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阴影方块
越过环形世界笔直的黑色边缘,你可以看见那颗灿烂的G2恒星,它发出的光十分刺眼——对话员打开偏光器,光芒终于柔和了一些。路易斯这才能直接看向它。他看见一道阴影挡住了恒星的部分光辉。那正是阴影方块。
“我们一定要小心,”涅索斯警告说,“一旦我们把飞船调至圆环速度,与其同步运行,悬停在它的内表面上方,我们便极有可能遭到攻击。”
对话员含含糊糊地嘟哝着。这家伙在马蹄形控制台后面开了这么久的船,的确也挺累了,“能有什么攻击?事实已经证明,环形世界的工程师们连个电台都没有。”
“我们无法推测他们的通信方式。他们也许靠心灵感应,也许靠圆环基质的共振,也许靠金属线传播电子脉冲信号。同理,我们对他们的军备一无所知。如果就这样出现在他们头顶,我们将成为一个不小的威胁,他们一定会动武的。”
路易斯点了点头。他并不是天生就特别谨小慎微,而且环形世界极大地挑起了他的好奇心;但傀儡师说得没错。
如果盘旋于环形世界表面,“骗子号”将会像一颗大流星。如果仅以轨道速度运行,它就是个极具危险性的天体。因为一旦进入大气层,它坠落的速度将达到每秒数百英里。如果飞船超过轨道速度,靠发动机保持弧线飞行,它依然会是一个不小的威胁,而且出事的可能性有增无减:因为一旦发动机失灵,巨大的离心力将把飞船抛向人口密集的地面。环形世界人对流星绝对不敢小视。只要环形带的基层物质被打穿一丁点儿,所有的空气就都会从那里一泻而出,流失到太空中去。
对话员转过头来,与傀儡师对视,说道:“现在听你的吩咐。”
“先得把船速减至轨道速度。”
“然后呢?”
“加速开往恒星。在此期间,环形世界在我们后面渐渐远离,不断缩小,我们可在一定程度上探测其内表面。我们的主要目标应该是那些阴影块。”
“你这么谨慎完全没必要,而且是非常丢脸的。阴影块没有一点儿值得研究的地方。”
我的天哪!路易斯感到无奈。他已经又累又饿,居然还要担当调停外星人纠纷的重任?大家都很久没有休息过,也没吃过东西了。如果说路易斯是累了,那么克孜人可谓精疲力竭,只想跟谁打一架。
傀儡师答道:“阴影块显然非常值得研究。它们比环形世界获取了更多的阳光,它们可以成为完美的热能发电机,为环形世界提供能量。”
克孜人咆哮起来,不知用英雄之语吼着什么。然后,他又换成星际语,语气出奇地平静:“你真是不可理喻。环形世界的能量问题根本不值得我们研究。我们应该着陆,找个当地人,一问就知道。
“我拒绝考虑着陆的事。”涅索斯说。
“你在怀疑我的驾驶能力么?”克孜人说。
“你在怀疑我的决策能力么?”
“既然你提出来了……”
“我手上还有太斯普,对话员。‘孤注号’和二代量子超光速分流引擎都由我控制。这里的最高领导依然是我。你最好记住——”
“别吵了!”路易斯喊道。对话员和涅索斯都看着他。
“你们的争论未免太早了一点吧。”路易斯道,“干吗不用望远镜看看阴影块?那样你们不管吵什么,至少有个证据,岂不是更有趣?”
涅索斯的两颗脑袋面面相觑。克孜人收回了利爪。
“更现实的问题是,”路易斯接着说,“我们已经很疲倦了,又累又饿。难道你们还想空着肚子打架?反正我是要去睡会儿了,我建议你们也这样做。”
蒂拉大惊,“你不看啦?我们就要看到圆环内侧了!”
“你看吧。看了告诉我。”说完,他便走了。
路易斯从睡梦中醒来,浑身无力,腹中空空。饥饿把他从梦乡中拉了出来。他爬出睡眠板,要了一块干粮,然后手拿干粮啃着,溜达进了起居舱。
“怎么样了?”
蒂拉坐在阅读屏前面,冷冷地答道:“你全错过了。奴隶主飞船、雾中魔鬼、太空飞龙、食人星籽,全都来攻击我们。对话员与他们徒手搏斗。你本来可以大饱眼福的。”
“涅索斯?”
