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二万呎高空惊魂> 疯狂之屋

疯狂之屋

他坐在书桌前,拿起一只长长的黄杆铅笔,开始在笔记本上写着。笔尖却断了。

  他嘴角下垂。面无表情的脸上,只有双眼的瞳孔微微晶亮。他紧抿着嘴,嘴唇被紧抿成像一道看不到双唇的丑陋裂缝,不发一语地拿起削船笔器。

  他磨尖铅笔后,将削铅笔器扔回抽屉里。再次开始写。当他正在写的时候,笔尖又断了,断裂的笔芯从纸面上滚过去。

  他原本木然的脸突然显露怒气。狂野的愤怒袭卷他整个人。他高声愤慨的咒骂,朝着铅笔大吼大骂。他注视着铅笔的眼神,是真正的愤恨。他粗暴地将铅笔折成两断后,得意地将断笔扔进垃圾筒内,「你自找的!看你喜不喜欢待在里面!」

  他整个人绷紧地坐在椅子上,双眼睁得大大地,唇抖个不停。一股狂怒使他猛发抖,愤怒的酸楚随着颤抖在他体内扩散。

  断成两截的铅笔躺在垃圾桶里动也不动。构成铅笔的木头、铅、金属及橡胶全都死寂般地静止不动,对于它们所引起的怒火无动于衷。

  但是──

  ※※※

  他不发一语地站在窗户边,看着窗外的街道。他努力要赶走紧绷的情绪,所以他并没听见垃圾桶中瞬间响起旋即静止的微弱窸窣声。

  他的身体没多久就恢复平静了。他坐下。改用钢笔。

  ※※※

  他坐在打字机前。

  他插入一张纸,开始敲打键盘上的字母。

  他的手指头太粗。一敲打,就同时压到两个键。两个字母键扬起的臂杆纠缠在半空中。字母棒臂杆束手无策地悬在半空中,无法敲向色带。

  他厌恶地伸出手把它们弄开。字母键臂杆分开后,各自弹回原本的位置。他再次开始打。

  他按错键,气得骂个不停。他抓起圆型的橡皮擦,将纸上那个打错的字母擦掉。

  放下橡皮擦后,他再继续打。刚才卷在打字机滚筒上的纸,位置有点歪,因此新一段的句子,位置比之前的位置还高。他一手捏成拳头,决定不理会这个小失误。

  打字机卡住了。气得他双肩颤抖,他大声诅咒,拳头用力砰地打在换行键上。换行的滑动架跳了起来,换行铃声当地响起。他用力一推滑动架,滑动拖架回到最边边,静止了。

  他打得更快,三个字母键臂杆缠在一起。他气得牙齿咬得格格响,束手无策的暴怒,让他不住抱怨。他用力敲打臂杆,臂杆却仍旧没有动静,不肯分开。他用弯屈颤抖的手指强行将它们拉开。字母键臂杆松开,落回原位。他看见自己的手指头被墨水弄脏了。他大声咒骂,想要用放声辱骂,报复这台烂机器。

  然后他狂野的打字,手指像起重机僵硬的吊爪不断落下。又打错了,他狂暴的擦掉。还是打得飞快。四个字母键臂杆又缠在一起。

  他气得大叫。

  他一拳打向机器。他抓着纸,硬生生将纸从机器上撕下来。他将这撕下来的纸片握在手中揉成纸团,将这皱皱的纸团狠狠地扔向房间的另一头。他将滑动拖架拉回原状,砰地一声将机器的套子盖上。

  他突然跳起来,低头瞪着打字机。

  「你这个蠢东西!」他用更愤愤不停、更厌恶的声音狂吼着。「你这个又蠢又白痴的笨东西!」

  他的声音中带着藐视。他不断叫嚣着,行径近乎疯狂。

  ※※※

  「你这个烂东西。你这该死的烂东西。我要把你碎尸万段。我要把你砸碎,把你融化,宰了你!你这个愚蠢、低能、天杀的烂机器。」

  大吼大叫的他,浑身不停打着哆嗦。但在内心深处,他自问,他是不是正用愤怒慢慢杀死自己,是不是用怒火在摧毁自己。

  他转身大步离开。他太生气,因此没注意到,打字机的套子竟然自己滑了下来,他也没听见细微的金属声,如果他听见了,他会知道那是钥匙在钥匙孔里震动的声音。

  ※※※

  他在刮胡子。刀子要嘛就钝得刮不动,不然就是太利而刮伤。

  两次都让他紧闭的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连番咒骂。他将刮胡刀扔向地板,用脚一踢,刀子飞远,撞到了墙边。

  他现在在洁牙。他将一段细质牙线卡进牙缝。牙线断了。断裂牙线的绒毛卡在牙缝沟中。他想用另一段新的牙线压进牙缝里,把卡住的断线挑出来。但怎么试都没法将新的牙线卡进去。牙线绷断在他手指头上。

  他尖叫。对着镜中的自己放声大叫,手一抬,用力把牙线甩掉。牙线撞到墙面。黏挂在墙壁上,被男人愤怒的吐息吹得摇摇晃晃的。

  他又从盒子里扯下另一段牙线。他要再给牙线一次机会。他压下怒火。如果牙线识相的话,就应该要乖乖地让他能嵌进牙缝间滑动,马上把刚才那截断线清出来。

  牙线做到了。男子的气也消了。体内原本怒火沸腾,现在,沸腾的泡泡消退了,火也渐渐微弱,只剩零星的余烬。

  但即便如此,在微弱的余烬之外,怒火仍在。按照常理,怒气的能量是不会消退的。

  ※※※

  他正在吃东西。

  他老婆将牛排放在他面前。他拿起刀叉开始切。肉很硬,刀子很钝。

  牛排里的血渍飞溅到他两颊。他瞇起双眼。用刀子切着肉。刀子完全切不断这熟透黝黑的牛排。

  他睁大双眼。为了用力压下狂暴的怒气,使得他全身不住颤抖。他看着牛排的样子,好像要给这块肉最后一次机会投降。

  肉还是不屈服。

  他怒吼。「该死!」洁白的牙齿咬得紧紧的。他将刀子扔向餐厅的另一头。

  女人出现,惊恐的额头倏忽一蹙。他的丈夫已经失控了。他的丈夫彷佛朝他自己的动脉注射毒药似的,在对自己慢性自杀。他的丈夫发作时释放出如同野兽般的阴森怒火。那股怒气在空气中结成阴霾,紧紧依附着一切,披挂在家具上,渗透墙面流了下来。

  它是活生生的。

  从白天到黑夜。他发泄愤怒的方式,如同狂怒的大斧,他捣毁屋子内一切的东西,捣毁他拥有的一切。咬牙切齿喷出的雾气,凝结在窗户上,弥漫在地板上。失控的怒气,像狂野的洪涛巨浪,淹没他家中所有的房间,怒气灌注到屋里所有的地方。

  ※※※

  他躺着,凝视着班驳日影的天花板。

  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天。从他醒来之后,这句话就在他脑中盘旋不已。

  他听见浴室内传出的流水声。他听见药品柜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他听见她的拖鞋在浴室瓷砖地板上走来走去的声音。

  他在心中吶喊,莎莉,不要离开我。

  「只要妳留下来,我一定会放松自己的,」他低声说,好像在对着空气许下承诺。

  但他知道他不可能放松的。这太难了。大发雷霆、尖叫、咆哮和攻击还容易些。

  他翻身,侧躺着,凝视着浴室门口。他能看见门底下透出的灯光。他想着,莎莉在里面,莎莉,我的妻子,多年前我和她结婚时,我还年轻,充满希望。

  他突然闭上双眼,握紧拳头。那感觉又来了。每一次当他要专心时,那股厌恶反感的感觉就变得更猛烈。绝望的恶心感,失去雄心壮志的恶心感。这种恶心感毁了一切。营造出悲苦的郁郁之气,支配了他的活动,让他食欲不振,害他无法入睡,还毁了他的爱情。

