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的杂牌军
路易斯认识这样一种人:一进转移亭就闭上眼睛,因为迅速变换的景象令他们感到眩晕。路易斯觉得这样做很傻,然而,他的有些朋友反应比这更怪。
拨号的时候,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在旁边看着他的两个外星人转眼便消失了。他耳旁有人喊道:“嗨!他回来了!”
门口迅速拥上来一大群人。路易斯费劲地推开了门,“你们这群不靠谱的蠢货!都没回去么?”他张开双臂拥抱大家,又像台扫雪机一样推开众人,“别堵着门,你们这帮家伙!还有客人呢!”
“好极啦!”有人冲他大声喊道。不知是谁硬塞给路易斯一颗饮料球。路易斯面露微笑,张开手臂,一下子拥抱了七八个热情欢迎他的人。
路易斯·吴远看像个东方人,黄色皮肤,白发飘飘。蓝色长袍随意地披在身上,看样子会妨碍他的行动——实际上却并没有妨碍。
靠近看,原来一切全是伪装。他的皮肤并非浅黄褐色,他那光滑的皮肤呈现出不太自然的铬黄色;他的辫子太粗了一点,那头白发也不是年老的表现,它洁白无瑕,白得发蓝,好似白矮星的星光——和所有地球人一样,路易斯·吴也爱给自己的身体染色。
地球人。很显然。他的体貌特征既非白种人,亦非黄种人,也不是黑种人。他综合了三个人种的特征——那是经过多少个世纪才形成的完美混合体。在这颗重力加速度为每秒9.98米的星球上,他的一举一动都浑洒自如。他手持饮料球,对客人们微笑致意。
突然,他面前凑上来一双熠熠生辉的银色眼睛,距离他的眼睛仅一英寸。
蒂拉·布朗与他面对面挤在一起。她那蓝色的肌肤上覆盖着银白色的网纹织物;她那精心梳理的头发像熊熊燃烧的篝火,双眸明亮如镜。她芳龄二十。路易斯跟她说过话,她的谈吐很浅薄,充满陈辞滥调,总是容易激动。不过,她真的很漂亮。
“我可得问问你——”她喘息着问道,“你是怎么请到垂诺克人的?”
“别告诉我他还在这儿。”
“噢,没有。他的气用完了,所以回家了。”蒂拉说。
“那是个善意的谎话。”路易斯提醒她,“垂诺克造气机能维持好几周呢。不过,你要真想知道我是怎么请到他的,我就告诉你。那个垂诺克人曾是我的客人——也是我的囚徒。他的飞船和船员都在已知空间的边界上报销了。我把他带到了总督那儿,他好重新弄个生存舱。”
女孩眼里闪烁着兴奋而好奇的光彩。路易斯发现,她的眼睛跟自己的眼睛差不多处在同一高度,不禁有点惊讶——蒂拉·布朗那么苗条美丽,结果使得她看上去比实际身材显得娇小。她的目光移到路易斯身后,眼睛突然睁得更大了。路易斯咧嘴笑着转过身去。
傀儡师涅索斯正步出转移亭。
离开克鲁申科餐厅的时候,路易斯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了。他想从涅索斯那儿套出探险的目的地,但傀儡师总是怕周围有间谍电波,死活不说。
“那就去我那儿吧。”路易斯提议。
“但你有客人啊!”
“客人没在我办公室,我们去那儿,我的办公室绝对能防止窃听。而且,想想看,你们会在派对上造成怎样的轰动效应!要是大家现在还没走的话。”
路易斯期待的效应果然出现了。涅索斯的蹄子踏在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响声。整间屋子霎时间变得静悄悄的,只剩下这种声音。在他身后,动物对话员也倏然现身。这位克孜人打量着转移亭周围的人群,慢慢地咧开嘴,露出他的利齿。
有人不小心把酒洒到了盆栽棕榈树里。这一下可不得了,树枝上挂着的古米吉小兰花愤怒地不停鸣叫着。大家自动在转移亭前让出一条道来,同时窃窃私语:“你没喝醉,我也看见了。”“醒酒片?等我翻翻包里。”“他这派对可真让人受不了,不是么?”“路易斯这老家伙!”“你说那怪物叫什么来着?”
