像剃刀一样锋利，是伯－利恒的火坑锻造出来的样式，正在史蒂夫面前险恶地晃动着。史蒂夫把视线从这柄利刃上挪开，注视着它的主人。这个变种人剃光的脑袋上绑着一圈红布，真古怪，史蒂夫以前从未见过没有头发的变种人。对方示意他不要说话，这才拉出塞在他嘴里的东西，递过一杯水。史蒂夫抬起头喝了几口。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张着下巴，结果一开始根本无法把水咽下去，差点被呛住。
“别着急，伙计。”变种人低声说。
史蒂夫奇怪地看着他。常规的变种人词汇里没有“伙计”这个词。
那人蹲在他身旁，“好了，仔细听清楚。我不得不把你捆起来，这是为你好。你就像瞎眼的野牛一样四处乱闯，再说我也得保护自己。现在，我有个提议，为你解开绳子。但你必须待在这儿别动，别耍花招——明白吗？”
史蒂夫无声地点点头。
变种人用牙齿咬住刀子，伸出手，迅速地解开了史蒂夫的手脚。这家伙孔武有力，脖子像野牛一样粗壮，但动作却像蛇一样轻柔灵巧。他站起身，后退一步，“好了，坐起来吧。”
史蒂夫照他的吩咐坐了起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小小的舱室中。他藏身的这个箱子是一张床铺的底座，而箱盖是这张床的铺板，放上床垫后隐藏得天衣无缝。除了床铺之外，房间中仅有的家具便是一只壁橱和一组窄窄的架子。他慢慢喝下另一杯水，吃了一片面包。“这里安全吗？”他低声问道。
“相当安全。在卫兵们回来之前，我们还有点时间。”
“我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了？”
“大约二十四个小时。”变种人的眼睛始终不离史蒂夫的面孔，“我猜你正在纳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史蒂夫咧嘴一笑，“我确实是想问你。但我有种感觉，就算我不问，你自己也会告诉我。”
“这可不一定，要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看你能为自己做出什么样的解释。我没见过多少体格正常的变种人，尤其是长着蓝眼睛的。你是哪个部落的？”
“这重要吗？”
“对某些人很重要。”
“穆卡尔部落，支－加哥血统。”
“——平原族里最强大的部落。是的……他们的口碑不错。不过，带着利刃偷偷上船，你冒的风险不小啊。朋友，你究竟想干什么？”
史蒂夫没有回答。
变种人同情地做了个鬼脸。“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答话。在发动机旁边待过一阵子之后，你的听力受到了干扰，听不清其他声音。可我能解决这个问题，因为我有这个。”他抬起右手的中指，按在自己耳垂后面的脑部，“现在你能听到了吗？”
史蒂夫犹豫了一下，随后也照对方的样子做了。每一个情报队的特工脑袋里都有一个装置，用手指按压便可激活。这玩意儿是局部麻醉后通过手术植入颅骨下缘的。手术很简单，用不了十五分钟。它能发出一种信号，在五到七码的范围内，从任何同类装置那里引发回馈。情报队员们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暗语向对方介绍自己，并且证实自己的身份。那些方法从不能保证完全可靠，但没有人能够复制出这个小东西发出的信号——蚊子般的嗡嗡声此时正在史蒂夫的内耳中回荡。这个装置的开关方式极为简便，只需轻轻一按，动作非常自然，几乎令人无法察觉。启动之后，两名情报队员便可以通过摩尔斯电码相互交换简短的信息，即便是在拥挤的人群中也是一样。史蒂夫现在就这样做了，他发送了两个字母，“MX”。
“你能收到吗？”
“非常清楚。”那名情报队员咧嘴一笑，“你一进那扇门，我就看见你了。变种人不会游泳，再说也没胆量潜入轮船。算你走运，没有被卫兵发现，不过他们也算走运，如果他们发现了你，现在大概有一半的人都被你砍掉了脑袋。”
“昨晚你为什么不表明身份，反而差点把我的脑袋打碎呢？”
“那时没有时间做自我介绍。我可不想让一个只知道逞匹夫之勇但没有多少头脑的家伙把我捅个透心凉。”这个情报队员伸过手来，“我是偏锋，你怎么称呼？”
“哑火。我的武器还在吗？”
“在，我已经把它们安顿好了。如果他们抓到你的时候发现你携带武器，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吗？”
“听说过一点儿，这些家伙的手段非常毒辣。”
“没错，他们会在你的屁眼里插进滚烫的铁丝，还会扒了你的皮，把你活活煮熟，再剁成小块儿，或者把你脚朝前塞进锅炉的炉膛里——非常非常慢地送进去。你能想象得到吗？”
史蒂夫点点头，“可你怎么就能带着一把刀子呢？”
“他们信任我。我是工头，负责监管这些行者，像我这样的人总共有六个，我们的任务就是让这些家伙在航程中老老实实。好多变种人一见到水就吓得屁滚尿流，另外还有一些人，不太愿意遵守新的规矩，我们要让他们变得驯服起来，让他们听话。用变种人来管理変种人会让事情好办得多。”
“那些不听话的人怎么办？”
“绑在桨轮的扇叶上。”
“绑多久？”
“需要多久就多久。”
史蒂夫倒抽一口冷气，“够狠……”
偏锋耸耸肩，“这种手段只用来对付刚入局的人，还有更狠的，我不骗你。这些杂种都是专家，但这一套你都明白。扯别的闲话之前我想问问，你偷偷跑上来，是想搭不要钱的顺风船，我猜得对不对？”
“没错，不过我本来计划要和上层甲板上那些家伙待在一起。”
“最好是这样。真奇怪，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听到消息，本来你应该在交易场的标志柱那里露面，没想到会在这里撞上你。”
“我也没想到……听我说，咱们刚出发的时候，我听到一阵可怕的爆炸声。出了什么事——有一艘船爆炸了吗？”
“没那种好事。那是山下大人在跟你的朋友们告别，鸣放七十二响的礼炮。前膛炮，每一侧船舷各有三十六门，每层甲板十二门，装在拖车上，炮管有这么长……”他伸开双臂比划着，然后将两手对在一起，用食指和大拇指比划出一个圆圈，“……发射的炮弹有这么大。”
史蒂夫皱起眉头，“我朝船上游过来的时候，没注意到这些东西。”
“只有山下大人的座舰才配有大炮。除非你登上甲板，不然的话，只有在它们被拖出来射击的时候，你才能看到。”
“明白了……”
“对了……为什么我们联系不上你？”
史蒂夫向他简短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无线电匕首，以及后援小队出了什么事。
偏锋不动声色地听着，最后叹道：“他们肯定是新手，太嫩了……”
“比我嫩不了多少。你在船上待了多长时间了？”
“时间不短了。在这之前，我在阿利根尼山下拉了一阵子的驳船，这次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出航了。就等着上面点点头，然后我就要回家了。”他指了指自己从前额到腮帮上的一排瘤子，“巴不得赶快把这些东西从脸上去掉，简直等不及了。”
“我本来不想问，”史蒂夫说，“这些东西是——”
“用硅胶做的。手艺不错吧，啊？”
“妙极了。”
“那当然……”偏锋让史蒂夫看了看他左前臂上布满脓包的瘢痕，“不过，很难说能不能去掉。你身上这种涂涂画画也不错，你这副打扮有多久了？”
“大约一个月了。要不是我亲眼看见这玩意儿能洗掉，我才不会这么糟蹋自己呢。可你那些疙瘩……不知我有没有那个决心，走到这一步。肯定很难下决心。”
偏锋咧嘴一笑，“我想，在联邦，他们管这叫做‘作出高于职责范围之外的贡献’。但话说回来，最重要的是变得愚蠢透顶，才会真正像一个变种人那样说话做事。”
史蒂夫咬紧嘴唇，没有反驳。
“好了，咱们别闲扯了。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朋友，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史蒂夫解释说，自己的任务是要寻找和救回两个变种人，卡迪拉克和清水。他没告诉偏锋，这两个人都天生体格正常，同寻道民没什么两样，也没有透露自己这项任务的详细内容。
