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场选举
从傍晚时分到后来的一整夜,那个问题一直啮噬着我的心。第二天早上,我让乔治在哈尔斯顿街和17号街的十字路口处把车停下——那儿站着个报童,腰间挂满了最新一期的《星报》。我给了他两分钱,买了份报纸。威廉把报纸递给我。标题下有几个小字:“汉斯莱家族后人获任命”。
我快速地浏览了正文。对于精神疗养院的情况、以太能量的失去、艾兰国亡灵的出现,以及半神国人的到来等等,阿维娅在文章里只字未提。还好。至少今天我可以松口气了。
到了金斯顿慈善协会总部的门口,车停了下来,我也把报纸放在了座椅上。这里是金斯顿城最严格的慈善机构。等待申请救济计划的市民们在凛冽的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挤作一团。
我在人群中寻找戴绿色帽子的工作人员。
“没有人出来登记你们的名字吗?”
人们摇了摇头。慈善协会应该派点工作人员出来和他们谈谈才是。
“我给你们找个工作人员过来。”
我把外套递给一位妇女,接着走进门,去请慈善协会派员与在外等候的人沟通。电梯停了,我便去走楼梯,路上还经过了几间预约室和职员办公室。楼下有更大的会议室和套间,这些房间都是协会工作人员迫于无奈与公众会面时使用的。闻着私人楼层散发出来的早餐香味,我饿得有点胃疼。
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从报纸上的那份王室令状中得知我成了隐巫者主音,室内一片哗然。要平息他们的骚动,就跟独自平息一场雷暴一样麻烦。但我想,他们是明事理的,也不至于那么愚蠢。他们会明白我是唯一合适的人选的吧。我路过一张张深色的立柱桌,桌边放着带马蹄形靠背的椅子。煤气吊灯照亮了房间,光线足得完全能看清报纸上的小字。此时人们却放下了报纸,盯着我看。报纸的油墨香飘散开来。
我要是直接冲进房间,在桌子边跑来跑去,用搞出的动静将外面的人连哄带骗地引上楼,其实都不是明智的做法。香浓的咖啡味领着我穿过房间,走向自助餐厅。进了餐厅,我马上往盘子里塞满了各种奶酪,配上切成薄片的水果和鹅肉肠。有个年轻人看着我,可当我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时,他却垂下目光,转而盯着自己椅子扶手上印的提花方块图案。
我微笑着看着他,脑海里开始闪现他的名字。他是理查德·普尔爵士,才刚满二十岁,来自北方某地的一个次席联结者家族。这房间里的所有人我都脸熟,不过我没有和他们有太多交谈,因为他们主要是联结者和末席召唤者,而且大多都还很年轻,都还是没什么经验的菜鸟——
等会儿。
在这儿吃早餐的人之中,并没有次席召唤者。如果他们不在这里——如果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在这餐厅里,那他们必然在楼上。如果是这样,那我也必须到楼上去。现在就要上去。
我把我那满满一碟早餐放在了一张空桌子上,走出了早餐餐厅。餐厅门在我身后“咔嗒”一声关上了。我便两步并作一步地上楼梯,很快来到通向天空会议厅门前,抓住把手,猛地推开一扇门。
天厅的天花板是一个多面玻璃穹顶,上面盖着的厚厚积雪几乎遮天蔽日,房间里暗得要点煤气灯。三个黑色玻璃瓶并排放着,那些次席召唤者列队站在旁边,手里拿着黑白两色的投票球。我大步走进房间,把手伸进夹克里。
“朋友们,办场选举是个好主意,但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我掏出一张专用于书写法律声明和王室令状的厚牛皮纸,说道,“康斯坦丁娜女王已经决定了。她选择了我。”
嘈杂的说话声一浪接一浪地涌来——在一片惊叫和恼怒的喊声中,我清楚地听到“她不能那么做!”这样的话。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当然可以那么做,”我说,“她可是艾兰国的女王。”
“但她也不能这么做,”布兰登·韦尔斯利低下头,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她从没这么干过。一般都是我们选出隐巫者主音后再向她报告的啊。”
“应该是我们选出隐巫者主音的候选者后,再提请女王考虑决定,”我纠正道,“但她已经任命我为总理了。”
埃尔辛·佩尔弗雷摇了摇头。这个下巴长长的女人嘲讽道:“一个人同时做总理和隐巫者主音这样的情况,可是从未在古代流传下来的传统里出现过呢。这样的做法,是从您的曾祖母操纵政治、掌权之后才开始的吧。您要是说我们不能选两个人分别做隐巫者主音和总理,那可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
“隐巫者主音就是按照古代传统的规定选出来的啊,”我说,“我们选拔出来的隐巫者主音,都是最有经验、最有能力、最有智慧的人,难道不是吗?”