大家不知该如何对待涅索斯,大多数人干脆对他视而不见,因为大家怕开口露怯。对于动物对话员,他们的反应更加奇怪。作为人类曾经最危险的敌人,克孜人居然受到大家的敬畏,如同英雄一般得到大家的礼遇。
“跟我来。”路易斯对傀儡师说。难得的是,克孜人居然肯跟上他。“借过。”他一边吼叫,一边推开众人向前挤去。面对各种激动万分或者迷惑不解的询问,路易斯只是神秘地一笑。
来到办公室。路易斯锁上门,打开了防窃听设备,“行啦,想喝点什么?”
“要是有热的波旁酒,给我来点儿。”克孜人说道,“要是没热的,我也能喝。”
“涅索斯呢?”
“随便哪种蔬菜汁都行。有热的胡萝卜汁么?”
“哦——”路易斯应道。他给吧台发出指令,让它制造温热的胡萝卜汁。
涅索斯用弯曲的后腿支撑身体。克孜人则在一块充气坐垫上一屁股坐下。如果那是气球的话,让他这沉重的身躯一坐,肯定会爆掉的。克孜人是人类遇到的第二个夙敌,但此时这位克孜人稳坐在小小的坐垫上,那样子实在令人忍俊不禁。
人类与克孜人的战争规模庞大,残酷至极。假如克孜人赢得了最初的战争,那人类将永远成为他们的奴隶和牲畜。然而在后来的多次人克战争中,克孜人屡受重创。他们总是还没准备好就开战。他们几乎毫无“耐心”的概念,也没有“适可而止”、“见好就收”的观念。每次战争都使得他们大量减员,还要以割让星球作为赔偿。
二百五十年以来,克孜人没再进攻过人类;他们已经没有进攻的本钱。而在这段时间内,人类也没有侵犯过克孜人,克孜人对此非常不理解。人类的行为把他们给搞懵了。
他们粗暴而又顽强,但承认自己是懦夫的涅索斯却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了四位成年克孜人。
“能再给我讲讲傀儡师谨小慎微的习性吗?”路易斯道,“我都搞忘了。”
“路易斯,这么形容我并不合适。我是个例外,我的族人都认为我疯了。”
“哦,好吧。”路易斯啜着不知谁塞给他的那颗饮料球,里面是伏特加、珠莓果汁和刨冰。
克孜人不停地抽打着尾巴,“我们为何要跟一个承认自己是疯子的家伙同行?你确实疯得不轻,竟然希望跟克孜人结伴旅行。”
“你们也太大惊小怪了。”涅索斯的声音柔和迷人,甜得发腻,“你们从来没遇到过那些正常的傀儡师。没有哪个外星人见过真正的傀儡师世界。正常的傀儡师绝不会信任飞船上那些难免出现差错的生命维持系统,绝不会甘冒太空飞行的风险,更不用说外星世界当中那些未知的致命危险了。”
“一个疯子傀儡师,一个壮年克孜人,加上我。咱们的第四个成员肯定得是精神病治疗师吧?”
“不,路易斯。我们的候选人里面没有精神病治疗师。”
“为什么呢?”
“我并不是随意挑选的,”涅索斯用一张嘴啜着饮料球,另一张嘴接着说,“首先,探险队里有我自己。此次行程的目的是为了我族利益,因此必须有一名我族代表。这个人要足够疯狂,敢于面对未知的世界;又要足够理智,会运用智慧保全性命。而我,恰巧处在这个平衡点上。
“找个克孜人也是有理由的。动物对话员,现在我所说的都是机密。我们已经观察你们的种族很久了,早在你们袭击人类之前,我们就知道克孜人的存在。”
“你们可真是不显山不露水。”克孜人用低沉的声音说。
“那当然了。起初我们认为,克孜人既没用又危险。后来我们进行了一系列研究,都是为了确定你们是否可能被安全地加以灭绝。”
“我要把你的脖子扭成麻花!”克孜人说。
“不要动粗。”
克孜人站了起来。
“他没说错,”路易斯说道,“坐下,动物对话员,杀了他对你没什么好处。”
克孜人又坐下了。坐垫还是没有破。
“那个计划已经取消了,”涅索斯接着说,“我们发现,‘人克战争’有力地抑制了克孜人的扩张,你们不再那么危险。我们继续观察。
“几个世纪以来,你们对人类发动了六次进攻。你们六次战败,每次都失去几乎三分之二的雄性人口。需要我讲讲战争所反映出的智力水平问题吗?不需要?总之,你们其实不曾面临灭绝的危险。你们的雌性没有自我意识,几乎没受战争影响。因此,你们的后代弥补了伤亡人数。当然,你们还是失去了几千年来建立的星际帝国。