偏锋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然后满面愁容地做了个鬼脸，“伙计，听上去你这个差事不好办。如果运气好，加上一路顺风，我能把你送到目的地。但从那以后，你就要全靠自己了。”
“在那边，在铁大师里，还有我们的人吗？”
偏锋冷冷一笑，“你开玩笑吧？假扮变种人，我们还能行。可就连里约劳伯也没办法把寻道民变成死脸皮。”
“我的意思是——那边还有像你这样的人吗？”
微笑从情报队员的脸上消失了，“有的话，他们会告诉你的。如果你不是个菜鸟就该明白——什么也别问。如果需要协同行动，你早就该知道了。”
“明白。不过你至少能向里约报告一下情况吧？”
“不会马上报告，但会汇报的。我能让他们得到消息，你有什么特殊情况要我转达吗？”
“没有。但请告诉他们，我还在执行任务——而且需要再派一支后援队。”
“这一点，我想他们已经知道了。”
史蒂夫敏锐地看了对方一眼，“消息传得真快啊。”
“坏消息总是最快。还有别的吗？”
“对了，步枪。”
“步枪？”
“穆卡尔部落刚收到了第一批，一百支。我估计铁大师们还会送去更多。”
偏锋皱起眉头，“不是从这艘船上卸下去的。”
“对，从山下大人的座舰上。特殊货物。”史蒂夫向情报队员简单描述了一下这种武器和它的效力。
“哦……当时我还纳闷那些枪声是怎么回事呢。”
“那时你在哪里？”
“就在这儿。轮船靠岸的时候，不准我们四处查看。”
“明白了。你能把这个情报转达给麦克X光一号吗？”
“我试试吧。”偏锋答道。这个生手这么热心，他真不忍心告诉他真相：早在两个月前，一支新式武器的样品就已经送到了里约劳伯。
“还有点别的事。我需要衣服——还有，我想让你给我讲讲铁大师。请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他们的事都告诉我。”
偏锋严肃地点点头，“朋友，救你真是犯了个大错误。把你打倒之后，我真该直接把你扔到船舷外面去。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有。这次路上要花多长时间？”
“去伯－利恒？十天。你在里约的时候看过地图吗？”
“是的。麦克X光一号亲自指点我。”
“那你真够走运。好了，我们要驶过这片大水，前往伊利湖，然后在一个叫克利夫兰的导航参照点附近上岸。铁大师把三条大河用运河和水闸连接了起来——”
听到这些陌生的字眼，史蒂夫皱了皱眉头。
偏锋简略地解释了一下运河和水闸的作用，“这就意味着，这三艘轮船可以从伊利湖直达阿利根尼山。”
“从那里前往伯－利恒？”
“没错。”
“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匹兹堡，对吗？”
“对。好了，今晚的问题已经问得够多了。回箱子里去。”
接下来的九天里，史蒂夫一直住在他这个狭窄的避难所里，每天只能在黎明前出来一个小时——这个时候最安全。在这一小时中，史蒂夫做一套高强度的体操，以此活动身体，偏锋则为他讲述自己所知道的铁大师的社会结构，还教给他几个重要词句的发音和写法。虽然这个大块头的情报队员从不承认，但史蒂夫还是能猜到，他显然已经娴熟地掌握了那种奇怪的语言。但他几次警告史蒂夫，决不能用这种语言讲话。他必须一直讲基础语，奴隶们只能讲这种话。
史蒂夫一直渴望知道，情报队如何设法将偏锋安插进了铁大师的交易船，但他心里明白，自己肯定不会得到答案。偏锋之所以出现在轮船上，还有他那身天衣无缝的伪装，都说明了一个问题——不为第一家族所知的秘密实在很少。他想起了鲁德奎斯特透露的情况：她在进入飞行学院之前就已经被征召进情报队了。第一家族在所有地方都布置了眼线，他们的能力和诡诈难道没有个限度吗？还有什么地方没有被他们的势力渗透？偏锋解释说，铁大师的语言叫做“日本语”，而他们那个民族的总称叫“日本人”。里约劳伯那些研究铁大师的专家们将这些人称作“鬼子”。“铁大师”只是变种人的叫法。日本佬们自称“尼桑的男儿”——尼桑是他们对自己那片国土的叫法。那片国土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旭日初生的国度”——随处可见的大红圆点便来源于此。“伯－利恒的火坑”也只是变种人想象出来的名字，仅指铁大师所在的那个特定地方。
据信，鬼子大约于六百年前在东海岸登陆。他们的社会有一套森严的行为规范，由他们那个王朝的世袭继承人进行统治。这位首脑叫做“将军”，而拥戴他进行统治的是一个个领主，这些领主也像将军那样控制着自己的属地。领主们并不是齐心合力拥戴将军的统治，他们也会密谋造反，向中央政权发起挑战。各个领主是不同家族的首脑，这些家族的名字五花八门：达特桑、本田、日立、松下、三菱、纳西华、精工和东芝，在他们所控制的领地，他们高居多级金字塔式的社会顶端。
在这座金字塔的最底层，更准确地说，在最底层的下面，才是被俘的反叛者和变种人——顺序就是如此。鬼子的社会分为六大阶层，从上到下依次是：武士、军人的领导阶层、行政官员、商人、造船业和工艺技术行业的业主、农场和矿场的所有者。
不需要技术的手工劳动都是由变种人的男女技工和反叛者来完成的。由于寻道民已经适应了地下生活，所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被打发到矿井去工作；而变种人则在地面上干活，耕田种地、挖掘运河和灌渠、驾驶马车、搬运重物。由于他们具有令人惊叹的耐力，其中的一些人还当上了信使，将军的宫廷里那些永无休止的信件要靠他们送进送出。少数幸运的变种人找到了为望族充当仆役的工作。这些人就像偏锋一样被剃光了脑袋，这代表着他们被主人宠信的身份。其他变种人都被蔑称为“萨鲁”——猴子，或是“克布卡依·西托比托”——毛人。而反叛者叫做“赛诺塔卡依以努”——长狗，这个绰号源自他们瘦长的身形和棱角分明的五官。
没有第一家族的参与，寻道民自然无法生育。但鬼子鼓励变种人生儿育女，并让他们在具有变种人风格的聚居地中将自己的儿女养育成人。变种人的聚居地通常位于自己那些望族主人家的私人领地上。
令偏锋最担心的就是，带着自己的匕首和棍刀，史蒂夫如何在铁大师的领地上行动。所有变种人和寻道民都穿着特定的套装，通过衣服便可知道他们的职业和身份。他们还戴着臂章和项圈，上面标明他们是属于哪位主人的财产。除了信使之外，这些苦力只能在武装卫士的押送下从一个地区前往另一个地区。如果有人逃跑，将会受到无情的惩罚。绝对禁止变种人和反叛者携带任何形式的武器。就连偏锋自己也不能把刀子带到岸上去，他只能在当班时，也就是在训练新来的行者时，才获准携带武器。
史蒂夫感谢这位情报队员对自己的忠告，但同时说明，尽管他对这种关心感激不尽，但并不打算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开始行动。偏锋向他提供的情报已经让他提高了警惕，随时注意诸多危险。他不会去自找麻烦，但如果好运用尽而身临险境，他还是希望能主动抗敌。偏锋耸了耸肩膀，接受了他的决定。
离开交易场的第十天，发动机的轰鸣声沉寂下来。史蒂夫再次藏进床铺下那只像棺材一样的箱子里，他能感到轮船在不停地颤抖。它正在靠向一侧，将船舷吱吱嘎嘎地顶在用木材建造起来的码头上。片刻的宁静之后，空中回荡起模糊的人声、碰撞声、锤击声和匆忙的脚步声，开始卸货了。他静静地躺在箱子里，嘱咐自己耐心等待夜幕降临。几个小时之后，他急不可待地想要出去，看看外面进行得怎么样了。可是偏锋早有先见之明，已经将箱盖结结实实地钉了起来。
最后，那个情报队员终于现身，把他放了出来。一盏灯笼摇曳的火光照亮了空荡荡的船舱，这里是偏锋的寝室。在它和中央通道之间是偏锋的另一半领地，一间同样大小的舱房，史蒂夫曾蹲在那里躲避巡夜的卫兵。
偏锋递给他几条干肉和一块面包，“好了，你就要从这里出发啦。旅程结束了。”
史蒂夫嚼着干肉说道：“这个地方就像被人遗弃了一样。”
“没错。除了留守的船员外，其他人都上岸去了。”
“离开这儿以后，你去哪里？”
“我哪儿也不去，就住在这儿。”偏锋挥了挥手，指着自己的属地。
“克里斯托夫在上！你怎么受得了这样的住处？”
偏锋笑了。“你知道有几个变种人能有一套两个房间的居室？而且这里还有两只桶呢。一只用来拉屎，一只用来盛水。”他看到了史蒂夫脸上的表情，“听我说，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如果我连这样的环境都应付不了，也就根本无法完成任务。这儿还不错，如果我想呼吸新鲜空气，或是看看风景，就会到甲板上溜达溜达，偶尔还到岸上待几个小时。我最想念的就是视频节目了。鬼子没有电。不过这也是各有利弊，至少我不用非听联邦整出来的那些白痴音乐垃圾不可了。对了，这帮鬼子听的东西也好不到哪儿去。我总觉得，那些玩意儿听上去好像总是少了半个节拍。”
