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环形世界
傀儡师星系正沿银河的正北方向以亚光速前进;对话员则驾驶一艘超光速飞船，沿银河正南方向飞往某颗G2恒星。此时，“骗子号”已退出超光速状态，高速驶向环形世界。
那颗G2恒星发出耀眼的白光。路易斯去过很多地方，这颗星球令他想起在太阳系边缘看到的太阳。不同的是，它有一圈若隐若现的光环。这一幕将深深地印在路易斯的脑海中——这是他首次真正面对环形世界，用肉眼真切地看见它。
对话员将核能发动机开到最大马力。他又转动两个升降助推器，使其和船体平行，以增加飞行动力。“骗子号”以两百倍重力加速度减速，火光四射地倒退着冲了过去。
蒂拉对此一无所知，因为路易斯不会告诉她这些，不愿让她忧心。只要舱内的人工重力系统有一丁点儿闪失——他们就会像车轮下的蚂蚁一样，立即被压扁。
幸好，舱内重力系统目前完全正常。依然是傀儡师星球那轻微的重力，耳边只有核能马达那低低的振动声。声音的唯一来源是那根大腿粗细的管子，声音随管子进入舱内之后，便无处不在。
对话员喜欢驾驶透明飞船，就连超光速状态他也不怕。他喜欢看风景，而盲点现象对他完全没有影响。除了私人房间之外，这艘飞船通体透明，所以视野绝对良好，但也需要时间来适应。
从起居室到控制舱，从墙到地板到天花板，全都圆转无痕，几乎完全透明。一切仿佛都置于虚空之中：驾驶座上的对话员，环绕着对话员的橙绿相间的马蹄形控制台;发光的过道边缘、茶几和几把椅子，船体末端不透明的舱房;当然，还有那张大大的三角翼。所有东西都沐浴在星光之下。太空仿佛就在身边……仿佛静止了一般。那颗有环的星球此时对着船尾，被私人舱房挡住了，因而暂时看不见。
空气里充满氧气和傀儡师的味道。
涅索斯呢?出人意料，他并没有被两百倍重力加速度的振动声吓倒，反而无比轻松地坐在茶几旁边，和大伙一块儿休息。
“他们没有掌握超波技术。”他说道，“根据改造这个星系所需的数学知识可以推知。因为超波是通过对超光速数学进行归纳得到的，而他们连超光速技术都没掌握。”
“他们也可以偶然发现超波啊。”
“不会的，蒂拉。但我们可以检查一下超波频带，反正减速时没什么可做的……”
“老天，还要等啊!”蒂拉不耐烦地站起来，跑开了。
面对傀儡师质疑的眼神，路易斯生气地耸了耸肩。
蒂拉感到极其不快。整整一周的超光速状态令她无聊得快要疯了。现在听说还要等上一天半，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觉得无比烦躁。可惜路易斯也帮不上忙。难道他还能改变物理定律吗?