“我们清楚地看到,克孜人正以极高的速率进化着。”
“进化?”动物对话员问。
涅索斯突然用英雄之语大吼一声。路易斯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傀儡师的喉咙也能发出这种声音。
“不错,”动物对话员承认,“我想刚才你正是这样说的。但我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进化就是适者生存。几百克孜年过去,你们的‘适者’便是有智力,有忍耐力,可以约束自己,避免同人类作战的那些人。结果很明显。近两百年来,人类与克孜人一直相安无事。”
“你没说到关键原因!我们根本就打不赢!”克孜人说。
“但你的祖先从不会因为失败而停战。”傀儡师答道。
动物对话员咽下一口热波旁酒。他那粉红色的尾巴胡乱摆动着,那条尾巴光秀秃的,活像老鼠尾巴。
“你的族群人数骤减。”傀儡师说,“如今活着的,都是在人克战争中存活下来的克孜人的后代。据我们观测,克孜人如今已拥有足够的智力、情感能力和自制力,可以跟其他种族打交道了。”
“所以你才敢和克孜人同路。”
“是的,”涅索斯浑身哆嗦,“我有极其强烈的动机。因为据说如果我展现出自己勇气的价值,利用勇气给本族带来了利益,我便能拥有生育权。”
“这许诺能否兑现,还真不一定。”路易斯说道。
“找克孜人还有一个原因。我们即将面临陌生的环境、未知的险情,谁来保护我?谁会比克孜人战斗力更强呢?”
“为了保护一个傀儡师?”路易斯问。
“听上去像句疯话么?”
“当然。”动物对话员道,“你还真激发了我的幽默感呢。那他呢,路易斯·吴?”
“对我们来说,与人类合作一直很有利。所以很自然,我们打算至少选一名人类。路易斯·吴是那种最善于生存的人,而且他什么都不在乎,敢于冒险。”
“的确是什么都不在乎,敢于冒险。他竟敢向我提出决斗。”
“要是赫罗司不出面道歉,你会接受么?你会杀了他么?”
“那样的话,我会引起大型族际纠纷,最后还会被耻辱地遣送回家,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但也许这并不重要,”克孜人不肯松口,“难道不是吗?”
“也许很重要。正因为如此,路易斯才活了下来。你现在明白自己不能通过恐吓来要挟他。这样的结果你满意了吗?”傀儡师说。
路易斯审慎地保持着沉默。如果涅索斯想夸他沉着冷静,他倒也受之无愧。
“你说了你的动机,”对话员道,“现在该说说我的了。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于是大家开始谈正事。
对于傀儡师来说,二代量子超光速分流引擎纯属累赘。普通飞船飞越一光年需要三天,而装有这种引擎的飞船只需要一又四分之一分钟;但普通飞船才有地方装东西。
“我们把它装进了众品四号的船体——这是目前我们所生产的最大的船体。科学家和工程师安装完毕之后,整艘飞船已经塞满了超光速分流引擎的组件。因此,我们在旅途中会较为拥挤。”
“那是实验性飞船啰?”克孜人问,“试航进行得如何?”
“它去过银河系中心,一往一返。”
可那是唯一一次航行!傀儡师们自己没法进一步试飞,也找不到别的种族去试飞,因为他们正在大迁移途中。飞船根本没法载货,尽管它直径达一英里。还有,它得先返回正常空间,然后才能减速。
“我们不需要它,”涅索斯说,“但你们需要。我们打算将其移交给探险队成员,包括生产它所需的图纸。无疑你们还可以自行改进。”
“那我就能得到一个名字!”克孜人说道,“一个名字!我得亲眼看看你们这飞船是怎么飞的。”
“出发后就能看。”
“凭这艘船,元老院一定会给我个名字。我敢肯定!该选什么名字呢?也许是——”克孜人提高嗓门,一声狂吼。
傀儡师也用英雄之语回敬了他。
路易斯烦躁地动了动。他听不懂英雄之语,本想溜之大吉,但突然有了个好主意。他掏出那张全息图,从房间的这一头把它扔到了克孜人毛茸茸的膝盖上。
克孜人用他那带肉垫的黑色爪子小心地拈着图片,“像是颗有环的星球。”他端详着图片,“到底是什么?”