埃尔辛听到她不爱听的话时,就会把脸皱起来,那样子特别难看,“那你是这样的人吗?”
争论如果越扯越远,那就很可悲了。“我不打算在这谦虚,因为现在形势岌岌可危。我就是那个合适的人。风暴马上就杀到我们家门口了,再加上首席巫师都还在坐牢,我们并没有时间去检验一个经验浅薄的召唤者适不适合当隐巫者主音。”
埃尔辛抱着双臂,轻蔑地撅着下巴,“我们不会追随你的。”
这可真是够了。埃尔辛一直渴望把我哥哥拴在她身边,想让自己有机会在巫师圈子里获得更大的影响力。“那么,你打算回家吗,埃尔辛?到时候风暴在金斯顿登陆,你就打算盯着你的刺绣看吗?行,那你走吧,”我指了指出口,“其余的人,要是对即将发生的事熟视无睹,不肯帮忙的话,也可以走了。我会告诉女王,风暴来的那天你待在家里啥也没干。”
其他人听完,说道:“我们凭什么让你进来接管这里?”
“我们怎么知道你手里那令状是不是真的?”
“我才不管那是真的还是假的,你已经下台了!你不能跑到这儿来还指望我们——”
“格雷丝说的没错。”
众人安静下来,纷纷将目光投向雷蒙德·布莱克。他站起来,扣好了夹克最上面那颗纽扣。雷蒙德在帮我说话?是那个在我被赶出巫师圈子的那个晚上,把迈尔斯爷爷给我们的订婚戒指还给我的雷蒙德?
老实说,我已经从雷蒙德抛弃我的事件中走出来了。
虽然我们并非因为爱情而缔结婚姻,但我们知道为什么要和对方结婚。可他现在出来支持我,能从中获得什么呢?
他朝着那群被他震得沉默不语的人说道:“现在不是为这些小事争吵的时候。格雷丝也领导过我们几个月,可是因为珀西爵士玩弄权术、搞阴谋诡计,她只能离开。想想珀西爵士接手工作后都发生了什么吧,霜夜那会儿错误一个接一个,你们都知道的,毕竟大家都在场嘛。后面那场小风暴来了,就是在第八——”
“那可不是什么小风暴。”埃尔辛反驳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意我对于梅布尔的描述措辞,”雷说道,“如果当时格雷丝在这里,我们或许还能有最后一次收成。”
我打量着雷蒙德,“你叫它梅布尔?”
他耸耸肩,“我们需要一个代号嘛。”
“但她不在这儿,”埃尔辛说,“你上哪儿去了,格雷丝?”