  「可能我们该生个孩子,」他喃喃自语,还没说出来,他就知道这并无法解决问题。

  孩子。日复一日,看着他们不幸的父亲更加深陷在自省的激情深渊,会让孩子们多难受呀。

  饱受煎熬的他,在脑海中告诉自己,算了吧!让我们面对事实吧!他愤怒的咬牙切齿,想放空自己。但是,就像目光茫然的白痴,在那些无法入眠,翻来覆去的夜里,他经常自言自语的话,一再地在他脑中回响。

  ※※※

  我已经四十岁了。我在佛特大学教英文。我以前一度希望成为作家。我认为佛特大学是个适合写作的好地方。我可以白天部分时间教课,其他时间进行写作。我在学校认识了莎莉,和她结婚。我认为一切都会很好。我以为成功指日可待。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十八年。

  ※※※

  他想着,要如何评定这将近二十年的过去时光?过去这段时间,他一再努力,一再失败,夜晚消磨在极度的苦恼中,因为他想不出情节的秘密、答案,完全没有灵感。那些他渴望的秘密、答案,和灵感,宛若一块吉士,悬吊在一只暴跳如雷的老鼠头上,晃呀晃地永远得不到。

  还有不知不觉缓缓产生的愤恨。日复一日看着莎莉将他微不足道的薪水,花费于购物、置衣,付房租。每一次看见她新买的窗帘,或新买的椅套,感觉就像被利剑刺中似的。他想将时间花在写作上的计划,因此变得渐行渐远。她花的每一块钱,都让他觉得向他的抱负重击一次。

  他强迫自己这样想。他强迫自己相信,他唯一需要的就是时间,有时间他就能写出好作品。

  有一次,一位暴怒的学生对他大吼,「你只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三流讲师。」

  他一直记得这件事。老天,他一直忘不了那一刻。记得当他听见那句话时,全身涌起的那股冷颤恶心,记得当他听见时,他是如何让他震撼颤抖。他全身发抖,语气失去理性。

  尽管该学期那个学生分数很好,他仍旧把那个学生当掉了。那是一件重要的必做事项。学生的父亲来学校。他们一起去见英文系系主任,兰西博士。

  ※※※

  他也记得这件事。就算他想忘记一切,也忘不了那个场景。他坐在会议桌的一边,面对盛怒的父亲与儿子。兰西博士一直不停地摸胡子,他几乎想拿个东西扔他,叫他住手。兰西博士说:「让我们看看,能不能把这件事弄清楚。」

  他们查看成绩单,发现学生说的是对的。兰西博士相当惊讶的看着他。嗯,我看不出──他说,用伤感的语气没把话说完,以探询的神情望着他,等待他的解释。

  他的解释根本站不住脚,他的辩解,杂乱无益,完全是白费功夫。他说,学生不负责任的态度、不可原谅的夸耀行为、道德败坏。兰西博士厚肥的颈子愈涨愈红,告诉他,对佛特大学来说,道德这种不确定的名词,不能作为评分依据。

  ※※※

  除了这一段,当天其他的过程,他全都不记得了。他花了好大功夫才将其他的全部遗忘。但他忘不了,原本再几年他就能升上教授。但兰西一定会从中做梗,不让他获得升等,他的薪水将不足以支付日常花费,账单会像山一样高,他将永远无法完成写作。

  这时,他才发现,他焦虑不安的手指紧抓着床单。他发现自己厌恶的看着浴室门。走吧!他脑中有个恶毒的声音厉声说──回去找你的宝贝妈咪吧!我才不在乎。何必只是暂时分居?干脆就永远分开算了。还我平静。也许我就能写出些东西。

  也许我就能写出些东西。

  这句话让他很不舒服。一点意义也没有。对他来说,这句话好像被一再地重复之后,变成一句无用的赘语,被他惯性地当成结尾语。听起来蠢极了,就像连续剧中陈腔滥调的台词。男主角用戏剧性的语气说──谢天谢地,这样也许我就能写出些东西。骗谁呀!

  他想了好一会,在心中纳闷着这是不是真的。当她离开后,他真的能忘记她,真的能写出作品来吗?辞去工作?去别的地方,窝在一个附有廉价家具的小房间里埋首写作?

  银行存折只剩下一百二十三元八角九分,他在心中提醒自己。他假装自己想逃避的只有这一件事。但在内心深处,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写出作品。这个问题在他最不想面对时就会冒出来。你每天早上有四个小时可以写,这句话像恐吓的鬼魂不断地出现。多的是时间能让你写下好几千字。你为什么不写。

  因为这样所以那样,他永远答不出来,只要找到一个理由,他就会像溺死的人死命抓住稻草似的,死命紧咬住那些借口。

  ※※※

  浴室门打开,她走出来,穿着她最好的红色套装。毫无来由的,他突然发现,这套衣服她穿了三年多了,她一直没买新的套装。这个领悟让他更加生气。他闭上双眼,希望她此刻没有在看他。我恨她,他想着。我恨她,因为她毁了我的人生。

  他听见衣襬在地上发出的窸窸窣窣声,他知道她走到梳妆台坐下,拉开抽屉。他一直闭着眼,聆听着,听见百叶窗被风微微吹起,拍打窗框的声音。他也闻到她的香水微微散溢在空气中的香味。

  他试着想象当这屋子空无一人的情况。他试着想象,当他下课回到家时,没有莎莉在等待她的情形。不知怎地,却想象不出来。这使得他很生气。他想着,是的,她吃定我了。她在我身上下足了功夫,让我连最不重要的小事都得依赖她,所以我有一种幻境,我不能失去她。

  他突然在床垫上将身子转正,然后看着她。

  「妳真的要走了,」他以冷酷的语气说。

  她微微转身望着他。脸上没有愤怒,只有疲惫。

  「是的,」她说:「我要走了。」

  谢天谢地总算摆脱了。这句话冲到嘴边,他及时忍住,没说出口。

  「我想妳有妳的理由,」他说。

  她双肩颤抖了一下,他认为那表示是她不耐烦的耸肩。

  「我不打算和妳争执,」他说:「妳有权决定妳的人生。」

  「谢谢,」她低声说。

  他想着,她在等我道歉。等着他说,他说恨她,并不是真心的。他不是有意打她的,全都是他的偏执,他的梦想破碎,才会一时失手造成的,因为他对自己都失去信心,才会做出那些可笑的行为。

  「这暂时分居要维持多久?」他语气尖酸的问。

  她摇摇头。

  「我不知道,克里斯,」她平静的说:「取决于你。」

  「由我决定,」他说:「总是由我决定不是吗?」

  「喔,别这样,亲爱──克里斯。我不想再吵了。我厌倦争执了。」

  「打包跑走简单多了。」

  她转身看着他。她的眼神阴郁,神情不悦。

  「跑走?」她说:「我和你一起生活了十八年,你却指控我要逃走?十八年来,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毁了自己。十八年来我一直在你身边。喔,别一脸惊愕。我很确定你心知肚明,你快把我弄疯了。」

  她转过身子,他看见她双肩颤抖。她拭去眼角的泪。

  ※※※

  「不只是因为你打我,」她说:「昨天晚上,当我告诉你,我要离开时,你一直这样说。你真的认为是那个关系吗,除非──」她深吸口气。「除非那表示你是真的生我的气?若是那样,我每天都会被你打。但你并没有每天打我。对你来说,我什么都不是。你根本不要我。」

  「喔,不要再──」

  「不,」她打断他。「这才是我要离开的原因。因为我不能眼看着你日复一日地恨我,只因为那些──不是我的错。」

  「我以为妳──」

  「喔,别再说了,」她说,站起来,匆匆地走出房间,他听见她走进客厅。他瞪着梳妆台。

  别再说了?他在脑中这么问着,好像她人还在这里似的。喔,要说的可多了,多的很。妳似乎不懂我失去了什么。妳完全不了解,老天,我曾充满希望,我曾充满梦想,我要写出令人手不释卷、屏息渴望的旷世巨著。我要以最逗趣的笔触,写出精采的故事,让读者明白,真相对他们有多大的影响。我要创造出不朽的名作。

  但现在,我若是死了,什么都没有。我被困在这个绝望的村庄,在这所大学里埋葬我的一生,这所学校的人,连草都当成宝,浑然不知头上还有灿烂星辰。我还能怎么办,我还能……?