傀儡师从控制舱里答道:“对话员和我一致决定先研究阴影块。现在他已入睡。我们很快就能进入安全地带。”
“有什么新信息?”
“有很多。来看吧。”
傀儡师摆弄着显示屏按钮。他显然早就研究过克孜符号学。屏幕上的画面挺像从高空中看到的地球。高山、湖泊、深谷,还有大片空白地带,应该是沙漠。
“沙漠?”
“看上去是的,路易斯。对话员用光谱测定了当地的温度和湿度。种种迹象表明,环形世界已经退化为野蛮状态,至少是部分退化。否则,为何那儿会有沙漠?
“我们还在对面发现了一个很深的咸水海洋,与这面的海洋一样大;光谱探测证实其中是咸水。显然,工程师们发现必须让这些大型的水体处于均衡态。”
路易斯啃了一口干粮。
“你的建议很不错,”涅索斯评价道,“你可以成为我们中间能力最强的外交官,尽管对话员和我也都经过外交技能培训。刚才我们把望远镜对准阴影块一看,对话员果然就同意了进一步观测。”
“哦?为什么?”
“我们发现了奇特的现象。阴影块的速度远远高于正常的轨道速度。”路易斯停止了咀嚼。
“并非不可能,”傀儡师接着说,“也许那些阴影块是沿椭圆轨道运行的。它们与主星的距离并不完全一致。”
路易斯用力吞下噎在喉咙里的食物,急忙开口道:“那太奇怪了吧,这儿的昼夜长度还会改变!”
蒂拉也发话了:“我们猜这是为了通过让夜晚从短变长,从而制造出冬夏两季的分别。但那也不太说得过去。”
“的确说不过去。那些阴影块公转周期少于一个月。一年才三个星期,谁愿意接受?”
“你也看到了,”涅索斯道,“从我们自己的星系无法观测到如此微妙的异常现象。到底其中的原因是什么?莫非是主星附近的引力反常,所以需要更高的运转速度以与之匹配?无论如何,阴影块值得仔细探察。”
阴影块渐次越过恒星,在明亮的星球表面留下一块块轮廓鲜明的阴影,它们标志着时间的流逝。
不久,克孜人走出他的房间,跟起居舱里的人类寒暄一番,然后便来到控制舱替换涅索斯。
刚开始还好,一切都很平静。但是路易斯立刻发现,傀儡师突然后退几步,克孜人目露凶光,像要大开杀戒似的。
“好了……”路易斯无奈地问道,“又怎么啦?”
“这个吃草的家伙,”克孜人强忍怒火,开口说道,“我们这位患精神分裂症的最高领导人,趁我休息的时候,把飞船能耗设置成了最低挡。照这个速度,我们得花上四个月才能到达阴影块!”说完,他用英雄之语大骂起来。
“是你自己把我们送进这条轨道的。”傀儡师冷冷地说。
克孜人立即高声说道:“我是要慢慢地离开环形世界,这样咱们可以多研究一下其内表面!看完过后,我们就该直接加速开往阴影块,在几小时之内到达,而不是几个月!”
“不用那么大声,对话员。如果我们加速飞往阴影块,我们的轨道将会与环形世界相交。我可不希望那样。”
“可以直接朝恒星飞啊。”蒂拉突然接口。
众人都扭头望着她。
“要是环形世界人怕咱们撞上,”蒂拉不慌不忙地解释道,“那他们很可能也在跟踪咱们的轨迹。要是咱们调整轨道,直接朝恒星开去,那就不算是威胁啦,懂了吧?”