“我当时在拜韦尔,和半神国人一起,”我说道,“珀西爵士不仅把我的名字从首席法师的行列里除掉了,还把我赶出了整个巫师圈。从那时起,我就没有理由还待在金斯顿城里,坐等他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神眷者们来到这里时,他们心里也不高兴。所以,能决定出城去,我觉得还是挺幸运的。”
“确实很幸运。”雷说道,对我这没头没尾的故事表示了支持。
“既然你回来了,这里需要你来领导我们。”
“我们可以再举行一次投票,”埃尔辛说,“那样更公平。”
“选举已经结束了,”雷蒙德说,“我同意让格雷丝爵士担任隐巫者主音。你们也应该认可她。”
他这番话使他成了众矢之的。他救了我。
埃尔辛把嘴抿成一条线,又开口说道:“格雷丝爵士当然能在巫师圈子里有一席之地,但剥夺我们自由选择人选的权利——”
雷蒙德冷笑了一声,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噢,振作起来接受事实吧,埃丽。你很希望当选吧。”
“和你竞争这个职位?那我当选的概率可不大,”埃尔辛说,“雷,如果我们把那些选票也算上的话,你可是稳操胜券呢。”
啊。一切都清楚了,我也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什么样的境地。
“我同意让格雷丝爵士担任隐巫者主音,”雷蒙德说,“请大家支持她吧。我们有不少工作要做,还要考虑着得在什么时候和整个巫师圈一起对付风暴。别争了,开始行动吧。”
我微笑着大声说:“我们必须在风暴逼近的时候做好准备。我昨晚计算过了,今晚十一点我们就要开始行动。”
有几个人扭过身子去收拾公文包,但也有一些人坐着不动,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雷蒙德点点头,“今晚。大家一起做好准备。”
这会儿大家都动了起来,盖上笔盖,站了起来。雷蒙德碰了碰我的肩膀,“我们可以私下聊聊吗?”
“当然。”
我跟着雷蒙德走进一间小办公室。我似乎没有选择。
他关上了门,在门上施了点法,贴上了一块魔法小窗。如果有人偷听,那可要遭罪了——怒号的狂风会从这小窗往他们的耳朵里灌。这小会议室里有个冰冷的壁炉。透过窗户,街上的景色尽收眼底。雷蒙德伸出一只胳膊,示意我坐下。海勒姆·卡里根的鬼魂懒洋洋地躺在长椅上,浑然不知我们俩进了房。他五年前就死在棋牌室里了。
“这里黑得像坟墓一样。要拉铃叫点什么吗?”
他走到老海勒姆身边,把窗帘拉开了,“来点咖啡,怎么样?”
我站在原地。让雷尽地主之谊也许能给他带来点自豪感吧。“没时间喝咖啡了。我得和负责紧急援助项目的负责人谈谈,看看能不能给在外面排队的人提供点帮助。你想要点儿什么,雷?”
雷一屁股坐到一张深蓝色的马蹄形靠背椅上,把头靠在椅背的簇绒上,“我们真得更仔细地审查这些人的资格。”
我问他:“你觉得现在有多少人是因为这场大停电而失业的呢?”
可这场停电也是我导致的。是我害得这些人丢了养家糊口的工作,我害得他们没了工资,影响了他们生活必需品的运输。他们会理解吗?我们毁了以太能量网,夺走了他们心目中的奇迹,他们还会认为我们做了正确的事吗?
雷蒙德竖起一根手指,“这就是我要说的重点。那些才是值得我们提供帮助的人。”
“我不想跟你争论什么做慈善的理念。现在全国都进入了紧急状态。在这场危机来临前人们就已经感到绝望,其实就表明了我们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雷蒙德嘲笑着,抬起一只脚,让脚踝撑在另一边膝盖上,“只要他们努力——”
“你就直说吧,我要支持他们的话得付出什么代价?”
“没有代价,”雷蒙德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你是隐巫者主音的最佳人选。如果我去试着取代你,去站到你的位置上,那我可太蠢了。我是不错,但没你那么好。”
噢,这下我可是深陷于麻烦之中了。“那我是要相信,你是为了我们大家好而让位的喽?”我说。
“没错。因为我现在就是这么做的呀。”
牛都被你吹上天了。我甚至都懒得掩饰我的怀疑。
会议室里一片沉寂。雷却没有因此感到局促不安,“我们需要重建政府,需要组建一个新内阁。”
这才是他的目的。“你是想子承父业,做财政部长吧。”我说。
“时间太赶,不能按一般的程序走了。这应该得有令状才能办成吧。”
通常来说,下议院当选的议员会要求准内阁成员参加审查。按他的意思,我必须说服女王打破常规,免掉这个审查流程,在政府内掀起一场骚乱。
“如果没有征得当选议员的同意就任命整个内阁,你觉得他们会无动于衷吗?”
雷蒙德先是眼神一闪,避开了我的目光,然后又把目光转回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们没时间让当选议员为内阁的职位斗嘴了。必须凭令状才能办事。这很紧急。”
他的话虽然在理,我却为此感到头皮发麻。有的地方不太对。问题出在哪里呢?