“好吧……我最好现在出发。”史蒂夫迟疑了一下，“你说过，你大概可以，嗯……”
情报队员走到外间的舱室，回来时手中拿着一套衣服。
史蒂夫吞下最后一口食物，起身试了试衣服。这身衣服上面还残存着前任主人的气味。“不知你是否介意告诉我，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
偏锋眯起眼睛盯着他，随后缓和下来。“有个家伙被绑到了桨轮上，所以用不着自己这身衣服了。每次这样的旅途中，都会报销掉几个人。”他打开壁橱，拿出两只瓷杯和一只长颈瓶。把杯子放到架子上之后，他打开瓶塞，倒出了两杯颜色淡淡的液体。“来吧……临走前喝一杯。”
史蒂夫谨慎地闻着杯子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清酒。这是一种，嗯，滋补良药，能帮你驱走寒冷。”偏锋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咂了咂嘴唇，“好东西。来吧，不会要你的命。”
史蒂夫小心地端起杯子，让液体沾了沾嘴唇。这种甜滋滋的东西喝下去后有一点微苦的回味。他不愿露怯，深吸一口气，然后将液体全都吞了下去。清酒烧灼着他的喉咙，就像一团液化的烈火。他徒劳地想让它别流向更深的地方，可它反倒涌上来窜进了他的鼻孔，呛得他咳嗽起来。一时间，他感到胸口像刺进了一把灼热的钢刀，但很快，强烈的刺激感消失了，变成了一股温暖的热流，烤得他面红耳赤，同时让他惬意地感到脑袋轻飘飘地发晕。“喔……”
偏锋又斟满了酒杯，“这是酒，他们的最佳发明之一，是用发酵的大米做的。想想看，要是满满一车厢的开拓兵喝下它，那会怎么样……”
“唉，不知道会怎么样，反正我感觉不错。”
情报队员点点头，“它能把粗糙的棱角全都磨得滚圆，但也有麻烦，嗯……会让你的中枢神经系统变得迟钝，破坏身体的协调性。两杯是正常量，三杯让你腿发软，喝下四杯你就躺在地上了。我这可是经验之谈，我经常靠它打发业余时间。说实话，要是没有它，我早就从顶层甲板上一头扎进水里去了。”
“没有朋友，也没有同伴？”
“朋友，这不关你的事。”情报队员拿过史蒂夫的杯子，连同那只长颈瓶一起放进壁橱。他卸下床铺后面木墙上的一块壁板，将它推到一边，把整个左臂伸进那个洞里，从里面拖出格斗匕首和格斗杖。史蒂夫把匕首绑在左前臂上，外面又缠上了布条。
“那是，呃——是我的备用匕首，你拿着吧，”偏锋说，“你会发现，它比你上船时带着的那把有用得多——无线电。”
“谢谢。但是，当我呼叫时，谁会接听呢？”
“肯定有人接听，第一家族时刻留心着各处的动静。”偏锋领着他走上贯通全船的主甲板，然后打开左舷上的一扇小舱门。外面是一片广阔无边的河水。“你得游过去。码头上到处是鬼子，另外两艘船停在咱们前方。你顺着水流漂到下游，等到远离码头之后再设法上岸。”
“好的。”史蒂夫蹲在舱门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卸货时，你有没有碰巧看到一个女反叛者——中等身材，黑头发，半边脸和脖子上有一道长长的粉红色疤痕？”
偏锋回想着当时的情形。“是的，我确实见过她。很有趣……他们通常总是直接把反叛者押到矿井去，可这次，他们让这些人列队集合，然后询问有谁当过飞行员。”
史蒂夫立时产生了兴趣，“然后呢……”
“有两个家伙站了出来，她就是其中之一。”
“另外那个是红头发吗？”
“没错。”
乔迪·喀珊和戴夫·凯尔索……“后来怎么样了？”
“被山下的人带走了。要去山下的地盘，他们就要过河，然后顺着大路向东。那条路穿过阿利根尼山脉，一直通到另一边的滨海平原。”
“有人说过什么吗——比方说，他们会去哪里？”
“没有。至少没有什么让我留意的特定地名。”偏锋绞尽脑汁回忆着自己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等等，我确实听到一个鬼子提到过‘鹭池’。”
“什么是‘鹭’？”
“伙计，是一种鸟的名字。”
“‘鹭池’用日本语怎么说？”
偏锋告诉了他。“我没办法告诉你这两个字怎么写，没有笔，就算有的话，这里也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这就行了。”史蒂夫攥住情报队员的手，热烈地握了握，“谢谢。你已经帮了大忙。”他指着河对面问道，“向东的大路在那里，是吗？”
“是的。在河下游半英里之外，你会发现乘坐渡船用的栈桥。如果我是你的话，在日出和日落的时候都要尽量远离大路，特别是在接下来的这几天里。山下大人和他的随从明天就要走那条路，路两边会聚集起很多人，当他经过时向他致敬。”
“你还会待在这里吗？”
“我？不，这些轮船还要到别处去运货呢。”
“那样的话，我有可能还会再见到你的。”
“或许吧……”偏锋解开一圈绳索，将它垂到船舷外面。
史蒂夫把长棍背到身后，顺着绳索滑进水中。他刚一松开绳子，偏锋马上把它收了回去，然后关上了舱门。史蒂夫奋力朝远处的河岸游去，在一片枝条几乎垂到水边的树丛旁上了岸。他解开行李卷，迅速地穿好衣服，打量着四周的环境。树丛另一边是一大片刚刚耕作过的田野，被整齐地分成一个个正方形。顺着方形田地间的小路，史蒂夫朝着栈桥走去，随后在一片窗口闪耀着灯光的小木屋后隐藏起来。他发现一条小路顺着斜坡通向河边，路旁站着一小群人。史蒂夫慢慢朝那里接近，发现是些没戴面具的红条子，都携带着刀剑和长弓。其中四个人聚在火旁，他们点火的器具看上去像一只满是洞眼的金属桶。这些人的出现及时提醒了史蒂夫，一定要小心谨慎。再向前走，可能还会遇到同样的检查哨卡。
史蒂夫退回黑暗中，顺着一条与大河方向相反的小路走了下去。他翻过小路尽头的一面墙，转身走上距离栈桥有半英里远的大路，这条路的路面是光秃秃的泥土地。河对岸，在那排货仓和码头后面，地平线像是在熊熊燃烧。在天鹅绒般的夜空下，闪动着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了正在滚滚腾起的一团团白色、棕色和灰色的浓烟。伯－利恒的火坑，看来要等上一段时间之后他才能去那里拜访了，他还有另一桩更紧迫的事情要办。他的心怦怦直跳，他转向东方后便充满自信地大步向前走去。在这条路上，每踏出一步，都让他朝清水和自己新的冒险更接近了一步。他曾是第一个从平原族那里活着回来的寻道民。而这一回，即便不是第一个，他也会成为被命运挑选出来的少数人之一，从铁大师的国土上活着回去。而且，这次他决不会空手而归。
在四合的黑暗中赶路时，史蒂夫不知道，清水，作为山下大人的随行人员之一，正在河对岸准备过夜。清水感到了极大的安慰，因为在一瞬间前，她感到史蒂夫已经来到了这里，知道他们两个人将会像神石预言的那样再次相见。而在他们见面之前，她在那根长棍中注入的神力将一直保护着他。 在联邦，司令指挥官卡尔斯托姆也有理由感到信心十足。基本的战地行动测试证明，布里克曼拥有每一个情报队员必须具备的勇气、耐力、献身精神和残忍。总而言之，他的表现令人极为满意。若要细细追究的话，只有他的忠诚还有一点令人怀疑。