  这时他的思绪突然中断。他凄惨的双眼,凝视着她的香水瓶,记起当她的粉盒盖子被掀开的时候,会响起「直到永远」的叮当旋律。

  ∮

  我会记得你,直到永远。

  真心真意,直到永远。

  ※※※

  他心想,多么稚气可笑的话呀。但他喉头一紧,感觉自己在颤抖。

  「莎莉,」他说。但声音如此低微,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

  过了一会后,他起身更衣。

  当他正在穿裤子时,脚下的小毯子一滑,他连忙抓住梳妆台稳住身子。他往下看,怒火让他心跳加速,他等了一下,振作精神。

  「该死的,」他喃喃说。

  他忘了莎莉。他忘记一切。他只想和那张小毯子讨回公道。他用力地狠踢床边这块踏脚垫。怒火平息,消失了。他摇摇头,心想,我病了。他想要去找她,告诉她,他生病了。

  他绷紧双唇,走进浴室。他想,我才没生病呢!我的身体没生病。病的是我的心理,告诉她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她使用后的浴室仍旧湿暖。他将窗户打开一点点,却刺到手指头。他闭着嘴,用闷闷含糊的声音咒骂着窗户。他抬起头看。他问,为什么要这么小声?是不是这样她就听不见?

  「该死的!」他大声咆哮地咒骂窗户。然后他仔细检查手指,将指头上那银白色的木屑挑出来。

  他用力拉药柜门。门卡住了。他脸色涨红。更用力拉,门砰地飞开,打中他的手腕。他猛地转身抓住手腕,仰着头喘息的哀鸣。

  他站在那里,眼神痛苦地瞪着天花板。他看见天花板被碎片撞击出的弯曲刮痕。然后他闭上双眼。

  接着他又开始感觉到某个东西。虽然无形,却充满敌意的感觉。他不知道是什么。但他回答自己,当然了,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潜意识的道德良心。此时他的良心对他自己放声哭吼着说,你把可怜的老婆逼回娘家,你会有报应的。你不是一个男人。你是一个──

  「喔,闭嘴,」他说。

  他洗手,洗脸。用手指摩擦检查着下巴。他需要好好刮胡子了。他轻手轻脚的打开药柜门,拿出折迭剃刀。他将剃刀高高举起,仔细打量。

  剃刀突然自动打开,刀片彷佛是自己伸展出来似的,他很快地告诉自己,本来就是打开的。他看见伸展开的刀片,在药柜的灯光下闪闪发亮,不由自主的颤栗。

  他既厌恶又着迷的盯着明亮的钢制刀片。他触摸刀背。心想着,好利呀。轻轻一碰就会割伤。多可怕的东西。

  「是我的手打开的。」

  他不由自主的说,猛地阖上剃刀。那是他的手,只可能是它自己。不可能是剃刀自己打开的。这样乱想,真是有病。

  所以他没有刮胡子。他将剃刀放回药柜里,好像这样就能避免恶运似的。

  我们才不在乎有没有天天刮胡子呢,他喃喃自语。我才不要冒险让刀子割伤我的手。我最好买把安全刮胡刀。这种不适合我,我太紧张了。

  突然间,这句话却让他想起十八年前的事。

  他想起和莎莉约会那一天。他记得他告诉她,他觉得自己太冷静了,像死人一样冷静。他说,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不安。在当时,他是真心这样认为。他记得他还告诉她,他不喜欢喝咖啡,只一杯就会害他整晚失眠。他也不抽烟,因为他不喜欢嘴里有烟味,也不喜欢烟味。他说,我喜欢维持健康。他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瞧瞧现在,」他对着镜中贫瘠憔悴的自己喃喃低语。

  现在他每天都狂喝好几加仑的咖啡。喝得胃像个充满烂泥的黑水池,过量的咖啡让他失眠,但也无法让他振奋精神。现在,他烟也抽得很凶,手指头都被熏黄了,活脱就是个老烟枪,他觉得喉咙发痛,像被痰塞住似的,烟抽得太凶,他的手抖个不停,连笔都握不住。

  但这些刺激对他的写作完全没有帮助。打字机上的纸仍旧是一片空白。写不出对白,想不出情节。主角和他玩着捉迷藏,在背后嘲笑他无法创造出他们。

  时间消逝。时间过得愈来愈快,对他来说就是最严厉的惩罚。他──这个男人,对时间的计较变得神经兮兮,时间成为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他一想到时间飞逝就让他难受不已。

  当他刷牙时,他试着回想,从何时起,他无法控制自己荒谬无理的坏脾气的。但他想不起起来。好像有团迷雾无法穿透,总之就是开始了。暴怒的骂人,怒气造成肌肉紧绷,带着憎恶的目光注视别人。却不记得为什么憎恨。

  从那时后起,他的坏脾气就像一只膨胀的阿米巴变形虫,扭曲变形,向下沉伦,最后他沦落到目前的状态,情绪的最低点,他是一个紧绷又怨恨的男人,发现自己唯一的慰藉就是仇恨一切。

  他将牙膏沫吐掉,漱口。当他放下杯子的时候,杯子忽然裂开,玻璃碎片割伤他的手。

  「该死!」他大叫。

  他用脚跟猛地转身,握起拳头。玻璃碎片刺中掌心,鲜血立即涌出。他站着,泪流下两颊,呼吸沉重。他心想,莎莉正在听他的动静,她会再次听见他猛然发作的怒火的证明。

  够了!他命令自己。除非你能控制自己的坏脾气,不然你什么事都做不成。

  他闭上双眼。想了一下子,纳闷着,为什么最近这些事全都发生在他身上。好像某种复仇的力量在屋里扎了根,原本没有生命的事物,现在都有残忍凶猛的生命力。威胁着他。但这个看法相当模糊,过去发生过的那些毁坏的事件,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虽然他有这个看法,但他并没有真的领会。

  ※※※

  他把掌心的玻璃碎片拔出来,系上黑色领带。

  然后他走进餐厅,看看表。已经十点半了。再半个小时,早晨就结束了。只剩半小时能坐着写出能让世人惊叹的文章。

  他得对自己承认,这情况愈来愈频繁。晚睡,没事找事做,想尽一切方法,只为了拖延他必须坐在打字机前,在肠枯思竭中找寻灵感的恼人时刻。

  但一次比一次难。他也一次比一次更生气,也更恨。直到现在他才注意到,莎莉已经全然绝望,不愿再忍受他的脾气或他的仇恨,但已经来不及了。

  她坐在餐桌喝着黑咖啡。她喝得比平常凶。像他一样,她也喜欢喝不加糖的黑咖啡。咖啡也加深了她的紧张。她现在也抽烟了,只不过她是一年前才开始抽的。但她不觉得抽烟是件乐事。她将烟深深吸到肺里,再很快地吐出来。她双手颤抖的严重程度几乎和他一样。

