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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路易斯·吴

  在夜幕笼罩的贝鲁特市区中心地带,某间通用转移亭里,路易斯·吴倏然现身。

  他留着一尺多长的辫子,满头白发像人造雪般熠熠生辉。他的皮肤和露出的头皮呈铬黄色,眼睛的虹膜呈金黄色,宝蓝色的长袍上点缀着金色立体叠龙纹。在现身的一刹那,他满面笑容,露出一口完美无瑕、白如珠玉的牙齿。他含笑挥手,但那笑容马上凝固,很快消失了。他脸上的表情开始松弛下来,如同橡皮面具融化一般——路易斯·吴显出了他的真实年龄。

  有好一阵子,他注视着贝鲁特的车水马龙。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们在转移亭中倏忽往来;路人从他身边徒步走过——因为在夜里,自行道已经关闭。二十三点的钟声响起。路易斯·吴挺直肩背,步入眼前的世界。

  在拉什特,他的派对正进入高潮。不过,那儿应该已经是他生日过后第二天的凌晨了。但在贝鲁特这边,他的生日还要再过一个小时才结束。路易斯来到一家温馨的露天餐厅,请大伙儿喝葡萄酒,招呼大家用阿拉伯语和星际语唱歌。午夜来临之前,他便动身去了布达佩斯。

  会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竟然离开了自己的生日派对?大家可能会想,他肯定是带着某个女人走了,过几个小时就会回来。但路易斯·吴其实是一个人走的,为了赶在零点之前离开,为了逃避紧追不舍的第二天。对于一个人的两百岁生日来说,二十四个小时实在太短暂了。

  大伙儿可以没有他。路易斯的朋友可以照顾好自己。路易斯从来都是这么想的,他一向这么我行我素。

  在布达佩斯,派对上有醉人的美酒,有曼妙的舞蹈。当地人把他看作有钱的游客,外来的游客则以为他是本地富翁。于是他跳舞,喝酒,纵情欢乐。午夜来临之前,他离开了这里。

  他在慕尼黑市内散步。

  空气温暖而清新,澄净了他的头脑,让他忘掉了那些乌烟瘴气的事情。站在时速十英里的亮堂堂的自行道上,他迈开步子——于是他的时速便达到了十英里。他想起,这个世界上的每座城市都拥有自行道,而所有自行道的速度都是每小时十英里。

  想起这些令人难受。路易斯并不是第一次这么想,可一想到这件事就感到无奈。路易斯·吴看到这些城市有多么相似——慕尼黑、开罗和拉什特……圣弗朗西斯科、托皮卡、伦敦和阿姆斯特丹。自行道两侧的商店出售同样的商品——世界各地莫不如此。今晚与他擦肩而过的所有市民看上去都一模一样,穿着也没有什么不同。这个世界不分美国人、德国人或埃及人,只有地球人。

  三个半世纪以来,转移亭不断抹杀着地球各个城市丰富多彩的特色。转移亭的瞬时交通系统已经遍布全球。莫斯科和悉尼之间的唯一隔阂,仅仅是时差和一角的星币。几百年过去了,所有城市的特点不可避免地相互融合在了一起。最后,地名也变成了从前那个时代仅存的遗物。圣弗朗西斯科和圣地亚哥不过是一座长条形海滨城市的北端和南端。可是,又有几个人知道它们原来的位置呢?这年头,知道的人少得可怜。

  一个人在他的两百岁生日时想到这些事情,可真是令人悲哀。

  然而,城市面貌趋同绝不是人们的想象,路易斯亲眼见证了这一切。所有这些荒谬的地点、时间和风俗,融合成了一座世界性的理智清醒的巨型都市,它就像一团灰色黏土。现在,还有人说德语、英语、法语或者西班牙语吗?没有,大家都说星际语了。全世界的人身体上的彩绘样式也在同时发生变化,大家都追随着影响力巨大的流行浪潮。

  又到安息的时候了吧?独自坐在飞船里,飞往未知的地方,皮肤、眼睛和头发都还是原来的颜色,脸上满是长得乱七八糟的胡子……

  “去他的。”路易斯心想,“刚刚才安息过呢。”那不过是二十年前的事。

  午夜即将再次来临。路易斯·吴找到一间转移亭,插入信用卡,拨了塞维利亚的号码。

  他来到了一间阳光充足的屋子里。

  “我的天哪,怎么回事呀?”他眨了眨眼睛,感到很奇怪。转移亭肯定被炮轰过了吧?塞维利亚这会儿不该有阳光。路易斯·吴正要转身重新拨号,但他又转过身来,凝视着眼前的景象。