“咱们必须等着。”坐在控制台后面的对话员表示同意。当然，他可能听不出蒂拉的弦外之音。“超波接收器没有任何信号。我敢肯定，环形世界建造者没有与我们进行任何超波联系。”
联系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如果事先未曾通知环形世界人而贸然出现，这就有点强行闯入的意思了。然而至今为止，对话员没有收到任何信号。
“接收器已经打开了，”对话员道，“只要他们用电磁波联系我们，这儿就能收到。”
“如果他们用那种最显而易见的联系方式，我们就没辙了。”路易斯提出异议。
“的确。很多物种会利用星际氢传播信号，寻找其他生物。”对话员说。
“像克达特里诺人那样?他们很聪明，找到了你们。”
“我们也很聪明，奴役了他们。”
宇宙中星体众多，它们会发出各种波长的信号。但二十一厘米波段上是一直没有信号的，因此适合用于进行联络，只要利用星际氢作为载体(这种物质遍布整个太空)即可。若要与外星人联系，这是首选方式。不幸的是，“骗子号”的排气装置排出极高温度的氢，使那个波段彻底失效了。
“要记住，”涅索斯又说，“我们的飞行轨道不可穿越圆环。”
“你也太啰唆了吧，涅索斯?我的记性是很好的。”
“我们不能使圆环上的居民感觉到危险。相信你不会忘记。”
“你是个傀儡师。你什么都不相信。”对话员嘟囔着。
“别吵了。”路易斯有些不耐烦。他可不想听人吵架，于是径直走回卧房睡他的觉。
又过了几个小时。“骗子号”正开向环形世界，速度逐渐降低，尾部喷着两束极亮的火光。
对话员一直没有发现任何光束射向“骗子号”。也许是环形世界人没有看到“骗子号”，也许是他们没有激光通信设备。
在超光速行驶的那个星期里，对话员与两位人类曾共同度过休闲时光。路易斯和蒂拉都喜欢克孜人的房间：重力稍微偏高，有橙黄色丛林和外星古堡的全息投影，还有来自异域的浓烈气味。他俩自己的房间简直没什么创意，不过是些城市风光，以及覆盖着转基因海藻的海上农田的景象。克孜人却对路易斯和蒂拉的房间更有好感。
他们甚至在克孜人的房间里一起吃过饭。但克孜人吃起饭来如饿狼一般，而且他说人类食物闻起来像烧焦的垃圾，事实也的确如此。
这会儿，蒂拉和对话员正在桌子那头低声交谈。路易斯独自坐着，感受着此刻的宁静，只有核能发动机的鸣响隐隐传来。
他早已习惯于飞船上的生活。他的游艇能以三十倍重力加速度飞行，不过是用无反作用力推进器，那可是没有声音的。
“涅索斯。”他开口说道，打破了单调的轰鸣声。
“怎么，路易斯?”
“关于声光速飞行时的盲点现象，你是不是知道得比我们多?”
“我不明白你的问题。”
“你对超光速感到恐惧。但是现在——乘坐这种喷火的柱子穿越太空，你却不怕。你的种族造出了‘孤注号’，关于超光速他们一定知道得比我们多。”
“也许是的。也许我们是知道一些事情。”
“那是什么呢?要是高级机密就算了。”
对话员和蒂拉也注意到他们的谈话。对话员的耳朵刚才还耷拉着，并且近乎完全埋在毛里，现在已经完全张开，像两把半透明的粉色阳伞。
“我们知道，我族的身体不是不朽的。”涅索斯说，“当然，我没说你们。我没有这个权力。我的种族不能长生。科学家已经证实这一点。我们很怕死，因为我们知道，死亡是必然的。”
“那又如何?”
“飞船在盲点状态下会消失。傀儡师们从不会在超光速下接近奇点;但以前我们还在使用载人飞船的时候，依然有人消失。然而，我是信任‘骗子号’的工程师的，因此我也信任舱内的重力系统，它绝不会出事。不过，就连工程师们也怕盲点状态。”
又一个人造夜晚来临。路易斯睡得不好，做了很多梦。又一个人造白天到来，路易斯和蒂拉觉得彼此很难相处。倒不是蒂拉在怕什么，路易斯觉得她永远不会感到害怕。她只是觉得无所事事。
随后的那个人造夜晚，在半个钟头之内，那颗被圆环包围的星球从船尾的居住舱后面完全露出脸来。它显得渺小而又苍白，比太阳稍微黯淡一些，周围环绕着一道如同铅笔勾勒出的蓝色弧线。
此时众人在对话员背后，看对话员打开显示屏，调到环形世界那蓝色的内表面，按下放大键。之前的一个问题，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边上有东西。”路易斯看见了什么。
“请将显示屏对准环的边缘。”涅索斯命令道。
圆环边缘出现在屏幕上。那边缘是墙体，向着恒星的方向耸起。众人可以看见，圆环明亮的蔚蓝色内表面上投下了边墙的阴影。边墙看起来很矮，但那是同庞大的圆环相比较给人的错觉。
“如果说圆环有一百万英里宽的话，”路易斯估算着，“边墙至少有一千英里高。啊，现在终于知道，是什么在保持这儿的大气了。”
“那墙真管用吗?”蒂拉问。
“应该管用。圆环自转会产生与地球相当的重力。千万年以来，空气可能会漏出一点儿，但他们肯定进行了补充。既然他们能建造圆环，一定是有非常廉价的物质转换技术——比如转换一千吨物质只需花费一角星币。当然除此以外，还有各种可能性。”路易斯说。
“真想看看里面什么样。”蒂拉说。
对话员便按下一个钮，画面开始移动。虽然放大程度有限，无法看清细节，但仍然能够看见：浅蓝和亮白交错分布，边缘处有模糊的深蓝色阴影……
对面稍远处的边墙也进入视野，它向外倾斜着。
涅索斯的脑袋从对话员肩上探出，继续发出指令：“把画面放到最大。”
图像开始扩大。
“上面有山，”蒂拉道，“真漂亮。”原来边墙并不光滑，而是像被侵蚀的岩体一样凹凸不平，颜色类似月球表面，“那些山有一千英里高呢。”
“没法再放大了。要看细节，咱们还得靠近一些。”
“还是先跟他们取得联系吧。”傀儡师说道，“我们的速度如何?”