  他替自己倒杯咖啡,坐在她对面。她正要站起来。

  「怎么了?看到我让妳受不了?」

  她坐回去,深吸口手上的烟。然后在碟子上捻熄烟。

  他感到恶心。他突然想要马上出门,离开这间屋子。他觉得屋子变得陌生又怪异。他有种感觉,她什么都不要了,只要离开。这是她一手布置的房子,她对屋内每间房子都花费很多心血,现在这一切都将随她而去。就因为她要离开了,一切都变得不再真实。她抛弃了一切,这不再是他们俩的家了。他觉得好奇怪。

  瘫坐在椅子上,他推开杯子,瞪着桌上的黄色亚麻桌布。他感觉,此刻,他和莎莉都被冰封冻结了,这一秒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好像某种奇妙的太妃糖,直到永恒。时钟停止走动。屋子再也不是原来的房子。

  「妳搭几点的火车?」他问,还没问就已经知道答案,因为早上只有一班车。

  「十一点四十七分,」她说。

  当她说时,他觉得自己的胃好像被人用力往后扯到后背似的,身体的疼痛如此真实,使得他喘不过气来。她看他一眼。

  「烫到自己,」他连忙说,她站起来离座,将杯子和碟子放进水槽里。

  我干嘛这样说?他自问。我为什么不说,我一想到她要离开我,我就吓得要死,所以才会喘不过气来?我为什么总是说那些违心之论?我没那么坏。但每一次我说出的那些话,都在我的周围筑起一道充满厌恶痛苦的高墙,直到我再也逃不出去为止。

  我用那些话编织我的寿衣,埋葬自己。

  他看着她的背影,嘴唇扬起一个悲伤的笑容。我老婆正要离开我了,我竟然想着这件事发生。真是可悲。

  莎莉走出厨房。他的情绪又转为暴躁。这是我俩的比赛。跟着领袖走。她趾高气昂地走进一个房间,她是他情有可原的配偶,是满怀委曲的一方。按照道理来说,我应该要跟着她进去,低声下气,带着悔悟,倾诉歉意。

  他再一次意识到某种感觉,他紧张的坐在桌边,愤怒使他全身颤抖。他刻意要放松身子,他举起左手闭上双眼,坐着,试着在沉默和黑暗中放松自己的痛苦。

  没有用。

  这时他的烟烫到他,他坐直身子。烟灰落到地上散了一地。他弯下身子拣起烟蒂。要扔进垃圾桶,但没扔准,落在外面。他想,管它的呢!他站起来,把杯子及碟子扔进水槽里。碟子破成两半,割伤他右手拇指。他任它血流。他不在乎。

  她在客房里收拾行李。

  客房。这个字现在对他而言真是酷刑。从何时起,他们不再称呼这间房间为「婴儿房」?她曾有满满的爱意,渴望要一个小孩,是从何时起,这个念头侵蚀了她的心?从何时起,像火山暴发般的坏脾气,和日以继夜的剑拔弩张,取代了这一切?

  他站在门口看着她。他想要扔掉打字机,坐下来,用手写。他想要享受即将来临的自由荣光。感谢他能省下这些钱。感谢他很快就能摆脱,写出他一直想写的东西。

  他站在门口,很不舒服。

  这一切可能吗?他在心中自问,无法相信。她可能会离开吗?但她和他是夫妻。他们一起生活、相爱,在这间屋子里度过超过十八年的时光。现在她要离开了。她将衣服放进她那个旧的黑色大行李箱里,即将离开。他不知该如何调适。他不知道她是如何持家的。该怎么适应这个情况?莎莉在晚上会洗衣煮饭,让屋子又快乐又温暖的情境。

  他颤抖着,猛然转身走回卧室。

  ※※※

  他颓然躺在床上,瞪着床头柜上微微运转的电子时钟。

  他看见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了。不到一小时,我就得去替一群白痴的大一生上课。还有,在客厅的书桌上,还有一堆会让我吃尽苦头,待评分的期中考论文试卷,一想到那些缺乏文采,充满青少年语法的文章,就让我的胃翻腾难受。

  这些废话连篇,可怕的文章,在他脑中形成无尽无穷的纠缠创伤。他就这样想着,不愿起身开始进行他的写作大业,直到最后,他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这个念头。他心想,我评过更糟的。还怕自己没办法消化这些杂碎的文章吗?

  怒气又上来了,一开始是股微微的火星,想得愈久,怒火愈旺。我今天早上什么都没写。就像过去那段日子里的所有早晨一样。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没写。不然就是写出一些废话。连我二十岁时写的作品都比现在写得还要好。

  ※※※

  我永远无法写出好作品。

  他脚步一颠,猛地扭头四下张望,想找东西扔,想打破东西,什么都看不顺眼,这股厌恶的念头在他体内像要爆发似的。

  房间内彷佛乌云密布。他感觉到一股疼痛。感觉到自己的腿撞到床角。

  他愤怒的喘着气。他哭了。厌恶和忏悔和自怜的泪水流下。我迷失了,他想着。

  迷失了,一无所有。

  然后他又冷静了,如冰般的冷静。怜悯的情绪已经结束了。他穿上西装。他戴上帽子,从柜子里拿出公文包。

  他停在那间房间的门口,她还在整理行李。他心想,所以她是在找些事情装忙,这样她就不用看我。他感觉心怦怦地狂跳,像如雷的鼓声。

  「祝妳和妳妈一起住很快乐,」他不带感情的说。

  她抬起头,看见了他的表情。她转过身,一手遮住双眼。他突然好想跑向她,求她原谅。让一切事恢复正常。

  ※※※

  但他随时想起那些纸张,这些年来没完成的写作。他转身离开,走过客厅。小地毯滑了一下,强化了他此时正需要的愤怒力量。他把地毯踢到旁边,地毯乱七八糟的倚在墙边抖动。

  他用力关上身后的门。

  他在脑中幻想。就像连续剧的剧情,此刻的她应该已经哭倒在床上了,带着烈士般赴死的悲壮,伤心哭泣着。此刻的她正用指甲紧抠着枕头,呻吟着我的名字,希望她自己死了算了。

  他快步走在人行道上。在心中想着,上帝,请帮帮我。上帝,请您帮助所有的可怜人,上帝既创造出我们,必已发现我们的心迷失了,因为我们无法承受余生就此渡过。

  这是美丽的一天。他的双眼虽然看见了,但他心中却不愿承认。树木翠绿浓密,空气温暖清新。春天的微风吹过街道。当他走过街区,穿越主大街朝巴士站走去时,感觉到风吹过他身上。

  他站在街角,回头望着自己家。

  ※※※

  她在家里,他的心坚持着进行剖析。在家里,在那间我俩一起住了超过十八年的屋子里。她正在打包,或正在哭泣,也可能正在做其他的事。不要多久,她就会打电话给校区汽车公司。出租车会开到家门。司机会按喇叭,莎莉会穿上她那件轻盈的春季外套,拎着行李,走出家门,站在门口。她将会最后一次地锁上身后的门。

  「不──」

  他控制不住的喊出来。他还是瞪着屋子看。他的头好痛。眼前看的一切都在晃动。他想,我生病了。

  「我生病了!」

  他大喊出来。由于身边没有人,也不用怕被听见。他站在那里,凝视着屋子。她即将永远离开了,他在心中吶喊着。

  那好极了!我可以写作,可以写作,可以写作了。他让这句话深印在脑海中,取代之前一切的想法。

  毕竟,一个男人可以选择。可以选择将人生奉献给工作或妻子或孩子或家庭。但在现今的社会,以他那样的年纪,无法全都做到,只能选择其一。在这疯狂的世界,赚钱及财富第一,上帝第二。

  他从眼角瞄见绿色条纹车体的巴士,出现在远远的山丘上,正朝此处开过来。他将公文包夹在腋下,手伸进外套口袋要拿出代币。口袋破了一个洞。莎莉说过她会缝补的。好吧,她从来就没补过。但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与其能穿上完好的西装,我宁愿拥有完整的灵魂。

  ※※※

  当巴士停在他面前时,他正在思考遣词用字,文字的灵感如潮水蜂拥而出,就在她正要离开的此际。这是否说明,她的存在正是妨碍他思绪的最好证明?