我转过头,朝外望去。大街上正在进行路面养护工作——工人们把刚下的一层雪用压雪车推平,压实了自行车、滑雪板和雪橇走过的印子。冬天骑自行车特别费劲。那些骑车的人用力踩着踏板,继续为他们的生计奔波着。他们灰黑色的衣服上,还常常点缀着一抹颜色——他们会在左手的袖口上缠一根黄色缎带,透露出他们沮丧的心情。
窗外,还有座一眼望不到顶的建筑。那是伊甸山庄酒店,是雷蒙德在建筑方面的一大成就。
建伊甸山庄酒店耗资几百万,可它开了还不够一年就陷入了困境。它静静地矗立着,里面一片漆黑,显然就是因为失去了以太能量而无法正常营业。艾兰国里也没有一间银行会傻傻地等着他们偿还贷款。当选议员应该会想看看雷的财政状况吧。如果布莱克家族陷入了财务困境,那么雷肯定没法通过下议院的任前审查。这样的话,不用一天,人人都会知道这背后的原因。
我回过头来,发现雷蒙德脸色煞白。他松开拳头,耸耸肩,说:“我知道你凭自己的本事就能处理好一切,但我可以和其他人打打交道,给你减轻点负担。”
确实,他在首席法师们被捕到我回国的短短几天内,就把次席巫师都召集到了一起。有了他的支持,就意味着他的支持者也会加入我的阵营,支持我的工作。这与我和他的婚姻有一样的作用。那时候,我需要布莱克家族的声望来和珀西·斯坦利对抗;而现在,雷需要借用我对女王的影响力,去帮他掩盖他家族负债过多的真相。
我真正的工作,是要说服康斯坦丁娜女王颁布令状,去惹怒下议院。但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会给你搞到令状的。”我说。
我要是不对雷采取点措施,日后他必成为我的隐患。那些没被抓起来的风暴歌者都少不更事,只知道把选票投给一个风云人物,却不会根据事实做判断,这可真够笨的。雷在他的学生时代一直和他的同龄人交朋友,所以胜算很大。
威廉把我扶上了雪橇。暖脚器里燃烧着新的煤块。在慈善协会门口排队的人究竟有多少,我也记不清了,不过工作人员已经佩戴好绿色帽子,出来接待他们了。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雷的身上。他和他的选民集团有能耐迫使我照着他的愿望做事,却不让我做点对艾兰国有好处的事情。
我没有选民集团,也没上过大学,所以我从没加入过那些乱搞男女关系的俱乐部,也没加入过他们在女王大学校园里狂欢时成立的任何社团。我没玩过他们那些寻物游戏,没参加过什么秘密聚会,而是在父亲身边学习如何领导一个国家。我经常和长辈们一起参加冬季舞会和各种聚会,讨论贸易、政策之类的话题,而其他同龄人却喝得酩酊大醉,彻夜跳舞。
对此,我并不后悔,甚至庆幸自己能把注意力放在重要的事情上,而不是和其他人那样到处胡闹、到处交朋友。可是,我没有年龄相仿的朋友,这倒令我很不好受。太荒谬了吧!我都二十八岁了,却没有一个朋友?