“有点道理。”对话员说。
傀儡师耸了耸肩,“既然你是驾驶员,便由你做主。但不要忘记……”
“我可不想从恒星中间穿过。到时候,我自然会调整方向,朝阴影块前进。”克孜人重重地跺着脚返回控制舱;跺脚对克孜人来说还真不是个容易做的动作。
飞船此时已经调整航向,与圆环保持平行。一切都是那么平常,仿佛没有任何事发生。克孜人遵循命令,只使用推进器驱动飞船。他取消了飞船的轨道速度,于是飞船开始向恒星坠去;紧接着,他掉转船头,使其朝向恒星,然后开始加速。
环形世界好似蓝色丝带,其上饰有亮白色的云朵,或卷或舒。此时可以看到环形带正慢慢缩小。对话员忙不迭地摆弄着仪器。
路易斯要了两杯摩卡咖啡,递了一杯给蒂拉。
路易斯很理解克孜人的愤怒。因为环形世界令克孜人感到恐惧,而克孜人认为着陆是必然的……所以,这位克孜人要在失去勇气之前,把着陆这件事情办妥。
这时,对话员走进起居舱说道:“十四个小时之内,咱们就能进入阴影块轨道了。涅索斯,我们克孜元老麾下的战士从小就接受过忍耐教育。但你这吃草的家伙,简直和死尸一样有耐心。”
“方向变了!”路易斯突然站了起来,飞船船头正在偏离恒星。
涅索斯一声尖叫,蹦到了船舱另一头。“骗子号”在一瞬间被照得雪亮,然后开始倾斜……
一切暂停。
——尽管有人工重力设备,船舱还是发生了倾斜。路易斯猛地抓住椅背;蒂拉朝后一倒,恰巧落在她的安全椅上;傀儡师蜷成球体,咚的一声撞在舱壁上。一切都变成刺目的紫色。突然,一切都暗了下来,随后,舱内又闪耀着紫外灯管一般的颜色。
这光来自外面。来自船体之外。
路易斯想,对话员肯定刚刚终止了人工驾驶,转为自动驾驶状态。接着,自动驾驶程序检测到了目前的轨道,认为恒星是非常危险的障碍物,于是就采取了回避措施。
舱内重力终于恢复正常。路易斯从地板上爬起来。他没有受伤。显然蒂拉也没受伤,她正靠在墙上,透过紫光往外瞧呢。
“控制面板有一半不起作用了。”对话员向大家报告。
“所以你的一半仪器也不能用了。”蒂拉道,“机翼不见了。”
“什么?”
“机翼不见了。”
千真万确。同样,原来连接在机翼上的所有东西也都不见了:推进器、核能设备、通信设备箱以及降落设备。船体现在可是一干二净了。“骗子号”剩下的,只有众品船体所保护的部分。
“我们被袭击了!”对话员宣布,“攻击仍在继续!可能是X激光射线。现在飞船进入战争状态,照惯例由我来指挥。”
涅索斯没有任何意见。他还蜷着呢。路易斯跪在旁边,轻轻抚摩他。
“他奶奶的,我又不是外星医生。我看他根本没受伤。”
“他只是吓着了,想把自己藏进肚子里。你们给他束好安全网就行了,别理他。”
路易斯自然而然地服从命令。其实他也受了点惊吓。就在刚才,他们还在飞船里坐着;而现在,他们却乘着一支径直飞向恒星的赤裸裸的透明针管。
大家把傀儡师抬到安全椅上,束好安全网。
“他们不是和平的种族,”克孜人道,“X射线激光绝对是他们的武器。如果没有这强大的船体,咱们就都死定了。”
路易斯道:“奴隶主凝滞场应该已经启动过。不知刚才开了多久。”
“几秒钟吧。”蒂拉说,“那紫光应该是机翼金属化为烟尘时发出的,还闪烁着荧光。”
“受到激光照射发出的,没错。我想现在应该在消散了。”路易斯说。的确如此,紫光已经淡了一些。
“可惜咱们的自动系统只知道防御。真不该信任根本不了解武器的傀儡师!”对话员十分懊恼,“我们的核能马达也在机翼上。现在敌人仍在攻击我们!不过,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攻击克孜人的后果。”
“你要找到它们报仇?”
对话员完全听不出其中讥讽的语气,“没错。”
“用什么?”路易斯忍不住高声道,“你知道咱们还有什么吗?一个超光速引擎,一个生存舱,没了!咱们连飞船姿态调整喷射器这样的东西都没有。你以为咱们能赢?简直是妄想!”
“你怎么能这样长敌人志气!他们几乎不知道——”
“什么敌人?”路易斯问。
“——向克孜人挑战是——”
“那是自动攻击,白痴!要是真有敌人,我们一出现就会被打了!”