  他将代币扔进投币箱,穿越人群朝巴士后头走去。他经过一位他认识的教授,心烦意乱地朝他点头致意。他走到巴士最后一排颓然坐下,瞪着公交车肮脏的橡胶地板。

  他脑海中激昂的喊着,这是最棒的生活。我很高兴事情变成这样,我很高兴我将如此过生活,我将完成我最伟大的传世佳作。

  ※※※

  他打开公文包,看着他在兰西博士协助下编写的厚厚一迭授课流程计划,看了好一会。

  第一周──一、《大一新生经典选读》指定文章〈凡人〉(Everyman)选读及讨论,二、《大一新生经典选读》指定文章〈贝武夫〉(Beowulf)选读与讨论。二十分钟抽考。

  ※※※

  他将这一迭纸塞回公文包内。他心想,这让我恶心。我讨厌这些东西。我憎恨古典文学。连提到古典文学都让我厌恶。乔叟(Chaucer)、伊丽莎白时代的十四行诗、德莱顿(Dryden)、波普(Pope),莎士比亚(Shakespeare)。尽管他对这些名字的厌恶逐日加深,却仍需将这些知识传授给那些不知感恩的傻瓜学生。对一个男人而言,还有比这更严重的侮辱吗?

  因为他必须把原本只能做挖水沟工作的蠢蛋,千锤百炼地教育他们,把他们培育成英才。

  巴士抵达市区,他下车,看着第九街长长的斜坡。

  他边走边想着,感觉自己就像一艘绳索被割断的船,随波逐流。他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城市,不属于这个国家,不属于这个世界。如果有人告诉我,我是个鬼,我一定会相信的,他在心中想着。

  ※※※

  她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他一面想着,一面走过一栋栋大楼,大楼像漂浮般的与他擦身而过。当我站在这里,感觉佛特镇像冒着蒸气的楼房,从我身旁漂浮而过时,她正在想些什么?她的双手现在正在握着什么?她可爱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呢?

  她独自一个人在家里,我们的家。我们的家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现在只剩一个空壳,除了家具的木头和金属之外,什么都没有,空空洞洞的屋子。只有了无生趣的死寂。

  ※※※

  不管约翰.蒙顿怎么说。

  ※※※

  他和他的金箔线,他的试管,还有他那神圣的显微镜。他的夸夸言谈,他那些计算数据的论文,尽管如此──简以言之,他会的那一套,只不过是巫术。查尔斯.佛特这个蠢蛋的白痴行径,完全就是被他那些含糊笼统、要肩负世界重任之类的花言巧语怂恿造成的。他愚弄了这位百万富翁,让他出资在这个不毛之地,建立起巨大的石头建筑,成立这所学院,这里成为众多不切实际的科学家的乐园,梦想能透过他们的研究,找到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让其他的对手俯首称臣。

  ※※※

  不,对世界来说,这是不对的,他一边脚步沉重的走过拱门,走进宽大翠绿的校园,一边在心中想着。

  他看着对面巨大的自然科学中心大楼,花岗岩大楼在近午的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

  现在她正在打电话叫车。他看看手表。不。她已经在出租车上了。车子行驶在沉默的街道上。经过住宅区,往下经过购物区。经过淳朴的乡民和学生们进进出出的红砖大楼。穿越交织着智慧和淳朴的小镇。

  ※※※

  现在出租车正左转驶进第十街。现在车子正爬上山丘,爬到最高点。然后下坡,朝火车站开去。现在……

  「克里斯!」

  他的头猛地一转,身体惊讶的颤抖。他朝心灵科学大楼的入口看去。蒙顿博士正从里面走出来。

  他想着,十八年前我们一起上课。但我对科学没多大兴趣。我喜欢将时间耗费在几百世纪的文化里。这就是为什么我是学士,而他是博士以及身为部门主管的原因。

  当蒙顿博士带着微笑朝他走来时,这些思绪在他脑中飞快转动着。他抓住克里斯的肩膀。

  「哈啰,」他说:「一切可好吗?」

  「能好到哪去?」

  蒙顿的笑容消失。

  「怎么了,克里斯?」

  我不会告诉你莎莉的事的,克里斯心想。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会从我这里听见。

  「老样子,」他说。

  「还是和兰西处不来?」

  克里斯耸耸肩。蒙顿看看挂在心灵科学大楼上的大钟。

  「听着,」他说:「我们为什么站在这里?你的课不是已经开始半小时了吗?」

  克里斯没回答。他马上要请我喝咖啡了,他想。他马上要和我分享他那些蠢不及义的理论了。他马上要把我当成他心灵理论的出气筒了。

  「我们去喝杯咖啡吧,」蒙顿说,拉着克里斯的手臂。他们沉默的走了几步。

  「莎莉好吗?」然后蒙顿问。

  「她很好,」他用平静的声音回答。

  「很好。喔,对了顺带提一下,我明天或后天可能会去你府上拜访,拿我上周四晚上遗忘在府上的书,」

  「好的。」

  「你刚才说兰西怎么了?」

  「我没说,」

  蒙顿换了话题。「有更进一步想过我跟你说过的话吗?」他问。

  「如果你是说,你那个关于我家的童话故事──不,我不认为值得我深思──不值得。」

  他们绕过大楼转角,朝第九街走去。

  「克里斯,这是不可原谅的态度,」蒙顿说:「当你不知道时,你没有权利怀疑。」

  克里斯很想挣脱蒙顿的手,然后转身离开,不要和蒙顿站在这里。他厌倦不断的谈话了。他想要独自一人。他几乎想拿把手枪朝自己头部开枪,了结一切。他想──是的,我可以。如果现在有人拿枪给我的话,我会马上动手。

  他们沿着石阶拾级而上,穿过人行道,进入校园咖啡店。蒙顿拉开门,示意克里斯先进。克里斯进去,走到最后面,坐进木制的包厢高背卡座内。

  蒙顿买了两杯咖啡,坐在他对面。

  「听着,」他说,搅着糖。「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至少我自己这样认为。如果我就这样不发一语,默默看你这样毁了自己,我就太该死了。」

  克里斯感觉心在狂跳。他吞口唾液。他得摆脱蒙顿知道的这个念头。

  「得了吧,」他说:「我不在乎你有什么证据。我完全不相信。」

  「去你的,要怎么样才能让你信服?」蒙顿说:「首先,你不是差点没命吗?」

  「听着,」克里斯怒气冲冲的说。「我不相信,就是这样,别再说了,我们走吧!」

  「听着,克里斯,我可以让你看……」

  「你无法让我看任何事来证明!」克里斯打断他。

  蒙顿很有耐心。「那是可以辨认的现象,」他说。

  克里斯憎恶的看着他,摇摇头。

  「那些都是你这个在实验室过着假装神圣的隐居生活,穿着白袍的家伙幻想出来的。过不久你就会相信自己说的一切。只要你继续捏造信息。」

  「你听我说好吗,克里斯?有多少次,你对我抱怨碎片,关上的门突然打开,脚下的毯子滑动?有多少次了?」

  「喔,老天,别又再来了。不然我会起来,离开这里。我没心情听你说教。省省吧!留给那些付学费的笨蛋听吧!」

  蒙顿看着他,摇摇头。

  「我希望我可以帮助你,」他说。

  「不用了。」

  「不用了?」蒙顿坐立不安扭动着身子。「你看不出来你的脾气让你陷入危险之中?」

  「我告诉你,约翰……」

  「你认为你的脾气打哪去了?你认为它们消失了吗?没有,没有消失。它们进入你的房间,进入你的家具,融在空气中。还进入了莎莉之中。让一切变得不对劲,包含你。那一群东西在逼迫你。它们紧紧连接在有形与无形之间。超心理现象。喔!别闹脾气,别像个无法忍受菠菜的孩子那样。老天,坐下来,你是个大人了,好好听着。」