雪橇转了个弯,驶进了主街。路边有栋大楼,人们进进出出。《金斯顿星报》报社也在这楼里。我多想再看一眼阿维娅那漆黑的头发,但要想再见到她,我可就真够没脑子的了。我怎么还想着再见她一面?她可是个危险的女人。她在寻找真相。一旦她找到了真相,揭露了真相,这个国家的领导人干过的“好事”可就举国皆知了。
我坐在自家的豪华雪橇上,看着外面的世界。上等的马匹拉着我的雪橇,还有最殷勤的仆人伺候着我,可我还是感到自己所受的教育就犹如一堵堵高墙,朝我围拢而来。我需要一个朋友。一个能理解这种教育方式的人。
到了政府大楼门前,我让威廉和乔治停下雪橇。我走下雪橇,进入大门,穿过狭窄的走廊,路过一扇又一扇房门——门后住着供职于政府的职员和官员们。我继续向前走,迈过一道标志着政府大楼和蒙特罗斯宫边界的门槛。眼前有扇门,门口有女王卫队和半神国的守卫把守着。我停下了脚步,随后便获准进入侧厅——在那里,半神国人正享受着康斯坦丁娜女王的热情款待。
房间里原来放着的鲜切花,现在都换成了芳香扑鼻的常青树枝,它的香味和正在炉中燃烧的月桂香味混在了一起,沁人心脾。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一个香炉,炉中飘出的轻烟让整个大厅都弥漫着柔和而令人平静的香气。我走到迈尔斯和崔斯坦住的套间门口,等他们让我进去。
客厅里,迈尔斯正在和客人一起喝茶,身边的炉火正熊熊燃烧。两个萨敏丹族的女幽灵站在门口,仿佛两个卫兵。迈尔斯抬起头看见了我,便把一只骨瓷杯子从嘴边移开,放了下来,“格雷丝。有个人我想让你见见。这是罗宾·索普。”
我把注意力转到了和他同坐一张沙发的客人身上——那是个矮小的萨敏丹族女人,穿着一套羊毛休闲服,很是时尚。
她在那件灰色粗花呢夹克里面,还穿了一件用灵力织就的背心。看见这背心,本来还对她感兴趣的我,心中只剩纯粹的羡慕了。这件针织背心的纹路弯曲,相互交织,形成一个据说是种保护魔法的图案,可以用来迷惑海里的杀人幽灵,保护船员。我本来也想搞一件这样的背心,但因为我不是萨敏丹族的,所以这样不太合适。那个女人的左袖口缠着一条黄色丝带,长长的丝带末端挂在她的手腕上。
看到这个,我迟疑了一下。迈尔斯的这个朋友,是那类把丝带缠在袖口以示对国家心怀不满的人。这类人虽然不会大张旗鼓,但他们还是会默认自己的立场和那些想要颠覆一切秩序、打破常态的叛乱者是一致的。我低头向她致意——这是对平民适用的最礼貌的问候方式。
“你好吗?”我问候道。
“你好。”她回答了我的话,却没有回应我的微笑。单看她的面容,我无法推测她的年龄,二十、五十,甚至更老也有可能,颧骨高耸,嘴唇微曲,深色的眼睛犹如深邃的宇宙,仿佛其中星光流转。但正是她身上的光环,看得我惊得站直了身子。
那种光环其实挺正常的。但问题就出在它太“正常”、太始终如一了。别人所显露的、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平凡的光环都会由某种彩色闪光形成,可这种闪光在她身上竟毫无踪迹可循。我只是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本来是不可能留意到她身上的光环的,可她这光环真的不太对劲,真的完全不对劲。她侧着头看着我——我已经一言不发地观察了她很久了。我的脸颊突然滚烫起来。
“我很抱歉,”我说,“我喜欢灵力织物,所以被你那件给迷住了。可能我实际上是一个水精灵吧。”
“也许你对这个很好奇吧,”她回答道,“这是一种宗族图案。”
“我确实很好奇,”我说,“我是迈尔斯的妹妹格雷丝·汉斯莱。”
“噢,我知道你是谁了,总理女士。恭喜你新官上任啊。”
和她对话的时候,我有种这样的感觉:仿佛站在一艘船的甲板上,在海浪的颠簸中努力保持平衡。
“谢谢你。”
“罗宾以前和我一起在博勒加德退伍军人协会工作,”迈尔斯说,“然后她离开了协会,去了医学院。”
罗宾耸耸肩,微笑着,看起来却有点困惑不解,“唉,因为停电,课都取消了。”
迈尔斯拿起杯子,里面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药味。我便认出这是一种强身健体、有补血功效的饮品。他抿了一口,那苦味弄得他龇牙咧嘴的。父亲也不喜欢这味道。“甚至连讲座都没有了吗?”