“我也认为他们的作战策略很奇怪。”
“是自动攻击!那个X射线激光是打流星用的。按照设定的程序,一旦有天体要撞上圆环,它们就会发射。我们设定的飞船轨道一跟圆环交叉,砰!它就自动发射了。”
“那……也有道理。”克孜人把失灵的那部分控制面板关上,“但我希望你是错的。”
“当然。要是有个替罪羊肯定更好,对不对?”
“要是咱们的轨道没与圆环交叉,当然最好。”克孜人已经关上一半面板。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关,“我们现在的速度非常快。这种速度可以带我们离开这个星系,前往一个能作超光速飞行的地方,然后再回到傀儡师舰队。但是首先,咱们必须避开圆环。”
路易斯这才想起来,“你可得赶紧行动啊,是不是?”语气极尽挖苦。
“至少咱们能避开恒星。如果我们一直朝着恒星飞去,自动攻击是不会发生的,直到我们开始绕行,这才遭到袭击。”克孜人说。
“激光还在发射呢,”蒂拉向大家报告,“虽然已经能看见星星,但那种光还在。也就是说,我们的飞船在朝向环形带表面方向还是有位移,对吗?”
“对,如果激光的确是自动的话。”路易斯说。
“要是我们撞上圆环,是不是会死?”蒂拉问。
“问问涅索斯。飞船是他们造的。你试试能不能让他把身体摊开。”路易斯说。
克孜人轻蔑地哼了一声。他已关上绝大部分控制面板,仅留下几盏小灯,这说明“骗子号”的一部分仪器还能使用。
蒂拉·布朗来到傀儡师身边,弯下腰。涅索斯还躲在不堪一击的安全网里,仍然蜷缩成球形。路易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从遭到激光攻击以来,蒂拉压根儿没有表现出一丝恐惧。现在,她用手抚摩傀儡师脖子后面,轻轻挠着,就像她以前曾看到路易斯做过的那样。
“你个胆小鬼。”她训斥着受惊的傀儡师,“出来,脑袋伸出来!快点,看着我。你要错过最刺激的事情了!”
十二个小时后,涅索斯依然处于紧张性昏厥状态。
“我哄他出来,他却缩得越来越紧。”蒂拉快要哭出来了。众人已经各自回房用餐,但蒂拉什么也吃不下,“我错了,路易斯,我知道我错了。”
“你强调的是刺激。涅索斯却一点不想要刺激。”路易斯告诉她,“算了吧。他不会伤害他自己,也不会伤害到我们。一旦有必要,他就会舒展开来——当然是为了保护他自己。所以,就让他藏在自个儿的肚子底下吧。”
蒂拉笨拙地踱来踱去,总像要被绊倒一样——她还不太习惯飞船重力与地球重力的差别。她想说点什么,但又改了主意,然后再次改变了主意,冷不妨问道:“你怕吗?”
“怕呀。”
“我也觉得。”她点了点头,继续踱步。然后,她又问:“为什么对话员不怕?”
克孜人的确没受影响,自从遭遇攻击之后,他反而更加活跃了。他在清查武器,自己进行最原始的计算,确定飞船的轨道,不时向大家发布简洁明了的命令,他那架式让众人立马服从。
“我想对话员也被吓着过。记得吗,当他第一次看到傀儡师世界的时候?他是被吓着了。但他不会让涅索斯知道。”
她摇了摇头,“我不明白,真的!为什么除了我以外,每个人都在害怕?”
路易斯的心中涌起了爱与怜惜,而且还伴随着一种陌生的、几近遗忘的心酸:我是新来的,大家都懂,只有我不懂!“涅索斯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他努力向她解释,“你从来没受过伤,不是么?你太幸运了,没有受过伤。我们都怕受伤,但你不会明白,因为你从没经历过伤痛。”
“那真可笑。我的确没有折断过骨头,也没伤到过别的地方——但那可不是什么特异功能!”
“对。幸运不是特异功能。幸运是统计学数字,而你就是统计数字中最侥幸的特例。已知空间中有四百三十亿人,涅索斯没有理由找不到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你难道没看出他做了些什么吗?