“与我们的目的地有关,”涅索斯回答,“我不能透露太多——现在还不能。”
“挺神秘的啊。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大概几天之内。我的助手还在搜寻符合要求的第四名队员。”
“那咱们就只等他们的结果了。路易斯,我俩能加入到你的客人中去么?”
路易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当然行了。让他们惊喜惊喜。对话员,在出去之前,我有个建议——不会有损你的尊严,只是一个想法……”
派对上的人分成好几拨。有看三维录影机的,有玩桥牌、玩扑克的,有成双成对的,有聚成一群的,有讲故事的,还有懒得动弹的。屋外有一块被清晨雾蒙蒙的阳光照耀着的草坪,上面聚集着一群懒洋洋的家伙,还有喜欢异星事物的人,因为涅索斯和动物对话员也在屋外。屋外的人群中还包括路易斯和蒂拉·布朗。此外,那儿还有一位疲惫不堪的酒吧侍者。
草坪是按不列颠古老传统保养的,五百年来,有人不断播种,不断修剪。到第五百年个年头,股票市场崩溃,拥有这里的权贵之家变得一贫如洗,而路易斯·吴碰巧有了点儿钱。这儿的草绿油油的,绝对货真价实,没人曾对它们进行过什么效果令人怀疑的基因改造。绿草茵茵的山坡底下有个网球场,几个小小的身影在那里挥着大号“苍蝇拍”,玩得热火朝天。
“体育比赛真精彩,”路易斯道,“我能坐着看上一整天。”
蒂拉扑味一声笑了起来,路易斯有点儿吃惊。他不禁想起了很多笑话,那些都是她从未听过、并且已经没人会讲的笑话。在路易斯所记得的一百万个笑话中,百分之九十九都已经被人遗忘。他已经分不清过去与现在。
路易斯伸手按动按钮,点了两杯摩卡咖啡。机器侍者走到路易斯身边,不得不俯下身子。这只能怪路易斯的头枕在蒂拉膝头,而他又不想起身。饮料球一从槽里掉下来,他就接住,递给蒂拉一个。
“你长得像我认识的一个女孩,”路易斯说,“听说过宝拉·切伦科夫么?”
“那是位漫画家?波士顿人?”
“对。现在应该住在吾等所造星上。”
“她是我的曾曾祖母。我们去看过她。”
“她曾令我心痛如绞。你长得简直和她一模一样。”
蒂拉咯咯笑着,一阵令人愉悦的震颤从路易斯的脊背掠过,“我保证不让你心痛如绞——如果你告诉我那是什么意思的话。”
路易斯沉吟片刻。这是他自己的说法,专门用来形容那件事对他的影响。他不常用这种说法,更别说向别人解释了。其实无须解释大家也明白。
早晨是如此安宁、静逾。要是现在开始睡觉,路易斯能睡上十二个小时。抗疲劳剂的后遗症令他极度疲惫。蒂拉的大腿枕起来非常舒服。路易斯的客人中有一半是女人,其中很多曾是他的妻子或情人。派对开始的时候,他已分别和三个女人专门庆祝了生日,她们都曾对他极其重要。当然,他对于她们也一样。
是三个吗?还是四个?不,是三个。而现在,他似乎再也不会心痛如绞了。两百年的时间给他心里留下了太多的伤痕。如今他只需闲适地躺在一个陌生女子的大腿上,而她长得跟宝拉·切伦科夫一模一样。
“我爱上了她,”他说,“我们认识对方多年,还约过会。一天夜里,我们开始聊天。突然之间,我就爱上了她。我觉得她也爱我。
“我们那晚没睡觉——我是说没有同床共枕。我向她求婚,但她拒绝了。她追求她的事业,没有时间结婚。她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们还是约好去亚马逊国家公园玩。就当是度蜜月吧。
“那个星期可真是大起大落。先是‘大起’。我买了门票,订了酒店。你有没有这种经历:太迷恋某个人,以至于认为自己配不上他?”
“没有。”
“那时我还年轻。我用两天时间告诉自己,我配得上宝拉·切伦科夫。最后我真的有了信心。然而那之后,她就打来电话,说不去了。我甚至不记得她的理由,总之是很好的理由。
“那个星期,我约她吃了好几次饭。什么都没发生。我尽量不给她施加压力。也许她从不知道我承受着多大的压力,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最终,她给了我最大的打击。其实她喜欢过我,我们一起玩得很开心,我们本可以成为好朋友的。
“我不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路易斯说,“我以为我们在相爱。或许她也有这种感觉,但只持续了一周。不是她太残忍,她只是搞不清状况。”
“那什么是‘绞’呢?”