卡尔斯托姆已经从高赛那里得到了后援队全军覆没的消息，他开始对无法与布里克曼保持联络感到担心起来。不过，他还是有办法与布里克曼重新建立联系。他唯一的安慰来自萝兹·布里克曼，这个姑娘仍然处于严密监视之下，自从布里克曼成功地与穆卡尔部落会合以来，她还没有出现任何身体不适的迹象。她遭受心理创伤的事例只有一次——在她的肋部和左前臂上出现了皮肤交感神经损伤。她的总体状况和行为举止都说明，布里克曼还活着，偏锋的最后一次报告也证实布里克曼仍在执行任务。两人在轮船上的会面纯属偶然。在卡尔斯托姆的授意下，偏锋将一把新的无线电匕首交给了布里克曼，那里面暗藏着一只附加的改进型装置。它能自动发射出间歇信号，即使布里克曼无法联络或是有意中断联系，它也可以精确地显示出自己的位置。只要布里克曼带着这把匕首，第一家族就知道能在哪里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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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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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夫解下格斗杖，在横梁投下的阴影中向前爬行，扭动着身体钻进活塞罩，头朝下滑了下去。如果这时候有人在另一头守株待兔，他只好任由人家摆布了，但好运再次让他平安过关。活塞下端与一只巨大的圆柱形缸体相连，下面是一组汽门，打开时便可提供推力，驱动桨轮转动。蒸汽是通过管道送入和排出缸体的，一根根输送管向下延伸而去，向右转弯，顺着底部的地板通到别处。这些管子热得发烫，但史蒂夫几乎全裸的身体还是湿淋淋的，而且没用多长时间就顺着管子滑了下去，所以并没有被烫得很疼。
从腔室中爬出来之后，史蒂夫发现自己来到了轮船黑暗的轮机舱里。这间舱房横贯整个船身，看上去有五六十英尺长。机舱天花板的中央有一个方形拱顶，一直耸出到甲板之上，拱顶下竖着两尊巨大的锅炉。它们以木材为燃料，用黑色的金属板铆接而成。从锅炉上伸出一根根装有铜阀的铜管，组成了一道错综复杂的管网，连通史蒂夫头顶上腔室中的汽缸和活塞。轮船右侧的桨轮也配有一套一模一样的活塞驱动装置，锅炉上的管道也伸向那里，为它输送动力。
眼前这一整套动力设备高达十五英尺，上部被包覆在一座由爬梯和狭窄的人行通道构成的框架里。从船壁的一侧到另一侧，整个机舱的前半部分整齐地码放着一堆堆被竖着劈开的木头。锅炉还在燃烧，但因为现在是夜间，火势减了下来。从过剩压力排气阀中溢出的蒸汽正懒洋洋地嘶嘶作响。高热、木头冒烟时散发的烟气，还有热油，让舱室中潮热不堪。这里唯一的光亮来自十二盏小灯宠，夜间的值班人员在需要时可以提着它们四处巡视。在黄色的灯光下，打磨过的金属配件闪烁着微光，但在照明范围之外，一切都笼罩在幽深的暗影里。
史蒂夫看到，在舱室正中，距离锅炉的工作点只有几英尺的地方，有六个没戴面具的死脸皮正围坐在桌旁。他们在吃饭，手中端着各式各样的碗，用一双双小木棍夹取食物。同雪先生一样，在看到铁大师们扁平的五官和光秃秃的脑袋时，史蒂夫不禁大吃一惊。其中五个人赤裸着上身，皮肤像蜡一样光溜溜的，上面的汗珠闪闪发光。每个人的脖子上都缠着一块不算很长的布片，黄颜色的质料，油渍斑斑。第六个人头上系着一条红色头带，穿着袖子宽大的上衣。这个人身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可以表明他的身份，但既然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是这副打扮，那么他大概就是班组的头头了。
史蒂夫蜷缩在一排排竖立着的管道后面，只要那些工人坐在原地，就不会发现他，但他不能指望他们永远一动不动。他需要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藏身，然后再考虑下一步行动。史蒂夫借助管道的遮挡，在排列在机房左侧的一大堆木柴后面迅速地移动位置，爬上柴垛。这堆木柴上方是一圈用横梁支撑的天花板，将中央拱顶围在当中，柴垛的顶部距离天花板还不到三英尺，史蒂夫不得不伏身趴在上面。只要没有哪个工人打着灯笼爬上机组顶端的人行通道，再朝这个方向仔细查看，史蒂夫就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在轮机舱里四处爬行。他本想把自己的武器藏在柴垛后面，但马上意识到这样做非常容易被发现，他必须再找一个更好的地方。
一个穆卡尔部落的搬运工曾告诉过他，变种人行者将被安排在贯通全船的主甲板上食宿。史蒂夫有种预感，主甲板就在他的头顶上方，抵达目的地后需要卸到船下的货物也堆放在那里。今晚是临行前的最后一夜，估计那里没有卫兵警戒，或是人数极少。但他怎样才能上去呢？他发现，出路大概只有一条：一道楼梯从轮机舱的地板开始折转而上，穿过两座锅炉之间，与一条横穿拱顶的人行通道相交。在人行通道的两头，又各有一道楼梯继续向上伸去。从他现在趴着的地方看不到那两道楼梯的顶端，但他估计那里肯定是前方上层甲板的出路。看起来很简单，可他没办法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爬上楼梯。满身是汗的工人们正在埋头大吃，他们那张餐桌正好位于楼梯下方，距离楼梯的第一级台阶还不到六英尺。
史蒂夫垂下目光，寻找着另一条出路。他发现前方最处的柴垛中间有一个黑黝黝的缺口，便决定去看个究竟。他先爬到舱室最左面那垛木柴的里侧，然后迂回绕过垛身。这里的木头摞起了六层高，他尽量紧贴着舱壁爬行——这个部位基本上是漆黑一片，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下去，来到首排两堆木柴之间的缺口。他又猜对了，这里便是轮机舱的前壁，墙上有一道拉门。他把门拉开一条缝，窥探着门外的情况。看不到一丝光亮，也听不到任何有人活动的声响。
他回头朝工人们的饭桌望去，发现有两个人已经开始用石子玩起了一种游戏，其他人围在旁边观看。看来这游戏非常吸引人，不管是玩家还是看客，不时发出一阵阵惊叫和大笑。史蒂夫等到那里爆发出一阵最喧哗的笑闹声，这才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回身刚把门关到一半，却发现门被卡住了。该死……不过很幸运，外面比轮机舱中最隐秘的角落还黑。但如果里边的哪个工人对游戏感到无聊，闲来无事到这里转转，史蒂夫就死定了。
史蒂夫停住脚步，站立片刻，让自己适应周围的环境。这里是一条狭窄的走廊，一直延伸到船艏甲板的下方。眼睛适应黑暗之后，他发现走廊尽头有一丝微弱的闪光，那里看上去像是一道梯子。他慢慢地向前走去，同时摸索着两侧的墙壁，看自己会不会摸到一扇门或是凹壁。他的手指扫过一排方形的壁板，墙壁的下半截是实心的嵌板……上方那些带着木格的东西是镂空的屏风……史蒂夫用脚趾触探着壁脚板，他感觉到了一条浅槽——这说明自己身边是一道拉门。既然有一道门，门里面就一定有一个房间，而既然这是一个房间，里面就有可能躺着一个呼呼大睡的铁大师。他把耳朵贴在屏风上凝神倾听，没用，随着船只的摇摆，每一块木头都在吱嘎作响，轻轻颤动。他小心地拉动门板，它滑向一旁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但史蒂夫觉得就像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小心翼翼地探进头去。里面漆黑一片，是一团深不可测的空虚。
史蒂夫没有关上门，转身继续朝梯子走去。他来到近前，爬上去后从舱口的边缘处向四处窥探。在他左右两边，几乎伸手就能摸到的地方，堆着一袋袋粮食，还有另外一些货物。根据气味，显然是一卷卷野牛皮。但他无法猜到更远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它们和下面那条走廊两侧的一个个房间同样神秘。
在史蒂夫的头顶，从天花板上一只带格栅的方孔中照过来些许光亮，刚才就是它让梯子反射出了微光。光亮来自上层前甲板的一只灯笼，史蒂夫在水中就曾看见一些卫兵在那里站岗。这时，灯光忽然一暗，原来一名站在船艏附近的卫兵走到了方孔上方，身体挡住了灯光。史蒂夫本能地伏下身子，当他抬起头时，目光正好与甲板齐平，发现两点摇摆不定的黄色灯光正朝这里接近。到了近处之后他才发现，那是两个巡逻的卫兵手里提着的两盏灯笼。他又缩回到梯子上，克里斯托夫在上……他现在该往哪里逃？轮机舱和下面那条走廊两侧可能都在卫兵的巡逻区域之内，而他又不敢冒险待在现在这个地方……还得回到柴垛顶上去。
史蒂夫心里暗骂一声，顺着梯子爬下去，回到黑暗的走廊里。刚走到一半，他便被吓得停住脚步。走廊尽头的那扇拉门仍然半开半闭，但他能看见里面有两名轮机舱的工人，正在门边的柴垛角上搬运木柴！他转身朝另一头的那只舱口望去，随着灯笼越来越近，那里已经映满了灯光。那两个卫兵距离舱口一定只有几码远了。史蒂夫急忙侧身紧贴在走廊左侧的墙壁上，避免在灯光的照耀下被人看到自己的身影。他找到了那扇刚才被自己拉开的舱门，迅速挤进去。他能听到，几乎在自己头顶的正上方，传来了卫兵的脚步声。他连忙蜷缩在镂空屏风的挡板下，将长棍放在地上，然后轻轻关上面前的拉门。他的神经高度紧张，感到自己关门的声音似乎比刚才拉开它时还要响亮。