她嘲讽道:“整个第一学年都得挤在一个只能容纳200人的礼堂里?那可真会吵得你根本没法专注思考了。但你到这儿来可不是为了听一个前医学生诉苦的啊,格雷丝爵士。”
迈尔斯突然咳嗽起来,边咳边放下了杯子。罗宾见状,便伸手去拿银色的水罐。他摇了摇头,“不,没关系。她也许能帮上忙。”
我没时间和陌生人在这儿聊东聊西了,“迈尔斯,我想告诉你慈善协会里发生的一些事情——”
他不理我,“罗宾,把那场运动的事情告诉她吧。”
罗宾扮了个鬼脸,“谢谢你哦,迈尔斯。我来找你帮忙,就是为了让你把我的秘密说出来呢。”
“罗宾在终止艾兰国巫师迫害的运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迈尔斯说道,“不过她需要协会的支持。”
罗宾的脸变得像经过雕琢的雕像一般平静,面无表情。
“那就是这丝带所代表的含义吗?”我问道,“这丝带就代表着你支持还巫师们自由,不是吗?”
“这丝带代表的意思是,我们都在同一个太阳的照耀下生存,”罗宾说,“艾兰国的普通人民应该享有与我们的统治者相同的权利,包括投票的权利,受法律保护,免于剥削、监禁和迫害的权利,还有公平的税收。议会里的代表应该为我们服务,而不仅仅是为地主和老板服务。这些地主老板让我们拼了命地干活,却还要榨干我们的口袋。这还代表着要结束对巫师恶意的、有计划的迫害。”
啊。这就是大学生的话题吧,总是在为乌扎达的乌托邦而争论。
这种乌托邦思想确实能激发年轻人的想象力——他们会想象出一些遥远国家的故事和它们的理想主义原则,它们让所有16岁以上的公民免费投票的做法。他们在喝酒的时候会交流一些关于工人的故事,这些工人每天只工作7个小时,除了获得高额工资外,还能在公司利润里分一杯羹。他们还在文章中写道,公民可以自由地到联盟中的任何成员国去旅行。有的时候,即使我们的政府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压制这类信息,他们还是会偷偷地宣称巫师是自由公民。
对于一个第一次离家上学的大学新生来说,这确实是个令人兴奋的话题。有关于乌扎达的故事都传得非常真切,但这个传说根本赶不上实际社会形势的变化。的确,即使是最用心构想的改革,在实行的过程中也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损失。
“尤其是巫师这个方面,”迈尔斯说,“你知道把巫师关起来完全是错误的啊,格雷丝。她当时就在疗养院。”他转向罗宾,向她解释道:“只要是见过精神疗养院里那些事的人,都不可能继续支持这个地方继续开下去。”
可父亲还是这么做了。这些精神疗养院一开始就是他要建的。但我和他不一样。我永远都不可能和他一样。然而迈尔斯做了太多承诺了,总在说要还巫师们自由这样的话。巫师们放出来之后就会告诉人们,他们成了什么样,他们被迫做了些什么……人们要是知道了这一切,我们可怎么受得住他们的怒火?
罗宾对迈尔斯叹了口气,“你确定她说得都没错对吧?”
“没错。”
迈尔斯的这个朋友是个煽动者。她以信念和梦想引领着自己,却对现实知之甚少。我尝试着露出一副友好的表情,“前面会有艰难的斗争等着你呢。你需要我的建议吗?”
“不需要。我想要自由。就算你想给我自由,你也给不了。”
神啊,要是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但我能帮她的忙。迈尔斯说得对。“也许我能帮你做点什么,但如果你能取消抗议活动,这一切都会更顺利。他们脱离了人民,而你需要他们站在你这边,如果你想让他们——”
罗宾打断了我的话。她的语气和表情都冷冷的,“我没说过想要你来拯救我,格雷丝爵士。我是说你给不了我想要的自由。我们要自己去争取。”
噢,天哪。“可改变是个缓慢的过程。”我尽可能温和地说道。
“设定了目标,你就不能只追求最终的结果。中途获得的每一个小小胜利才是这过程的意义所在。”
她耐心地看了我一眼,“要从内部入手,逐步改变。我以前就听过这种说法了,格雷丝爵士。”
“你今天所做的工作,对你的子子孙孙都有好处。”
“是的。因为我今天所做的工作会帮到我的朋友们、我的邻居们,还有成百上千被不公正对待、被投入精神疗养院并饱受折磨的巫师们;也因为我正准备解放我们所有人。你们还要从我们的家族中抓人来——”
“事实比这更糟糕呢,”迈尔斯说,“他们都被关起来了,这样我们就能——”
我急得抓住了椅子的扶手,“别告诉她这个!迈尔斯!”