  他站在一间普普通通的旅馆房间门口,房内的陈设平淡到极点,这更加反衬出房间主人的与众不同。

  房间中央,有什么东西面朝着他,那不是人,也不是类人生物。它有三条腿。它那两颗扁平的脑袋长在纤细而灵巧的脖子上,正从两个方向望着路易斯。它那怪模怪样的身躯表面覆盖着柔软的白色皮肤;浓密的褐色鬃毛又粗又硬,从脖子分叉处一直延伸到脊背,遮住了后腿与躯干连接处那结构颇为复杂的臀部。它的两条前腿分得很开,如此一来,这家伙那三只带爪子的小蹄子几乎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路易斯认为它是只外星动物。那扁平的脑袋想必容不下大脑。但他注意到,它两个脖子之间有块隆起的大包,那儿的鬃毛浓密得像拖把一样,似乎能起防护作用……于是,一百八十年前的记忆重新浮现出来。

  他是傀儡师族人,来自皮尔森星的傀儡师。他的大脑和头骨都在那隆起的大包里面。他不是动物;他至少和人类一样聪明。而他的眼睛——两颗脑袋上各有一只,嵌在深深的骨窝里面——正从两个方向注视着路易斯·吴。

  路易斯推了推门。锁着的。

  他被锁在了房外,而不是被锁在房内。他可以直接拨号走人,但他根本没想过溜走——不是每天都有机会遇见皮尔森的傀儡师的。早在路易斯·吴出生之前很多年,这个种族就离开了已知空间。

  路易斯道:“我可以帮助你吗?”

  “你可以。”外星人说。

  ……他说话的声音瞬间激发出了青春的情欲。路易斯不禁想到,只有把克丽奥佩特拉、特洛伊的海伦、玛莉莲·梦露和罗蕾莱·亨茨合为一体,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拥有这样的声音。

  “天哪!”骂这么一句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没天理啊!如此美妙的声音居然属于这样一个性别不明的双头外星人!

  “请不要惊慌。”外星人说道,“你已经知道,你随时可以离开。”

  “我在大学里见过你们的照片。你们离开很久了……至少我们认为如此。”

  “我的族群离开已知空间时,我并不在其中。”傀儡师答道,“我留在已知空间是为了族群的需要。”

  “过去你们一直藏在哪里?我们现在是在地球的什么地方?”

  “你不需要关心这些。你是路易斯·吴吧?”

  “你认识我?你在跟踪我……专门跟踪我?”

  “是的。我们找到了操纵地球转移亭网络的方法。”

  这件事的确有可能办到,路易斯想。只不过需要贿赂一大笔钱,但的确是能够办到的。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

  “说来话长……”

  “你能先让我进屋吗?”

  傀儡师沉思片刻,“我想可以的。但首先你要明白,我有防御措施。如果你攻击我,我的武器将制止你。”

  路易斯·吴发出不屑的声音,“我干吗要攻击你?”

  傀儡师没有说话。

  “我想起来了。你们都是胆小鬼,你们的道德准则的基石就是胆怯。”

  “说法不够准确,不过,我们确实就是这样。”

  “嗯,还有更难听的说法呢。”路易斯只好承认。每个智慧物种都有他们自己的怪癖。当然,相比之下傀儡师还算好的——想想生性多疑的垂诺克族,睚眦必报的克孜族,以及无法走动的戈罗戈族,他们长着一些……很难对付的“手”。

  眼前这个傀儡师打开了路易斯心中一扇尘封多年的记忆之门。傀儡师及其贸易帝国的资料、他们与人类的交往、他们那匪夷所思的突然失踪——与这些相伴的记忆还有,路易斯抽的第一支雪茄烟的味道、他那稚嫩而笨拙的手指敲击打字机键盘的感觉、需要背诵的星际语单词表、初学英语的发音和含意,以及毛头小伙子的迷茫和窘迫。他在大学历史课上研究过傀儡师,但一百八十年来,他一直把他们抛在脑后。这是多么不可思议——一个人的头脑竟可以记住这么多东西!