对话员查了一下，“咱们正以每秒三十英里的速度接近主星。够慢了吗?”
“行。开始发射信号。”
“骗子号”仍未收到任何激光信号。
检测电磁波是很麻烦的。无线电波、红外光波、紫外光波、X射线——所有的频谱都要检测到。从环形世界阴暗的外表面放射出的热量，到足以自动分解为正反物质的光量子能量，所有的频率都要检测到。其中，二十一厘米波段是空白的，于是其乘积和约数波段也为空白——这都是非常适用于氢吸收频带通信的波段。动物对话员需要做的，便是与这个波段之外的各种信号玩捉迷藏。
“骗子号”船载通信设备已经打开，正向外部发射各种波段的信号——包括氢吸收频带信号。它们将陆续抵达圆环内表面，其中有十种不同频率的激光，还有核能马达发射的星际语电码。
“我们的自动驾驶仪能翻译任何信号，”涅索斯说，“但首先对方要有发射信号的仪器。”
对话员语带讥诮地说：“你这飞船上的电脑是不是还能无中生有，从一片寂静中解读出信号来啊?”
“专心干你的信号检测吧。如果他们有航天港，那一定是在圆环边缘处。在其他任何地方着陆都是极端危险的。”
动物对话员用英雄之语恶狠狠地骂了几句，算是结束了对话;涅索斯稳坐在他的座位上，两颗头分别从克孜人的两个肩头探出。
环形世界在前方静候他们的光临。带方格图案的蓝色丝带横贯太空。
“你说要跟我讲戴森球体?”蒂拉道。
“可你先前不是不愿听，让我去一边捉虱子吗?”路易斯刚才从船载书架上找到讲戴森球体的书，一时激动，就打断了蒂拉的自娱自乐，企图跟她讲这个东西。现在他认为那是个错误的举动。
“说吧说吧。”蒂拉却又软语相求。
“你还是捉你自个儿的虱子去吧。”
她还是不动。
“好吧，你赢了。”路易斯无奈地说道。他已经忧心忡忡地盯着圆环看了一个小时，现在跟她一样感到很无聊。
“我的意思是，环形世界是一种折中的产物，是戴森空间和正常行星的折中。
“戴森是一位古代自然哲学家，他是前行星带殖民时期、甚至前原子时代的人。他曾指出，文明所受的局限在于其所能获得的能源。人类最大程度利用身边能源的方法，他认为，就是建造一个包住太阳的球壳，以获取所有的阳光。
“如果你能暂时忍住笑的话，很快就会明白的。地球实际上只获取了五亿分之一的太阳能量，如果把所有能量都收集到的话……
“当然，这在当时不算疯狂的想法。当时连超光速飞行的理论基础都没有。超光速飞船也不是我们自己发明的，不知你记不记得。我们不可能偶然发现超光速飞行的办法，因为我们从来没想过在奇点以外做实验。
“要是局外人飞船没有不小心撞到联合国冲压飞船会怎么样?要是生育法案没奏效，一万亿人类摩肩接踵地站在一起，身边飞着速度超快的冲压飞船，你说我们的核能可以支撑多久?一百年之内，地球海洋中的氢就会全部用光。
“但如果建造戴森球体，就不仅可以收集太阳能，还有别的好处。
“比如说，咱们把这种天球的半径定在一个天文单位。再把太阳系所有的行星都用来修建它，大概能做成几码厚的铬合金外壳。然后，在球壳表面安上重力生成机。这样一来，它的面积要比地球大上一百万倍，一万亿人住在上面，也许谁也碰不到谁。”
蒂拉插嘴道：“用重力生成机就能把东西都固定在里面?”