  克里斯点起烟。蒙顿的声音对他来说,像无意义的嗡嗡声漂浮着,他听而不闻。他瞄一眼墙上的钟。十一点四十五分。再两分钟,随着时间继续前进,她就会离开了。火车会前进,佛特镇将和她说再见。

  「我可以再次告诉你,」蒙顿说:「没有人知道那些是什么组成的。原子、电子、纯粹的能量──这一切都只是名词。谁知道何时会结束?我们猜测,我们推论,我们制定出测量的意义。但我们还是不知道。」

  「这事关重大。你想想,人类的脑部仍旧有未被开发的潜在。那是未知的领域,克里斯。可能会停留相常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猜疑的力量会影响我们,可能,会影响一切,就算我们无法以标准仪器测量。」

  ……

  「所以我敢说,你正在毒害你的屋子。我敢说,你的脾气是这个结构中的根源,根深蒂固在你摸过的一切东西里面。屋内的一切,都被你和你无法控制的脾气影响。我也认为,那也是造成莎莉流产的原因……你可能被某些什么攻击……」

  克里斯听见最后那几句。

  「别再胡说八道了!」他愤怒的大声说:「你说话的口吻活脱脱就像汤姆.斯威夫特第一本小说中的青少年。」

  蒙顿叹了口气。他的手指摩擦着咖啡杯缘,哀伤的摇摇头。

  「好吧,」他说:「我只能希望没有任何东西再坏掉了。很显然你不打算听我说。」

  「感谢,终于有句我能赞同的话了,」克里斯说。他看看手表。「现在,请容我告退,我得走了,我得去听那些穿着凉鞋,走路都会绊到脚,一点吸收能力都没有的学生报告了。」

  他们站起来。

  「我来付,」蒙顿说,但克里斯将零钱扔在柜台上径自走出去。蒙顿跟着他,将找回的零钱慢慢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在街上,他拍拍克里斯的肩膀。

  「试着放轻松,」他说:「听着,你和莎莉今晚何不出门?我们可以一起玩几局桥牌。」

  「这不可能,」克里斯说。

  ※※※

  学生们正在阅读《李尔王》。低着头看著书。他虽然瞪着他们却视而不见。

  我得自行辞职,他告诉自己。我得忘记她,就是这样。莎莉走了。我不能为这个事实哭泣。我不能再指望她会回来。我不要她回来。没有她我更好。自由,被释放了。

  他放任思绪驰骋。他觉得空洞、无助。他感觉余生他将永远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这很可能,他想着,但这个念头让他不高兴的绷着脸,可能,他之所以沮丧全都是因为她离开了,我的脑子终究还是能想出字词的。我最后能想出用字遣词的,这个念头突然涌上,但这念头并不持久,他念头随即一转,都是因为她──她的离开,我的悲惨,都是因为她。

  在片刻间,他把持住自己,定住心神。不!他在内心沉默的大叫。我不会让事情这样发生。我够强壮。这感觉只是暂时的,我很快就学会如何度过没有她的日子,接着我会写作。我梦想已久的写作。毕竟,我已经和她住了十八年不是吗?这些年来,我所见所闻、那些理想、那些印象、那些诠释,灵感不是多得快要淹没我了吗?

  ※※※

  他兴奋的打着哆嗦。

  有人朝他挥着手。他定睛冷酷的看着那个女学生。

  「有事吗?」他问。

  「可以告诉我们,何时能将期中试卷还给我们吗,教授?」她问。

  他瞪着她,他的右颊微微颤抖。他觉得想对她恶言漫骂。他握紧拳头。

  「等我改好就会发还给你们,」他紧绷的说。

  「是的,但──」

  「你听见我说的了,」他说。

  他句尾的音量突然提高。女学生坐下。当他低下头,他注意到,她看着邻座的男学生然后耸耸肩,脸上有股憎恶的神情。

  「……」

  他的手指在点名簿笨拙的寻找,找到了她的名字。

  「佛贝丝小姐!」

  她抬起头,脸都红了,红唇和雪白肌肤形成强烈对比。美丽的大理石白痴。这句话他差点脱口而出。

  「妳可以离开教室了,」他严厉地命令。

  她一脸困惑。

  「为什么?」她用微弱哀伤的声音问。

  「妳可能没听见我说的话,」他说,怒火逐渐升高,「我说,滚出这个教室!」

  「但──」

  「妳听见我说的了!」他大喊。

  她匆匆收拾书本,双手抖个不停,因为难为情一脸绯红。她垂着眼看着地板,当她侧身沿着桌椅间的走道走出教室时,喉咙痉挛似的抽动。

  她关上身后的门。他瘫坐着。感觉自己糟糕透顶。他想着,现在,他们全都会为了保护这个头脑不清楚的小女孩,挺身和我作对。兰西博士原本对他的小怒火,这下子无疑是火上加油,更糟了。

  ※※※

  而且他们是对的。

  他无法不让自己这样想。他们是对的。他知道。在他内心深处,他对自己如此轻率的发怒完全不以为意,他知道自己是个大白痴。我没有权利教导他们。我甚至不能教导自己如何当个人。他想要大声把这些话说出来,想要哭着忏悔,想要从打开的窗户跳下去。

  「停止,不可以再这样胡思乱想了!」他坚决地要求自己的脑子。

  ※※※

  教室里很安静。他不安的坐着,等着任何像是开战的信号。我是你们的老师,他告诉自己,我说的话他们得遵守,我……

  这想法消失了。他转念又想。如果又有别的学生或又有一个女孩问他期中考卷的话呢?万一他们问他其他的事情呢?

  他瞄一眼手表。再过几分钟,火车就会开进圣翠里亚。她会在那里换主干线的特快列车,到印地安纳波里斯。然后再到底特律,到她母亲那里。离开。

  离开。他试着想象这个字,想让这个字变成活生生的名词。但他无法想象家里没有她的样子。因为没有她,房子就不是房子,而是别的。

  ※※※

  他开始想起约翰说过的话。

  有可能吗?他现在的情绪,处于可以接受那些难以置信的事。她离开他就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接受发生在他身上那些难以置信的事,又有何不可?