史蒂夫背靠在墙壁上，摸索着爬到房间一角。他飞快地解开绑在左臂上的布条，亮出那把匕首。卫兵们已经顺着斜梯爬了下来，灯笼左右摇晃着。透过房门上的小格，史蒂夫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一前一后走过自己身旁，手中的灯笼在他的面孔和胸口上撒下一片黄色的光斑。他屏住呼吸，但卫兵并未停下脚步，而是顺着走廊一直向前走去。他把脸贴近屏风，看到灯光越来越暗——卫兵已走进了轮机舱。可以听到那些人短短地讲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随后爆发出一阵哄笑。史蒂夫又低声咒骂了一句，他刚才只顾着提防卫兵的行动，可当他们提着灯笼经过时，却错过了机会，没能借着短暂的光亮观察四周的环境。算了，现在想起来已经太迟了，继续向前闯吧。
他重新用布条把匕首裹在胳膊上，但刀柄的上端露在外面——以防万一。他有一种感觉，他在用自己的好运冒险，看看一个晚上自己凭运气能闯过多少道难关。这时，他想到了雪先生，脸上不由得现出了微笑。等老字匠明白他在搞什么鬼时，一定气得连胡子都会冒火。史蒂夫打算给变种人来个措手不及，让他们明天早晨和行者道别时才得知自己擅自行动的消息。行者应当在第一缕曙光来临时上船，而轮船将和往常一样，在太阳升起时出发。现在，这些可怜的杂种们一定正围在篝火旁纵情狂欢呢，被彩虹草熏得神魂颠倒。史蒂夫的头发已经染成了深棕色，这会让他的伪装更加巧妙。他心想，等他在目的地走下船舷时，如果乔迪·喀珊看到他的样子，不知会有什么反应。他弯下身，伸手去拿自己的长棍，但没摸到。怪了……史蒂夫困惑地跪下来，双手在黑暗中四处摸索，手指碰到了一个人赤裸的双脚。他急忙抬起头，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赤裸着全身，兀立在自己面前。他还没来得及拔出匕首，也不曾有时间闪身躲开，不知什么东西突然砸中了他的脑袋，这一记猛击就像一道雷电，将锯齿形的闪光印在他紧闭的双眼中，一阵霹雳般的剧痛在他头颅内部爆裂开来。他最后只记得，自己的身体向一旁摔倒，撞穿了地板，掉进了一个黑色的无底深渊……
事情一目了然。雪先生举起双臂，大声叫骂起来。自己真是个白痴！老字匠并不是担心布里克曼会干什么蠢事，而是后悔没有采取措施，对他严加防范。真应该派人死死守住他，直到上船。如果他再不出现，那名本该由他顶替登船的年轻变种人就得按原计划成行。每个行者和反叛者都领到了一条金属臂带，上面穿着一只小牌，牌子上有三个令人费解的符号，代表用铁大师的语言念出这三个字时的发音。幸亏雪先生事先决定，直到登船前的最后一分钟才让史蒂夫顶替那个行者，因此那个不幸的变种人仍然带着臂章。要是负责查验登船牌的铁大师发现小牌有了缺失，雪先生就不得不找些勉强的理由来解释了。死脸皮盲目地崇信自己掌握的人数和清单。老字匠一直很羡慕他们书写那些记号的本领，但现在他生出了一种新的想法：看样子，这些人每天都是在一种强迫性的紧张状态下度过的，他们不得不时时顾及自己的组织结构、管理制度和书面工作。雪先生开始感到，能读会写的天赋也有它不利的一面。
老字匠烦躁地走来走去，他这样恼火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布里克曼一贯如此，他的做法一如其本性，未获允许就擅自行动，而且——如果他没有被人抓住，穿到肉叉上烤熟——现在肯定已经偷偷潜入轮船，开始了他的拯救行动。而雪先生自己却还在岸边等着向他下达全套的指示和训诫呢！唯一让雪先生感到安慰的是，清水明白他在含混的话语中暗藏的深意：云武士已经像神石预言的那样返回了部落，将着手营救他们。不过，清水对此也早有预感。那只盒子，连同上面那些意味深长的图案，并不是要送给雪先生的，那是为布里克曼准备的。尽管事情没有完全按照计划进行，但这也再次证明：命运早已对每个人作了安排，而辟邪主也一直眷顾着自己的属民。
最后一名行者走上船舷，消失在大船内部。尽管雪先生已经多次目睹过这样的场面，但心中总是充溢着同样的情感。他们走了——就像在战斗之后将垂死的武士送上安息之路一样——让人痛悔不堪。这一回，如果云武士能够带着卡迪拉克和清水平安归来，或许他们能够最终发现，这些年来被送到大河上去的那些人究竟面临了什么样的命运。总有一天，当平原族在辟邪主的佑护下建立起一个国家之后，他们将不再被迫向铁大师屈膝下跪。他们会昂首阔步朝着东方进军，光荣地出现在被掳去的部落兄弟和姐妹的面前。
与同胞分别之后，穆卡尔部落交易团中剩下的人簇拥着雪先生注目观看。两艘轮船上，一队队白条子正忙着将跳板收回甲板。人们纷纷涌到湖边，向即将出发的船队作最后的告别。在庞大的人群中，穆卡尔人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船上巨大的桨轮开始转动，搅动着船尾的水面，同时，从又高又细的烟囱中冒出了灰白色的浓烟。离开浅水区之后，两艘轮船开始转向，驶到山下大人的座舰两边，船艏指向远方的地平线。当太阳从东天门升起时，聚集在岸边的变种人听到了一阵隆隆的轰鸣，就像一道瀑布发出雷鸣般的怒吼。这是发动机的声音，它们已经启动，进入全速前进的状态。桨轮上一只只被钢带紧固着的巨大叶片划破湖面，推动轮船向初升的朝阳驶去。三艘船上喷出一股股纯白色的浓烟，同时发出一阵震撼人心的啸叫，在水面上回响不绝：呜——
“嘿－呀！”平原族异口同声地高叫起来。一排排大鼓不停敲击出急切的鼓点，武士们齐齐将战刀和界桩举向空中。但就在短短的两个星期之后，他们将用这些战刀互相杀戮，将为了保卫这些界桩而付出生命。“嘿－呀！嘿－呀！嘿－呀！”
铁大师那里答以一轮礼炮，作为最后一次致意。在山下大人的座舰两侧，三层甲板喷射出一道道火焰，好像根根手指刺向天空，同时腾起一股股红色和黑色的烟云，随后传来一阵爆炸似的巨响。巨大的霹雳声震耳欲聋，让许多观看的变种人以为天空被撕成了碎片。当袭来的冲击波像狂风一样扫过人群时，好几百个人跪倒在湖滩上。
轰——隆……
上千个喉咙压低声音，发出了喑哑的感叹，“……嘿呀……”山下大人的确掌握着神力。他是位尊主，不仅统治着人类，还可以指挥天火和云雷。
其实，发出巨响和浓烟的是船上的三排大炮，它们安装在山下大人座舰两侧的走廊上。这次两舷齐射是为了向岸上的变种人告别，因此炮膛中只装填了用黑火药和镁粉混成的烟火剂。但是，在需要时，这些大炮能够发射出致人死命的葡萄弹和灌注了铁芯的石弹，大小与一个人的脑袋相仿，可以射出几百码远。
太阳变成了半轮巨大的金色火球，映衬着三艘远去的轮船，它的光芒正渐渐吞没轮船平直的轮廓。雪先生身旁的人看到，为了挡住太阳耀眼的光芒，老字匠抬手罩在眼睛上方。其实，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掩饰自己流下的泪水。
一次又一次，微弱的人声和模糊的脚步声传进他的耳中，短暂地应和着发动机单调的轰鸣和擦过船底的水声。他意识到，自己仍然待在轮船底层，这让他稍感安心。他试图不去想那个令他心神不宁的问题——那个将他俘获的人随时都会回来，但不是一个人。他们会把他拖到船长面前，然后……史蒂夫尽力从脑海中驱走这些令人胆寒的画面。
嘎－咚，嘎－咚，嘎－咚，嘎－咚，嘎－咚，嘎－咚。发动机每搏动一次，都让他身下的木板发出一阵颤抖。白天过去后，巨响停息下来，变成了一种恼人的嚓嚓声，侵入他那漆黑一团的世界，渗进他的骨髓。他断断续续地打着盹，又饿又渴，舌头和嗓子干得冒火，陈腐的空气中弥漫着怪味。一阵阵惊恐不时袭来，幽闭狭窄的空间让他恐怖莫名，但他一直坚持着，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时间慢慢流逝，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突然，没有任何先兆，箱子的上盖被人慢慢掀了起来。一盏灯笼的光芒照在史蒂夫脸上，让他一时看不到任何东西。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到，眼前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变种人，带着一脸凶相。那人穿着一件皮坎肩，下身是一条阔腿裤，手中握着一把匕首，正逼视着史蒂夫。他手中的刀子又细又长，像剃刀一样锋利，是伯－利恒的火坑锻造出来的样式，正在史蒂夫面前险恶地晃动着。史蒂夫把视线从这柄利刃上挪开，注视着它的主人。这个变种人剃光的脑袋上绑着一圈红布，真古怪，史蒂夫以前从未见过没有头发的变种人。对方示意他不要说话，这才拉出塞在他嘴里的东西，递过一杯水。史蒂夫抬起头喝了几口。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张着下巴，结果一开始根本无法把水咽下去，差点被呛住。