迈尔斯瞧了瞧罗宾,却转而对我说道:“她有必要知道这个,格雷丝。他们都需要对此知情。”
“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个,”我低声说道,“他们要是知道了我们父母和祖辈干的那些事儿,可就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们了。”
“我们值得他们原谅吗?”
“这种事情不是我们干的呀!但我们有责任去纠正这一切。”
罗宾见我们争论不休,渐渐皱起了眉头,“你们干了什么?”
“我们打破了以太能量网,”迈尔斯说,“我,格雷丝,还有崔斯坦。我们摧毁了它,所以才会有鬼魂在这里游荡。”
“你是说那些灵魂是——噢,神啊。”罗宾脸都白了。她一只手捂着嘴,却把目光投向了我,盯着我的眼睛看,“你们怎么能这么做?”
“你看吧?我们必须毁了它,”我说道,“如果我们置之不理,我们就再也睡不了一个安稳觉了。”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目光却从未离开过我。
“那你现在怎么睡得着?”
“筋疲力尽自然就睡着了,”我没好气地说道,“噢,对不起。我不该无缘无故生气的。索普女士,我不知道我们能帮你做些什么,但——”
她摇了摇头,打断了我的话,“我觉得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多忙了。”
“那你为什么要来找迈尔斯呢?”我质问道,“他也是我们这边的人啊。”
“他舍弃了你们的财富和权力。他不得不躲避法庭的审判,和我们一样只能害怕地逃跑,努力帮助别人的同时还要避免被抓——他做的事儿可比你们中任何一个人都更像巫师呢,总理。”
她最后说这句话时非常轻蔑。我猛地挺直了身子,“你居然敢这么说。”
“格雷丝,”我哥哥说道,“礼貌点。”
这话仿佛一盆凉水泼在我脸上。“我受不了某个叛逆的巫师这般侮辱——”
“我们带走了她的祖母。我们把她家族的所有人都揪了出来,把他们逼进了噩梦。她完全有生气的权利。我以为你会理解的。”
他怎么能站在她那边呢?我的哥哥,在她说了那些话之后居然反过来批评我?做这些事的不是我,而是我们的父亲和迈尔斯爷爷——
在另一个不同的未来世界里,我不会知道父亲何时去世,不会知道自己何时会成为隐巫者主音,不会知道何时把自己锁在了他的办公室里,还戴着白色的面纱、肩上点缀着蝴蝶,但我肯定会读他的日记,也肯定能知道他不愿告诉我的秘密了。那时的我该怎么办呢?
我不敢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为我的粗鲁道歉。”我说道。
“谢谢。”可她脸上根本没有笑意。这样看来,就算我道了歉,我也没有得到她的原谅。我还应该做点什么呢?
我站起来,抚平裤子上的褶皱,“我晚点再来。压力太大对你没好处。”
“我没事,”迈尔斯说,“那你准备好,可以开始调查的时候就来找我吧。”
迈尔斯也帮不了我。他会同情我,可我需要的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没有可以倾诉的人,没有可以监督我的人,也没有可以帮我计划下一步行动的人。
我需要更多的力量。更多的知识。更多的技能和经验。我需要首席法师们,可他们还被锁在叹息之塔里。那个有能力让他们帮我的男人也一样。
和雷蒙德相比,那可是我唯一的优势。我得用好它。
我从高高的窗户旁走过,窗边挂着繁重的蓝色窗帘。窗外的大地上盖着一层白雪,一群红翼松鸦在空中展翅翱翔,寻找着更好的栖身之处。大厅里,一个穿着仆人制服的女灵魂从我身边路过。我截住了一名侍者向他问路,而后就按他的指引,朝着南边的叹息之塔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