  他愤怒的想着,这就对了。那间房子是有生命的。我用自己倾倒而出的愤怒灌溉了它,给了它生命。请上帝帮助我,我希望当我回到家,进门后,屋顶会垮下来。我希望墙会垮掉,我会被倒下的塑料和木头和砖块压成烂泥。我别无所求。让那些力量随我而去,我无法策动自己行动。如果有枪,我会自杀。或是瓦斯把我毒死,或是让剃刀依我的要求割伤我。

  ※※※

  门开了,他看一眼。兰西博士站在门口,脸上像戴了一个愤慨的面具。克里斯看见那个女孩站在他身后的走廊,满脸是泪。

  「打扰一下,尼尔,」兰西厉声地说,后退一步站在门廊。

  克里斯坐在书桌前,凝视着门。他突然感觉很疲惫,精疲力竭的累。他很想站起来,想要走到走廊,但他办不到。他看看学生。少数几位试着装出微笑。

  「明天大家要念完《李尔王》,」他说。有些学生唉唉叫。

  兰西再次出现在门口,脸色涨红。

  「你来不来,尼尔?」他大声的问。

  当克里斯走过教室,走出门口,走到走廊,感觉得出来,自己的愤怒造成他全身紧绷。女学生垂着眼,站在胖胖的兰西博士身边。

  「我听见的这是怎么回事,尼尔?」兰西问。

  没错,克里斯想着。不要再叫我教授了。我永远不会是教授,不是吗?你早就知道了,你这个混球。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说,努力装出冷酷的语气。

  「佛贝丝小姐说,你毫无理由地将她赶出教室。」

  「佛贝丝小姐说了一个相当愚蠢的谎言,」他说。他心想,我得控制住怒气。绝对不能发作。为了控制怒意,他全身发抖。

  女学生倒抽口气,又拿出她的手帕。兰西转过身子,拍拍她的肩膀。

  「孩子,到我办公室去,在那里等我。」

  她缓缓转身。你这个见风转舵的投机者!尼尔在心中大叫。对你来说,要获得学生的爱戴还真容易呀!你又不用和这些愚蠢的脑袋相处。

  佛贝丝小姐走过转角,兰西回头看着他。

  「你的解释最好能说得通,」他说:「尼尔,对于你的行为,我已经开始感到厌倦了。」

  克里斯没说话。我干嘛站在这里?他突然这么想。为什么,世界这么大,我却站在这阴暗的门厅,心甘情愿的听这个傲慢自负的粗人严厉责备我?

  「我在等你的说明,尼尔。」

  克里斯更加紧绷。「我告诉你她在说谎,」他安静的说。

  「我选择相信她,」兰西博士说,声音颤抖。

  克里斯突然全身打着冷颤。他的头往前移,咬牙切齿缓缓的说。

  「你该死的爱相信什么就相信什么算了。」

  兰西的双唇颤抖着。

  「我想你最好自己向董事会说明,」他喃喃说。

  「行!」克里斯大声的说。兰西走上前几步,打算要关上门。克里斯却先他一步,用踢的,门被他踢的砰一声关上。一个女孩吓坏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克里斯大叫:「你要你的学生听见我批评你吗?你要他们怀疑你是个傻瓜、是个大话连篇的空壳子、是个混账吗!」

  兰西举起颤抖的拳,在他胸前晃动。双唇猛烈的颤抖。

  「这会发生的,尼尔!」他大叫。

  克里斯伸出手,将这大块头男人推向一旁,咆哮着。「滚,别挡住我的路。」

  ※※※

  他举步走开。走过门廊。他听见铃声响起。铃声听起来宛若是另一个世界。大楼有生命的跳动,学生从教室鱼贯而出。

  「尼尔!」兰西博士大叫。

  他还是继续往前走。喔,老天,让我离开这里,他在心中想着,我快要窒息了。我的帽子,我的公文包。别管那些了。我只要离开这里。他昏沉沉的走下楼,穿越成群的学生。学生像看不见的潮水绕过他身边。他的脑子好像脱离了他的身体。

  ※※※

  他无精打采地瞪着前方,边走过一楼大厅。他转弯,走出门,沿着阳台楼梯往下走到校园的人行道。他没注意到学生们瞪着他乱七八糟的一头金发,一身皱皱的衣服。他继续走。他好斗地想,我受够了。我要休息,我自由了。

  我有病。

  走回主大街,上了巴士,这一路上他一直重复想着他那些愤怒的故事。他不断想着在门廊发生的片段,一想再想。他集中精神在脑海中回想,彷佛能看见兰西那冷漠的神情,重复着他说过的话。他一直维持着紧张不安与暴怒的情绪。他明白地告诉自己,我很高兴,一切都解决了。莎莉离开了我。很好。我的工作完蛋了。很好。现在我可以自由做我想做的。一股紧张又愤怒的喜悦流遍全身。他觉得很孤独,他是地球上的陌生人,但他很高兴。

  到站了,他从巴士下车,毅然决然地走向房子,假装不理会随着走向屋子而涌起的痛楚。那只是一间空洞的房子,他想着。仅此于此。别管那些愚蠢的理论,那就只是个房子。

  ※※※

  然后,当他进屋后,他发现她坐在沙发上。

  ※※※

  他脚步一个踉跄,好像被人刺中似的。他沉默地站着,凝视着她。她的双手紧紧互握着。她也正在凝视着他。

  他吞口口水。

  「嗯,」他想着该怎么说。

  「我──」她的喉咙很紧。「嗯──」

  「嗯什么!」他说得又快又大声,想掩饰声音中的颤抖。

  她站起来。「克里斯,拜托。你不能──问我为什么留下来吗?」她像个小女孩,恳求地看着他。

  但她的神情却只让他更为生气。他这一天的美梦都破碎了,他看见那些新的念头带来的荣光,沉落在他脚下。

  「问妳为什么留下来!」他对她大吼:「老天,我才不会问妳。」

  「克里斯,不要。」

  她会让步的,他在脑中大叫。她撑不了多久的。现在就打败她。要她滚出去。让她彻底死心。

  「克里斯,」她啜泣,「好心点。请你仁慈点。」

  「仁慈!」

  他差点被这个字呛到。一股怒火涌遍全身。

  「妳何时仁慈过?把我逼疯,逼进绝望的深渊。我逃不出去。妳了解吗?从不。从不。你了不了解。我永远无法写作。我写不出来。都是妳害的。妳毁了我。妳了解吗?妳毁了我。」

  她朝着餐厅连连后退,而他却步步逼近,双手垂在身侧颤抖不已。他感觉她要逼他忏悔,这使得他更加地厌恶她。

  「克里斯,」她惊恐的低声说。

  他的怒火好像膨胀了,怒火吞没了他,除了骨和血,他一无所有,憎恨的控诉组成了他的肉体。

  「我不要妳!」他大吼。「妳是对的,我不要妳!滚出去。」

  她睁大双眼,嘴唇张得大大的。突然地,她跑过他身边,眼中含着晶莹的泪光。她从前门跑了出去。

  他走到窗边,看见她沿着街道往下跑,黑棕色的秀发在身后飘逸。

  突然而来的晕眩让他瘫坐在沙发上,闭上双眼。他用指甲戳着掌心。喔,老天,我有病,这个想法在他脑中不停搅动。

  他颤抖,愚蠢的环顾四周。接下来呢?他感觉自己沉陷进沙发里,陷进地板里,在空气中分解了,和房子融为一体。他轻声啜泣,环顾周遭。他的头好痛,他用掌心贴着额头。

  「什么?」他低问:「什么?」

  他站起来。好像有燃烧的味道,他试着要闻出来。好像有声音,他试着要听清楚。他转过身查看。好像有某种又深又长又宽的东西,心怀不轨的东西。

  ※※※

  他摇摇晃晃地跌坐在沙发上。他四下打量。什么都没有,无法形容。那个感觉可能只是他自己的想象。家具和之前一样死气沉沉的摆放在原本的位置。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穿透薄纱般的窗帘,在木地板上映下金色图案。墙壁仍旧是奶白色的,天花板也和之前一样。但却变得愈来愈暗,愈来愈暗……

  什么?