“别着急，伙计。”变种人低声说。
史蒂夫奇怪地看着他。常规的变种人词汇里没有“伙计”这个词。
那人蹲在他身旁，“好了，仔细听清楚。我不得不把你捆起来，这是为你好。你就像瞎眼的野牛一样四处乱闯，再说我也得保护自己。现在，我有个提议，为你解开绳子。但你必须待在这儿别动，别耍花招——明白吗？”
史蒂夫无声地点点头。
变种人用牙齿咬住刀子，伸出手，迅速地解开了史蒂夫的手脚。这家伙孔武有力，脖子像野牛一样粗壮，但动作却像蛇一样轻柔灵巧。他站起身，后退一步，“好了，坐起来吧。”
史蒂夫照他的吩咐坐了起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小小的舱室中。他藏身的这个箱子是一张床铺的底座，而箱盖是这张床的铺板，放上床垫后隐藏得天衣无缝。除了床铺之外，房间中仅有的家具便是一只壁橱和一组窄窄的架子。他慢慢喝下另一杯水，吃了一片面包。“这里安全吗？”他低声问道。
“相当安全。在卫兵们回来之前，我们还有点时间。”
“我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了？”
“大约二十四个小时。”变种人的眼睛始终不离史蒂夫的面孔，“我猜你正在纳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史蒂夫咧嘴一笑，“我确实是想问你。但我有种感觉，就算我不问，你自己也会告诉我。”
“这可不一定，要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看你能为自己做出什么样的解释。我没见过多少体格正常的变种人，尤其是长着蓝眼睛的。你是哪个部落的？”
“这重要吗？”
“对某些人很重要。”
“穆卡尔部落，支－加哥血统。”
“——平原族里最强大的部落。是的……他们的口碑不错。不过，带着利刃偷偷上船，你冒的风险不小啊。朋友，你究竟想干什么？”
史蒂夫没有回答。
变种人同情地做了个鬼脸。“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答话。在发动机旁边待过一阵子之后，你的听力受到了干扰，听不清其他声音。可我能解决这个问题，因为我有这个。”他抬起右手的中指，按在自己耳垂后面的脑部，“现在你能听到了吗？”
史蒂夫犹豫了一下，随后也照对方的样子做了。每一个情报队的特工脑袋里都有一个装置，用手指按压便可激活。这玩意儿是局部麻醉后通过手术植入颅骨下缘的。手术很简单，用不了十五分钟。它能发出一种信号，在五到七码的范围内，从任何同类装置那里引发回馈。情报队员们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暗语向对方介绍自己，并且证实自己的身份。那些方法从不能保证完全可靠，但没有人能够复制出这个小东西发出的信号——蚊子般的嗡嗡声此时正在史蒂夫的内耳中回荡。这个装置的开关方式极为简便，只需轻轻一按，动作非常自然，几乎令人无法察觉。启动之后，两名情报队员便可以通过摩尔斯电码相互交换简短的信息，即便是在拥挤的人群中也是一样。史蒂夫现在就这样做了，他发送了两个字母，“MX”。
“你能收到吗？”
“非常清楚。”那名情报队员咧嘴一笑，“你一进那扇门，我就看见你了。变种人不会游泳，再说也没胆量潜入轮船。算你走运，没有被卫兵发现，不过他们也算走运，如果他们发现了你，现在大概有一半的人都被你砍掉了脑袋。”
“昨晚你为什么不表明身份，反而差点把我的脑袋打碎呢？”
“那时没有时间做自我介绍。我可不想让一个只知道逞匹夫之勇但没有多少头脑的家伙把我捅个透心凉。”这个情报队员伸过手来，“我是偏锋，你怎么称呼？”
“哑火。我的武器还在吗？”
“在，我已经把它们安顿好了。如果他们抓到你的时候发现你携带武器，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吗？”
“听说过一点儿，这些家伙的手段非常毒辣。”
“没错，他们会在你的屁眼里插进滚烫的铁丝，还会扒了你的皮，把你活活煮熟，再剁成小块儿，或者把你脚朝前塞进锅炉的炉膛里——非常非常慢地送进去。你能想象得到吗？”
史蒂夫点点头，“可你怎么就能带着一把刀子呢？”
“他们信任我。我是工头，负责监管这些行者，像我这样的人总共有六个，我们的任务就是让这些家伙在航程中老老实实。好多变种人一见到水就吓得屁滚尿流，另外还有一些人，不太愿意遵守新的规矩，我们要让他们变得驯服起来，让他们听话。用变种人来管理変种人会让事情好办得多。”
“那些不听话的人怎么办？”
“绑在桨轮的扇叶上。”
“绑多久？”
“需要多久就多久。”
史蒂夫倒抽一口冷气，“够狠……”
偏锋耸耸肩，“这种手段只用来对付刚入局的人，还有更狠的，我不骗你。这些杂种都是专家，但这一套你都明白。扯别的闲话之前我想问问，你偷偷跑上来，是想搭不要钱的顺风船，我猜得对不对？”
“没错，不过我本来计划要和上层甲板上那些家伙待在一起。”
“最好是这样。真奇怪，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听到消息，本来你应该在交易场的标志柱那里露面，没想到会在这里撞上你。”
“我也没想到……听我说，咱们刚出发的时候，我听到一阵可怕的爆炸声。出了什么事——有一艘船爆炸了吗？”
“没那种好事。那是山下大人在跟你的朋友们告别，鸣放七十二响的礼炮。前膛炮，每一侧船舷各有三十六门，每层甲板十二门，装在拖车上，炮管有这么长……”他伸开双臂比划着，然后将两手对在一起，用食指和大拇指比划出一个圆圈，“……发射的炮弹有这么大。”
史蒂夫皱起眉头，“我朝船上游过来的时候，没注意到这些东西。”
“只有山下大人的座舰才配有大炮。除非你登上甲板，不然的话，只有在它们被拖出来射击的时候，你才能看到。”
“明白了……”
“对了……为什么我们联系不上你？”
史蒂夫向他简短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无线电匕首，以及后援小队出了什么事。
偏锋不动声色地听着，最后叹道：“他们肯定是新手，太嫩了……”
“比我嫩不了多少。你在船上待了多长时间了？”
“时间不短了。在这之前，我在阿利根尼山下拉了一阵子的驳船，这次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出航了。就等着上面点点头，然后我就要回家了。”他指了指自己从前额到腮帮上的一排瘤子，“巴不得赶快把这些东西从脸上去掉，简直等不及了。”
“我本来不想问，”史蒂夫说，“这些东西是——”
“用硅胶做的。手艺不错吧，啊？”
“妙极了。”
“那当然……”偏锋让史蒂夫看了看他左前臂上布满脓包的瘢痕，“不过，很难说能不能去掉。你身上这种涂涂画画也不错，你这副打扮有多久了？”
“大约一个月了。要不是我亲眼看见这玩意儿能洗掉，我才不会这么糟蹋自己呢。可你那些疙瘩……不知我有没有那个决心，走到这一步。肯定很难下决心。”
偏锋咧嘴一笑，“我想，在联邦，他们管这叫做‘作出高于职责范围之外的贡献’。但话说回来，最重要的是变得愚蠢透顶，才会真正像一个变种人那样说话做事。”
史蒂夫咬紧嘴唇，没有反驳。
“好了，咱们别闲扯了。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朋友，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史蒂夫解释说，自己的任务是要寻找和救回两个变种人，卡迪拉克和清水。他没告诉偏锋，这两个人都天生体格正常，同寻道民没什么两样，也没有透露自己这项任务的详细内容。