“对啊，在内表面。要用土壤把内表面盖满。”
“要是哪个重力生成机坏了怎么办?”
“真够挑三拣四的……嗯……那么十几亿人就会向太阳飘去。他们身边的空气也一样。于是会产生几乎能把地球吞没的巨大龙卷风。救援人员无法进入，因为风力实在太大……”
“我可不喜欢这样。”蒂拉坚决地说。
“别忙着下定论。保证重力生成机始终完好的办法还是有的。”
“那还不是重点。那样一来，我们连星星也看不见了。”
路易斯倒没想过这个，“那也没关系。戴森球体是任何工业化智慧种族的最终选择。随着时间的推移，高科技文明会需要越来越多的能源。环形世界则是正常行星与戴森球体的折中产物，它只能提供相当于戴森球体一小部分的生存空间，只比普通行星多获取一点阳光;但在环形世界上，还能看见星星，而且不用担心重力生成机的问题。”
突然，从控制舱里传出一声怒嗥，那是动物对话员的声音，像是在咒骂舱内的每一寸空气。蒂拉咯咯地笑起来。
“如果傀儡师的思路同戴森一样的话，”路易斯接着说，“他们恐怕在想：到了麦哲伦星云，到处都会是环形世界，绵延不断的环形世界。”
“那就是为什么他把咱们叫来。”蒂拉说。
“我可不爱猜测傀儡师的思路。但如果硬要我猜，我就是这样想的。”路易斯说。
“怪不得你老在书架那儿待着。”
“气死我了!”克孜人咆哮起来，“简直是侮辱!他们居然无视咱们!纯粹是找死!”
“未必，”涅索斯道，“若是没有电波信号，只能说他们不使用电波。即使他们只会用激光，我们也该检测到一点儿痕迹啊。”
“他们既不用激光，也不用电波，也不用超波。他们到底用什么交流?心电感应?写纸条?巨大的镜面?”
“用鹦鹉传话?”路易斯也开始猜测，他来到了控制舱门口，“巨大的鹦鹉拥有特大的肺，因此体型过大，不能飞行。它们只要坐在山顶上，互相尖叫就行了。”
对话员转向路易斯，看着他，“整整四个小时，我都在尝试联系环形世界。整整四个小时，那些人都无视我的存在。他们的藐视是显而易见的。他们连一个字都没说。现在我由于缺乏活动，浑身肌肉痉挛;我的毛都打结了，我的眼睛看不清东西;我那该死的房间又那么小;那个微波炉，加热的肉永远是同样的、还是错误的温度，而且我没法把它修理好。路易斯，如果没有你的帮助和建议，我肯定已经绝望了。”
“难道他们的文明失落了?”涅索斯沉吟道，“要真是这样，他们也太愚蠢了。”
“也许他们全死光了。”对话员恶毒地说，“因为他们竟然不联系咱们，实在愚蠢至极。咱们着陆看看吧?!”
涅索斯十分惊慌，“连本地人都死在那里，你还敢去?你疯了?”
“不然我们怎么能了解情况?”
“当然要去，”蒂拉也插嘴了，“咱们跑这么远过来，可不是来绕圈儿玩的!”
“我不允许这样，对话员，你继续尝试联系环形世界。”涅索斯说。
“我的尝试结束了。”
“再来一遍。”
“不行。”
路易斯·吴——志愿外交官，走了过来，“冷静一下，毛头小伙子。涅索斯，他是对的。环形世界的人根本不想联系我们。要是联系了，我们早该收到。”
“但除了再做尝试，我们还能怎么样?”