“他选择的范围是几代祖先全是生育彩票获得者的人。他说这样的人有数千个。不过,我敢打赌,要是他没能从这部分人中找到要找的那个人,恐怕他就会把目光投向更大的范围,去找只有一个或几个祖宗赢了彩票的那些人了。那可得有数千万人了……”
“那他到底要找什么?”
“就是你。他在几千个人里面,排除所有不幸运的家伙。某个男子在十三岁的时候弄伤了手指,某个女孩的性格有问题,某人的脸上有粉刺。这个人参与了斗殴,结果被打得满地找牙。那个人斗殴赢了,可打官司却输掉了。这家伙开模型火箭时烧掉了指甲。那个女孩赌钱总是输……明白了吗?你是永远胜利的人,你的面包片永远是没有黄油的那一面着地。”
蒂拉满脸狐疑,“那就是概率的问题喽。可是路易斯,我赌钱也不是总赢呀。”
“但你不会输到令你伤心的地步。”
“那是。”
“那就是涅索斯需要的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怪物?”
“不是,我的老天!你当然不是怪物。涅索斯排除所有不幸运的人,最终发现了你。他以为这是一种基本法则,但其实你不过是概率曲线最末端的那一点。
“根据概率学,你这样的人是存在的。同样,根据概率学,你下次掷硬币时,输的机会依然同我一样:百分之五十。因为幸运女神可是从不记事的。”
蒂拉一屁股坐下,“原来我就是个幸运吉祥物。可怜的涅索斯,我让他失望了。”
“他活该。”
她的嘴角轻轻抽动着,“我们可以证明一下。”
“什么?”
“要一片涂了黄油的面包。我扔扔看。”
阴影块的颜色比绝对的黑色更加黑暗,胜过了中学实验时用的昂贵的黑体。阴影块的一个尖锐犄角叠加在蓝色的环形世界上,显得格外清晰。有那个黑色犄角的辅助,大脑和眼睛就能勾勒出阴影块的整体轮廓:一块漆黑的长方体。它遮蔽了一小块天空,那片天幕当中看不到一丝星光;它占据了一块不小的面积,而且还在不断扩大。
路易斯戴着臃肿的护目镜,这种镜片材质具有将直射过来的强光显示为黑点的特性——飞船的偏光器已经不管用了。对话员正在控制那些仅存的设备,他也戴着一副护目镜。他们还找出了两只单独的镜片,上面各有一条带子,好歹给涅索斯也戴上了。
透过眼镜,路易斯看到,恒星——那颗一千二百万英里之外的恒星,变成了庞大的黑色圆盘,其外缘有模糊的光晕。其实那儿全是高温物质。船舱里面能够摸到的东西都十分烫手。空气转换机嗡嗡作响。
蒂拉打开自己的舱门,然后又砰的一声关上。再回来时,她已戴上护目镜。她坐到桌旁,跟路易斯一起观看。
阴影块如同一块渐渐逼近的空白地带。它就好像有人用湿布擦过黑板,满天星斗形成的粉笔字迹在那里被擦去了一块。
空气转换机的咆哮声响得让舱内的人无法交谈。
恒星就像不断逼近的火炉,空气转换机又是如何散热的呢?它根本无法散热,路易斯猜想。空气转换机应该是把热量贮存了起来。那上面的某个部分也许像恒星一样炽热,而且温度还在不断升高。
令人担心的还不止这个。
黑色长方块仍在膨胀。
由于阴影块实在太大,反而让它逼近的速度显得很慢。其实阴影块宽度同那恒星一样,约有上百万英里,但阴影块却比恒星长得多:它有两百五十万英里长。很快,它就变得硕大无朋。它的边缘遮住恒星,一切都暗了下来。
阴影块已遮去半个天空。它的边界难以辨识,因为它和太空均为黑色。这真是可怕的景象。
船体的后半部分被某种白光照亮。原来是空气转换机,它正在抓紧机会散发无用的光能。路易斯耸耸肩,仍旧转回去看阴影块。
空气转换的声音骤然停歇。最后一点余音也渐渐消退。
“哦。”蒂拉呆头呆脑地说。
对话员从控制舱走出来,“很可惜,显示屏失灵了。如果它还能使用的话,很多问题都可以得到解决。”
“比如?”路易斯几乎喊了起来。
“比如,为什么阴影块速度高于轨道速度?它们真是工程师做的能量收集器吗?是什么令它们面向恒星?那个吃草的家伙提出的问题,都能得到解答——如果屏幕没坏的话。”
“咱们要去撞恒星是吗?”