偏锋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然后满面愁容地做了个鬼脸，“伙计，听上去你这个差事不好办。如果运气好，加上一路顺风，我能把你送到目的地。但从那以后，你就要全靠自己了。”
“在那边，在铁大师里，还有我们的人吗？”
偏锋冷冷一笑，“你开玩笑吧？假扮变种人，我们还能行。可就连里约劳伯也没办法把寻道民变成死脸皮。”
“我的意思是——那边还有像你这样的人吗？”
微笑从情报队员的脸上消失了，“有的话，他们会告诉你的。如果你不是个菜鸟就该明白——什么也别问。如果需要协同行动，你早就该知道了。”
“明白。不过你至少能向里约报告一下情况吧？”
“不会马上报告，但会汇报的。我能让他们得到消息，你有什么特殊情况要我转达吗？”
“没有。但请告诉他们，我还在执行任务——而且需要再派一支后援队。”
“这一点，我想他们已经知道了。”
史蒂夫敏锐地看了对方一眼，“消息传得真快啊。”
“坏消息总是最快。还有别的吗？”
“对了，步枪。”
“步枪？”
“穆卡尔部落刚收到了第一批，一百支。我估计铁大师们还会送去更多。”
偏锋皱起眉头，“不是从这艘船上卸下去的。”
“对，从山下大人的座舰上。特殊货物。”史蒂夫向情报队员简单描述了一下这种武器和它的效力。
“哦……当时我还纳闷那些枪声是怎么回事呢。”
“那时你在哪里？”
“就在这儿。轮船靠岸的时候，不准我们四处查看。”
“明白了。你能把这个情报转达给麦克X光一号吗？”
“我试试吧。”偏锋答道。这个生手这么热心，他真不忍心告诉他真相：早在两个月前，一支新式武器的样品就已经送到了里约劳伯。
“还有点别的事。我需要衣服——还有，我想让你给我讲讲铁大师。请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他们的事都告诉我。”
偏锋严肃地点点头，“朋友，救你真是犯了个大错误。把你打倒之后，我真该直接把你扔到船舷外面去。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有。这次路上要花多长时间？”
“去伯－利恒？十天。你在里约的时候看过地图吗？”
“是的。麦克X光一号亲自指点我。”
“那你真够走运。好了，我们要驶过这片大水，前往伊利湖，然后在一个叫克利夫兰的导航参照点附近上岸。铁大师把三条大河用运河和水闸连接了起来——”
听到这些陌生的字眼，史蒂夫皱了皱眉头。
偏锋简略地解释了一下运河和水闸的作用，“这就意味着，这三艘轮船可以从伊利湖直达阿利根尼山。”
“从那里前往伯－利恒？”
“没错。”
“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匹兹堡，对吗？”
“对。好了，今晚的问题已经问得够多了。回箱子里去。”
接下来的九天里，史蒂夫一直住在他这个狭窄的避难所里，每天只能在黎明前出来一个小时——这个时候最安全。在这一小时中，史蒂夫做一套高强度的体操，以此活动身体，偏锋则为他讲述自己所知道的铁大师的社会结构，还教给他几个重要词句的发音和写法。虽然这个大块头的情报队员从不承认，但史蒂夫还是能猜到，他显然已经娴熟地掌握了那种奇怪的语言。但他几次警告史蒂夫，决不能用这种语言讲话。他必须一直讲基础语，奴隶们只能讲这种话。
史蒂夫一直渴望知道，情报队如何设法将偏锋安插进了铁大师的交易船，但他心里明白，自己肯定不会得到答案。偏锋之所以出现在轮船上，还有他那身天衣无缝的伪装，都说明了一个问题——不为第一家族所知的秘密实在很少。他想起了鲁德奎斯特透露的情况：她在进入飞行学院之前就已经被征召进情报队了。第一家族在所有地方都布置了眼线，他们的能力和诡诈难道没有个限度吗？还有什么地方没有被他们的势力渗透？偏锋解释说，铁大师的语言叫做“日本语”，而他们那个民族的总称叫“日本人”。里约劳伯那些研究铁大师的专家们将这些人称作“鬼子”。“铁大师”只是变种人的叫法。日本佬们自称“尼桑的男儿”——尼桑是他们对自己那片国土的叫法。那片国土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旭日初生的国度”——随处可见的大红圆点便来源于此。“伯－利恒的火坑”也只是变种人想象出来的名字，仅指铁大师所在的那个特定地方。
据信，鬼子大约于六百年前在东海岸登陆。他们的社会有一套森严的行为规范，由他们那个王朝的世袭继承人进行统治。这位首脑叫做“将军”，而拥戴他进行统治的是一个个领主，这些领主也像将军那样控制着自己的属地。领主们并不是齐心合力拥戴将军的统治，他们也会密谋造反，向中央政权发起挑战。各个领主是不同家族的首脑，这些家族的名字五花八门：达特桑、本田、日立、松下、三菱、纳西华、精工和东芝，在他们所控制的领地，他们高居多级金字塔式的社会顶端。
在这座金字塔的最底层，更准确地说，在最底层的下面，才是被俘的反叛者和变种人——顺序就是如此。鬼子的社会分为六大阶层，从上到下依次是：武士、军人的领导阶层、行政官员、商人、造船业和工艺技术行业的业主、农场和矿场的所有者。
不需要技术的手工劳动都是由变种人的男女技工和反叛者来完成的。由于寻道民已经适应了地下生活，所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被打发到矿井去工作；而变种人则在地面上干活，耕田种地、挖掘运河和灌渠、驾驶马车、搬运重物。由于他们具有令人惊叹的耐力，其中的一些人还当上了信使，将军的宫廷里那些永无休止的信件要靠他们送进送出。少数幸运的变种人找到了为望族充当仆役的工作。这些人就像偏锋一样被剃光了脑袋，这代表着他们被主人宠信的身份。其他变种人都被蔑称为“萨鲁”——猴子，或是“克布卡依·西托比托”——毛人。而反叛者叫做“赛诺塔卡依以努”——长狗，这个绰号源自他们瘦长的身形和棱角分明的五官。
没有第一家族的参与，寻道民自然无法生育。但鬼子鼓励变种人生儿育女，并让他们在具有变种人风格的聚居地中将自己的儿女养育成人。变种人的聚居地通常位于自己那些望族主人家的私人领地上。
令偏锋最担心的就是，带着自己的匕首和棍刀，史蒂夫如何在铁大师的领地上行动。所有变种人和寻道民都穿着特定的套装，通过衣服便可知道他们的职业和身份。他们还戴着臂章和项圈，上面标明他们是属于哪位主人的财产。除了信使之外，这些苦力只能在武装卫士的押送下从一个地区前往另一个地区。如果有人逃跑，将会受到无情的惩罚。绝对禁止变种人和反叛者携带任何形式的武器。就连偏锋自己也不能把刀子带到岸上去，他只能在当班时，也就是在训练新来的行者时，才获准携带武器。
史蒂夫感谢这位情报队员对自己的忠告，但同时说明，尽管他对这种关心感激不尽，但并不打算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开始行动。偏锋向他提供的情报已经让他提高了警惕，随时注意诸多危险。他不会去自找麻烦，但如果好运用尽而身临险境，他还是希望能主动抗敌。偏锋耸了耸肩膀，接受了他的决定。
离开交易场的第十天，发动机的轰鸣声沉寂下来。史蒂夫再次藏进床铺下那只像棺材一样的箱子里，他能感到轮船在不停地颤抖。它正在靠向一侧，将船舷吱吱嘎嘎地顶在用木材建造起来的码头上。片刻的宁静之后，空中回荡起模糊的人声、碰撞声、锤击声和匆忙的脚步声，开始卸货了。他静静地躺在箱子里，嘱咐自己耐心等待夜幕降临。几个小时之后，他急不可待地想要出去，看看外面进行得怎么样了。可是偏锋早有先见之明，已经将箱盖结结实实地钉了起来。
最后，那个情报队员终于现身，把他放了出来。一盏灯笼摇曳的火光照亮了空荡荡的船舱，这里是偏锋的寝室。在它和中央通道之间是偏锋的另一半领地，一间同样大小的舱房，史蒂夫曾蹲在那里躲避巡夜的卫兵。
偏锋递给他几条干肉和一块面包，“好了，你就要从这里出发啦。旅程结束了。”
史蒂夫嚼着干肉说道：“这个地方就像被人遗弃了一样。”
“没错。除了留守的船员外，其他人都上岸去了。”
“离开这儿以后，你去哪里？”
“我哪儿也不去，就住在这儿。”偏锋挥了挥手，指着自己的属地。
“克里斯托夫在上！你怎么受得了这样的住处？”