  “我就待在这里,”他对傀儡师说,“如果你觉得合适的话。”

  “不,我们必须面对面地交流。”

  傀儡师奶油色皮肤底下的肌肉不停收缩颤动,他正努力鼓起勇气。然后,转移亭的门开了。路易斯·吴走进房间。

  傀儡师后退了两步。

  路易斯在椅子上坐下,这不仅仅是为了让自己舒服,更是为了让傀儡师放心——坐在椅子上时,人的威胁显得比较小。那是一张标准规格的自动调节按摩椅,是供人类使用的。路易斯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那味道令人联想起香料橱和化学药品柜——不过还算好闻。

  外星人用弯起的后腿支撑着身体,“你想知道我为何带你过来,这说来话长。你了解我的族群吗?”

  “很久以前在大学里学过。你们曾有个贸易帝国,对吗?我们所说的已知空间,只是它版图的一部分而已。我们知道垂诺克人从你们那儿购物,可我们二十年之前才遇到垂诺克人。”

  “是的,我们曾跟垂诺克人做过生意。据我所知,贸易主要是通过机器人完成的——”

  “你们的商业帝国至少有几千年历史,纵横至少几十光年。可你们转眼之间就走了。全都走了。把整个商业帝国抛在身后。这是为什么?”

  “这件事你怎么会忘呢?我们是为逃避银河系核心的爆炸!”

  “我知道。”路易斯依稀记起,银河系中心新星连锁爆发的现象最早是由外星人发现的,“可为什么你们现在就跑?那些中央恒星是在一万年以前变成新星的,爆炸的影响力蔓延过来还要等两万年呢。”

  “你们这些人类啊,”傀儡师说,“真不应让你们放任自流。你们只会害了自己。你们还没预见到危险?冲击波前端带来的辐射将使整个银河系变得无法居住!”

  “两万年长着呢。”

  “两万年之后的灭绝毕竟也是灭绝。我的族群往麦哲伦星云方向逃去,但有的成员留了下来,以防傀儡师在移民的过程中遇到危险。现在,危险出现了。”

  “哦?什么危险?”

  “这个问题,我尚不便回答。但你可以先看看这个。”傀儡师去拿桌上的一样东西。

  路易斯原本一直在琢磨傀儡师的手究竟在哪儿;现在他终于看到了,原来傀儡师的嘴就是他的手。

  这手也还不错,路易斯想。傀儡师小心翼翼地把头伸了过来,递给路易斯一张全息图。傀儡师那松软而又富于弹性的嘴唇伸了出来,嘴唇与牙齿之间足有好几英寸的空隙。那嘴唇和人类的手指一样干燥,嘴唇边缘还有一排小指头似的瘤子。在傀儡师那坚固的牙齿后面,路易斯瞥见了忽隐忽现的分叉的舌头。

  他接过全息图,开始观看。

  乍一看,路易斯看不出那张图上是什么东西,但路易斯没有放弃,仍然希望自己能在某一刻恍然大悟。图上有个小小的耀眼的白色圆点,那可能是颗恒星,G0型、K9型或是K8型。一条短短的笔直黑色条纹穿过圆点,若隐若现。但那耀眼的物体也不可能是恒星。因为在它后面,有一条天蓝色的带子镶嵌在黑色太空构成的背景之上。那条笔直的蓝色带子边缘整齐,显然是人造物体,它的跨度比中间明亮的圆点还大。

  “像是颗有环的星球。”路易斯说,“是什么呢?”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拿走研究。现在我可以说出把你带到这儿来的原因了。我打算成立一支四人探险队,包括我和你。”

  “探什么险?”

  “我还不能告诉你。”

  “噢,说吧。没搞清楚目的地就去探险,除非我疯了。”

  “两百岁生日快乐。”傀儡师说。

  “谢谢。”路易斯答道,他感到十分迷惑。

  “你为什么离开自己的生日派对?”

  “这不关你的事。”

  “有关的。容我问一句,路易斯,你为什么离开自己的生日派对?”

  “我只是觉得,对于一个人的两百岁生日来说,二十四个小时显得太短暂了。所以我要向前走,赶在零点线之前,把一天的时间延长。你是外星人,你不会理解的……”

  “你玩得可真开心呢。那你的生日派对开得怎么样?”