“当然不是。我告诉你,路易斯,我们将在阴影块后面再待半个小时。然后,再过一个小时,我们会处于下一个阴影块和恒星之间。到时,如果舱内温度过高,我们就能启动凝滞场。”
阴影块是一片纯粹的黑色,无边无际。在这一团漆黑之中,人眼看不出任何端倪。
恒星又露出了头。舱内又响起空气转换器的轰鸣声。
路易斯仔细查看头顶上方的太空,终于发现另一个阴影块。
在他盯着那阴影块看时,一道类似闪电的东西又快速袭来。
它有着闪电的模样、闪电的速度,事前没有任何征兆。刹那间,四周充斥着亮得可怕、白得发紫的光。飞船摇晃起来……
时间暂停。
——摇晃着,那光消失了。路易斯把食指伸到护目镜里,揉揉昏花的双眼。
“怎么啦?”蒂拉惊讶地叫道。
路易斯的眼睛慢慢适应过来,这才看见涅索斯戴着护目镜的头伸了出来,对话员正在一个小舱房里做着什么,蒂拉则正盯着他看——哦,不,是盯着他背后的东西看。他转过身去。
恒星还是一个黑色圆盘,但比刚才小,它的边缘是黄白色的光晕。不知道刚才他们在凝滞场中过了多久,恐怕有几个小时。在这段时间之内,恒星已经大大缩小。空气转换机的呼啸已变为令人心烦的低鸣。
外面有另一种正在燃烧的东西。
那是一条细细的黑线,在护目镜中勾勒出一道紫白色轮廓。放眼望去,这根线似乎没有端点:它的一端没入遮蔽恒星的方块,另一端则在“骗子号”前方延伸,最远处已经细得无法看见。
这条黑线像受伤的蚯蚓一样不停扭动着。
“我们撞上什么东西了,”涅索斯沉稳地宣布,好像他一直没离开过似的,“对话员,到外面去检查一下。请穿上太空服。”
“我们处在战争状态,”克孜人答道,“我才是指挥。”
“很好。那你想怎么做?”
克孜人明智地保持了沉默。其实他几乎已经穿上变压服——那个由很多气囊组成,附带一个沉重背包的东西——显然,他已准备出去看看了。
对话员开了一辆飞行车出舱;飞行车的形状像个哑铃,使用推进器作为动力,中间较窄部分有个带扶手的座椅。
众人看他小心地沿着那条扭动的黑线前进。黑线应该比刚才温度下降了许多,因为护目镜中黑线那明亮的紫白色轮廓已经变为纯白,再到黄白。对话员模糊的身躯离开飞行车,来到翻腾的高温线附近。
通过变压服的对讲机,大家能听到他的喘息。突然,传来一声可怕的号叫,但接下来却没听到他说任何话。对话员在外面待了足足半个小时,护目镜中的那条高温线越来越暗,最后几乎看不见了。
对话员终于回到船舱里面。一进起居舱,他便成为大家的焦点和祟拜对象。
“那东西不比线粗多少,”克孜人道,“你们都没看见我这半截手柄。”
他举起那损坏的工具让大家看。它的手柄被切断,断面很光滑,如同镜面一般反光。
“我靠近察看那根线到底有多细时,用这手柄碰了它一下。结果这金属家伙被一切两半。我只有最轻微的感觉。”
路易斯道:“变形剑也能有这种效果。”
“但变形剑刃是金属丝,外面包着奴隶主凝滞场。它是不能弯曲的。这‘线’却一直在动,你们也看见了。”
“这可是新鲜玩意儿。”这是一种像变形剑一样削铁如泥的物质,它的质量轻,体积小,威力强大,超越了人类的技术。在普通物质都要变成等离子态的高温下,它依然保持固态。“相当新鲜的东西。可它为什么在我们前面?”