  ※※※

  他勉强站起来,晕眩摇晃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忘记莎莉了。他在餐厅里。他摸着餐桌,他凝视着餐桌的黑色橡木。他走进厨房。他站在水槽前,看着窗外。

  在远远的街上,他看见她正在行走,脚步蹒跚。她一定是要去搭公交车。现在她不会再等了,她正在离开这间屋子,离开他。

  「我会随她而去,」他喃喃地说。

  不,他想着。不,我不要随她而去,像……

  他忘记该怎么说。他瞪着水槽。感觉像喝醉似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她洗过杯子了。破掉的碟子被仍掉了。他看着拇指上的伤口。血干了。他都忘记这件事了。

  突然间,他环顾四下,好像有人溜到他身后似的。他盯着墙看。有某个东西渐渐升起。他感觉到了。不是我。但应该是,一定是他的想象。

  想象。

  他一拳打在水槽里。我要写作。写作,写作。坐下来,把一切诉诸于文字,把苦恼和惊恐和寂寞都写出来。写出我的一切。

  他大叫,「是的。」

  他跑出厨房。他拒绝接受直觉的恐惧。他不理会空气中突然变得严重的恶意威胁。

  一个地毯滑了一下。他将地毯踢到旁边。他坐下。空气中传来嗡嗡声。他扯开打字机的盖子。他紧张的坐着,瞪着键盘。攻击的氛围。布满在空气中。但这是我的攻击!他胜利的想,我要攻击愚笨和恐惧。他将纸插进打字机中。试着整理狂乱的思绪。写,这个字在他脑中大叫。写──现在。

  「现在──」他大叫。

  他感觉书桌突然前倾,撞击他的小腿。

  严重的疼痛,向刀一样切开他的感官,在本能的怒火驱策下,他用力踢了书桌一脚。更痛。他再踢。桌子朝他扑来。他尖叫。

  他看见桌子动了。

  他试着后退,愤怒折磨着他。打字机的键盘在他手下移动。他双眼往下看。他不知道是他让键盘移动呢,还是键盘自己动了起来。他歇斯底里地拉扯着,想将手指从键盘上扯开,却怎么都做不到。键盘快速移动得连他的双眼都看不清楚。键盘的移动变成一片模糊。他感觉键盘切碎了他的肌肤,削去他的手指。手指头血肉模糊。鲜血喷流。

  他哭喊着想要缩回手。他想办法拉开手指,离开椅子。

  他的皮带扣被扯住,桌子的抽屉飞了出来。打到他的胃。他再度大叫。痛得眼冒金星。

  ※※※

  他垂下一只手要推开抽屉。他看见黄色的铅笔躺在抽屉里。铅笔瞪着他。他手一滑,击中抽屉里面。

  其中一只铅笔刺中他。

  他一直都把铅笔的笔尖削尖。这一下,就像被蛇咬到似的。他痛得喘不过气,猛地缩回手。笔尖还插在指甲下。深深插进娇嫩的裸肉之下。他既痛苦又愤怒的大声叫嚷。用另一只手把铅笔扯掉。笔尖脱落,又刺中他的掌心。他摆脱不掉铅笔,铅笔刺着他的手。他扯掉铅笔,铅笔在他皮肤上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黑色线条。割开了他的皮肤。

  ※※※

  他用力将铅笔扔到房间对面。铅笔撞到墙面,回弹。好像落在橡皮擦上又跳了起来。铅笔滚了滚,然后静止不动了。

  他失去平衡。椅子突然间往后退。他的头重重地撞到地板。他伸出手要抓住窗台边。小碎片像看不见的针头般的刺中他皮肤里。他吓死了,惊恐的嚎叫。他用双腿乱踢。期中考卷像雨点般落下,像疯狂的鸟群挥舞着翅膀攻击他。

  椅子突然间旋转进攻。重重的椅脚碾过他血肉模糊的双手。他尖叫着缩回手。他缩回一条腿,用力狠踢椅子一脚。椅子被他踢飞,撞到壁炉。轮子转动着,像愤怒的昆虫叫声,呼呼响个不停。他跳起来。但失去平衡,又跌倒了,他撞到窗台边。窗帘砸落在他身上,像一条巨蛇。杆子断裂。落下来,打中他的头。他感到温暖的血流过额头。他被打败了,躺在地板上。窗帘似乎像蛇般的缠着他不放。他再次尖叫。狂野的想将窗帘扯开。他的眼神充满惊恐骇怕。他扯开窗帘了,他猛地摇摇晃晃地起身,蹒跚的想保持平衡。双手的疼痛袭击着他。他看看双手。就像血淋淋的生肉,皮肤垂挂在伤口旁。他得包扎伤手。他转身走向浴室。

  他才走第一步,脚下的毯子一滑,那个他原本踢到旁边的毯子。他觉得自己在空中冲刺。他本能的放下双手想要减低摔倒的冲劲。

  剧烈的疼痛让他身体骤然跃起。一根手指被折断了。断骨突出在他裸露的手指上,他感觉一只脚踝像火烧般地疼痛。

  他艰难地想要站起来,但身体下的地板像冰一样滑。他会这样不为人知的死去。他的心在胸口猛烈的跳动。他再次试图站起来。又跌倒,痛得呼呼叫。

  他头上的书架摇摇晃晃地朝他逼近。他哭喊着,用一只手臂想要扶住。书架倒下来压在他身上。上层书架打中他的头骨。黑色的血流遍全身,头部传来一股像被刀刺伤的尖锐疼痛。书本压在他身上。他呻吟着滚向侧边。他想要从书堆下爬出来。他虚弱的推开书本,书本落下,打开。他感觉到书页像剃刀片般的割伤他手指。

  疼痛让他的脑袋变得清醒。他坐起身子,把书本推向旁边。把书架踢向墙。书架倒下,摔成碎片。

  他站起来,房间在他眼前天旋地转。他蹒跚的扶住墙,想要撑住身子。但他手底下的墙面似乎在转个不停。撑不住他。他滑倒,跪在地上,再勉强站起来。

  「我得包扎自己,」他嘶哑的低语。

  这句话在他脑中回响。他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地走过颤抖的餐厅,走进浴室。

  他停下来。不!他得离开这个屋子!他知道,他不是自愿来的。

  他试着转身,但被脚下的瓷砖一滑,手肘撞到浴缸边缘。上臂传来一股尖锐的疼痛。手都麻了。他在地板上爬行,痛苦努力的扭动身子。墙壁布满乌云,像黑色的寿衣包围着他。

  他坐起来,用喉咙喘着气猛烈的呼吸。他用力抽气,撑起身子。他的手臂断了,他打开药柜门。门飞开打中他脸颊,在他柔嫩的肌肤上撞出一道歪歪扭扭的伤口,他痛得落下泪。

  他猛然回头看。天花板的裂缝看起来,活像一张茫然苍白的脸,正张大着嘴,白痴地笑着。他低下头,惊恐的哀号。试着后退。

  他伸出手。要拿碘酒、纱布──他在脑中告诉自己。

  但他的手,拿出来的却是剃刀。

  刀子在他手上跳动,像刚被钓上来的活鱼,活蹦乱跳的。他伸出另一只手,拿碘酒,拿纱布──他在脑中尖声喊叫。

  但他的手,拿出来的却是牙线盒。牙线从盒子里大量涌出,像无穷无尽的白色蠕虫。盘绕住他的喉咙和肩膀。他无法呼吸。

  又长又亮的刀子,从刀鞘里伸了出来。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手拿着剃刀,重重地割在他胸口。割破衬衫。在他的胸口割出山谷般的伤口。鲜血狂喷。

  他想要扔掉刀子。但是刀子却卡在手上,怎么都扔不掉。刀子割着他,割着他的手臂、双手、双腿,和全身。

  然后,是他的喉咙。

  他口中挤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他跑出浴室,蹒跚地跑进客厅。

  「莎莉!」他尖叫。「莎莉!莎莉!莎莉……」

  剃刀抵在他的喉咙。房间变黑了。痛苦。生命在夜晚消逝。一切变得沉默。

  ※※※

  第二天,蒙顿博士来访。他叫来警察。之后,验尸官写着报告:

  死于自残的多处伤口。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