  “不,你说错了。并不……”

  并不开心,路易斯想,事实完全相反。尽管派对进行得很成功。

  他让派对在生日那天凌晨零点过一分开始。为什么不呢?他的朋友遍布每个时区。没有理由浪费今天的任何一分钟。所有举行生日派对的房子里都有睡眠系统,可供人们进行快速深度睡眠。那些不想错过某件事的人可以使用清醒药,有的药会产生好玩的副作用,有的则完全没有副作用。

  有些客人路易斯一百年都没见过,有些则经常和他见面。有些客人很久以前曾是路易斯·吴的死对头。有些女人他已经完全不认识了——当面对从前的情人时,他总是惊讶于自己品位的变化竟然如此之大。

  不难想象,路易斯生日派对的许多时间都被用来介绍客人了。要预先记住的名字有那么大一堆!很多朋友已经变成了陌生人。

  午夜之前几分钟,路易斯·吴走进转移亭,拨号,然后消失。

  “生日派对无趣而且拘谨。”路易斯·吴说,“每个人都在说,‘谈谈你最近的安息吧,路易斯。’‘你到底怎么忍受孤独的啊,路易斯?’‘邀请垂诺克大使的主意多聪明啊,路易斯!’‘好久不见,路易斯。’‘嗨,路易斯,为什么粉刷一栋摩天大楼需要三个金克斯人呢?’”

  “怎么回事,为什么?”傀儡师的一颗头问。

  “我是说那些金克斯人。”另一颗头补充道。

  “哦。一个金克斯人固定喷漆器,两个人抬着大楼上下摇晃。是我在幼儿园里听来的一个笑话。全是我生命中的陈年往事,老掉牙的笑话,它们都在一间大房子里重现。我再也忍无可忍了。”

  “你真是个不安分的人,路易斯·吴。你的安息——这一风俗是你首创的,不是么?”傀儡师说。

  “我不记得那是怎么开始的。不过它流行得很快,现在我的朋友都这么干。”

  “但不如你那么频繁。每隔四十年左右,你就会厌倦人类的陪伴。你便离开人类的世界,奔向已知空间边缘。停留在已知空间之外,独处于船舱当中,一直待到你重新渴望有人陪伴为止。你最后一次安息是在二十年前,那是你的第四次安息。

  “你很不安分,路易斯·吴。在每一块人类的地盘上,你都住了很久,变得跟当地人没什么两样。今晚你又离开自己的生日派对。你又不安分了吗?”傀儡师说道。

  “那是我的问题,不是么?”路易斯说。

  “是的。我的问题只是招募队员。你是探险队成员的极佳选择。你敢于冒险,但你在冒险之前会先细细思量。你不怕孤独。你足够谨慎,足够聪明,所以能活两百年。你从不忽视自己的医疗护理,因此你的体格还处于二十岁的状态。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你确实很喜爱与外星人相处。”

  “当然。”路易斯认识一些排外主义者,他认为他们都是些蠢货。如果只能与人类交谈,那么生命将无聊得可怕。

  “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你不会贸然行动。不过,路易斯·吴,与你同行的人是我,傀儡师,难道这还不够吗?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我族的明智谨慎是众所周知的。”

  “没错。”路易斯说。现在的情况是,他已经上钩了:喜新厌旧与不安分,再加上好奇心作祟;不论傀儡师要去哪儿,路易斯·吴都一定会去。他只是还想再听傀儡师介绍点儿情况。

  而他正处于讨价还价的有利地位。外星人不会平白无故地住到这种普普通通的旅馆房间来,这套对于地球人来说安全可靠的房间,必定是儡傀师专门为了征募人员而布置的。

  “你不想告诉我要去探什么险,”路易斯说,“那能不能说说目的地在哪儿?”

  “离此地二百光年,在小麦哲伦星云的方向。”

  “可是即使用超光速引擎,也要将近两年的时间。”

  “不。我们有艘飞船,速度远超普通的超光速飞行器。它能在四分之五分钟内走一光年。”

  路易斯张开了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一又四分之一分钟?