“想想吧。刚才我们正从两个阴影块中间穿过,然后遭到不明物体撞击,随后就发现一种近似无限长的线,其温度接近恒星中心。显然我们是撞在那线上了。它还保持着撞击导致的高温。据我推测,它就是连接阴影块的东西。”
“很有可能。可是为什么?”
“我们只能猜测。想想看,”动物对话员说,“环形世界工程师利用阴影块制造昼夜交替。为了达到目的,这些方块必须能挡住阳光。要是它们漂离位置,变成侧面对着恒星,那就没用了。
“工程师就用这种奇怪的线把方块串在一起。让这串方块运行速度高于轨道速度,这样可以保持连线绷紧。只有线绷紧了,方块才能正对着环形世界”
多么奇异的景象。二十个阴影块,像跳五朔节的集体舞一样围成一圈,由总长达五百万英里的线连接起来……“我们得弄到这种线,”路易斯道,“它的用途不可限量。”
“我没法把它带进来。甚至没法把它弄断。”
傀儡师插话道:“由于这次撞击,我们的行程恐怕要调整。有没有办法查一查我们的轨道是否已偏离环形世界?”
没人知道。
“也许本来避开了,但经过撞击,动能大大消减。我们也许将永远在这个椭圆轨道上运行。”傀儡师叹道,“蒂拉,你的幸运可害苦了我们。”
她耸耸肩,“我又没说我真是吉祥物。”
“是幕后主人给了我错误的信息。如果他也在,我将把最恶毒的语言送给我那傲慢的未婚夫。”
当晚的那餐饭成了一个仪式——“骗子号”众船员在舱内吃最后的晚餐。蒂拉·布朗坐在桌子那头,惊艳绝伦。她身穿一件柔滑飘逸、橙黑相间的衣裳,估计总重量不到一盎司。
在她身后的太空中,环形世界正慢慢变大。蒂拉不时也转过去望着。所有人都不时观望着环形带。外星人心里怎么想,路易I斯只能猜测;但在蒂拉脸上,他看见的只有渴望。她想的和路易斯一样:他们可不想错过环形世界。
夜里做爱时,他比往常更加热情,这有点吓到她,不过也使她有些惊喜,“这就是恐惧对你产生的影响吧?!我会记住的。”
他无法强颜欢笑,“我总是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跟人做爱。这后半句,他只在心里说了。
“哦,路易斯……我们可是在众品船体里!”
“假如凝滞场失效的话怎么办?船体也许能经受撞击,但我们可就变成稀泥了。”
“看在老天的分上,别担心啦!”她的手指掠过他的后背,把他抱住。他也把她抱得更紧,这样,她就无法看见他的脸……
她睡熟了。在睡眠板之间轻轻漂浮着的她,就像一个美丽的梦。于是他离开了。带着浑身的疲惫,也带着满心的惬意,他懒洋洋地躺在热水浴管下,旁边放着一杯冰凉的波尔多酒。
最后一次品尝,别有一番滋味。
带白色条纹的淡蓝,不带任何花纹的深蓝,横贯天空的环形世界就由这两种色彩组成。起初,他们只能看清白云的变幻:暴雨云、卷层云,还有长条形云朵,全都非常微小。渐渐地,他们能够看到海洋的轮廓……环形世界,几乎有一半都是水……
涅索斯坐在椅子上,安全带系得好好的,他竭尽全力地缩成一团。对话员、蒂拉和路易斯·吴也系好安全带,看着外面的一切。
“最好看着点,”路易斯提醒傀儡师,“等一会儿,地形对我们来说是很重要的。”
涅索斯没办法,伸了一只蛇脑袋出来,看着那迫近的地面。
海洋、蜿蜒的河流,还有连绵的山脉。
环形带上没有生命的迹象。要看出文明存在的迹象,至少得在一千英里的高度以下。环形世界就这样扑面而来,速度太快,根本来不及细看。反正,细节已经不再重要。他们终将坠向那个他们从未见识过的世界。
飞船速度估计为每秒两百英里。以这样的速度,要离开这个星系是足够了——要是没有环形世界在前方阻挠的话。
地面以每秒七百七十英里的速度迎面而来。一片蜥蜴形状的大海斜冲过来,它越变越大,来到他们下方,最后消失不见。霎时间,地面闪耀出紫色的强光!
时间暂停。