路易斯抬眼看着蒂拉·布朗,那双银色的眸子里全是茫然。路易斯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懂。
路易斯经常跟外星人打交道,出于本能或是通过训练,他学会了判断哪些概念会让对方觉得过于陌生,无法理解,因而无从交流。而此时此刻,他竟遇到了一个同样的翻译难题。
路易斯和这个二十岁的女孩之间有多么巨大的鸿沟!他真就那么老了吗?如果他老到那么可怕的地步,那他还是人类吗?
蒂拉还是一脸茫然,等着他的解释。
“我的天哪!”路易斯自言自语,一骨碌爬起来。泥点从他的袍子上滑落,从褶皱边掉下去。
傀儡师涅索斯正在对道德规范问题大发议论,看见路易斯,便停了下来(确切地说,他正同时用两张嘴讲话——这令他的崇拜者十分惊喜)回答路易斯的询问:没有,助手那边还没消息。
动物对话员也被众人包围着,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好似草坪上一座橘色小山。两位女郎在给他耳朵后面挠痒。克孜人那古怪的耳朵展开来像把中式阳伞,大大的两片耳页叠起来可以贴在脑袋上。路易斯还能看见他两只耳朵上都有刺青。
“开一个这样的派对,”路易斯招呼他,“我是不是很聪明?”
“是。”克孜人用低沉的声音答道,他连身都没翻一下。
路易斯心中暗喜。克孜人可不可怕?当然可怕。可谁会害怕一个让人挠耳朵的克孜人呢?这既能让客人们放松,又能让克孜人放松。任何比田鼠高级的生物都喜欢让自己的耳朵舒服。
“她们轮换着给我挠,”克孜人继续说道,“有个雄性走过来,对一个雌性说他也想享受这待遇。他俩就走了。另一个雌性再接着来。族群里两种性别都有智慧,这可真有趣啊。”
“有时也会带来大麻烦。”
“是么?”
在克孜人左肩旁的女郎有着黝黑的肤色,身穿饰有恒星与星系图案的衣裳,一头秀发宛如彗尾一般泛着清冷的光。她抬起头来说:“蒂拉,过来替换我,”她笑道,“我饿了。”
听到招呼,蒂拉很乐意地走过来,跪在那巨大的橘色脑袋旁边。路易斯说:“蒂拉·布朗,来认识认识动物对话员。希望你们——”
突然响起一阵不太悦耳的音乐。
“——在一起玩得开心。怎么回事?噢,涅索斯,你——?”
乐声正是来自傀儡师那神奇的喉咙。他毫不客气地挤到路易斯和女孩中间,说道:“你是蒂拉·简德洛娃·布朗,身份证编码是IKLUGGTYN吧?”
女孩大吃一惊,但并不害怕,“那是我的名字,身份证号我不记得。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在地球上找你找了一星期,结果却在这个聚会上碰巧遇见!真想狠批我的助手一顿。”
“哦,不会吧?”路易斯轻声说道。
蒂拉站起身来,有点尴尬地说:“我又没躲起来啊,不管是躲避你们还是别的什么——天外来客。到底有什么事?”
“等等!”路易斯站到涅索斯和女孩之间,“涅索斯,蒂拉·布朗显然不是个探险家,换个人吧。”
“可是路易斯——”
“等一下,”克孜人也坐了起来,“路易斯,让那吃草的家伙自己选择队员。”
“可是你看看她!”
“先看看你自己吧,路易斯,还不到两米高,在人类里都算瘦的。你是探险家么?涅索斯是探险家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蒂拉忍不住问道。
涅索斯迫不及待地说:“路易斯,先回办公室吧。蒂拉·布朗,我们对你有个建议。你没有接受的义务,甚至可以不听,但你可能会觉得它很有趣。”
办公室里,争论仍在继续。“她符合我的要求。”涅索斯坚持道,“我们必须考虑她。”
“她总不是地球上唯一的人选吧?”
“不,路易斯,绝对不是,但我们尚未联系到其他合格人选。”
“到底是考虑我的什么呀?”