“该做什么做什么。先给他们时间考虑一下怎么面对我们。”
傀儡师勉强答应了。
他们朝环形世界开进。
对话员没把飞船直接瞄准环形世界，而是让飞船轨道从其边缘掠过——这是应涅索斯的要求。傀儡师担心，如果飞船直接朝圆环飞去，所谓的“环形世界人”会感觉到威胁。他还说，“骗子号”的核能发动机看起来像武器，得关掉。所以，现在只用推进器前进。
单凭肉眼，暂时无法判断圆环的尺寸。它一直在运动，慢慢地变换姿态。飞船推进器所产生的无论是零倍还是三十倍重力加速度，舱内重力场都能与之抗衡，乘员的内耳感觉不到任何异常。真空之中，时间依然在流逝。路易斯呢?离开地球之后，他第一次开始下意识地咬着自己的指甲。
终于，圆环来到飞船侧面了。对话员调整推进器，使飞船减速，进入沿环轨道。
大家终于能感觉到飞船的运动。
环形世界的边缘渐渐升起，从星空中的一线变为一面黑色的墙壁。这堵高达一千英里的墙壁上什么也看不到——即使有东西，也会因为高速相对运动而变得模糊。墙壁距飞船五百英里。它遮住了半个天空，以每秒七百七十英里的速度运动着。它的两道边缘在无尽的远方会聚在一起，两头皆是如此。而在那边缘交会的尽头，各有一条浅蓝色的细线径直向前延伸。
盯着那个尽头，看着看着，你会恍惚觉得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由纯粹的直线、直角和其他几何图形组成的世界。路易斯看得出了神。那是起点还是终点?在那两边交会的地方，黑色的墙壁是出现呢，还是消失?
……无限的远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出现了。
那是另一个几何图形，一个突出的平台，它位于墙壁的底部，在视野中迅速变大。船员们先是看见这个平台，接着，可以看见上面矗立的一排环状物。它们朝“骗子号”猛地冲来，向路易斯的鼻梁猛地冲过来!路易斯迅速闭上双眼，以手护头。同时，耳边传来恐惧的呻吟声。
应该已经死了吧。然而，它似乎没有砸过来。路易斯睁开双眼，由于圆环的转动，那些环状物已经像河流中的漂浮物一般落在身后。他这才想起，飞船与圆环之间只有五十英里的距离。
涅索斯缩成了球形。蒂拉却趴在透明船体上，无比好奇地向外张望。对话员依然毫无惧色，专注于他的控制面板。也许他的距离感确实比路易斯强点儿。
又或者他是装的。说不定那呻吟就是对话员发出的呢。
涅索斯舒展开了。他看着那些渐渐变小的环状物，开口道：“对话员，把速度调到与环形世界一致。保持在一倍重力加速度，让飞船与圆环处于相对静止状态。我们应该研究一下那个。”
离心力只存在于概念，存在于惯性定律当中。向心力才是实实在在的，它的方向与物体的速度矢量成直角，但这个物体抵挡住了这股力量，仍按它习以为常的直线轨迹运动。
根据惯性定律，又考虑到环形世界的速度，圆环应该非常容易裂开。然而它的材质很坚固，因此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圆环充分利用了自身的离心力。“骗子号”，现在必须调至每秒七百七十英里的速度，以对抗同样的向心力。
对话员已调到所需速度。“骗子号”在边墙附近飞行，保持零点九九二倍重力加速度，众人正好观察刚才那个航天港。
那是一座狭窄的平台，远看几乎成一条线。直到对话员让飞船靠近，大家这才看到，它原来非常宽，即便两艘巨型飞船并排停在那里，依然绰绰有余。两艘飞船都是前端扁平的圆柱体，相同的奇特设计，然而显然也是核能冲压飞船。它们应该是燃料自给型，即利用电磁力捕获星际氢。其中一艘已被拆开，内部构件暴露在真空中，几位外星人一览无余。
另一艘飞船保持了完整，它的顶部布满窗户，众人可以大致估量出飞船的尺寸。星光下，无数窗户如蛋糕上的糖霜晶莹闪烁。估计有数千扇窗户。飞船的大小也就可想而知。
光线很暗。整个航天港都很阴暗。或许当地人不需要“可见”光?但路易斯·吴觉得，这里像是已经废弃了。
“我不明白这些环的用途。”蒂拉说。
“电磁炮，”路易斯随口答道，“起飞时用的。”
“不对。”涅索斯说。
“哦?”