  “你不应该感到惊奇,路易斯·吴。如果没有这样的飞船,我们如何能前往银河系中心,发现新星的连锁爆发?你应该能推测出我们有这艘飞船。如果我的任务顺利完成,我将把飞船交给我的探险队员,我还会送给探险队员建造飞船的蓝图,依据蓝图可以制造出更多的飞船。

  “这艘飞船……就是你们的……酬劳、薪水,随便你怎么说。在追赶傀儡师移民队伍的过程中,你可以观察它的飞行性能。在赶上移民队伍之后,你就能得知我们此行的目的。”

  追赶傀儡师移民队伍……“算上我一个吧。”路易斯·吴说。观察整个智慧物种移民行动的机会!每艘巨型飞船上搭载着成千上万傀儡师,还有整个运转的生态系统……

  “好。”傀儡师站了起来,“探险队总共将有四名成员。我们立即开始选择第三位成员。”说完,他踱进了转移亭。

  路易斯把那张神秘的全息图塞进口袋,跟着他走了进去。在转移亭里,路易斯本想分辨出屏幕上的那串号码,希望能从中推测出自己身在何处。但傀儡师拨得太快,没等路易斯看清,他们就离开了。

  路易斯随傀儡师步出转移亭,出现在一家奢华而幽暗的餐厅里。看看这种以金、黑两色为主色调的装饰风格,还有那种最占空间的马蹄形转移亭,他便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这里是纽约的克鲁申科餐厅。

  傀儡师走过之处,无不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一位人类领班迎上前来,像机器人一样从容地把傀儡师和路易斯带到餐桌旁。其中一把椅子换成了方形大软垫,外星人把它放在后腿与臀部之间,算是坐下了。

  “你订好的?”路易斯问道。

  “是的。我提前预定了。克鲁申科经常接待外星客人。”

  路易斯又注意到其他外星客人:邻桌有四位克孜人,屋子那头还有个克达特里诺人。这很正常,因为联合国大厦就在附近。路易斯点了龙舌兰酒,酒水一送上来,他便端起杯子,“不错的主意,我正饿着呢。”

  “我们不是为吃饭而来——我们是为招募第三位成员而来的。”

  “噢?在餐厅里招募?”

  傀儡师突然提高了嗓门,但却答非所问:“你还没见过我的克孜人库拉-里特吧?他是我的宠物!”

  路易斯的龙舌兰酒几乎呛到了气管里。傀儡师身后就耸立着四堵毛茸茸的橘红色“墙壁”,每堵墙就是一名克孜人。傀儡师刚说完那些话,他们就全都转过头来,大嘴一张,露出针尖般锋利的牙齿。那表情看着像是微笑,但对克孜人来说可绝对不是笑容。

  里特是克孜元老的姓氏。路易斯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心想,再怎么失礼也无所谓了。一次侮辱性举动已经足以致命,再多做一次又何妨?反正他只有死路一条。

  离得最近的一位克孜人站了起来。

  这位克孜人一身橙色毛皮,眼睛周围有黑色斑纹,身高八英尺,看上去像只肥头大耳的虎斑猫。他那胖胖的身躯上其实全是肌肉,那些肌肉光滑而又强劲,覆盖在构造奇异的骨骼上。他的手上好像戴着黑色皮手套,锋利如剑的爪子已经出鞘。

  这个足有四分之一吨重的肉食动物俯下身子,对着傀儡师说道:“告诉我,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在侮辱了克孜元老之后还能活着?”

  傀儡师立即回答,声音丝毫没有颤抖:“因为本人曾在天琴座β星附近的星球上,用后腿踢过一个名叫‘舒夫特-舰长’的克孜人的肚子,踢断了他三根骨头。我需要一个有勇气的克孜人。”

  “继续说下去。”黑眼睛克孜人说道。尽管发音受到口腔结构的限制,但他仍说着一口标准的星际语。不过,他的声音并没有传达出他内心的愤怒。从克孜人和傀儡师的情绪中可以看出,路易斯眼前的这一幕早已上演过无数次了。

  摆在克孜人面前的肉食鲜血淋漓,热气腾腾;因为在被端上来之前,食物要经过简单烹调,将其变得温热。四个克孜人都露出了笑容。

  “我和这个人类,”傀儡师道,“将要去一个克孜人永远想象不到的地方探险。我们需要一名克孜人。克孜人敢不敢在傀儡师的带领下去一个地方?”