傀儡师便一一告诉了她。可蒂拉对太空其实毫无兴趣,连月球那么近的地方都没去过,更不想去已知空间之外。二代量子巨型飞船无法诱惑她。当她开始显得不耐烦而且感到越来越迷惑的时候,路易斯忍不住又插话道:
“涅索斯,蒂拉到底符合了什么条件?”
“我的助手要找的,是生育权彩票获奖者的后代。”
“……我要退出了。你真是名副其实的疯子。”
“不,路易斯,这个命令来自幕后主宰,那个领导我们所有人的人。他心智健全毋庸置疑。我能解释一下么?”
对于人类来说,生育控制早就不是难题了。如今有一种小晶片,可以植入人体前臂的皮肤下面。晶片一年后会分解,而在这一年之内,此人无法受孕。在几百年前,人们使用的是更麻烦的办法。
二十一世纪中叶,地球人口稳定在一百八十亿。联合国下属生育委员会通过了生育控制法。五百多年内,那些条款一直没变:根据生育委员会的评估,每对夫妻只能生两个孩子。委员会有奖励某些夫妻生更多孩子的权力,也有禁止某些夫妻生孩子的权力——这取决于夫妻二人基因的优劣。
“真是不可思议。”克孜人说道。
“这有什么?人口实在是太多了。一百八十亿人口共存于科技相对落后的星球上。”
“要是元老院敢对克孜人实施这种狂妄的法律,我们非灭了他不可。”
但人类不同于克孜人。五百年过去了,法令仍然有效。不过,在两百年前,人们盛传生育委员会有欺诈行为。这一丑闻最终导致生育控制法有了很大改动。
现在,每个人都有一次生育权,不论其基因如何。与此同时,第二次和第三次生育权则按照规定自动生效。拥有以下特质的父母有更多生育权:高智商;拥有经证实的有用特异功能,如高原之眼;拥有极强的方向感;拥有生存类基因,如心灵感应、长寿或者完美的牙齿。
一百万星币可以买一次生育权。为什么不呢?赚钱技巧也是经过证实的有用生存技能之一。何况这还能杜绝贿赂现象。
只要人们还没使用第一次生育权,他们就也可以到竞技场上比武争夺生育权。赢的人获得第二次、第三次生育权,输的人则输掉所有生育权和自己的生命。这非常公平。
“我在你们的娱乐节目里看过这种比武。”对话员道,“我以为是打着玩呢。”
“不是哦,他们可是很严肃的。”路易斯道。蒂拉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彩票呢?”对话员问。
“这个是新近才出现的。”涅索斯说,“尽管人类利用延年香延缓了衰老,但每年的死亡率依然大于出生率……”
于是,生育委员会每年用死亡和移出的人数,减去出生和移入的人数,并将此数作为新年彩票的奖品——生育权的数量。
任何人都能参加抽奖。只要运气够好,你能生十到二十个孩子——如果这算运气好的话。就连监狱里的犯人都有权参加抽奖。
“我有四个孩子,”路易斯说,“其中一个是中彩票生的。要是你们早来半天,还能见到三个呢。”
“听上去可真复杂,而且很奇怪。要是克孜人口过多,我们就——”
“袭击最近的人类领地。”
“那倒不是,路易斯。我们就自相残杀。克孜人越多,就越可能互相得罪。我们的人口数量是能自我控制的。我们的人口从来没达到过像人类那样的数量级。”
“我想我有点明白了,”蒂拉·布朗说,“我的父母都是彩票获奖者,”她有点神经质地笑了笑,“要不然,可就没我了。我又想起来,我爷爷——”
“你祖上五代的出生都是拜生育彩票所赐。”
“真的?我都不知道!”
“记录里写得清清楚楚。”涅索斯肯定地说。
“你还是没说清楚。”路易斯问道,“那又怎么样?”
“据说傀儡师种族推断,地球人是因为幸运而生的。”
“哈!”
蒂拉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感到相当好奇。毫无疑问,她从没见过疯子傀儡师。
“想想那彩票,路易斯。想想进化论。七百年来,你们人类的生育都与数字有关:每人一次生育权,每对夫妇两个孩子。时不时地有人能得到第二次生育权,或者连第一次也丧失掉——因为糖尿病基因之类的问题,但大多数人类有两个孩子。
“后来法律有所改变。过去两百年中,约有百分之十至百分之十三的人是因中彩票而生。是什么决定着出生与否?在地球上,正是幸运主宰着一切。
“而蒂拉·布朗是六代幸运儿的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