“这种电磁炮应是用于降落的。而且很容易猜到他们的降落方式。飞船先进入边墙附近的轨道，但不用调至与圆环相同的速度，只需调整位置，离边墙底部二十五英里。当那些环转动时，电磁炮发出的线圈就会圈住飞船，让飞船加速，使其与圆环速度同步。我很佩服圆环的工程师们。这样，飞船便不用冒险主动靠近圆环了。”
“用它们起飞也可以呀!”路易斯说。
“不，仔细看看左边那些设施。”
“我的天哪!”路易斯·吴说。
所谓的“设施”不过是一扇活板门，大小足够固定一艘冲压飞船。
这就对了。每秒七百七十英里的速度，是冲压发动机需要的速度。那些发射装置要做的只是把飞船推出去，然后，飞行员利用冲压核能驱动，便可轻松地加速离开。
“这些航天设施似乎已经被废弃了。”对话员道。
“还有活动的能量吗?”
“仪器显示没有。有一些异常热量点，但没有大规模电磁活动。不过，也许加速器所用的能量较小，我们探测不到。”
“你有什么想法?”
“那些设施或许还能使用。只要到加速器那儿去看看就知道了。”
涅索斯吓得蜷成一团。
“没用的，”路易斯说，“也许他们用一种密码信号来开启这些设备，我们是不知道的。也许那只对金属船体有反应。如果我们以环形世界运转的速度接近电磁炮，不小心撞上线圈什么的，那就全完了。”
“我在类似条件的战争演习中驾驶过。”
“多久前的事了?”
“也许是太久了。不用担心。你有什么想法?”
“还是到底部去吧。”路易斯话音未落，傀儡师便舒展开了。
他们飞到环形世界边缘以下，速度依然与圆环保持一致，以九点九四米每秒的速度绕环运动。“开探照灯。”涅索斯命令道。
探照灯能照亮五百英里以外的景物，但光柱照到圆环背面时不会发生反射。那些光柱原本是用于降落的。
“你还信任你们的工程师吗，涅索斯?”克孜人问。
“他们应该设想过这种情况。”
“我反正是预料到了。要是我能用核能马达，就可以照亮整个环形世界。”克孜人道。
“那就用吧。”
对话员打开四个核能马达：两对朝前，更大的两对朝后。朝前的两对原本用于紧急刹车，也可用做武器。对话员阻塞住张开的喷口。氢气几乎以半燃烧状态从管口高速流过。核能导管在发射时通常温度极高，相当于超新星中心的温度，到结束喷射时它的温度才会骤降，但现在它的温度只接近黄矮星表面。两束光柱划破夜空，投在黑暗的环形世界背面。
原来环形世界的背面不是平坦的。地形有高低起伏，有突出部分，也有凹陷部分。
“我还以为是光滑的呢。”蒂拉说。
“人工开凿的，”路易斯道，“我敢打赌。那些凸出的地方，正面一定是海;那些凹下去的，正面应该是山。”
然而这些地形还显得太小、太模糊。对话员又将飞船驶得更近，大家才看得更清楚。“骗子号”越过环形世界边缘，在环形世界底部翱翔，距离其下表面五百英里。高低起伏的丘壑在眼前飞快掠过，的确非常壮观……
数百年来，各种短程小游船也像这样，在月球表面巡游穿梭。这里的景色与月球也颇为相似：静止不动的山峰和山谷，在探照灯的照射下黑白分明，这样的景色就跟月球背面被那些小游船的灯光照耀时一样。
然而也有些许不同。在月球上空，不管多高，你都能看见月球的地平线，那是一道嵌在漆黑太空中的锯齿形边缘，稍微有些弯曲。
环形世界的地平线却没有锯齿，也没有弧度。它是一条直线，几何意义上的直线，无限延伸;在黑色太空构成的背景中几乎无法看清。对话员竟然能够忍受这样的飞行条件?路易斯颇感讶异。因为对话员已在这个人造天体的肚子下面连续驾驶了许多个小时。