偏锋笑了。“你知道有几个变种人能有一套两个房间的居室？而且这里还有两只桶呢。一只用来拉屎，一只用来盛水。”他看到了史蒂夫脸上的表情，“听我说，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如果我连这样的环境都应付不了，也就根本无法完成任务。这儿还不错，如果我想呼吸新鲜空气，或是看看风景，就会到甲板上溜达溜达，偶尔还到岸上待几个小时。我最想念的就是视频节目了。鬼子没有电。不过这也是各有利弊，至少我不用非听联邦整出来的那些白痴音乐垃圾不可了。对了，这帮鬼子听的东西也好不到哪儿去。我总觉得，那些玩意儿听上去好像总是少了半个节拍。”
“好吧……我最好现在出发。”史蒂夫迟疑了一下，“你说过，你大概可以，嗯……”
情报队员走到外间的舱室，回来时手中拿着一套衣服。
史蒂夫吞下最后一口食物，起身试了试衣服。这身衣服上面还残存着前任主人的气味。“不知你是否介意告诉我，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
偏锋眯起眼睛盯着他，随后缓和下来。“有个家伙被绑到了桨轮上，所以用不着自己这身衣服了。每次这样的旅途中，都会报销掉几个人。”他打开壁橱，拿出两只瓷杯和一只长颈瓶。把杯子放到架子上之后，他打开瓶塞，倒出了两杯颜色淡淡的液体。“来吧……临走前喝一杯。”
史蒂夫谨慎地闻着杯子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清酒。这是一种，嗯，滋补良药，能帮你驱走寒冷。”偏锋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咂了咂嘴唇，“好东西。来吧，不会要你的命。”
史蒂夫小心地端起杯子，让液体沾了沾嘴唇。这种甜滋滋的东西喝下去后有一点微苦的回味。他不愿露怯，深吸一口气，然后将液体全都吞了下去。清酒烧灼着他的喉咙，就像一团液化的烈火。他徒劳地想让它别流向更深的地方，可它反倒涌上来窜进了他的鼻孔，呛得他咳嗽起来。一时间，他感到胸口像刺进了一把灼热的钢刀，但很快，强烈的刺激感消失了，变成了一股温暖的热流，烤得他面红耳赤，同时让他惬意地感到脑袋轻飘飘地发晕。“喔……”
偏锋又斟满了酒杯，“这是酒，他们的最佳发明之一，是用发酵的大米做的。想想看，要是满满一车厢的开拓兵喝下它，那会怎么样……”
“唉，不知道会怎么样，反正我感觉不错。”
情报队员点点头，“它能把粗糙的棱角全都磨得滚圆，但也有麻烦，嗯……会让你的中枢神经系统变得迟钝，破坏身体的协调性。两杯是正常量，三杯让你腿发软，喝下四杯你就躺在地上了。我这可是经验之谈，我经常靠它打发业余时间。说实话，要是没有它，我早就从顶层甲板上一头扎进水里去了。”
“没有朋友，也没有同伴？”
“朋友，这不关你的事。”情报队员拿过史蒂夫的杯子，连同那只长颈瓶一起放进壁橱。他卸下床铺后面木墙上的一块壁板，将它推到一边，把整个左臂伸进那个洞里，从里面拖出格斗匕首和格斗杖。史蒂夫把匕首绑在左前臂上，外面又缠上了布条。
“那是，呃——是我的备用匕首，你拿着吧，”偏锋说，“你会发现，它比你上船时带着的那把有用得多——无线电。”
“谢谢。但是，当我呼叫时，谁会接听呢？”
“肯定有人接听，第一家族时刻留心着各处的动静。”偏锋领着他走上贯通全船的主甲板，然后打开左舷上的一扇小舱门。外面是一片广阔无边的河水。“你得游过去。码头上到处是鬼子，另外两艘船停在咱们前方。你顺着水流漂到下游，等到远离码头之后再设法上岸。”
“好的。”史蒂夫蹲在舱门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卸货时，你有没有碰巧看到一个女反叛者——中等身材，黑头发，半边脸和脖子上有一道长长的粉红色疤痕？”
偏锋回想着当时的情形。“是的，我确实见过她。很有趣……他们通常总是直接把反叛者押到矿井去，可这次，他们让这些人列队集合，然后询问有谁当过飞行员。”
史蒂夫立时产生了兴趣，“然后呢……”
“有两个家伙站了出来，她就是其中之一。”
“另外那个是红头发吗？”
“没错。”
乔迪·喀珊和戴夫·凯尔索……“后来怎么样了？”
“被山下的人带走了。要去山下的地盘，他们就要过河，然后顺着大路向东。那条路穿过阿利根尼山脉，一直通到另一边的滨海平原。”
“有人说过什么吗——比方说，他们会去哪里？”
“没有。至少没有什么让我留意的特定地名。”偏锋绞尽脑汁回忆着自己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等等，我确实听到一个鬼子提到过‘鹭池’。”
“什么是‘鹭’？”
“伙计，是一种鸟的名字。”
“‘鹭池’用日本语怎么说？”
偏锋告诉了他。“我没办法告诉你这两个字怎么写，没有笔，就算有的话，这里也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这就行了。”史蒂夫攥住情报队员的手，热烈地握了握，“谢谢。你已经帮了大忙。”他指着河对面问道，“向东的大路在那里，是吗？”
“是的。在河下游半英里之外，你会发现乘坐渡船用的栈桥。如果我是你的话，在日出和日落的时候都要尽量远离大路，特别是在接下来的这几天里。山下大人和他的随从明天就要走那条路，路两边会聚集起很多人，当他经过时向他致敬。”
“你还会待在这里吗？”
“我？不，这些轮船还要到别处去运货呢。”
“那样的话，我有可能还会再见到你的。”
“或许吧……”偏锋解开一圈绳索，将它垂到船舷外面。
史蒂夫把长棍背到身后，顺着绳索滑进水中。他刚一松开绳子，偏锋马上把它收了回去，然后关上了舱门。史蒂夫奋力朝远处的河岸游去，在一片枝条几乎垂到水边的树丛旁上了岸。他解开行李卷，迅速地穿好衣服，打量着四周的环境。树丛另一边是一大片刚刚耕作过的田野，被整齐地分成一个个正方形。顺着方形田地间的小路，史蒂夫朝着栈桥走去，随后在一片窗口闪耀着灯光的小木屋后隐藏起来。他发现一条小路顺着斜坡通向河边，路旁站着一小群人。史蒂夫慢慢朝那里接近，发现是些没戴面具的红条子，都携带着刀剑和长弓。其中四个人聚在火旁，他们点火的器具看上去像一只满是洞眼的金属桶。这些人的出现及时提醒了史蒂夫，一定要小心谨慎。再向前走，可能还会遇到同样的检查哨卡。
史蒂夫退回黑暗中，顺着一条与大河方向相反的小路走了下去。他翻过小路尽头的一面墙，转身走上距离栈桥有半英里远的大路，这条路的路面是光秃秃的泥土地。河对岸，在那排货仓和码头后面，地平线像是在熊熊燃烧。在天鹅绒般的夜空下，闪动着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了正在滚滚腾起的一团团白色、棕色和灰色的浓烟。伯－利恒的火坑，看来要等上一段时间之后他才能去那里拜访了，他还有另一桩更紧迫的事情要办。他的心怦怦直跳，他转向东方后便充满自信地大步向前走去。在这条路上，每踏出一步，都让他朝清水和自己新的冒险更接近了一步。他曾是第一个从平原族那里活着回来的寻道民。而这一回，即便不是第一个，他也会成为被命运挑选出来的少数人之一，从铁大师的国土上活着回去。而且，这次他决不会空手而归。
在四合的黑暗中赶路时，史蒂夫不知道，清水，作为山下大人的随行人员之一，正在河对岸准备过夜。清水感到了极大的安慰，因为在一瞬间前，她感到史蒂夫已经来到了这里，知道他们两个人将会像神石预言的那样再次相见。而在他们见面之前，她在那根长棍中注入的神力将一直保护着他。
卡尔斯托姆已经从高赛那里得到了后援队全军覆没的消息，他开始对无法与布里克曼保持联络感到担心起来。不过，他还是有办法与布里克曼重新建立联系。他唯一的安慰来自萝兹·布里克曼，这个姑娘仍然处于严密监视之下，自从布里克曼成功地与穆卡尔部落会合以来，她还没有出现任何身体不适的迹象。她遭受心理创伤的事例只有一次——在她的肋部和左前臂上出现了皮肤交感神经损伤。她的总体状况和行为举止都说明，布里克曼还活着，偏锋的最后一次报告也证实布里克曼仍在执行任务。两人在轮船上的会面纯属偶然。在卡尔斯托姆的授意下，偏锋将一把新的无线电匕首交给了布里克曼，那里面暗藏着一只附加的改进型装置。它能自动发射出间歇信号，即使布里克曼无法联络或是有意中断联系，它也可以精确地显示出自己的位置。只要布里克曼带着这把匕首，第一家族就知道能在哪里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