  “听说傀儡师都是吃草的,而且他们面对战斗时只会扭头逃走,不会奋勇前进。”

  “你可以自己判断。你的报酬——如果你加入的话,将是一套珍贵的新飞船设计图,以及一艘这种型号的飞船实物。你可以把这样的报酬称为高风险工作津贴。”

  路易斯心想,这傀儡师好像在不遗余力地侮辱克孜人。从没有谁给过克孜人高风险工作津贴,因为克孜人根本不把危险看在眼里。

  那名克孜人却答道:“我接受了。”

  另外三个克孜人冲他咆哮起来。

  答话的克孜人也对着另三个克孜人吼叫起来。

  一个克孜人的声音听来就像老虎打架;四个克孜人争吵起来,简直像一场猫科动物大会战。餐厅立即打开了消音器,吼声有所减弱,但仍绵延不绝。

  路易斯又点了一杯酒。以他对克孜人历史的了解,这四个家伙的克制能力一定出类拔萃。傀儡师居然还活着呢。

  争吵渐渐平息,四个克孜人转过身来。眼睛周围带黑色斑纹的那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人类名字叫涅索斯,”傀儡师说,“我的真名是——”如同管弦乐般美妙的声音从他那无与伦比的喉咙里倾泻而出。

  “那么很好,涅索斯,你应该知道,我们四个成员组成了克孜驻地球大使馆。这位是哈奇,那位是福坦斯,带黄斑的那位是赫罗司。我,身为一名学徒,又来自底层家庭,所以没有名字。我的职业是和动物对话,我以职业作为称谓:动物对话员。”

  路易斯有些恼火。

  “问题是地球上需要我们。那些棘手的谈判……但那些与你们无关。现在我们已经达成一致,只有我能离开。如果你的飞船真有价值,我就加入你们的探险队。否则,我将以其他方式证明自己的勇气!”

  “很好。”傀儡师说道,站了起来。

  路易斯还坐着,他开口问道:“你的头衔用克孜语怎么说?”

  “用英雄之语来说就是——”那克孜人大吼一声,音调越来越高。

  “那你开始为什么不直说?你是不是处心积虑要侮辱我们?”

  “是的,”动物对话员道,“我当时很生气。”

  路易斯以己度人,本以为克孜人不会实话实说,那样的话,路易斯也会佯装相信,克孜人以后也会更客气一些……后悔也来不及了。路易斯犹豫了片刻,开口说道:“那按照规矩,该怎么办?”

  “咱们必须赤手空拳地决斗——只要你提出挑战;或者,我们当中有人道歉。”

  路易斯站了起来。这简直无异于自杀;但他非常了解这个规矩。“我向你挑战,”他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因为我们不能在同一个宇宙里和平相处。”

  此时,那位名叫赫罗司的克孜人,头也不抬地说:“我替我的同伴——动物对话员道歉。”

  “啊?”路易斯一愣。

  “这就是我的职责,”带黄色斑纹的克孜人说道,“克孜人经常陷于这样的处境——要么决斗,要么道歉。我们清楚决斗的后果。如今,我们的人口跟刚刚接触人类时相比,已经少了八分之七还多。我们的殖民地成了你们的地盘,我们的奴隶被解放,开始学习人类的科技和道德规范。所以,当我们面临决斗或道歉时,我的职责就是道歉。”

  路易斯坐了下来。看来他的性命保住了,“就算打死我,我也不做你的工作。”

  “当然不怎么样——要是你愿意赤手空拳地同克孜人决斗的话。元老院认为我别无用处:我智商低,健康状况又差,还不善于合作。除了做这个,还有什么办法保留我的名字?”

  路易斯呷了一口酒,希望有人出面换个话题。他觉得这位卑下的克孜人已经很令人困窘了。

  “吃饭吧,”动物对话员道,“如果咱们的任务不紧迫的话,涅索斯。”

  “不着急,咱们的人手还不齐。一旦我的同伴找到有资格加入探险队的第四位成员,他们会通知我的。总之,吃饭吧。”

  动物对话员回到饭桌之前,补充了一句:“路易斯·吴,我觉得你的挑战实在太啰唆。要挑战克孜人,只要吼一声就够了。你只需大吼一声,一跃而起。”

  “大吼一声,一跃而起,”路易斯答道,“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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