路易斯渐渐意识到了环形世界的尺寸，他不禁打了个冷战。那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受，学习新知识的过程总是如此。
他不想再看那可怕的地平线，于是将视线移到环形世界下方(或者说他们的上方)那被照亮的区域。
涅索斯道：“似乎所有海洋都是同样的尺寸。”
“我看到过一些湖，”蒂拉立刻说道，“你看，还有河呢。那肯定是河。不过，我没见过辽阔的大海。”
这儿的海洋非常多，路易斯想。当然，前提是，事实如他所说，那些凸起处的另一侧都是海。尽管它们并不是全都一样大，但的确是平均分布的，以便让每个地区都有水。除此之外——“平的。这些海洋底部都是平的。”
“是的。”涅索斯道。
“那就更不会错了。显然这些都是浅海。环形世界的人应该不是海洋生物，他们只利用海洋最上面的部分，跟我们一样。”
“但那些海洋的轮廓都是弯弯曲曲的，”蒂拉说，“边缘很不整齐，这又是什么意思?”
“海湾。海湾是很有用的东西。”
“尽管环形世界人是陆地生物，但他们也不怕水，”涅索斯也猜道，“否则他们根本不需要海湾。路易斯，他们可能很像人类。克孜人讨厌水，我的种族则害怕溺水。”
光是看看底部，就能得知很多东西。路易斯心想。也许他可以就此题目写本书什么的……
蒂拉感叹道：“能照自己的想法建造星球，真好。”
“你不喜欢你的星球吗，我的伙伴?”
“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你是说手握大权的感觉?”路易斯其实更喜欢惊喜，对权力丝毫不感兴趣。他不喜欢亲手创造东西;他更喜欢去探索、发现。
前方又有东西出现了。一处很显眼的隆起……其中还有一个突出的鱼鳍，它在发动机的火光下呈现出黑色，大约占地数万平方英里。
如果说刚才看到的都是普通的海，那么这个应该是汪洋大海、众海之王。它绵延万里，一眼看不到边，海底也不完全平坦。它的地形很像太平洋底部：到处都是海岭、海沟，深浅相间，特别高的地方应是小岛。
“他们是想保留海洋生物，”蒂拉猜道，“他们需要一个深海。那个鳍是用来保持海底温度的。那是个散热器。”
这片海极大，足够淹没地球——也许不够深，但面积一定够了。
“看够了吧?”克孜人等不及了，“下面该看内表面了。”
“必须先做测量工作。看看圆环是否为正圆形?只要稍有偏差，空气就会逸出。”
“咱们都知道了，环上有空气。涅索斯。只要看看内表面的水系分布，就知道这环到底圆不圆了。”
涅索斯只好让步，“好吧。但至少先等飞到前方另一侧的边缘再说。”
地面也有陨石坑，不过不多。路易斯有些惊讶，原来环形世界人也未能将这个恒星系中的天体彻底清理干净。哦，不，那些陨石应该来自更远的地方，来自星际空间。借着发动机的光，路易斯瞥见一个锥形陨石坑。坑的底部似乎还在反光，那儿有块亮闪闪的东西。
多半是圆环的基层材料露了出来。圆环基质既然是能阻挡百分之四十中微子的材料，想必非常坚固。基层物质上面是土壤、海洋、城市，再往上，就是大气;基质下面，则是一种松软的材质，似乎有点像泡沫塑料，能够缓冲流星的撞击。大多数流星冲进“泡沫塑料”时会被汽化，但也有少数穿了进去，于是留下这种圆锥形的大洞，露出亮闪闪的基质……
路易斯极目远眺，在那无限延伸的圆弧最远处，看见一个小坑。那个坑挺大的嘛，他心想。那么远的地方，单凭星光都能看见，应该是挺大的。
他对那个陨石坑没有再多加留意。因为他的眼睛和思维都尚未习惯环形世界的庞大体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